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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柏林人

作者:詹姆斯.喬伊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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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

母親

——我以為你是個淑女,何洛漢先生說完即掉頭而去。
——我先生要送我們到史可瑞斯去度幾個禮拜的假。
當她回到化妝室時,她的雙頰微微漲紅。房間裡氣氛正熱烈。兩位服裝整齊的男士,站在爐火邊,正和希利小姐、男中音熱絡地閒聊著。他們一個是《自由人報》的記者,另一位是歐馬登.伯克。《自由人報》的記者說他無法留下來等音樂會開始,因為他要趕去報導一位美國神父在市長公館發表的演說。他說,他們可以把新聞稿留在《自由人報》的辦公室給他,他會想辦法把它刊登出來。他一頭白髮,聲音做作,態度謹慎。他手上拿著一根熄了火的雪茄,身上還散發著煙味。他連一分鐘也不想多停留,因為這幾場音樂會和那些藝人們同樣叫人倒盡胃口,但他還是倚靠在壁爐架邊。希利小姐站在他面前,又說又笑。他久經世故,當然猜得到為什麼她對他這麼親切客氣,但他人老心不老,也想掌握眼前的美好機會。她身體所煥發出來的體溫、香氣和色澤,挑逗著他的感官。他心神愉悅,明白感受到在眼前緩緩起伏的胸脯是為他而起伏,而這笑聲、體香和多情的秋波是他收受的餽贈厚禮。他一直待到不能再停留時,才不捨地向她告別。
——那你們又是怎樣對待我的?齊爾尼太太反問道。
齊爾尼太太經過這兩個年輕人身邊,走到布幕旁去看大廳裡的情形。座位很快地填滿了,愉悅的噪音在音樂廳裡流轉。她走回來和她先生悄悄地說話。他們談話的內容顯然跟凱薩琳有關,因為他們的眼光經常瞄著她,看她站著和一位民族主義的朋友——低音希利小姐——在聊天。這時一位不知名臉色蒼白的女士,獨自穿過房間,其他的女士們都以銳利的眼光看著她瘦弱身上那套褪了色的藍色洋裝。有人說,她是女高音格林夫人。
齊爾尼太太、她的先生、貝爾先生、希利小姐和朗誦愛國詩歌的年輕女士聚在房間的另一個角落裡。齊爾尼太太說委員會欺人太甚。她義無反顧,出錢出力,竟得到如此的回報。
——我同意拜恩小姐的看法,歐馬登先生說。一毛錢都不要給她。
——還少四先令。
當何洛漢先生在招呼《自由人報》記者時,齊爾尼太太氣急敗壞地向她先生大聲說話,逼得她先生只好請她放低聲量。化妝室裡的談話氣氛突然變得很緊繃。第一個節目的表演者,貝爾先生,已經拿著樂譜準備好要唱了,但是伴奏者仍然沒有動靜。顯然,有些地方不對勁了。齊爾尼先生,捻著鬍子,兩眼直視前方,而齊爾尼太太正壓低著聲音,附在凱薩琳的耳朵交代事情。大廳裡傳來拍掌跺腳聲,催促音樂會趕快開始。第一男高音、男中音和希利小姐正站在一起,靜靜地等候,但是貝爾先生卻神情緊張,生怕觀眾會誤以為是因他遲到的關係。
她逮到一個機會,把何洛漢先生叫到一邊,問他這是怎麼一回事。何洛漢先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說委員會做了錯誤的決定,安排了四場音樂會。四場,太多了!
齊爾尼太太,想不到你是這樣的人,何洛漢先生說。我作夢也沒料到你會這樣對待我們。
——不用了,謝謝!
他們走到走廊一處比較僻靜的地方。齊爾尼太太問他,她女兒什麼時候可以領到酬勞。何洛漢先生說,這件事由費茲派翠克先生負責。齊爾尼太太說她不認識費茲派翠克先生。她女兒簽了八基尼的約,她就必須獲得這筆錢。何洛漢先生說這件事與他無關。
——歐馬登.伯克會報導這場音樂會,他向何洛漢先生說明。而且我一定會設法使它刊登出來。
——好個淑女!他說。哦!好個淑女!
——但是我跟你已經完了,何洛漢先生說。
——叫一輛車!
——告訴我,到底誰是「委員會」?
前半場音樂會一結束,費茲派翠克先生和何洛漢先生立刻去找齊爾尼太太,告訴她說委員會下個禮拜二開會後再付四基尼;如果她女兒不在下半場伴奏的話,那麼委員會將視其毀約,不再付任何款項。
——非常謝謝你,韓德www.hetubook.com.com瑞先生,何洛漢先生說。你一定會讓它刊出的,我知道。你要不要在走之前喝點什麼?
——握個手吧!
——你必須去找秘書談。這不關我的事。我只不過是個百無一用的大混混!
——我只是要回我的權利而已,她說。
凱薩琳怯懦地跟在她母親後面。何洛漢先生在房間裡不斷踱著方步,企圖要把渾身冒火的情緒冷卻下來。
何洛漢先生氣急敗壞地指著大廳方向,觀眾在那裡鼓譟跺腳。他向齊爾尼太太和凱薩琳哀求。但齊爾尼先生只是不斷地捻著鬍子,凱薩琳則低著頭,撫弄著新鞋的鞋尖:這又不是她的錯。齊爾尼太太再次說:
——我跟你還沒完呢!她說。
齊爾尼太太只好走回化妝室去。
——你應該有些起碼的基本教養吧?何洛漢先生說。
——唉!老天知道,我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了。
——她不會上台的,除非先拿到八基尼。
因為何洛漢先生對廣告措辭與節目安排這類細微的事情不在行,齊爾尼太太便幫助他出主意。她世故老練,知道哪些藝術家的名字要用大寫,哪些只需小寫;她知道男高音不喜歡被排在米德先生的滑稽表演之後;若要維持觀眾的情緒於不墜,她必須把比較冷門的節目安插在那些比較受歡迎的曲目之間。何洛漢先生每天打電話來向她請教。她總是很親切——事實上,很謙卑地提供意見。她把酒瓶推到他面前說:
藝人們正陸續到來。男低音和第二男高音已經到了。男低音,丹根先生,是位身材削瘦的年輕人,蓄著稀疏的黑色鬍子。他是城裡一家公司門房的兒子,小時候,常在回音裊繞的大廳裡,拉長著嗓音,練唱低音部音符。雖出身卑微,但他努力向上,到今天已是一流的藝術家。他演過大型歌劇。一天晚上,有個歌劇演員病倒了,他便在皇后劇院的《瑪麗塔納》歌劇中擔綱演出國王一角。他的歌喉圓潤、感情豐沛、中氣過人,頗受好評。可惜的是,他有一兩次不經意用戴著手套的手去擦鼻子,破壞了人家對他原來的好印象。他不擺架子,話也不多。他說「你啊」的時候,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為了保護嗓子,除了牛奶外,他從不喝其他烈性的飲料。第二男高音,貝爾先生,是個金髮的小個子,他每年都去參加「音樂節」的歌唱比賽。參加第四次比賽時,得到了銅牌獎。他很容易緊張。他因十分嫉妒其他的男高音歌手,便以熱絡的友善態度來掩飾他強烈的嫉妒心。他有一種怪癖,就是要人家知道,參加音樂會對他而言是多麼痛苦的一件事。所以,他看到丹根先生的時候,他就走過去問他:
可是凱薩琳已經挽起裙子說:「貝爾先生,請吧!」擔任第一個出場的貝爾先生卻緊張地像一棵顫抖不已的白楊樹。歌手和伴奏攜手出場,大廳裡的鼓譟聲霎時安靜了下來。幾秒鐘後,鋼琴的聲音便響了起來。
——不用怕!不用為這件事擔心!
這名矮小的女人希望今晚能夠賣個滿堂彩。她看著外面的雨勢,看到濕漉漉的街頭,一片淒清,她那值得信任和充滿熱情的表情,也逐漸從那皺成一團的面孔上消失了。然後,她嘆了一口氣說:
——親愛的,你準備好了嗎?
——我應該,真的嗎?……那麼我問說我女兒何時可以拿到酬勞https://www.hetubook.com.com時,為什麼沒有得到一個比較有教養的回答?
她把頭一甩,學著何洛漢先生用一種傲慢的語氣說:
她滿臉怒容,彷彿隨時要動手打人的樣子。
她站在門邊,怒火中燒,一臉蒼白,對著她先生及女兒比手劃腳,大聲辯解。她一直等到下半場開始,幻想著秘書會走過來找她。沒想到希利小姐心軟,已經答應為他們伴奏一兩首歌。齊爾尼太太只好站到旁邊,讓路給男中音跟他的伴奏上台。她僵在那裡一兩秒鐘,像一座滿臉怒容的石像。當她聽到第一聲音符響起時,她就抓起女兒的披風,交代她先生說:
——請,你自己來,何洛漢先生。
男中音沒見過她,但聽說過她很棒。對話到此就結束了。男高音低下頭來,開始數起腰際上金鍊子的節環,同時面帶微笑,隨便哼著一些曲子,測試它們在前額鼻腔的共鳴效果。大家都不時偷偷地朝齊爾尼太太看。
星期五早上,他們派了許多小男孩拿了一捆又一捆的傳單,到都柏林的主要街道去散發。當天所有的晚報都刊出了吹捧的文章,提醒愛樂的大眾,明天晚上將有精采的節目上演。齊爾尼太太好像又恢復了一點信心,但她想最好還是把心中的疑慮告訴她先生。她先生仔細聽完之後說,也許他最好在星期六晚上陪她一起去。她同意了。她敬重她丈夫,就像她敬重郵政總局一般,因他是那麼高大、安全、穩固。雖然她知道他的才情有限,但卻欣賞他的男性抽象價值。她很高興,他提議陪她去一趟。她開始在心中盤算著因應之道。
這時候,化妝室裡正吵得不可開交。何洛漢先生、費茲派翠克先生、拜恩小姐、兩位服務人員、男中音、男低音和歐馬登.伯克先生聚在屋內一角。歐馬登.伯克先生說,這是他所見過最丟臉的演出。凱薩琳.齊爾尼小姐在都柏林的演奏事業到此結束了,他說。有人問男中音對齊爾尼太太的行為有何高見?他金口不開。既然已經拿到演出酬勞,他就犯不著去得罪人。但他說齊爾尼太太或許也應該替其他表演的藝人們想一想。服務員與秘書們激烈爭辯,應該在中場休息時採取何種行動。
隆重的音樂會終於開始了。齊爾尼太太,由她女兒與先生陪著,在預定開演前三刻鐘來到安田音樂廳。但是天公不作美,當天晚上偏偏下起雨來。齊爾尼太太把女兒的衣服和樂譜交給先生保管,然後逕自去找何洛漢先生或費茲派翠克先生。但這兩個人都找不到。她問服務人員,大廳裡是否有委員會的成員在場。幾經波折之後,一位服務員找來一位個子矮小,名叫拜恩的小姐。齊爾尼太太向她解釋說,她要見委員會的秘書。拜恩小姐說他們馬上就會到,並問說有什麼她可以效勞的地方。齊爾尼太太的目光在那張老氣橫秋的面孔上搜尋一陣,看她正努力擠出值得信任和充滿熱情的表情後,便回答說:
——不知道他們從哪裡把她給挖出來的,凱薩琳對希利小姐說。我真的沒聽過她的名字。
星期四晚上的音樂會,觀眾比較踴躍,但是齊爾尼太太一眼就看到滿地的垃圾。觀眾們的行為隨便,彷彿這是一場非正式的時裝彩排秀。費茲派翠克先生似乎頗為開心,他完全不知道齊爾尼太太已經對他的行為感到光火了。他站在布幕旁,不時探出頭來,和坐在包廂角落的兩位朋友,談笑風生。當天晚上,齊爾尼太太就得知,星期五的演出被取消了,委員會將使出渾身解數來保證星期六的演出能賣個滿座。她一聽到這個消息,馬上去找何洛漢先生。當他瘸著腳急著要端一杯檸檬水給一位年輕的女士時,她逮住了他,並問他此事當真乎?沒錯,這是真的。
在愛爾蘭文藝復興運動風起雲湧之際,齊爾尼太太決定好好利用她女兒的名字,於是請了一位教愛爾蘭語的老師來家裡授課。凱薩琳和她妹妹寄愛爾蘭風景明信片給她們的朋友,而這些朋友也回寄其他的愛爾蘭風景明信片給她們。在某些特別的星期天,齊爾尼一家人會去臨時天主堂做禮拜。彌撒之後,一小撮人便圍聚在教堂街角。他們都是齊爾尼一家人的朋友——音樂界的朋友或民族主義運動的朋友。在一陣閒話家常之後,大家就一起互相握手。看到這麼多手交叉在一起,大家就放聲大笑,並用愛爾蘭語互相道別。很快地,凱薩琳.齊爾尼小姐的名字就在人們的唇舌之間流傳開來。人們說她的音樂才華橫溢,人也很乖巧,而且她還是個語言運動的支持者。齊爾尼太太對此發展頗為滿意。因此,當何洛漢來找她,邀請她女兒為委員會在安田音樂廳舉辦的一連四場大型音樂會擔任伴奏時,她一點也不感到驚訝。她領他到客廳,請他坐下,並拿出酒瓶和裝餅乾的桶子。她全心投入,對這項提案的細節規劃,反覆折衝,終於簽訂了一份合約。根據合約,擔任四場音樂會的伴奏,凱薩琳可以獲得八基尼的酬勞。和-圖-書
在一串口舌爭辯之後,何洛漢先生瘸著腳匆匆走了出去。房間裡一片靜默。當這靜默的壓力大到令人難以承受時,希利小姐便對男中音說:
——何洛漢先生,我有話要跟你說一會兒,她說。
何洛漢先生和歐馬登.伯克先生回到了化妝室。何洛漢先生立刻察覺大家沉默不語的原因。他走到齊爾尼太太身邊,很誠懇地問她話。他們在對話的時候,大廳裡的鼓譟聲也變得越來越大。何洛漢先生因激動而滿臉通紅。他拉大嗓門說話,但是齊爾尼太太只是簡短地打岔說:
——你也是身不由己嗎?
——我沒看到什麼鬼委員會?齊爾尼太太憤怒地說。我女兒手上有合約。把四鎊八先令交出來,否則她就不上場。
——沒拿到錢,她就不上台。
她們以為他們只是在對付一個弱女子,所以可以恣意而為。但是她要讓他們知道錯誤。如果她是男生的話,他們就不敢如此任意欺壓她。但是,她無論如何都要讓她女兒得到應得的酬勞:她不會甘於讓人擺佈的。如果他們膽敢少付一分錢,她就要把都柏林鬧個滿城風雨。她當然也替那些藝人們抱屈,但是她又能怎樣?她向第二男高音述說冤屈,他說她確實受到委屈。接著,她向希利小姐吐苦水。希利小姐原本想要加入另外一夥人的,但是又不好意思這樣做,因為她是凱薩琳的好朋友,而且她還常到齊爾尼家去作客。
——你這個禮拜有沒有看到派特.坎伯夫人
通常如果不去史可瑞斯的話,就去侯斯或格瑞史東
——還有那些藝人呢!齊爾尼太太說。當然,他們會盡力而為,但水準實在是太差了。
第一部分的節目,除了格林夫人的表演外,都很成功。那位可憐的女士用一種有氣無力的嗓音唱著《齊拉尼》,這種矯揉做作的唱腔和發音,早已過時,但她卻以為這樣可以為演唱https://www•hetubook•com.com增添幾分優雅氣質。她看起來好像剛從古劇場的衣櫃裡走出來的殭屍。坐在比較廉價票區的觀眾,對她那尖聲的哭調,發出陣陣嘲笑聲。還好,第一男高音和男中音的表演博得滿堂彩。凱薩琳彈奏愛爾蘭民謠組曲,贏得觀眾熱烈的掌聲。前半場節目結束前,一位在業餘劇團表演的女士,朗誦一首鼓動人心的愛國詩歌,大家也報以她應得的掌聲。朗誦完畢,大家都滿意地出去進行中場休息。
戴爾文小姐因賭氣而嫁作齊爾尼太太。她在一間高級的修道院接受教育,學會了法文與音樂。她天生一副冷面孔,且生性高傲,因此在學校時沒交到幾個朋友。在接近適婚年齡時,她被安排到許多人家裡去拜訪。她的演奏技巧和高貴的氣質,迷倒眾人。她坐困在自己的成就所圍繞的一層寒冰之中,只能等待某個追求者來衝破它,並賜她一則璀璨亮麗的人生。但她所遇到的年輕人都屬平庸之輩,所以她也不給他們任何機會。為了要平撫浪漫欲望的蠢動,她私下吃了很多的軟糖。然而,在她的年紀到達拉警報的階段,她的朋友便開始對她品頭論足,蜚短流長起來。她為了堵住八卦流言,便下嫁給一位住在歐蒙碼頭附近的皮鞋商人。
音樂會排在星期三、四、五、六四天。星期三晚上,當齊爾尼太太和她女兒到達安田音樂廳時,現場的情況令她頗為不悅。只見幾位外套上別著淡藍色徽章的年輕人,懶洋洋地站在廳堂前;沒有人穿晚禮服。她帶著女兒經過他們身邊,朝音樂廳敞開的門內瞄了一眼,這才明白為什麼招待人員都無精打采。起先,她以為看錯了時間。但沒錯,確實是差二十分八點。
——我不認識費茲派翠克先生,齊爾尼太太重複說了一次。我手上有合約,我要你們履行合約。
何洛漢先生看起來很忙,他勸她去找費茲派翠克先生談。齊爾尼太太開始覺得有點焦急。她把費茲派翠克先生從布幕邊叫了過來,告訴他說,她女兒簽了四場伴奏的合約。根據合約,她女兒應該得到原本說好的四場演出酬勞,不管委員會到底要不要演出四場。費茲派翠克先生似乎沒能立刻弄清楚齊爾尼太太的問題所在,不知道要如何因應,所以回答說他要把問題提到委員會去討論。齊爾尼太太開始臉露慍色,她極力隱忍,以免脫口而出強問:
希利小姐只得微笑不答。這個當下,何洛漢先生瘸著腿,一上一下地走到化妝室來,這兩個年輕的小姐就問他,那個陌生的女人是誰。何洛漢先生說那是倫敦來的格林夫人。格林夫人站在房間的一角,兩手僵硬地握著一卷樂譜放在胸前,一雙驚嚇的眼神不斷變更著視線。屋子裡的陰影雖掩飾了她那褪色的洋裝,但也無情地凸顯了她鎖骨後方的小窟窿。大廳裡的聲音變得清晰可聞。第一男高音和第一男中音,也一起到了。他們兩人穿著時髦,身材壯碩,自信滿滿,在這一群人間,顯得特別貴氣體面。
他的年紀比她大很多,蓄著棕色的大鬍子,偶爾才說幾句話,但是每句話都很嚴肅。結婚一年後,她就體會到,這樣的人比一個浪漫的人更能長久相處,但她還是未放棄那些浪漫念頭。他冷靜、節儉和忠誠;每個月的第一個禮拜五,他會上教堂禱告,有時候和她一起去,大多數的時候獨自前往。但是她對宗教的熱誠未曾稍減。對他而言,她是個好妻子。在某些比較生疏的家庭聚會裡,只要她的眉毛微微揚起,他就立刻起身告別;如果他咳得厲害,她就拿羽毛被子來幫他蓋在腳上,並且倒一杯濃濃的萊姆水果酒給他喝。從他所扮演的角色來看,他是一位模範父親。每個月他都把一筆錢存放在一家保險公司,以確保他兩個女兒滿二十四歲後,可以領回各一百英鎊的嫁妝。他把長女凱薩琳送到一間很好的教會學校去學法文和音樂,後來還供給她在皇家音樂學院求學。每年七月,齊爾尼太太都會找機會對朋友說:
——原來的合約沒變,是不是?她說。合約載明是四場。
——好,各位女士,各位先生,我想音樂會就開始吧!
在後和-圖-書台的化妝室裡,她見到了委員會的秘書,費茲派翠克先生。她面帶笑容,和他握手。他的個子矮小,臉色蒼白,面無表情。她注意到他的棕色軟帽,隨意歪戴在頭上,講話的口音平淡呆板。他手上拿著一張節目單,一面和她說話,一面把節目單的一角嚼成一團濕濕的紙漿。他似乎對這令人失望的情形,不以為意。何洛漢先生每隔幾分鐘就進來報告票房的銷售情形。那些藝人們都在那裡不安地竊竊私語,還不時對著鏡子瞟看,一面不停地把手上的樂譜捲起來又打開。將近八點半的時候,大廳裡的那幾個零星觀眾,等不及要欣賞音樂了。費茲派翠克先生走了進去,對著空盪盪的音樂廳茫然一笑說:
何洛漢先生承認那些藝人的水準欠佳。委員會決定前三場就隨他們自由發揮,但要把最精采的留到星期六晚上才表演。齊爾尼太太對此不表示意見,但隨著平庸的節目一個接一個在舞台上演出,大廳裡原本稀落的觀眾也變得越來越少,她開始覺得後悔,竟然為這樣的音樂會出錢出力。她本來就對整個場面感到不悅,費茲派翠克先生那張空洞的笑臉,更是惱怒了她。然而,她保持沉默,靜觀事情如何收場。不到十點鐘,音樂會就草草結束了。觀眾們也匆匆離開會場回家去。
在他斟酒時,她說:
他立刻出去。齊爾尼太太把披風罩在她女兒身上,跟著他走了出去。她走過門廳時,停了下來,狠狠地瞪了何洛漢先生一眼。
齊爾尼太太聽他說話的尾音要死不活的,於是賞他一個大白眼,然後用鼓勵的口吻對她女兒說:
齊爾尼太太領著女兒去見他們,並且親切地和他們交談,她想要和他們建立良好的關係。雖然她盡力裝作客氣,但眼睛卻隨著何洛漢先生一跛一跛的腳步而瞟動。一逮到機會,她就向他們告辭,跟在何洛漢先生背後走了出去。
——你處理得很好,何洛漢!歐馬登.伯克先生斜靠著雨傘,贊同地說道。
——你最好去找費茲派翠克先生談,何洛漢先生冷冷地說。
——是的,丹根說。
這時大廳裡的鼓譟聲,幾乎要到達叫囂的程度了。費茲派翠克先生快步衝進房裡,後面跟著上氣不接下氣的何洛漢先生。大廳裡的鼓掌聲、跺腳聲,因間夾著口哨聲,變得越來越響。費茲派翠克先生手上拿著幾張銀行支票。他數了四張,交給齊爾尼太太,告訴她另外一半,中場休息時再給。齊爾尼太太說:
兩個人沿著彎彎曲曲的通道走著,先爬上一個昏暗的樓梯,進到一間單獨的房間,裡頭有一個服務人員正在為幾位先生開酒。其中一人就是歐馬登.伯克先生,他已經憑著直覺找到這個房間。他是個溫文可親的老人。當他站著休息時,會用一把絲質的雨傘來平衡他龐大的身軀。他那帶有愛爾蘭西部味道的姓名,是他的道德保護傘。他就是靠這把傘來平衡他那敏感的財務問題。他普受眾人尊敬。
事情進行得很順利。齊爾尼太太到布朗.湯姆斯百貨公司去採購一些可愛的粉紅絲緞,並把它們縫在凱薩琳的衣襟上。這是一筆很大的開銷,但是為某些特別的場合,多花點錢也是值得的。一張門票兩先令,她拿了十二張最後一場的門票,送給那些不如此恐怕不會來捧場的朋友。每件事她都考慮到,也多虧是她,所有該做的事,都做了。
貝爾先生笑看著這位同是落難的夥伴,便伸出手來說:
——為什麼與你無關?齊爾尼太太問他。你不是親自把合約交給我女兒的嗎?總之,如果不是你的事,那就是我的事,我非過問到底不可。
「愛爾蘭萬歲」委員會的助理秘書何洛漢先生為安排一系列的音樂會,手上和口袋滿是髒兮兮的傳單,在都柏林上上下下跑了近一個月。他天生瘸了一條腿,因此朋友們就叫他「跛腳何」。他經常到處走動,在街角一站個把小時,發表意見,與人爭辯,但最終他還是得靠齊爾尼太太來安排一切。
——也可以啊!韓德瑞先生說。
但她知道,這樣問有失淑女風度,所以就閉口不語。
這麼一來,齊爾尼太太就成了眾矢之的:大家都支持委員會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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