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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柏林人

作者:詹姆斯.喬伊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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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抹微雲

一抹微雲

——你真的這樣想嗎?他說。
——是的,絕對,小錢說。
——抱好,不要吵醒他。
——但天曉得?高樂賀很體諒地說。既然已經有個開頭了,說不定明年我還會再回來玩幾天。這只不過是遲來的快樂罷了。
一本拜倫的詩集擺在他眼前的桌上。他怕吵醒小嬰兒,所以用左手小心地翻開書本,開始讀起書中的第一首詩:
他啜飲一小口酒,而高樂賀卻豪爽地把整杯乾掉。
高樂賀哈哈大笑。
——但是,我不急。她們可以等我。你知道的,我從不想把自己和固定的一個女人綁在一起。他用嘴巴做一個品嘗食物的動作,然後露出一個苦瓜臉。
孩子一聽到媽媽的聲音,便爆出一陣抽泣。
——就這麼說定了,小錢說。那我們再喝一杯。
——那麼,今天晚上……?
——啊!還好,高樂賀說,我們現在在步調緩慢的都柏林,不可能發生這類的事情。
遍灑香花於吾愛的墳土之上。
——有一天晚上,我在倫敦遇到他。他看起來滿闊氣的……。可憐的歐哈拉!我猜,是不是酒喝多了。
他坐在國王法律事務處的辦公桌前,想著這八年來的巨大變化。從前那個窮酸潦倒的朋友,如今已是倫敦新聞界的鋒頭人物。在辦公室裡,他經常從令人厭煩的書寫工作中,抬起頭來看窗外的世界。看著晚秋落日的餘暉,灑在綠色草坪和人行道上。那金色的微塵,輕柔地灑在那邋遢的看護身上,灑在公園椅子上打盹的病弱老人身上。一片金光,灑落在走動的人身上,灑在小石子路上奔跑尖叫的小孩身上,在所有經過公園的行人身上。他看著這一番景象,想到生命種種;(他一想到自己的生命時,總是這樣覺得)頓覺悲從中來,心頭罩上了一股淡淡的憂愁。他覺得與命運抗爭,徒勞無功。這是歲月給他的教訓,也是一種智慧苦澀的負擔。
而我歸來憑弔瑪格麗特之墓,
——終有一天你會的,小錢平靜地說道。
約定的時間到了,他離開辦公桌,一臉嚴肅地和他的同事道別。一個清晰的身影,從國王旅店古樸的拱門裡走出來,快步朝亨利耶塔街上走去。金色的夕陽正逐漸隱沒,空氣也變得冷冽了起來。街上聚集了一大群髒兮兮的小孩子。他們或站立,或在馬路上追逐,或趴在門口開著的階梯上,或像老鼠一般蹲在門檻上。小錢德樂對他們視若無睹。他東閃西閃,穿過這群卑微如蟲蟻般的生命;他走過鬼影幢幢的大宅院,那些都柏林的舊權貴們曾經在裡頭喧囂飲酒作樂。過往的記憶無法觸動他的心靈,因為他的心裡頭溢滿著眼前的快樂。
——沒什麼。安妮……沒什麼……。小孩哭了起來……
高樂賀一口喝光他的威士忌,搖搖他的頭。
——不要哭了!
「沒什麼……。他……他哭了起來……。我不能……我什麼也沒做……。你說什麼?」
不行了,讀不下去了,他什麼事也不能做了。小孩的哭聲刺痛了他的耳膜。白費力氣啊!一切都枉然啊!生活的囚犯。憤怒之極,雙手顫抖。突然,他轉過身來對著小嬰兒大叫:
高樂賀正在喝酒,他在酒杯口上意味深長地閉起了一隻眼睛。喝光一整杯,再用力咂了咂嘴唇,然後放下酒杯,說:
——我去過紅磨坊,高樂賀在侍者過來清理杯子時繼續說道。我也去過所有的波西米亞小館。情|色物欲!不適合像你這樣道貌岸然的人,湯米。
——無所事事,小錢說,窮途潦倒。
——喔……好吧!
——我聽說過,小錢說。
他一路胡思亂想,以致錯過了酒館,只好再走回頭。當他走近柯列斯酒館時,先前的焦慮又開始回過頭來左右他,他停在飯店門口難於決定,最後才開門走進去。
小嬰兒在瞬間呆住了,但因受驚嚇,痙攣一下,又開始嚎啕大哭起來。他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把小嬰兒抱在懷裡焦急地在房子裡來回踱步。小嬰兒可憐兮兮地抽噎著,每隔四、五秒鐘便暫停呼吸,然後再迸出哭聲。房間的薄壁迴盪著他的哭聲。他試著安撫小嬰兒,但是小嬰兒反而抽搐得更厲害。他看著小嬰兒痙攣抖動的臉孔,跟著慌了起來。數著孩子連續抽搐七次沒有換氣,他驚慌地把小嬰兒緊抱在懷裡。如果小嬰兒死了……
——一個小男孩。https://m.hetubook•com.com
——我們有一個小孩了,他說。
——是的,他說。我去年五月結婚,剛好滿一年。
——還有其他的問題,小錢簡短地回答。
——我想,這樣生活會變得乏味無趣,他說。
——怎麼啦?怎麼啦?她尖叫著。
——湯米,他說,我看你一點都沒變。你還是那樣嚴肅古板,我以前星期天的早上起來,頭腦脹痛或滿口乾澀時,你總會對我訓誡一番。你應該到外面的世界去走走看看。你什麼地方都沒去過嗎?連一趟旅行也沒有嗎?
——男孩或是女孩?
高樂賀整理一下他的橘色領帶,瞪著大大的眼睛看著他的朋友。
——我知道,小錢說。
——曼恩島!他說。去倫敦或巴黎,尤其巴黎,更是上上之選。去了只有好處。
——好,你下次回來,我們一定要找個晚上聚一聚。就這麼說定了,好不好?
——告訴我,他說,巴黎真的像他們所說的……傷風敗俗嗎?
——是的;他在土地委員會工作。
——來吧!再來一杯,不會怎樣的。要什麼?我看就同樣的再來一杯吧。
孩子醒了,開始大哭。他把眼光從書本移開,去哄小嬰兒:但是小嬰兒靜不下來。他來回搖著懷中的小嬰兒,但是小嬰兒的哭聲卻越來越刺耳。他加快速度地搖,同時把眼睛移到詩的第二小節上:
——我會說我有。我在那兒待過一陣子。
小錢紅著臉笑了笑。
——你去過巴黎嗎?
——我今天遇到幾位從前的玩伴,高樂賀說,歐哈拉似乎很落魄。他是做什麼的?
——我平常很少喝酒,小錢謙虛地說,只有在碰到老朋友時才喝那麼一小半杯:如此而已。
草樹林間,輕風止息,
——每一個地方都道德淪喪,他說。當然,你可以在巴黎尋歡作樂。譬如,你可以到學生舞會裡去找。當這些婊子開始放浪形骸時,如果你喜歡看的話,那可真是有得瞧啦!我想,你知道她們是什麼樣的人吧!
高樂賀脫掉帽子,露出一大片梳理有致的頭髮。他的臉孔嚴肅而蒼白,鬍子刮得乾乾淨淨。他那對灰藍色的眼睛,為他蒼白的容顏增添不少氣色,那條鮮豔的橘色領帶,襯得他目光炯炯有神。在這些爭相表現的五官中,他的嘴唇長扁難看,且無血色。他低下頭來,用兩根手指頭,憐惜地撫摸著腦門上那些稀疏的頭髮。小錢不以為意地搖搖頭。高樂賀重新把帽子戴上。
——美麗?高樂賀說著,一面停頓在這個字眼上,也一面回味著酒的香醇。它沒有那麼美,你應該知道。當然,它是美麗的……。但美麗的是巴黎的生活;那才是重點。沒有任何城市像巴黎一樣多采多姿,充滿歡樂刺|激,令人興奮……。

小錢手裡抱著小孩,坐在客廳邊的房子裡。為了節省開支,他們沒有請傭人,只有安妮的妹妹莫尼卡在早上或下午會過來幫忙一個小時左右。此刻,莫尼卡早已回家去了。八點四十五分。小錢很晚才回到家,錯過了喝茶的時間,而且忘了幫安妮到畢優利買一包咖啡豆。她當然不高興,所以不太搭理他的話。她說不喝茶也沒關係,但是等到街角那家商店快打烊時,她又決定走一趟,去買四分之一磅的茶葉,和兩磅的糖。她把酣睡中的嬰孩輕輕地放在他的懷中,然後說:
高樂賀掏出他的香煙盒。這兩個朋友點燃香煙,安靜地抽著煙等侍者送來他們點的酒。
小錢喝完他的威士忌後,費了一番功夫,才得到侍者的回應眼神。他又點了相同的一杯酒。
他從來就沒到過柯列斯酒館,但是他知道這個名字所代表的價值。他知道人們在看完戲之後,會來這裡喝酒吃牡蠣;而且他也聽說這兒的侍者全講法語和德語。他曾經在夜裡匆匆走過這裡,看到馬車停在門前,那些穿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在紳士們殷勤的護衛之下,下車快步走進飯店。她們令人眼花撩亂的衣裳上,披肩、圍巾、腰帶,不一而足。臉上濃妝豔抹,腳一踩到地面,就趕緊把長裙提起來,個個都像受驚的亞特蘭提斯公主。他經過這裡的時候,從不回頭看。就算是白天,他也習慣在街頭快步行走;如果深夜還在都市裡活動,他就會忐忑不安,惶恐地加快腳步趕路。然而,有時候,他也試著去探索自己恐懼的原因。他選擇最黑暗最狹窄的街道,鼓足勇氣向前走,但是無邊的寂靜緊跟著他的腳步聲,卻叫他心神不寧;晃蕩在周遭那些無聲的人影,也同樣令他不安。有時候,一聲低沉忽的笑聲就把他嚇得像樹葉般顫抖不已。www.hetubook.com.com
——有沒有小孩呢?高樂賀問道。
小錢默不吭聲,直到侍者又端了兩杯酒回來:然後,他輕輕地碰了一下朋友的酒杯,回敬他一杯酒。他開始覺得有些失望。高樂賀的口氣和說話的神情,令他不快。他的朋友身上,有些他從前沒注意到的市儈氣。也許是因為生活在倫敦,處於忙碌與競爭激烈的新聞界之中吧!但在俗氣的舉止之下,他個人的魅力依舊在。無論如何,高樂賀總是見了世面的過來人。小錢嫉妒地望著他的朋友。
——不行,真的不行……。
午飯之後,小錢就在心裡想著他與高樂賀的會面,想著高樂賀的邀約,以及高寓居在倫敦的生活種種。他叫「小」錢德樂,雖然他的身材只比一般人稍為矮一點,但是他卻給人一種小個子的感覺。他的雙手纖細白|嫩,身子單薄,聲音細小,態度優雅。他用盡心思梳理自己一頭如絲般亮麗的頭髮和鬍子,手帕也用心灑上香水,連指甲的半月形都修剪得完美無缺。他笑起來的時候,一排潔白的牙齒,猶帶幾分稚氣。
——那麼它是一個墮落的城市,小錢怯怯但堅定地說,我的意思是,拿它與倫敦和都柏林比較的話?
他被自己的問題困住了,於是神情緊張地環視了一下房間。他發覺那分期付款買來的家具,也帶有幾許俗儈氣。家具是安妮親自挑選的,他由此又聯想到她。這些家具看起來跟她一樣俗豔。一種對生活現狀不滿的情緒,油然而生。他難道不能逃離這小小的房子嗎?要像高樂賀一般地放浪生活,會不會為時已晚?他能不能去倫敦?家具的尾款尚未付清。如果他能出版一本書,也許就能夠為自己開啟一條新的道路。
——很好,那麼,高樂賀說道,我們再喝一杯當作是出發前的最後一杯——我覺得這是一句很棒的俗話。
高樂賀舉起右臂,比劃一個強調的手勢。
——你把他怎麼了?她怒視著他的臉大叫。
——去過那麼多的地方之後,小錢說,你一定會覺得都柏林是個了無生氣的城市。
小錢的威士忌加太多水,變得非常淡。
小錢一臉羞愧,他走到檯燈照不到的陰影處站著。他傾聽著,孩子的啜泣聲越來越小;悔恨的淚水,不禁奪眶而出。
——你會自投羅網的,小錢語氣堅定地回答,就像所有人一樣,只要你遇到自己心儀的女孩。
——希望現在還來得及獻上我的祝福,高樂賀說。我沒有你的地址,不然我當時候就會這樣做。
「我的小寶貝!我的小小寶貝!你受驚了嗎,寶貝?……好啦,寶貝!……好啦!……我的小綿羊!媽媽最可愛的小羔羊!……好啦!」
——我的朋友,高樂賀說,看來你不會品酒。我只喝不加水的純酒。
——霍根不是有一份好的工作嗎?
——說起來,高樂賀說,你知道,我是回來放鬆心情的。畢竟,如他們所說的,這兒是故鄉,不是嗎?你不免對它有一份特殊的感情。這是人性使然……。換說一些你自己的事吧。霍根告訴我說……你已嘗到婚姻生活的幸福滋味。兩年前結婚的,是不是?
他右轉走到卡波爾街上。高樂賀躋身到倫敦的新聞界了!八年前,誰會想到有這麼一天呢?但回顧過去,小錢確實從他的朋友身上看到某些徵兆,預告他將來會成大器。人們常說高樂賀狂野不馴。沒錯,他過去曾和www•hetubook.com.com一些遊手好閒的朋友混在一起,酗酒無度,到處向人借貸。最後,因捲入某一樁與金錢有關的不名譽事件:至少,這是他遠走他鄉的一種說法,但是沒有人會因此否定他的才能。高樂賀身上總有一些……什麼來著的東西,叫人不得不佩服。他甚至於在捉襟見肘,被錢逼到絕境的時候,還能維持一張無所謂的臉孔。小錢想起了(回憶在他的臉上閃過一絲驕傲的光彩)高樂賀在困境時說的一句話:
他停了下來去感受詩的旋律在房間裡迴盪。多麼憂鬱的詩篇啊!他能不能也寫出這樣的詩,來表達他靈魂中的憂鬱?他想要描寫的感受實在太多了:例如,幾小時之前,他站在克拉夫頓橋頭時的感受。要是他能夠重新回到那種情緒之中……。
——朋友們!等等,現在暫停,半場休息,他經常這樣漫不經心地說。我那精明的腦袋跑到哪裡去了?
小錢點了兩杯酒。幾分鐘前泛在臉上的紅暈,現在變得更加明顯了。平常一點小事,他都會臉紅:現在他覺得很溫暖也很興奮。三小杯已經衝到他腦門的威士忌,加上高樂賀濃濃的雪茄味,他感到一陣昏沉,因為他是個敏感且自律甚嚴的人。闊別八年之後與高樂賀重逢,和他一起坐在燈紅酒綠、熱鬧喧囂的柯列斯酒館,傾聽他的故事,分享他的成功與他那多采多姿的生活,這一切種種,打亂了他內心裡的那份平衡感。他深切體會到自己的生活與他朋友之間的強烈對比:這對他不公平,因為高樂賀的教育程度和家世背景比不上他的,他深信自己可以比高樂賀更有成就。未來,只要有機會,他的成就將不止是區區一名華而不實的新聞記者而已。是什麼阻礙了他?是他那可悲的懦弱性格。他渴望能夠洗刷汙名,重建他的男性雄風。他看穿了高樂賀婉拒他邀請的理由。高樂賀只不過是以友誼之名來施恩於他,正如他回來是給愛爾蘭面子一般。
那身子曾一度……
小錢臉上又是一陣紅暈。
——告訴你我的看法,高樂賀從他隱身的煙霧中露出臉來說道,這是一個無奇不有的世界。說到傷風敗俗!我倒聽過一些例子——我在說什麼?——我知道的這些事:那些傷風敗俗的事……。
——好啊!湯米!他說,老朋友,我祝你們生活美滿幸福,大富大貴,除非我開槍打死你,否則你就長生不老。這是一位老朋友最真誠的祝福,你懂嗎?
——在你回去之前,希望能夠撥個晚上來我們家小聚一番,他說。我太太一定會很高興見到你。我們可以來點音樂,並且——
——真的最後一杯嗎?他說。你知道,我還有約。
高樂賀很誇張地用力拍打他朋友的背部。
八年前,他在北牆碼頭為他的朋友送行,祝他一帆風順。高樂賀真的功成名就了。你只消看他風塵僕僕的樣子、剪裁得宜的花呢布西裝,和自信滿滿的口氣,就明白了。很少人有他這樣的才氣,而成功之後還能像他一樣不驕縱的人更少。高樂賀選對了行業,他理當成功。有一位這樣的朋友,他覺得與有榮焉。
高樂賀笑了起來。
每邁開一個步伐,他就接近倫敦一步,同時也遠離他那庸俗乏味的生活一步。他心裡的地平線上,突然亮起一道光芒。他沒有那麼老——他只有三十二歲。他的身心正處於成熟的年紀。他希望能夠用詩篇來表達自己的感情和對事物的看法。他把這些念頭藏在心裡,試著評估看自己是不是具有詩人的靈魂。他想,自己個性憂鬱,但這憂鬱是信心、認命和單純的喜悅三者互相調和的結果。如果他能用詩來表達這種感受,也許人們會願意來聽他敘說。他不可能廣受歡迎:這一點他很清楚。他不能左右群眾,但至少他可以吸引一小圈性情相投的人。也許,英國的評論家會因他詩中憂鬱的調性而認定他是塞爾提克學派的詩人;此外,他也會把典故融入詩中。他開始想像別人對他詩作的評論:錢德樂先生才情出眾,其詩作優雅如行雲流水……。這些詩作流露出一種濃烈的愁緒……。塞爾提克的調子。真可惜,他名字的愛爾蘭味不夠道地。也許,把他和_圖_書媽媽的姓氏加在他自己的之前,感覺會好一點:如湯米斯.馬龍.錢德樂,或乾脆用T.馬龍.錢德樂,這樣就更像了。他要和高樂賀談一談這個問題。
桌上有一盞白磁燈罩的小檯燈,燈光落在一個鏤花的牛角相框上,裡頭有一張安妮的照片。小錢看著照片,眼光落在她那緊閉的薄唇上。她穿著一件淺藍色的夏裝,那是他在一個週末買回來送給她的禮物。他花了十先令又十一便士買的;但買這件衣服卻讓他精神緊繃,難堪不已!那天他真的是飽受煎熬,先是等在商店門外直到店裡客人走光了,再到櫃檯前,盡量裝得若無其事,看著店員把女用衣服堆在他眼前。付了錢,但卻忘了拿回零錢,還被會計小姐叫回去。最後離開時,為了掩飾羞紅的臉孔,還得佯裝檢查包裝是否牢固。當他把衣服拿回去時,安妮給她深深一吻,直說衣服很漂亮,款式也很新穎。但是她聽到價錢時,卻把衣服扔在桌上,怪他花十先令又十一便士買這樣的一件衣服,被騙上當。起先,她執意要退回衣服,但是試穿之後,卻又不勝歡喜,尤其是衣袖子的樣式。她就親他,說他真體貼。
他伸出手來,小錢就和他握手。
這就是高樂賀高人一等的地方。真他媽的,有時候你還不得不佩服他呢!
小錢加快了腳步。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己比身邊經過的所有人優越。這是他第一次對卡波爾街的庸俗與市儈氣產生反感。不用懷疑:如果想要功成名就,你必須遠離家園。在都柏林,你終將一事無成。當他走過克拉夫頓橋的時候,他俯看著河水流向下游的碼頭,不禁為那些低矮破敗的房子感到難過。在他看來,這些房子就像是一群流浪漢,沿著河岸擠在一起,它們老舊的外套,披著灰塵與煤渣。它們目光呆滯地望著落日的景致,等待夜晚第一道寒流來叫它們起來抖抖身子,然後離去。他心裡想著,是否該寫一首詩來表達他的心情,也許高樂賀可以幫他在倫敦的報紙弄到一個發表的機會。他有沒有能力寫些具原創性的詩篇?他不太清楚自己到底要表達什麼,但是一時的詩意觸動他的心弦,這個念頭就像尚未實現的希望不斷在他心裡滋長,他勇敢地邁步前進。
侍者端來了他們的酒。小錢遞給他的朋友一杯,自己也很爽快地拿起另一杯。
酒館裡的燈光和喧鬧聲使他在門口遲疑了好一陣子。他環顧四周尋找高樂賀,但紅紅綠綠的酒杯,在燈光下閃爍,反叫他目眩不已。酒館裡擠滿了人,他覺得大家都用一種好奇的眼光在看著他。他很迅速地朝左右掃視一番(眉頭微皺,以示他正在處理一件很重要的事),但是在視線變得比較清晰後,他發現其實並沒有人轉過頭來看他:當然,他看到高樂賀在那裡,背靠著吧檯,兩腳張得開開的。
——巴黎的一切都是快活的,高樂賀說。他們篤信要享受人生——你不覺得他們是對的嗎?如果你想要正確地享受人生,那非去巴黎不可。告訴你,他們對那裡的愛爾蘭人頗具好感。他們一聽說我從愛爾蘭來,就迫不及待要接納我。
——多謝你,我的老友,高樂賀說。真遺憾,我們不能早點見面,可惜我明天晚上就要離開了。
——好極了!他說,湯米,真有你的。
小錢連續喝了四、五小口威士忌。
——假如真的發生這種事,那你可以拿你所有壓箱的錢來和我打賭,我絕對不會被愛沖昏了頭。我打算只與金錢結婚。她最好在銀行裡有一大筆存款,否則我一眼也看不上。
——老弟,不用太擔心,我要先享樂一番,開開眼界,見識一下人生,然後再一頭栽進婚姻的牢籠裡——如果我願意的話。
高樂賀若有所思地噴著煙,然後以一種歷史學家沉穩的口吻,為他的朋友繼續描繪那些流行於海外敗德墮落的生活。他把許多大都會的罪惡,做一個簡要的描述,且似乎有意把最高榮譽頒給柏林。有些描述他不敢保證確實無誤(他是聽朋友說的),但有些倒是他的親身經歷。他沒有迴避階級和出身問題。他透露了歐洲大陸上許多宗教機構的秘密,細說上流社會裡的一些時髦事情,最後還繪聲繪影地說了一則有關某位英國伯爵夫人的故事——他知道確有其事的一則故事。聽得小錢一愣一愣的。
高樂賀掏出一個大金錶看了看。
——新聞工作把我壓得喘不過氣來。總是匆匆忙忙,東奔西跑,尋找新聞題材,有時候還一無所獲:可是,總要找一些新鮮的事來報導。寫好後,我說啊!還得花幾天去做和-圖-書那要命的校對和印刷。告訴您,我真的很高興能回到故鄉。這對我意義重大,有那麼一點度假的味道。一踏上這片又親愛又骯髒的都柏林土地,真是痛快……。湯米,你的酒來了。加水嗎?夠了就講一聲。
門被撞開了,一位年輕的女子喘著氣衝了進來。
小錢面帶笑容,困惑地看著他的酒杯,三顆猶帶稚氣的白色門牙緊咬著下唇。
她不理睬他,開始在房間裡來回踱步,把孩子緊緊地抱在懷裡,一面喃喃道:
——啊!他說,你愛怎麼說都行。不論是生活品味,或是流行時尚,天底下的女人都比不上巴黎的女人。
——巴黎真的像人們所說的那樣美麗嗎?小錢問道。
——我去過曼恩島,小錢說。
——倫敦!高樂賀說。兩者半斤八兩。你去問霍根,老弟。他來倫敦時,我曾帶他去見識了一番。他大開眼界……我說,湯米,不要把威士忌加水,喝純的吧!
他冷冷地看著照片裡的那雙眼睛,它們也同樣冷冷地回瞪著他。照片裡的眼睛當然很漂亮,面孔也很漂亮,但是卻有一種庸俗的感覺。她為什麼沒有自知之明?她為什麼裝得像個淑女?那雙沉著冷靜的眼神激怒了他。它們排斥他,輕視他:眼神中沒有感情,也沒有歡愉。他想起了高樂賀所提到的那些猶太貴婦。他幻想著,她們那些深邃的東方黑眼珠,是何等的勾魂攝魄,叫人激|情難耐!……他怎麼會和照片中的那雙眼睛結婚呢?
她的軀體安息在窄小的墓穴裡
她瞪了小錢一眼;他默默承受。當他看到那雙眼睛中的恨意時,整個心就關閉了起來。他結結巴巴地說道:
他把酒杯舉到唇邊,一口喝下,縱聲大笑。然後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小錢,改以一種比較平和的口氣說:
——哦!這樣的話……。
——好,一言為定,高樂賀說道。明年如果我回來,一定要和你見面。我以人格保證,隨傳隨到。
——哈囉!湯米!我的老友,你終於來了!怎麼樣?你喝什麼?我喝威士忌:這比我們在海峽對岸喝的還好。加蘇打水?礦泉水?不加礦泉水?我也是。破壞味道……。喂!小弟,幫個忙,給我兩小杯麥芽威士忌……。自從上次見面後,你過得還好吧?我的天啊!我們這麼快就變老了!你看出我的老態嗎!——嗯,什麼?頭頂上有些白髮,也有點禿——是不是?
——非常抱歉,我的老友。我今天是和另一位朋友一起來的,他是一位聰明的年輕人。我們已經安排了一個小牌局。不然的話……
他想起了家裡書架上的那些詩集。那是他單身時候買的書。好些夜晚,他坐在大廳旁的小房間裡,有時一股衝動,想要從書架上拿一本詩集來,讀幾首詩給他太太聽。但是他總怯於開口;所以那些詩集仍然擱在架上。有時候,他也會背幾行詩句來慰藉自己。
小錢搖了搖頭。
他稍微加重說話的語氣,但他知道這樣做,已經洩漏了他真正的意圖。儘管滿臉通紅,但他並沒有迴避朋友凝視的眼光。高樂賀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然後說:

——誰料想得到?在他們舉起酒杯時,他說,明年你回來,說不定我就有榮幸恭賀高樂賀和他的夫人,幸福快樂,長命百歲。
——那麼,高樂賀興高采烈地說,這一杯敬我們,敬往日時光,老朋友。
——小弟,跟剛才的一樣……你抽煙嗎?湯米。
她把袋子扔在地上,一把將小嬰兒從他身上搶了過來。
「嗯!」


他們輕碰酒杯,把酒乾了。
——你難道,我的天啊!高樂賀以誇張的語氣說,連這一點都不明白嗎?我只要把話說出來,明天立刻就可以人財兩得了。你不相信嗎?好,我知道。成千成百——我在說什麼?——有錢的德國人和猶太人,錢多得一塌糊塗,他們都樂於……。老弟,你等著瞧,看看我有沒有亂蓋。告訴你,當我下定決心去做某件事時,我不完成便不罷休。你等著看好了。
山風無語,暮靄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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