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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柏林人

作者:詹姆斯.喬伊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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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

死者

她看著他一會兒,然後轉頭向馬林斯太太說:
馬車經過歐康諾橋頭時,歐卡拉漢小姐說:
——笑什麼?強尼有什麼好玩的事?布朗先生問。
因為她們是快樂的好夥伴,
所有的客人都起身,手持酒杯,由布朗先生帶頭,對著三位坐著的女士,齊聲歌唱:
——願上帝寬恕他的靈魂,凱特阿姨語帶憐憫地說。
——去做什麼?
——但是葛瑞塔她啊!如果你順她的話,她肯定是會迎著風雪走路回家的,賈柏瑞說。
他知道瑪麗珍的曲子已近尾聲了,因為在每小節之後,她反覆彈奏開頭時的快板旋律。他聽著曲子將盡,心中的怨懟也漸漸消退了。曲子以一連串高八度的顫音和深沉的八度低音中結束。滿臉通紅的瑪麗珍在大夥熱烈的掌聲中,倉皇地收起樂譜,逃出房間。最熱烈的掌聲來自門口的那四位年輕人,他們在音樂開始後就溜到點心房去,音樂停止後才又回來。
——噢!先生,沒上了,她回答說。我休學一年多了。
——可憐的人,她說,他很喜歡我,他是個很溫和的男孩。我們經常出去散步,賈柏瑞,你知道吧,一般鄉下人都喜歡散步。他原本打算去學音樂,但是因身體太弱而作罷。他有一副好嗓子,可憐的麥可.費瑞。
——我求他趕快回去,還告訴他,這樣淋雨會要他的命的。但是他說,他不想活了。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他的眼神。他就站在圍牆盡頭的一棵樹下。
——套鞋!康諾伊太太說。最近流行的。每當地面有水的時候,我就必須穿套鞋。他今天晚上也要我穿套鞋,但是我不想。他下次恐怕會給我買潛水衣了。
門房領他們走過長廊,打開一扇門。然後把搖曳的燭火按放在梳妝台上,並問明早幾點叫他們起床。
——我來了!凱特阿姨!賈柏瑞大聲說,突然間神氣活現了起來,彷彿如有必要的話,他已經準備好要去剁一大堆的鵝肉了。
——再愉快不過了,真的,艾佛斯小姐說,但是你必須讓我走了。
——跳方塊舞了!跳方塊舞了!
——我也是,歐卡拉漢小姐說。如果聖誕節沒下雪,那就不是真正的聖誕節。
她轉頭靜靜地看著窗外投射進來的那束光線。
——就在那年冬天,她說,大概是冬天剛開始的時候吧,我即將離開祖母家,來這兒的修道院讀書。那時他在高爾威的寄宿處,因病臥床,人家不讓他出門,同時也寫信通知他在奧特拉的家人。說他的健康不佳,每下愈況,或諸如此類的話。但我從來沒有弄清楚過。
她沒有立刻答腔。但突然淚如雨下說道:
她的聲音含糊悲淒。賈柏瑞覺得此刻如果誘導她去達到他的目的,恐會白忙一場。於是撫摸著她的一隻手,也同樣悲傷地說:
一陣細膩的喜悅之情,從他的內心深處脫逸了出來,並在血管中熱情洋溢地奔騰著。他們生活中的吉光片羽,那些無人知曉也無法知曉的短暫時光,就像柔和的星光,突然綻放光芒,照亮了他的記憶。他渴望喚起她對那些生活片段的記憶。他要她遺忘那些平淡乏味的日子,只消永遠記得那些短暫的狂喜。他覺得歲月並沒有澆熄他或她靈魂裡的熱情。他們的孩子,他的寫作生涯,和她的操持家務,並沒有澆熄他們靈魂深處裡的溫暖火燄。他以前寫給她的一封信裡,就曾如此說:「為什麼這些文字讀起來這麼冰冷無趣?是不是因為任何的語言都無法表達你名字所代表的溫柔?」
——不,凱特阿姨繼續說,她從不聽任何人的勸導,像個奴隸般日日夜夜投入唱詩班的活動。聖誕節的清晨六點鐘就去了!這一切為的是什麼?
——唉!凱特阿姨,你讓布朗先生看笑話了,他信的是另一門宗教。
清晨,刺骨的寒風,吹進了他們站著的大廳。因此凱特阿姨叫道:
一位身材高大,膚色黝黑,滿臉皺紋,蓄著硬渣灰白鬍子的男士,帶著女伴走過來,說:
——套鞋!朱莉亞,她妹妹大聲叫了起來。我的天啊!你不知道套嗎?……葛瑞塔,穿在你的靴子外面的,是不是?
也許她沒有說出所有的真相。他的眼光移轉到那張掛著她衣服的椅子上。一條襯裙的絲帶垂到地上。一隻馬靴立在那兒,但是上半部的靴統半垂下來,另一隻則橫躺在地上。他想著自己在一小時之前那種色急攻心的樣子。這到底是怎麼開始的?從阿姨的晚宴桌上、從他自己那愚蠢的演說、從美酒歌舞、從大廳互道晚安的歡笑氣氛、從沿著雪地河岸漫步的高昂興致。可憐的朱莉亞阿姨!不久之後,她也將像派翠克.摩肯和他的馬匹一樣,走入黑暗之鄉,與他們的幽靈為伴。當她唱著〈待嫁新娘〉的歌時,他瞥見了她形容枯槁的神色。也許,再過不久,他將坐在同一間客廳裡,一身黑色喪服,絲帽橫放在膝上。百葉窗放了下來,凱特阿姨坐在他旁邊,一面擤著鼻子啜泣,一面細說朱莉亞是怎麼走的。他會在心裡斟酌,說些應景的話來安慰她,但也只能想到一些笨拙無謂的空話。是的,沒錯,這件事很快就要發生了。
這個話題逐漸變得沉重了起來,餐桌上陷入了一陣沉默,馬林斯太太低聲對鄰座人講話的聲音反而清晰可聞了:
他繼續用力地搓著地上的墊子,三個女人則笑著上樓到女生的更衣室去。一小堆的雪花,像肩章般積在他外套的肩頭上,而落在雨鞋前端的雪泥,則看起來像鞋尖的裝飾物。外套的鈕釦,從被風雪冰凍的粗絨布解開時,發出了嗶嘰的聲音。一陣戶外帶來的清冷空氣,從衣服褶縫及開口處,逃逸出來。
——不過,賈柏瑞,你告訴我,凱特阿姨機伶老練地換一個話題。你們已經找好過夜的地方了。葛瑞塔說……
在酒館街的角落,他們遇到一輛馬車。馬車的轆轆聲正合他意,因為這樣他就可以不必和他人交談了。她望著窗外,看起來似乎有點累了。其餘的人指指點點看著街頭或建築物,偶爾才說一兩句話。在陰霾的夜空下,馬兒拖著牠身後陳舊、嘎嘎作響的車廂,有氣無力地跑著。一時之際,賈柏瑞彷彿回到昨日,和她共乘馬車,飛奔趕船,同赴蜜月。
——有人還在彈鋼琴,賈柏瑞說。
此刻,他因氣惱自己而顫抖不止。她為什麼看起來這樣失魂落魄的?他不知道要怎樣開始。是不是她也為著什麼事而苦惱嗎?真希望她能注意到他或主動過來找他就好了!看她現在這副樣子,去占有她,恐怕太粗魯無趣了。至少必須先看到她眼中有一絲熱情才好。他渴望能夠主宰此刻她那詭異的情緒。
賈柏瑞兩眼淚水盈盈。他從來沒有對任何一個女人動過那樣的感情,但是他知道那一定是真正的愛。他的淚水越積越多。昏暗半明之界,想像著,他彷彿看見一具年輕的形體,站在雨中的樹下。他身旁還有一些其他的形體。他的靈魂走近了那些陰魂盤據的領域。他意識到,但是卻無法掌握他們那捉摸不定、游移閃爍的存在。他自己的存在也逐漸淡入那灰色不可理解的地界:這些死者曾經一度生存的具體世界,也逐漸消散湮滅。
——在高爾威的時候,她說,我們經常一起出去散步。
賈柏瑞手指向一座白雪覆蓋的雕像,然後親切地和它點點頭,揮揮手。
——賈柏瑞,凱特阿姨想請你照往例幫大家切鵝肉。達利小姐要去切火腿,我去弄布丁。
——為什麼?艾佛斯小姐問道。
因為她們是快樂的好夥伴,
輪到她們交叉換位時,他因仍感困惑而顯得精神不能集中。艾佛斯小姐趕緊溫柔地握住他的手,並在他的耳邊以輕柔友善的口吻說:
賈柏瑞用完餐,一大盤布丁便端上桌來。刀叉湯匙的碰撞聲又此起彼落響了起來。賈柏瑞的太太一湯匙一湯匙地分著布丁,然後再把盤子一一遞給大家。瑪麗珍在半途把盤子攔截下來,再為大家配上木莓或橘子果凍,或牛奶凍和果醬。布丁是朱莉亞阿姨的傑作,在座的賓客都讚不絕口。她自己則說烤得還不夠焦黃。
這回她很爽朗地自己笑了起來,接著,又很快地補上一句話:
他因悶氣與欲|火中燒,所以沒有注意到她從窗邊走了過來。她站到他面前有那麼一兩秒鐘,表情怪異地看著他。然後,突然踮起腳尖,把手輕輕地放在他的肩膀上,親吻他一下。
——一個你過去的戀人?他語帶諷刺地說。
——呃!去,去,賈柏瑞——她叫了起來。——我好想再去看看高爾威
——哦!離碼頭只兩步路而已,艾佛斯小姐說。
朱莉亞阿姨聽不懂,但是她抬起頭來,面帶微笑,看著賈柏瑞。他正以同樣的語調,繼續說:
——你知道那個可憐的傢伙馬林斯嗎?他趕緊說。
——喔!我並不是質疑教皇的公正性。我只是一位糊塗的老婦人,沒資格這樣做。但是我也了解日常生活裡常說的那些客套和感恩的話。如果我是朱莉亞,我就會當面稟告希利神父……。
——什麼人幫幫忙,把門關起來。馬林斯太太快凍死了!
——我覺得他是因我而死的,她回答道。
——你也是,賈柏瑞親切地說。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
她走在他的前面。她的背影看起來如此輕盈,又如此挺立,他想要悄悄地趕上去,摟住她的肩頭,湊近她的耳邊,向她說一些又笨拙又濫情的戀人絮語。她看起來是如此的弱不禁風,所以他希望可以呵護她,和她單獨相守。他們生活裡的一些隱私秘密,如星火般從記憶中蹦了出來。一個淡紫色的信封,擱在早餐杯的旁邊;他用手輕輕撫摸著信封。小鳥在常春藤間嘰嘰喳喳叫,穿透窗簾的陽光,點點在地板上閃耀:他陶醉在幸福的感覺中,他食嚥不下。他們站在人潮擁擠的月台上,他把一張車票塞進她手套內溫暖的掌心。他陪她站在寒風中,透過鑲有格子的窗戶,往裡看一個工人正在熊熊的爐火前製作瓶子。兩人的臉孔緊緊貼近,天氣非常寒冷,她的臉在冷冽的空氣中,散發出陣陣的芬芳。她突然對著那個爐灶邊的工人大喊一聲:
賈柏瑞滿臉通紅,彷彿做錯了事,不敢看著她,只有自顧自地脫掉雨鞋,並用厚厚的手套煞有其事地拂拭著他的那雙黑色麂皮的鞋子。
朱莉亞阿姨笑得很燦爛,嘴裡一面喃喃唸著那些讚美之詞,一面把手從傅瑞迪的緊握中抽了出來。布朗先生對著她張開手臂,以一種節目主持人向觀眾介紹天才奇葩的神情,向他身邊的人說:
啊!雨水落在我濃密的秀髮,
賈柏瑞不自在地笑了笑,然後故作鎮定地理了理領帶,而凱特阿姨幾乎笑彎了腰,這個笑話真的讓她笑得很開心。不一會兒,朱莉亞阿姨臉上的笑容倏地消失,一雙缺少歡樂的眼神,轉到了她姪兒的身上。停了一會,問道:
大廳的門關了起來;凱特阿姨、朱莉亞阿姨和瑪麗珍,仍笑語不斷地回到客廳來。
——今晚,一如往昔,這項令人愉快的工作又落在我身上。但敝人才疏學淺,要扮演好致辭的角色,恐力有不逮。
——事實上,賈柏瑞說,我已經安排好去——
方塊舞即將上場。賈柏瑞發現自己和艾佛斯小姐配對。她是一位個性坦率、伶牙俐嘴的年輕小姐,滿臉雀斑,配著一對暴出的棕色眼球。她沒穿低胸的緊身女裝,只領口上別著一朵上有愛爾蘭圖像的大胸針。
他是位高大壯碩的青年男子。他臉頰上紅潤的顏色一直向上延伸,然後在額頭處化做幾片不成形狀的淡淡紅暈。他白淨的臉上,架著一副金邊眼鏡。亮晶晶不停地閃爍的鏡片,遮蓋了鏡片後那對敏感飄忽的眼神。他油亮亮的黑髮中分,掠到耳際,形成一道長長的波紋。黑髮在帽簷下壓處,微微翻翹。
就像遠方的音樂,他從前所寫的這些文字,從遙遠的過去,又回到眼前來。他渴望和她單獨相處。在這些人離開後,在他們回到旅館的房間後,他們就可以共處一室了。他要輕柔地叫她:
一道蒼白的光線,由街燈灑下,照進窗戶,落在門上。賈柏瑞把外套和帽子扔在長椅上,走到房間一頭的窗邊。他朝街底眺望,以稍稍平撫激動的情緒。然後他轉身背著光,倚靠在衣櫃上。她已經脫掉帽子和斗篷,站在一面可旋轉的大鏡子前,正要解開她的腰帶。賈柏瑞停了幾秒鐘看著她,然後說:
——你真慷慨,賈柏瑞,她說。
——什麼事?

——看到你們兩位男士這樣包裹著大衣,就覺得手腳冰冷。此時此刻,真不希望見到你們如此趕路回家。
——噢!大部分的人在離開的時候,都會樂捐一些錢給修道院,瑪麗珍說。
——哦!只不過一個晚上。況且,貝絲會照顧他們。
——晚安,傅瑞迪,凱特阿姨說。
——這年頭,男人只會花言巧語,專吃女生豆腐。
賈柏瑞一手倚在窗櫺上,心平氣和地望著她那糾葛的髮絲,和那微啟的香唇,聆聽著她那深沉的呼吸聲。原來她生命裡有過這麼一段浪漫的戀情:有個男人為她而死。但想到自己作為她的丈夫,卻在她的生命中,扮演這麼不重要的一個角色,他先前的懷恨怨懟,也就逐漸釋懷了。他看著她睡著的樣子,但覺他和她彷彿不曾有過夫妻一場。他一雙好奇的眼神,停留在她的臉龐和秀髮上:他想像著她當年的模樣,想像著她在豆蔻年華時的少女情懷,一股奇異的悲憫之情,油然而生。他不願意承認,眼前的這張面容,風華不再,但是他知道,這絕非當年麥可.費瑞捨身赴死的那張臉hetubook.com•com孔。
——噢!我願不惜任何代價去聽一場卡羅素的演唱,瑪麗珍說。

——噢!沿著碼頭走,我們再叫另一輛,賈柏瑞說。
——當然有啊!你沒看到我嗎?你和艾佛斯小姐在談些什麼?
——這首歌很好聽,瑪麗珍說,可惜你今晚喉嚨不舒服。
——這回我倒是看見一個白人,賈柏瑞說。
——朱莉亞.摩肯小姐,是我最新的發掘!
——嘿!瑪麗珍,凱特阿姨說,不要惹達西先生生氣。我不希望有人招惹他。
第一支舞曲的前奏再次響起時,瑪麗珍領著她的賓客迅速離開了房間。她們前腳一踏出,朱莉亞阿姨便緩步踱到房子裡,一邊還回頭張望著。
——那麼!謝謝你,先生。
——人一渴,也容易起爭執,布朗先生跟著說。
她從手臂上抬起頭來,像小孩一般,拿手背去擦乾眼淚。他以一句自己也臆想不到的溫柔語調說:
大家異口同聲請他趕快吃他自己的晚餐,莉莉也端上來保留給他的三顆馬鈴薯。
——葛瑞塔告訴我說你們今晚不乘馬車回芒克斯鎮,賈柏瑞,凱特阿姨問道。
——葛瑞塔!
——他的面容歷歷如在眼前,隔了一會兒她說。他有著這樣的眼睛:黑色深邃的大眼睛!還有這樣的眼神——如此的眼神!
——沒談什麼,賈柏瑞悶悶不樂地說,她要我去愛爾蘭西部走走,但是我不想去。
——噢!康諾伊先生!莉莉為他開門時說。凱特小姐和朱莉亞小姐以為你不來了。晚安,康諾伊太太。
——莉莉,你告訴我,他用一種很親切的口吻問她。你還在上學嗎?
——不回去,賈柏瑞轉身,對著他太太說。我們去年受夠了,不是嗎?你忘了嗎?凱特阿姨,葛瑞塔還因此患了感冒。馬車的車窗,沿途震動,響個不停。車子過了瑪莉恩地區時,東風灌了進來,那可真痛快,葛瑞塔因此得了重感冒。
他匆忙走進衣帽間去,披上他的外套。其餘的人被他粗暴的回話噎住,找不到話說。凱特阿姨皺著眉頭,向大家示意換個話題。達西先生一臉不快,站在一邊,專心地用圍巾圍他的脖子。
沒有人回答這個問題。瑪麗珍把大家的話題引回正統的歌劇。她有個學生送她一張《米格儂》歌劇的入場券。「《米格儂》固然很棒,」她說,「但這讓她想起了那可憐的喬吉娜.柏恩斯。」布朗先生往前回溯到更早的時候,回到古老的義大利劇團,那些常來都柏林表演的提野京斯、伊瑪德.莫子軻、坎普尼尼、偉大的催柏利、吉格立尼、拉夫利、奧倫柏洛。那真是令人懷念的日子,他說,在都柏林有些真正好的表演。他還說老皇家劇院的二樓包廂,夜夜都是高朋滿座;還有一個晚上,一位義大利男高音為《讓我像軍人般死去》連唱五次安可曲,每次都唱一個高C來開頭;還有包廂裡的年輕人有時候被熱情沖昏了頭,就把某個女主角馬車的馬給放跑了,然後再自己去拉車護送女主角穿過大街回飯店。他問,現在為什麼不演像《帝諾拉》和《陸克瑞基.包吉雅》這些精采的傳統歌劇了?因為他們找不到有好嗓子的人來唱?一定是這個原因啦!
——對,請他唱,瑪麗珍,凱特阿姨說。
聽到她的回答,賈柏瑞但覺一陣莫名的恐懼,罩頂而下。彷彿在他眼看即將成功之際,某個無以名狀的、蓄意復仇的東西衝著他而來,集結了幽冥世界的力量要來對付他。但是他用理智擺脫這個糾纏,繼續撫摸著她的手。他沒有繼續質問她,因為他覺得葛瑞塔會自己告訴他。她的手溫暖滑潤:但是卻對他的撫摸,毫無回應。於是他就繼續摸著她的手,一如在一個春日的早晨,他摸弄著她寄給他的第一封信。
——然而,就在離開前一晚,我在蘭絲島祖母的房子打理行李的時候,忽然聽到有人用小石子丟窗戶的聲音。窗戶因為濕濕的,我看不清外面的情形。於是就跑下樓去,從後門出去到院子裡。我看到那個可憐的人正站在院子的另一頭,渾身顫抖不已。
這時候,一陣掌聲和著最後的鋼琴聲,流轉的華爾滋舞曲逐漸停了下來。客廳的門往外推開,裡頭走出來幾對男女。凱特阿姨急忙把賈柏瑞拉到一旁,在他耳邊輕聲說道:
——我還好啦,摩根小姐!
賈柏瑞靜默不語,但是用手指著他妻子站立的樓梯口。廳門關起來之後,歌聲琴韻也就變得清晰可辨了。賈柏瑞舉手,示意她們保持安靜。歌曲似乎是一種愛爾蘭傳統的古調,歌唱的人好像對歌詞和曲調不太有把握。因為隔著距離而且歌者的嗓音沙啞,使得曲子聽起來帶有幾分滄桑的味道。它的旋律與歌詞,傳達著一種哀怨悲涼的心聲:
賈柏瑞的模仿秀引起眾人爆笑,但是卻被一陣響亮的敲門聲打斷。瑪麗珍趕緊開門,放傅瑞迪.馬林斯進來。傅瑞迪.馬林斯把帽子戴在後腦勺上,冷得拱起肩膀,縮成一團。他因奔跑叫車,口中還冒著水氣白煙。
——棺材,瑪麗珍說,可以提醒他們人生最後歸宿的問題。
——也許是如此,布朗先生說,但老實說,我強烈懷疑這樣的說法。
——我最喜歡這個時候了,布朗先生堅定地說,正好可以在鄉間好好快走一回,或駕一輛雙輪馬車,痛快狂奔一陣。
——沒錯,大家都感冒了,凱特阿姨立即跟著說,每一個人。
——瑪麗珍,三位女士!凱特阿姨說。
在眾人的笑聲中,賈柏瑞也穿著套鞋在客廳裡踱步,繞起圈子來。
——我也沒聽過,布朗先生說,我想她的歌藝進步了不少。
方塊舞結束後,賈柏瑞走到房間的一角,那兒坐著傅瑞迪.馬林斯的母親。她是個身材臃腫但羸弱,且滿頭銀絲的老婦人。一如其子,她的聲音沙啞哽咽,還帶有些許口吃。有人已經告訴她,傅瑞迪來了,他的狀況還好。賈柏瑞問她來時跨海的旅途是否平順。她和已婚的女兒住在格拉斯哥,但每年都造訪都柏林一次。她平靜地回答說,一帆風順,而且船長對她特別照顧。她提到了女兒在格拉斯哥的美麗房子,也提到她們在那兒認識的好朋友。聽她結結巴巴地說著,賈柏瑞一邊在心裡清理著記憶中他與艾佛斯小姐之間不愉快的摩擦。當然,這個小姐或女人,管她是什麼身分,絕對是個狂熱分子。凡事皆應適可而止,也許他不該這樣頂撞她的問話。但是她無權在眾人之前叫他是假英國佬,甚至開玩笑也不行。她存心要在眾人之前讓他出醜、數落他,用她的兔子眼盯著他不放。
——喔!康諾伊先生,你今年暑假要不要跟我們去愛蘭島旅行?我們要在那兒待一個月。置身在大西洋,一定很有意思。你應該要來。柯倫熙會來,還有吉爾凱利先生,和凱薩琳.齊爾尼。如果葛瑞塔也來,那就更棒了!她的老家不是在康納吉特嗎?
——你為什麼去法國和比利時,艾佛斯小姐說,而不去造訪自己的國土呢?
他太太聽了高興地直拍手,忍不住雀躍。
這時候,凱特阿姨從餐廳蹣跚地走了出來,扭著雙手,一臉焦慮之情。
——在哪裡?達西先生問。
他迅速把鞋子抹亮後,站了起來,拉拉背心,使它更服貼在他壯碩的身體上,隨即迅速從口袋裡掏出一枚金幣。
凱特阿姨對著她的姪女很生氣地說:
窗櫺上幾許輕輕的滴落聲,引起了他的注意。窗外又開始下起雪來了。他帶著睡意,望著銀白灰濛的雪花,斜斜落在路邊的燈火下。該是他啟程西行的時候了。是的,報紙說的沒錯:大雪紛飛,鋪滿整座愛爾蘭島。大雪落在黑色中央草原的每一吋土地上、落在光禿禿不見一草一木的山丘上、輕輕地落在愛倫沼澤上、輕輕地落在更西邊的香儂河上,那黑色詭譎的河水之中。大雪也落在麥可.費瑞安息的山丘上,那孤寂的墓園上。厚厚的飄雪堆積在歪歪斜斜的十字架和墓碑上,也落在墓園小門的欄杆尖上和光禿的荊棘之上。他的精神逐漸進入恍惚的昏睡狀態,他聽見雪花落在大地的微弱聲響;悄然落下,彷彿進入最後的旅程,落在所有的生者與死者身上。
聽到這俏皮的譬喻,餐桌上爆出了掌聲與笑聲。朱莉亞阿姨帶著幾分虛榮,輪流向左右鄰座的人請教,賈柏瑞到底說了些什麼話。

——哦!賈柏瑞說,說到這點,你知道,愛爾蘭語並不是我的語言。
——不要理他,凱特阿姨,她說。他真的很煩,他要湯姆晚上睡覺時戴上綠色的眼罩,要他練啞鈴,強迫伊娃吃燕麥粥。可憐的孩子!她看到燕麥粥就討厭!……喔!你一定猜不到他現在要我穿什麼?
——叫做〈來自奧克林的少女〉,達西先生說,但是我不太記得確切的歌詞。怎麼啦!你知道這首歌
賈柏瑞被這突如其來的香吻和這句讚美之詞的古怪意涵,弄得狂喜震顫。他把手放在她的秀髮上,輕輕地向下撫順。剛洗過的頭髮,清柔亮麗。他的心,洋溢著幸福的感覺。當他熱烈期望時,她主動迎上前來。也許他們心靈相通,也許她感覺到他內心那股壓抑不住的欲望,於是上前迎合他。既然她這麼容易就投懷送抱,那麼自己先前為什麼還那麼矜持呢?
——他有沒有回去?賈柏瑞問。
——你知道,我每年都會和一些朋友一起騎車去旅行,所以——
——過聖誕節嘛!過聖誕節嘛!賈柏瑞說著,一面小跑步到樓梯口,一面揮手婉拒她。
——是呀!是呀!摩肯小姐說得沒錯,布朗先生說,我記得聽人提過老派克森,但是他離我太遙遠了。

——那是修道院的戒律,凱特阿姨很認真地說。
她瞪著他看一眼,然後一臉訝異地問道:
達西先生包好頸部,扣上鈕釦,從更衣間走了出來;他以抱歉的口吻細說自己感冒的過程。大家都說替他難過,也替他出主意,並勸他在寒冷的夜空中,要特別小心照顧好喉嚨。賈柏瑞注意到他的妻子並沒有加入這番談話。她正好站在滿布灰塵的半圓扇形窗下,煤油燈的火光照亮了她古銅色的秀髮;他想起了幾天前才看到她靠在爐火邊烘乾頭髮的情景。她仍然維持著同樣的姿勢,似乎不曾察覺旁人的對話。最後,她終於轉身面向大家走了下來。賈柏瑞發現她的臉頰泛紅,眼眶裡閃著亮光。賈柏瑞的心中突然湧起一陣喜悅。
——哦!達西先生,你真的不夠意思,當大家陶醉在你的歌聲裡時,你就不唱了。
——瑪麗珍,請他快進來,順便把門關上。但願他沒聽到我剛才說的話。
——達西先生,她說,你剛剛唱的歌,叫什麼?
——我為什麼要覺得羞恥呢?賈柏瑞眨眨眼睛,擠出一絲笑容說。
沒有人可以否認這一點。
馬鞭揚起,馬車便沿著碼頭,在眾人的笑聲與告別聲中,飛奔而去。
——她還在收拾東西,賈柏瑞,凱特阿姨說。
——近來,他真是糟透了!她說。過年夜他可憐的媽媽才強迫他去宣誓戒酒。走吧!賈柏瑞,到客廳去吧!
——瑪麗珍,我知道什麼是上帝的榮耀,但是教皇把一位一輩子為上帝做牛做馬的女人逐出唱詩班,讓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壓在她頭上,這可不是什麼榮耀。教皇這樣做的目的,可能是為了教會的利益,但是這並不公平,瑪麗珍,這太沒有公理了!
——我想你是愛上了這個叫麥可.費瑞的,葛瑞塔,他說。
賈柏瑞走到樓梯邊,傾聽著欄杆外的動靜。他聽見兩個人在衣帽間裡講話。一聽那是傅瑞迪.馬林斯的笑聲,他便乒乒乓乓地快步下樓梯。
她帶他到衣帽間,幫他把外套脫下來。賈柏瑞聽到她用三個音節來唸他的姓氏,不禁莞爾,朝她看了一眼。她還在發育中,身材纖瘦,臉色白皙,一頭棕髮如麥草,在餐具室煤氣燈的光照之下,她的臉色看起來益發蒼白。賈柏瑞是看著她長大的。小時候,她常坐在門前最下面一層的台階上,玩著一個破布做的娃娃。
——瑪麗珍!兩位男士,三位女士一組。
她們先後親切地吻了賈柏瑞。他是她們最鍾愛的姪兒,他是她們已故的大姊愛倫和在港務局工作的康諾伊所生的兒子。
——不,只是累了而已。
——對我而言,正在啃雞骨頭的凱特阿姨說,世界上只有一個真正的男高音。我的意思是,叫我感動的,但我想你們都沒聽過他的名字。
——你什麼時候借錢給他的?過了一會兒,她問道。
——我剛剛告訴我母親,他說,我從來沒聽過你唱得這麼好,從來沒有。沒有,我從來就沒聽過你的歌喉像今天晚上這麼甜美!老天!你現在相信嗎?這是真心話!我以人格和榮譽保證,這是真心話。我從來沒聽過你的歌聲如此的清新,如此……如此嘹亮和清新,從來hetubook.com.com沒有。
他那張滿布皺紋的臉孔,笑了開來。三位年輕的女士,和著音樂聲回應他的俏皮話,笑得前撲後仰,肩頭不斷地抖動。最活潑的那位說:
因為她們是快樂的好夥伴,
傅瑞迪.馬林斯的故事正講到高潮處,於是不耐煩地揮手婉拒布朗先生的一番好意,但是布朗先生引開傅瑞迪的注意力,說他的衣著有點不整,然後斟滿一杯檸檬汁,遞給他喝。傅瑞迪不自覺地用右手順理他的衣服,於是也不自覺地伸出左手接住了玻璃杯。布朗先生的臉孔再次漾起了笑意,他也替自己斟了一杯威士忌。傅瑞迪.馬林斯在故事快說到高潮時,爆出一陣間雜著高頻與喘咳的笑聲,同時也放下尚未沾口、盈盈滿杯的檸檬汁,用左拳指節來回搓揉著左眼窩,同時也在嗆笑聲中,重複述說著剛剛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知道啊!他怎麼啦?
她的眼神讓賈柏瑞尷尬不已。他聳聳肩說:
——他這麼年輕,是怎麼死的?葛瑞塔,得了肺病,是不是?
——呃!不可以,先生!女孩跟在他後面大聲喊道。真的不可以,先生,我不能收。
賈柏瑞一臉困惑。沒錯,他是領取十五先令的酬勞,每星期三為《每日快訊》的文學專欄寫文章。但不能這樣就說他是「假英國佬」。雖然稿酬微薄,但因寫評論而拿到免費的書籍,則令他滿心歡喜。他欣賞書本的封面,也喜歡翻動剛印好的新書書頁。幾乎每天下課離開學校後,他都會到碼頭附近去逛舊書店。到光棍街上的西齊書店,到愛司頓街上的衛伯書店或梅西書店,或到小巷裡的奧克羅西斯書店。他不知如何回應她的指控。他想要辯說,文學超越政治。但他們是多年、同行的老朋友,先是大學同學,後來一起當老師:他不想用這樣高調的言詞來反駁她。他繼續眨著眼,努力擠出笑容,囁嚅地自言自語說,他覺得寫書評跟政治應該沒有什麼瓜葛。
——你要去哪裡?艾佛斯小姐問。
——當然囉!我只是在開玩笑。來吧!我們交叉換位吧!
——我要來找你的麻煩。
——挑幾樣東西嚐嚐吧!瑪麗珍說,跳了一晚的舞了。
——晚安,丹,他興致高昂地說。
凱特阿姨一臉嚴肅地皺著眉頭,對他說的每個字點頭。
——我們不需要燭火。街頭的燈光照進來就夠了。還有,他指著蠟燭台,加了一句話說,你做件好事,拜託也把那個好東西拿走。
瑪麗珍閃過其他的人,往樓梯上跑去,但是在她到達之前,歌聲便停了,琴蓋也「碰」一聲闔了起來。
各就各位之後,她突然說:
當然,在這樣一個夜晚,她們有理由嚷嚷喋喋。十點鐘早過了,但是還沒見到賈柏瑞和他太太。此外,她們還很擔心,傅瑞迪.馬林斯會喝得酩酊大醉。她們當然不希望瑪麗珍的學生看見他喝醉的樣子;往往,他醉了,就變得很難搞定。傅瑞迪.馬林斯通常都會遲到,但是她們想賈柏瑞一定被什麼事絆住了:這就是為什麼她們每隔兩分鐘就要到欄杆旁去問莉莉,賈柏瑞或是傅瑞迪.馬林斯到了沒?
——他是誰?摩肯小姐,達西先生禮貌地探問。
——哦!大陸上,朱莉亞阿姨喃喃地說,還一邊慢慢地點頭。
——我以你為恥,艾佛斯小姐率直地說。你居然替那些爛報紙寫文章。我沒料到你竟是個「假英國佬」
賈柏瑞從廚房後面的小儲藏室走了出來,費勁地穿上外衣,環視一下大廳,然後說:
——怎麼啦!葛瑞塔?他問。
——哦,別裝傻了!我發現你替《每日快訊》寫文章。你不覺得羞恥嗎?
瑪麗珍看了賈柏瑞和布朗先生一眼,然後以凍得發抖的聲音說:
——晚安,摩肯小姐。
——我跟郵差一樣準時,凱特阿姨!先上去吧!我隨後就到,賈柏瑞在黑暗中大聲說。
她突然爆出一陣笑聲,並看了她先生一眼。而她先生那雙愉快與欣賞的眼神,正好從她的衣服,轉到她的臉龐,再到她的頭髮上。兩位阿姨也很開心地笑著,因為賈柏瑞所掛念的事,正是她們尋他開心的不變題材。
她轉過身來,彷彿要大家評評理,勸勸這個倔強的小孩,但是朱莉亞阿姨卻凝視著前方,臉上掛著一絲回憶往昔的淡淡笑意。
——你是說,布朗先生不可置信地說,一個人可以去那兒,待在那兒,彷彿那兒是一家旅館,可以享受豪華大宅、美食佳餚,然後不用付一毛錢就走人?
——哦!凱特阿姨,不是為了上帝的榮耀嗎?瑪麗珍從鋼琴的矮凳上轉過身來笑著說。
——好極了!賈柏瑞一面喝一口手邊的酒,一面和藹可親地說道,各位女士和先生,請暫時忘了我的存在幾分鐘。
——朱莉亞,凱特阿姨簡要地說,這是布朗先生和傅瓏小姐。帶他們進去,朱莉亞,別忘了達利小姐和包爾小姐。
——噢!我在想那首歌——〈來自奧克林的少女〉。
——對,凱特阿姨說,最好不要讓馬林斯太太在風口中站太久。
——噢!賈柏瑞,他不住貝克巷,那裡只有磨坊而已。
——那麼,就直接先到三一學院的大門口,布朗先生說,然後我們再告訴你接下來怎麼走。你現在懂了嗎?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

——據說,只要經過歐康諾橋,一定可以看見一匹白馬。
門房指出電燈開關的位置,嘴裡一面嘀嘀咕咕地說抱歉。賈柏瑞打斷他的話說:
——朱莉亞,怎麼啦?凱特阿姨不安地問道。是誰?
——他的名字是派克森,凱特阿姨說。我在他當紅的時候聽過他唱歌,我想他是所有男性歌手中,唱得最清脆響亮的男高音。
——去哪裡?艾佛斯小姐問。
——在倫敦、巴黎、米蘭,達西先生熱切地說,我認為,例如,卡羅素就很好,至少不比你所提到的那些人差。
——但是,賈柏瑞以一種比較軟性的調子繼續說,就算是這樣的聚會,仍不免有些哀傷的念頭縈繞在我們心中:對那些逝去的歲月、青春年少、人世滄桑及對今晚不在場的那些人的思念。我們人生的道路總是充滿了許多這樣悲傷的記憶:但如果我們沉溺在這樣的感傷當中,那我們將失去繼續工作與生活下去的勇氣。我們每個人都背負著人生的責任和感情,這些責任與感情嚴正地督促我們,必須努力不懈,繼續奮鬥下去。
——賈柏瑞在那裡?她說。賈柏瑞到底那裡去了?每個人都在裡面等他,晚餐就要開始了,但鵝肉還沒人切呢!
他用手臂在空中畫一個圈圈,然後頓一下。每個人都開懷大笑,或是微笑看著滿臉通紅喜孜孜的凱特阿姨、朱莉亞阿姨和瑪麗珍。賈柏瑞接著放膽繼續說下去:
葡萄乾、杏仁果、無花果、蘋果、柳丁、巧克力、甜點在席間輪流傳遞著。朱莉亞阿姨請所有的客人喝波特酒或雪莉酒。剛開始的時候,達西先生什麼酒都不喝,後來有個鄰座的人用手肘推他一下,並對他耳語一番,他才讓人把酒杯斟滿。最後的幾杯斟滿後,席間的對話也逐漸停了下來。隨即一陣安靜,只有啜酒的聲音和椅子挪動的噪音打破寂靜。摩肯家的三個小姐低頭盯著桌布看。有人乾咳了一兩聲,然後有幾個人輕輕敲著桌面,表示要大家保持安靜。隨後,賈柏瑞把椅子往後推,站了起來。
但艾佛斯小姐並不領情。
——我喜歡贖罪這個說法,但是睡在棺材和睡在舒服的彈簧床上有什麼區別嗎?
瑪麗珍對著說話者的語氣發笑。
——你難道沒有自己的國土可以探訪嗎?艾佛斯小姐繼續問道,那些你從未親炙過的——你自己的同胞和你自己的國家?
——晚安,賈柏瑞!晚安,葛瑞塔!
賈柏瑞再等了一會兒,但因恐怕自己會被這份羞怯遲疑打倒,於是貿然開口說:
賈柏瑞覺得自尊受到了傷害,因為他說的諷刺話碰了一個軟釘子,也因為他的話從陰界裡招來了一個傢伙,一個在瓦斯廠幹活的男孩。當他回憶著他們私密生活的點點滴滴之際,當他沉醉在溫馨、喜悅和欲望之際,她竟然在她心中拿他與另一個男人做比較。一陣羞憤,痛擊他的尊嚴。他看到自己滑稽的樣子:扮演阿姨們餐會上無聊的招待;扮演一個神經兮兮、求好心切的濫情主義者;對著一群庸俗無知的人高談闊論;將自己小丑般可笑的欲望理想化;他不就是鏡中那位又可憐又愚蠢的傢伙。他本能反應,轉身背對著光線,以免讓她瞧見自己已經燒到額頭的羞愧。
——有賈柏瑞在這兒,凱特阿姨對康諾伊太太說,——真教人放心。有他在的時候,我總覺得放心多了……。朱莉亞、達利小姐和包爾小姐想要一些點心。達利小姐,謝謝你,你彈的華爾滋舞曲真是美妙動人,大家都玩得很愉快。
賈柏瑞的心頭閃過一個念頭。
——我是天生的女性殺手,布朗先生說著,噘起嘴角,鬍鬚上翹,笑意從一臉皺紋中蕩了出來。摩肯小姐,你知道嗎,她們迷戀我的理由是——
賈柏瑞的額頭皺成一團,像是有點生氣地說:
馬車停在飯店前時,賈柏瑞跳下車,並在達西先生的反對聲中,付了車資,還外加小費一先令。馬車夫向他行禮並說:
也許她沒有馬上聽到我的呼喚;也許她正在換衣服。但他聲音中的某種情愫會打動她,她會轉過身來看他……。
——他們在哪裡?布朗先生頗不以為然地問道。
凱特阿姨隨著後腳跟進來大聲說:
——泰迪居然也識得好貨!布朗先生熱絡地向餐桌上的人說。
他快速看一下演講稿的大綱:愛爾蘭式的好客、傷感的記憶、三位女神、巴黎、要引用的布朗寧詩句。他在心裡默念一遍他在文學評論裡寫的一句話:你在傾聽自己靈魂翻騰的樂音。艾佛斯小姐對這篇評論讚賞有加。她是真心讚美嗎?在那些宣傳口號的背後,她難道都沒有一些真正的個人生活感觸嗎?在今夜之前,他們之間,素來和善以對。一想到她會坐在晚餐桌前,用她批判質疑的眼神看著他演講,賈柏瑞頓覺忐忑不安。如果演講搞砸了,她也許會幸災樂禍地看熱鬧。他突然間想到一個好主意,霎時信心大增。他將在演說中,間接提到凱特阿姨和朱莉亞阿姨:各位女士,各位先生,這個逐漸凋零的世代,也許有它的錯誤缺失,但對我而言,我認為它至少還保留些許美德,如待客之道、幽默和濃濃的人情味,這些價值在我們周遭那些受過高等教育汲汲營營的新世代身上,似乎看不見了。妙極了:這句話指的正是艾佛斯小姐。他才不在乎他兩個阿姨,她們只是兩個無知的老婦人。
一位滿臉通紅,穿著紫羅蘭色衣服的女士走進來,拍手叫道:
屋子裡的竊竊私語聲引起了他的注意。布朗先生護駕著朱莉亞阿姨從門口走了進來,朱莉亞阿姨倚靠在布朗先生的手臂上,低著頭面帶微笑。一陣稀稀落落的掌聲護送她走到鋼琴旁,一等到瑪麗珍在椅子上坐定,朱莉亞阿姨便收起笑容,半側著身子,以便能夠把聲音平均地投射到屋子的每個角落。這時掌聲也逐漸停了下來。賈柏瑞熟悉這個序曲,它是朱莉亞阿姨拿手的老歌——〈待嫁新娘〉。她精神抖擻,嗓音清晰嘹亮,歌聲配合著鋼琴的快步節奏在空中縈繞;雖然她唱的節奏很快,但卻連一個最小的裝飾音都沒漏掉。不看歌者的表情,光聽她的歌聲,就可以感受到她在歌聲中凌空翱翔的興奮之情。一曲終了,賈柏瑞和其他賓客齊聲喝采,鼓掌叫好;甚至於隔壁看不見的餐桌上也傳來喝采的掌聲。這些掌聲好似因衷心感動而發,朱莉亞阿姨的臉上不禁泛起淡淡的紅暈,她趕忙彎腰把一本皮套封面上印有她名字縮寫的陳年歌本放回樂譜架上。傅瑞迪.馬林斯一直斜著頭聽歌,但在大夥的掌聲停止後,他仍然繼續鼓掌,並且興高采烈地跟他母親說話,而她那表情嚴肅的母親則緩緩點頭表示贊同。最後,他停下掌聲,突然站了起來,走上前去緊緊地握著朱莉亞阿姨的手,不住地搖啊搖啊,但卻想不到合適的話,或許因為喉嚨裡的噎聲,叫他說不出半句話來。
見到大家都準備好要離去了,她便領他們到門口那兒互道晚安:
而我的心肝寶貝冰冷地躺在……
正當賈柏瑞與達利小姐交換著裝鵝肉的盤子與裝火腿和滷牛肉的盤子時,莉莉也端著一盤用白色餐巾蓋著的熱馬鈴薯泥,逐一遞給每個客人。這是瑪麗珍的主意,她也建議吃鵝肉蘸蘋果泥。但是凱特阿姨說,烤鵝本身,什麼都不加,就很棒了,她不希望吃到不合口味的食物。瑪麗珍伺候著她的學生,看他們是否分到最好的肉片。凱特阿姨和朱莉亞阿姨拿鋼琴檯上的酒瓶來開,黑啤酒和麥酒分送給男士們,礦泉水給女士們。餐桌上,笑語與喧鬧之聲不斷,有吩咐與回拒的吵雜聲,有刀叉碰撞的鏗鏘聲,有軟木塞與玻璃塞迸出酒瓶的聲音。賈柏瑞分完第一輪的鵝肉,自己來不及用餐,就又開始第二輪的切肉。在眾人大聲抗議之下,他才喝一大口黑啤酒來回應大家的好意,因他也發覺切肉還挺累人的。瑪麗珍坐了下來安靜地用她的晚餐,凱特阿姨和朱莉亞阿姨仍搖晃著身子在席間打轉,有時互相踩到對方的腳跟,有時互相擋了路,有時互相發出沒人回應的吩咐。布朗先生拜託她們坐下來一起用餐,賈柏瑞也這樣說,但是她們說,時間多的是。最後,傅瑞迪.馬林斯把凱特阿姨一把和*圖*書抓住並把她按坐到椅子上,引起了哄堂大笑。
她從他的擁抱中掙脫,一頭栽到床上;兩隻手臂擱在床鋪的鐵欄杆上,把臉埋起來。賈柏瑞一臉詫異不解,呆立了一會兒,才跟了過去。在他經過那座更衣鏡時,他看見自己整個人的樣子:那襯衫裡厚實的胸口,那副永遠都叫自己困惑的臉上表情,還有那副閃閃發亮的金邊眼鏡。在離她幾步距離時,他停了下來說:
——唉!茉莉,你真怪,康諾伊太太坦白地說。
——泰迪會把整個都柏林的馬車都叫來,他說。
露水沁濕了我的肌膚,
——賈柏瑞,你行行好,溜下去看看他是不是醒著。如果他醉了,就不要讓他上來。我想他八成是醉了,我相信他一定是醉了。
——希金斯小姐,你呢?
——康諾伊先生,是不是又下雪了?莉莉問。
——老天爺!他笑著說,這可是醫生的處方呢!
——葛瑞塔!
布朗先生再啜一小口威士忌,然後裝腔作勢地回答說:
——沒錯,莉莉,我想今晚還有得下呢!
——是什麼事?賈柏瑞看著她一臉嚴肅的樣子,微笑問道。
除非他說謊,
凱特阿姨轉身向布朗先生,看到他因別人提到他的教派,臉上露出尷尬的笑容,趕緊補上一句說:
——噢!這裡有柏根先生和凱利根先生,瑪麗珍說。
因為她們是快樂的好夥伴,
——你沒告訴他趕快回去嗎?賈柏瑞說。
——再見,艾佛斯小姐大聲說著,然後一陣大笑,跑下樓梯去。

朱莉亞一隻腳往下跨了一半,又縮了回來。她淡淡地說:
——有,他回去了。但是我到修道院一個星期後,他就死了。他被埋在奧特拉的故鄉。噢!我聽到他死訊的那一天啊!
但是那個人置身於爐火的噼啪聲中,聽不見她的問話。這也好,因為他很可能會用粗俗的話回答她。
——哦!這你就不懂了,我就像那鼎鼎大名的卡西迪夫人。據傳她曾經說過這樣的話:瑪麗.葛來姆斯,如果我不好意思喝,你就強迫我喝,因為我真的想喝。
——我就猜她們會這麼想,康諾伊先生說。但是她們忘了我太太需要花整整三個鐘頭梳妝打扮才能出門。
葛瑞塔和達西先生走在他的前面,她手臂下夾著一只棕色袋子,裡頭裝了晚宴穿的鞋子,兩手提著長裙,以避免沾上泥濘的雪水。她的姿態不再優雅,但賈柏瑞的眼中卻閃著幸福的光芒。血液在他的血管裡澎湃奔騰;驕傲、欣喜、溫柔、勇猛的思緒在他的腦袋裡翻騰起伏。
——我的?賈柏瑞說。
——晚安,凱特阿姨,謝謝你安排這個令人愉快的夜晚。
大家都吃得差不多的時候,賈柏瑞笑著說:
——哦!瑪麗珍大聲叫道,是達西先生在唱歌,他整個晚上都不肯唱呢。喔!在他離開前,我一定要請他唱首歌。
瑪麗珍對著滿室靜默的聽眾,彈奏著學院派風格的曲目,這些樂章充滿了快板節奏與困難的段落,賈柏瑞聽不下去。他喜歡音樂,但並不欣賞這種曲風。他也懷疑在場的人是否也喜歡這曲子的味道,雖然他們央求瑪麗珍彈琴助興。四個年輕人從點心室出來,聽到琴聲,便站在門口,但幾分鐘後卻一對對靜靜地走開了。看來只有兩個人欣賞這曲子:一個是瑪麗珍本人,她的雙手在鍵盤上忽而快速奔馳,忽又在休止符處高高舉起,彷彿是女祭司施法時手勢暫時僵住的剎那;另一個是站在瑪麗珍身邊翻樂譜的凱特阿姨。
事實上,在她身後就看得見賈柏瑞正領著傅瑞迪.馬林斯踏上樓梯的平台。後者大約四十歲,身材和賈柏瑞相似,肩膀圓滾滾的。他一臉肥肉,蒼白發青,只有厚厚沉重的耳垂和鼻頭兩翼,略帶血色。他的五官粗糙,朝天鼻,眉頭暴起後又凹陷,雙唇腫脹凸出。他那沉重的眼皮和稀疏凌亂的頭髮,給人一種昏昏欲睡的感覺。他在樓梯間對賈柏瑞說了一個故事,說完一面放聲開懷大笑,一面用左拳指節來回揉著左眼。
——她的家人住在那裡,康諾伊簡短地答道。
——你的先生真好,馬林斯太太!
——已故的派翠克.摩肯是我們的祖父,賈柏瑞解釋說,在他晚年,大家都習慣稱他老紳士,他原本以煮橡膠為業。
——阿門!賈柏瑞說。——因此,老紳士,如我所說的,幫強尼套上馬鞍,並戴上自己最好的那頂禮帽,套上最好的綁腿護套,然後從他在貝克巷附近的祖居大宅,大模大樣地出發。
——新的世代正在我們當中成長,一個接受新觀念新思想洗禮的新世代。他們對這些新思維,認真嚴肅且熱情洋溢,就算這些熱情有時候走入偏鋒,但我相信,他們的出發點大體上仍是真誠的。但是我們活在一個懷疑——如果我可以這樣說的話——和一個飽受思想混淆折磨的年代:有時候,我擔心這個接受一般或高等教育的新世代,將不再擁有過去日子所留下的關懷人性、殷勤好客、善意幽默等美德。聽到今天晚上所提到的那些過去著名歌手的名字,我必須承認,我們今天的生活不夠開放。就算沒有言過其實,過去的那些日子確是一個百花齊放的年代:就算這些日子已經遙遠地無從記憶起,但至少,我們相信在未來類似的聚會中,我們仍將懷抱驕傲與熱情,緬懷這段時光。我們將永遠懷念那些早已仙逝,但其聲名依然響亮的偉大人物。
他們隨著舞蹈並列而行,因為他沒有搭腔,所以艾佛斯小姐就帶著火氣說:
賈柏瑞一把坐到餐桌的首位上,先看了看切刀的刀刃部分,然後再把叉子穩穩地刺進鵝肉裡。此刻,他覺得輕鬆自在,因為他是個切鵝肉的老手,因為美食佳餚擺滿一桌時,坐上首位,能不樂乎。
——我們也可以要一些點心嗎,摩肯小姐?
——那些僧侶們都是很虔誠的好人。
朱莉亞手上拿著一疊餐巾紙,彷彿受到凱特問話的驚嚇,轉身簡短地說:
——是傅瑞迪。凱特,賈柏瑞正陪著他。
康諾伊太太笑了起來。
除非他說謊,
——所以我們最好先用餐,瑪麗珍說,待會兒再來繼續討論。
——等這首華爾滋結束,她就要請這些年輕人先離開房間一下,然後我們才能用那張桌子。
——三十年前,就嗓子而言,我的歌喉算是不錯的。
他非常驚訝聽到說,僧侶們必須禁語,清晨兩點起床,晚上睡在棺材裡。他問說他們為什麼這樣做。
——我只能叫到一輛車,他說。
——其實這也沒什麼奇怪的,只是葛瑞塔覺得好笑,因為套鞋這個字讓她想起了克莉斯提劇團
沒有人可以否認這一點。
他等在客廳門外,聽著長裙掃過地面的聲音,聽著舞步踏地的聲音,直到華爾滋舞曲結束為止。因著那女孩突如其來的頂撞,他猶兀自悵然若失。心頭一陣陰鬱,他便試著整理袖子和領結來消除這種感覺。接著,他從背心的口袋裡掏出一張小紙片,瞄一眼他今晚講稿的要點。他尚猶豫著要不要唸一段羅伯.布朗寧的詩句,但又恐怕太深奧了聽眾聽不懂。但又想著,也許引用幾句大家都耳熟能詳的莎士比亞或《愛爾蘭歌謠集》,恐怕比較恰當些。這些男士們粗重的腳後跟踩地的碰撞聲和鞋跟拖地的聲音,在在都提醒他:他們的文化水平與他的扞格不入。如果唸一些他們不懂的詩句給他們聽,只會讓自己出醜。他們會認為他在賣弄學問。他沒辦法討好他們,就像他在餐具間無法取悅小女孩一般。他選用錯誤的口吻來演講。整個演講,從頭到尾就是一個錯誤,一個徹徹底底的失敗。
傅瑞迪.馬林斯向摩肯姊妹道晚安,他因為嗓子裡帶有習慣性的哽咽聲,所以口氣顯得有些隨便。他看見布朗先生站在餐具櫃旁對他咧嘴而笑,便搖搖晃晃地走過去,以低沉的聲音對他重新說了一遍他先前說給賈柏瑞聽的故事。
——大家晚安,一路平安。
門房拿起燭台,但動作慢吞吞的,因為他對這個奇怪的主意,十分不解。他嘟囔道晚安後,便退了下去。賈柏瑞立即把門鎖上。
——難道你就不用去接觸自己的語言嗎?愛爾蘭語,艾佛斯小姐問道。
——先生,祝你新年行大運。
——一小片雞胸肉就好了。
——啊!老實告訴你,賈柏瑞突然反駁說,我早就厭透了我的國家,厭透了!
——你聽過嗎?他橫過桌面問巴特爾.達西先生。
——晚安,凱特阿姨!感激不盡。晚安,朱莉亞阿姨!
——不用對我說這種話,她大聲說,看在老天的份上,你們不要理我,進去吃晚餐吧!我會自己照顧自己的。
——年復一年,我越來越強烈感受到,再也沒有一種比殷勤好客這項傳統更令人引以為榮、更值得我盡力去維繫了。據我所知(我造訪過不少的國家),在許多現代的國家中,這仍是一項獨一無二的傳統。對某些人而言,與其說這是項值得宣揚誇耀的傳統,不如說這是一種惡習。但就算是一種惡習,在我心裡,它仍是一種高貴的惡習,一種我相信會永遠流傳下去的傳統。至少,我可以肯定一件事,只要這個屋簷繼續庇護我剛才提到的那幾位善良的女士們——衷心期盼她們長命百歲,那麼這項殷勤真切、熱情多禮的愛爾蘭好客傳統,這項源自祖先而我們接續傳給子孫的傳統,將永遠活在我們當中。
——或許這就是為什麼你一直想要和那個艾佛斯小姐去高爾威的原因吧?他冷冷地說。
——〈來自奧克林的少女〉,她重複了一遍說,我不記得歌名了。
——然而,今夜,我想懇求大家,多多包涵,並耐心借我幾分鐘,聽我對這個場合的心情,發表一些個人感言。
下車後,她倚靠在他臂膀上,站在人行道邊,向眾人道別。她輕柔地倚靠在他臂膀上,如此輕柔,就像幾個鐘頭前和他跳舞時一樣。他覺得非常驕傲,也非常幸福:幸福,因為她是屬於他的;驕傲,因為她的優雅和她的賢妻良母形象。而此刻,在重溫了這麼多往事之後,一碰到她那音樂的、奇妙的、芳香的身體,一股強烈的情慾,油然而起。趁著她靜默無語之際,他把她的手臂緊緊拉近到他身上。當他們站在飯店門口時,他覺得他們已經逃離了生活俗務與責任,逃離了家庭與朋友,帶著狂野與興奮的心,一起奔向一段新的冒險旅程。
——然後,到了我要離開高爾威到此地的修道院時,他的情況日愈惡化。我被禁止去看他,所以我寫信給他說,我即將去都柏林,但是夏天的時候會再回來,希望他到時候會好了起來。
——嗯!賈柏瑞說,一方面是要去接觸外國語言,一方面也是想換換環境。
馬林斯太太被他兒子和布朗先生攙扶著走下門前的階梯來;經過一番折騰,她才被抬進馬車。傅瑞迪.馬林斯跟在她母親之後,爬進車子,費了一番功夫,才在布朗先生的指點協助下幫她母親安頓好在座位上。終於,她安穩舒服地坐了下來。傅瑞迪.馬林斯邀布朗先生乘坐同一部車,經過一番推讓之後,布朗先生才上了馬車。馬車夫把毯子蓋在膝蓋上後,彎下腰來問地址。傅瑞迪.馬林斯和布朗先生分別探出頭來對馬車夫指示不同的路徑,於是又引起了更大的混亂。問題出在要在哪兒讓布朗先生下車;凱特阿姨、朱莉亞阿姨和瑪麗珍也站在階梯上,七嘴八舌加入討論,一會兒說東,一會兒說西,大夥笑成一團。傅瑞迪.馬林斯更是笑得說不出話來。他不顧碰掉帽子的風險,不時把頭伸出窗外,又縮回窗內,向他母親報告討論的最新發展;最後布朗先生拉高嗓子蓋過眾人笑聲,對著一臉迷惑的馬車夫大聲問道:
——喔!摩肯小姐,我希望,布朗先生說,你覺得我夠焦了,因為,你看,我全身上下都是焦黃的
——都怪天氣不好,朱莉亞阿姨停頓了一會兒說。
賈柏瑞盡力忍住,以免口出惡言去批評那個醉醺醺的馬林斯和他的借錢。他想要從靈魂深處盡情對她吶喊,想要將她緊緊擁抱,想要占有她。可是他卻說:
——我怎麼知道?也許去看他吧!
摩肯家三位小姐籌辦的年度舞會,向來就是件大事。認識他們的都來了:家族成員、舊識、朱莉亞在唱詩班的朋友,以及凱特小姐那些年紀較大的學生,甚至於還有幾個瑪麗珍的學生呢。舞會從來沒有失敗過。這許多年來,在大家的記憶裡,每次的舞會都辦得有聲有色。凱特和朱莉亞在她們的兄長派特死後便離開史東尼貝特的老家,帶著她們的姪女瑪麗珍,一起搬到愛舍島碼頭附近一間陰暗冷清的房子。她們借租在二樓,屋主是住在樓下的穀物代理商福漢先生。整整三十年,流水年華,往事歷歷,猶如昨日。那時候瑪麗珍還是個穿著童裝的小女孩,現在卻是力扛生計的主要支柱,都虧她在哈丁頓路上的教會裡司琴。她畢業於皇家音樂學院,每年都在安田音樂廳的樓上舉辦一次學生音樂會。她有許多學生來自京斯頓和達爾基一帶的上流家庭。她的兩個姑姑雖然和_圖_書年紀大了,但還是盡最大心力分擔家計。朱莉亞,儘管滿頭霜白,但仍在「亞當與夏娃教會」裡擔任首席女高音;凱特,雖然過於孱弱不適合到處走動,但仍在後面的房間裡用那架老舊的方形鋼琴,教初學者彈琴。管家的女兒,莉莉小姐,在她們家當幫傭。雖然她們的生活樸實,但卻捨得吃好;每一樣東西都買最好的:帶骨的沙朗牛排,三先令一磅的茶葉,和上等的罐裝啤酒。莉莉對這些吩咐很少弄錯,所以和三位女主人倒也相安無事。她們遇事大驚小怪的,但也僅止如此而已。但她們唯一不能忍受的就是——頂撞回嘴。
——但是可憐的達西先生不喜歡下雪,凱特阿姨笑著說。
——今天晚上,我無意扮演派瑞斯在另一個場合所扮演的角色。我不想在她們三人之中,評斷高下。這項工作,不但惹人怨,而且也超越了我的能力範圍。當我輪流看著她們三位時,心中難於決斷:到底是好客的第一女主人,她因過分殷勤,凡認識她的人都拿此來開她玩笑;或是她那青春永駐的姊姊,今晚她的歌唱,帶給我們許多的驚喜和啟示;或最後一位同樣重要的,也是最年輕的女主人,她才華橫溢、樂觀開朗、工作勤奮,是阿姨們最好的姪女。各位女士,各位先生,我承認我不知道要將獎品頒給那一位。
——哦!然後呢?賈柏瑞問。
因為她們是快樂的好夥伴,
他站著用雙手抱住她的頭。然後再迅速伸出一隻手把她的身體摟了過來。他輕輕地說: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
——葛瑞塔,告訴我,是什麼事?我想我知道是怎麼回事。我知道嗎?
——傅瑞迪來了!
凱特阿姨當著大家的面掏出手帕拭淚,朱莉亞阿姨一副好像也深受感動的樣子。傅瑞迪.馬林斯用他的布丁叉子打著拍子,所有歌唱的人都轉身面對面,好像樂音齊唱般,以誇張的音調唱出:
一隻棕色肥大的鵝擺在桌子的一端。在另一端,一張有皺摺的紙上鋪著香草,擺了一隻削了外皮和遍撒麵包屑的大火腿,脛骨部分紮著一張漂亮的包裝紙,旁邊還放了一大塊料理好的牛排。在這相對的兩端中間,平行擺了兩排的小菜:兩大瓶果醬,一紅一黃;一張淺碟子上,疊滿了一塊塊的牛奶凍和紅色的果醬;一個大盤子狀如綠葉,把手呈梗狀,上面堆滿紫色的葡萄乾和去皮的杏仁果;另一個盤子上,旁邊則放產自伊士麥的無花果,疊成一長方體;一碟以細碎豆蔻點綴在上頭的蛋塔;一小碗用金紙銀紙包裹的巧克力和糖果;一只玻璃瓶,裝了一些長長的芹菜莖。在桌子的中央部分,有一水果盤,上頭的橘子和美國蘋果,堆得像一座金字塔,它的兩旁,好像衛兵般,擺了兩只矮胖但雕工細膩的老式大肚酒瓶,一只裝波特酒,一只裝深色的雪莉酒。方形鋼琴的蓋子上,一個黃色的大盤子上放著一塊布丁,等著客人來分享;盤子後面還放了三排的黑啤酒、麥酒和礦泉水。按照外表顏色排列:前兩排是黑色瓶子,上有棕色和紅色的商標;第三而且是最少的一排是白色瓶子,腰身地方繫著綠色的飾帶。
——喔!算了吧!布朗先生,我才不相信醫生會開那樣的處方!
——噢!別忘了,賈柏瑞,凱特阿姨笑著說,他有一間磨坊呢!
——一圈又一圈,牠持續地繞著,賈柏瑞說,而老紳士,這位愛面子的老紳士,氣得鼻孔冒煙。走了,老兄。你在幹什麼,老兄。強尼!強尼!莫名其妙!真搞不懂你這畜生!
——布朗先生在外頭,凱特阿姨,瑪麗珍說。
——說得好!說得好!布朗先生大聲說道。
——噢!在聖誕節的時候,他在亨利街上開了一家賣聖誕卡片的小店。
——那首歌怎麼啦?你為什麼哭了?
——晚安,達西先生。晚安,歐卡拉漢小姐。
——凱特小姐,康諾伊太太來了!
——說得沒錯,瑪麗珍淘氣地說,他真的很殷勤體貼。
在客廳外的樓梯間,賈柏瑞看見他太太和瑪麗珍正在說服艾佛斯小姐留下來用晚餐,但是正在戴帽子和扣風衣釦子的艾佛斯小姐不肯留下來。她覺得一點也不餓,而且待的時間也夠久了。
賈柏瑞臉上的笑容,倏地消失。一股莫名的怒氣開始在他的心底匯聚,悶悶的欲|火也開始在他的血液裡憤怒地燃燒了起來。
因為她們是快樂的好夥伴,
然後,再轉身向著他們的女主人們,高唱:
她睡著了。
——凱利根先生,請你帶包爾小姐好嗎?傅瓏小姐,我幫你找一個伴侶,柏根先生。噢!這樣可以了。
——真好,凱特阿姨又說一次。有一個能交付所託的女孩真好!可是我家的莉莉,最近不知道怎麼搞的,完全變了一個樣子。
——真希望我的教會也有這樣的機構,布朗先生很真心地說。
隨之而起的喝采聲,被餐廳門外其他客人的跟唱聲壓了過去。傅瑞迪.馬林斯在酒意的催化下,拿起叉子,權充指揮,領著大家,一遍又一遍,反覆高唱這首歌。
——我喜歡雪景,朱莉亞阿姨語帶感傷地說。
——我送你回去,艾佛斯小姐,如果你真的非走不可的話,我送你回去吧!
——有一點,她回答說。
——傅瓏小姐,來點什麼?他說,翅膀或是雞胸肉?

站在附近的人都轉過頭來聽他們之間的對話。賈柏瑞緊張地左顧右盼,企圖在這樣難堪的煎熬下,保持他一貫的風度,雖然羞愧的紅暈已經漲到他的額頭上去了。
——那就快馬加鞭趕到三一學院吧!
——喔!晚安,葛瑞塔。我剛才沒看到你。
——知道了,先生,馬車夫說。
——沒有啊!大家都走了。
——呃,住的地方找好了,賈柏瑞回答說。我已經在格瑞善旅館訂了一間房。
她慎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有件事想跟你說,葛瑞塔!
——呃!是嗎?達西先生說。我認為今天和過去一樣,也有很傑出的歌者。
——我想起來從前有一個人也常唱這首歌。
——晚安,再見。
——葛瑞塔還沒下來嗎?
——他是做什麼的?賈柏瑞仍然語帶嘲諷地說。
——你看起來很疲憊,他說。
凌晨時刻,大地依舊黑漆漆的,只有昏黃黯淡的月光,照在房屋和河面上。整個天空彷彿不斷地往下沉落。眾人腳下一片泥濘,只見大雪成條狀或塊狀,鋪在屋頂上,蓋在碼頭的欄杆上和作為界線的矮牆上。在渾濁的夜空裡,路燈猶自火紅地燃燒著;對面河岸的法院的大樓,在陰霾的天空下,巍然聳立。
房裡的冷空氣,給雙肩帶來了寒意。他小心翼翼地在被單下伸直身子,在他妻子的身旁躺了下來。一個接一個,他們都變成了幽靈。與其隨著時間流逝,黯然地枯萎凋零,不如趁著滿懷激|情的青春年少,勇敢地跨進另一個世界。他想著,躺在他身邊的她,多年來,是怎樣把那雙戀人訣別的眼神,深鎖在心裡。
一陣發自內心真誠認同的低語,在席間流轉。賈柏瑞突然想到,艾佛斯小姐不在現場,她已經很冒昧先行離去了,於是就滿懷自信地說: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這並不是我們第一次聚在這個屋簷下,圍繞在餐桌旁,享受賓至如歸的感覺。這並不是我們第一次當晚宴的應邀者,或者,也許更正確地說,當這幾位好女士殷勤待客的受害者。
他開始吃起晚餐,不再和大家說話。席上的談話聲蓋過了莉莉收拾碗盤的聲音。大家談的主題是在皇家歌劇院表演的歌劇團。男高音巴特爾.達西先生是個皮膚黝黑、蓄著小鬍子的年輕人,他對劇團的女低音讚不絕口,但是傅瓏小姐卻認為她的表演相當俗氣。傅瑞迪.馬林斯說在「蓋爾帝」劇院上演的聖誕歌劇的第二部,有位扮演黑人酋長的,是他所聽過最棒的男高音。
——不用客氣!絕對可以!布朗先生說。
他站在門口的腳墊子上,搓擦橡膠雨鞋下的殘雪,而莉莉領著他太太到樓梯口,大聲喊道:
一個老人坐在大廳裡一張有扶手的大椅子上打瞌睡。他在辦公室裡點燃一根蠟燭,然後在前面領著他們上樓去。他們靜靜地跟在他後面;他們的腳步踩在鋪著厚厚地毯的階梯上,發出了輕柔的落地聲。她跟著門房後面上樓,向上爬時,她一路低著頭,瘦弱的肩膀彷彿因背負重擔而彎曲,裙子則緊緊包裹著她的臀部。他原想伸出手臂去抱住她的臀部,擁她入懷;想占有她的欲望,使得他雙手顫抖了起來,還好緊握雙拳,指甲因使力而扣入手心,才止住了他肉體內的原始衝動。門房停下了,在階梯上把那隻淌著蠟油的蠟燭扶正。他們也只好在他下方的階梯上停了下來。靜默中,賈柏瑞可以聽見熔化的蠟油,滴落在托盤的聲音,還有他自己的心臟撞擊肋骨的聲音。
——沒說什麼?為什麼問我?是不是她說的?
——真好,這樣最好不過了,凱特阿姨說。但是孩子們呢?葛瑞塔,你不擔心他們嗎?
——唉!真可惜!她大叫。他要下來了嗎?葛瑞塔。
朱莉亞阿姨聳聳肩,然後帶著薄弱的自信說:
——據說,瑪麗珍說,這是三十年來最大的一場雪;今天早上的報紙報導說,整個愛爾蘭都鋪上了一層白雪。
他快步走到門邊。
他靜靜站在大廳的陰暗處,一面用心聽著那歌聲曲調,同時抬起頭來仰望著她的妻子。她的姿勢帶著幾分優雅與神秘的韻味,好像象徵著什麼東西。他在心中揣摩,一個女人,站在黑暗的樓梯間,傾聽著遙遠的音樂聲,是一個怎樣的象徵?如果他是畫家,他要把她這個姿勢畫下來。她那藍色的絨帽,可以凸顯暗色背景前的紅棕色秀髮,而裙子上的深色條紋可以和那淺色部分互相映襯。如果他是畫家,他要把這幅畫取名為《來自遠方的音樂》。
除了賈柏瑞之外,所有的男士,出於對朱莉亞阿姨的讚美,多少都吃了一點布丁。由於賈柏瑞從不吃甜點,芹菜就留給了他。傅瑞迪.馬林斯也拿了一根芹菜莖,配著布丁吃。有人告訴他說,吃芹菜對清血很有幫助,而他正好為此在看醫生。整個餐會上一語不發的馬林斯太太這時說,她兒子大約最近一週左右,就要到美樂瑞山去修養。餐桌上的話題馬上轉到美樂瑞山修道院,大家都說那兒的空氣是多麼的清新;修道院裡的僧侶們是多麼地好客;他們是如何從不向客人收取一分五釐的錢。
賈柏瑞安靜了下來。他不想讓她誤以為他對這個心思纖細的男孩有興趣。
賈柏瑞沒心情去聽她在說什麼,因為晚餐時間快到了,而他正忙著在想他的演講內容和將引用的句子。當他看到傅瑞迪.馬林斯走過房間來探望她母親時,他趕緊讓出椅子,並退到窗邊的牆凹處。房間淨空了,後面的房間傳來杯盤刀叉的碰撞聲。還在客廳的客人似乎也跳舞跳累了,正三三兩兩輕聲聊著天。賈柏瑞用他那溫暖抖動的手指輕敲著冷冷的窗櫺。外面一定很冷吧!現在一個人出去散步一定很棒!可以先沿著河岸走,再穿過公園。樹枝上一定掛滿了冰雪,威靈頓公爵紀念碑上一定也覆蓋著一層明亮像帽子般的雪堆了。在外面漫步,一定比坐在屋內的晚餐桌前,愉快多了!
——他在瓦斯廠工作,她說。
——他已經死了,她終於開口說。他死的時候才十七歲。這麼年輕就死了,真是可憐!
賈柏瑞開始他的演說:
——因此,我不會迷戀過去。今晚,我不會讓任何感傷的說教,破壞在座各位的興致。我們擺脫日常生活的紛擾忙亂,抽空來此,短暫相聚。猶如至交好友,我們帶著真情在此聚首;或像同事一樣,抱著某種同志情懷;或者是當作她們的座上嘉賓——該怎麼稱呼她們呢?——都柏林音樂界的三位女神。
——八點鐘,賈柏瑞說。
——因為我很好奇,傅瑞迪.馬林斯解釋說,想聽聽你的看法。我認為他的嗓子很棒!
——是的,先生,馬車夫說。
——整個聖誕晚會裡,凱特阿姨說,他就像是瓦斯火一樣,隨時替大家服務。
——只要再十分鐘就好了,茉莉,康諾伊太太說,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的。
——你有沒有跳舞?賈柏瑞問。
——哦!沒有!幾乎看不出來。
他那張熱烘烘的臉湊得太親近了一點,而且他又模擬都柏林下層社會的口吻說話,三位小姐本能地警覺到此,於是就不再對他的話答腔。傅瓏小姐是瑪麗珍的學生,她問達利小姐,剛才彈的那首好聽的華爾滋是誰的作品;布朗先生發覺自己被冷落了,便立即轉身去找那兩位對他比較有敬意的年輕人說話。
她哽咽失聲,激動不已,於是面孔朝下,趴在床上,壓著棉被,啜泣不已。賈柏瑞拿不定主意地握著她的手一陣後,因怯於介入她悲傷的情緒,便把手輕輕鬆開,靜靜地走到窗戶邊。
——親愛的葛瑞塔,你在想什麼?
賈柏瑞遲疑了一會兒之後說:
凱特和朱莉亞立刻跌跌撞撞地步下暗黑的樓梯間。兩個人先後吻了賈柏瑞太太的面頰,說她一定活活凍死了,並問她賈柏瑞來了沒。
——讓我們一起舉杯向三位致敬。祝她們身體健康、大富大貴、添福添壽,也祝她們在各自的領域裡,繼續保有自立掙得、引以為傲的地位,也在我們心中,永遠占著一個榮耀與尊寵的地位。
兩位男士邀請那三位女士賞光當他們的舞伴。瑪麗珍轉身向達利小姐說:
賈柏瑞臉色大變,正要皺起眉頭,假裝不知其所以然時,她已單刀和*圖*書直入地說:

——我常告訴朱莉亞,凱特阿姨強調說,她被人設計趕出唱詩班,但她從來就不相信我的話。
——晚安,晚安。
他話沒說完,見凱特阿姨已經走到聽不見的距離了,便立刻領著三位女士到後面的房間去。房間裡兩張方桌並排,朱莉亞阿姨和幫傭正在設法把一塊大桌巾拉直鋪平。餐具櫃上碗盤、酒杯、整組的刀叉和湯匙一字排開。闔上的方形鋼琴也被用來擺餐具,上頭放著各種佳餚和甜點。兩個年輕人站在餐具櫃旁的角落,喝著苦味啤酒。
——你沒聽到我的聲音跟烏鴉一樣嗎?達西先生不耐煩地回答。
她走到窗邊,站在那兒,往外看。
——當然啦!你無話可說。
——哦!那時候,你和他是一對戀人?賈柏瑞說。
瑪麗珍看著她離去的背影,臉上一副不悅困惑的表情;康諾伊太太倚著欄杆,傾聽廳門關閉的聲音。賈柏瑞忖度著自己是不是造成她突然離去的原因。但她似乎不是在生氣:她是帶著笑聲離開的。他失神地望著樓梯看。
——沒有,達西先生漫不經心地回答道。
——沒錯!康諾伊太太說。橡膠做的玩意兒。我倆現在各有一雙。賈柏瑞說,歐洲大陸上每個人都穿這種套鞋。
——那匹叫人念念不忘的強尼,瑪麗珍笑著說。
——喂!布朗先生,如果你是認真的,那這就是一個錯誤的發現。我要告訴你,自從我參加晚宴以來,從來就沒聽她唱得有這次一半好呢!我是實話實說。
——是的,但不管是橡膠或是澱粉,賈柏瑞說,老紳士有一匹馬,叫做強尼。強尼一直在老紳士的磨坊裡工作,一圈又一圈地拖著磨幹活。日子平靜無事;但強尼還是出了一件可笑的事。一個晴朗的好天氣,老紳士心血來潮,想要裝派頭,乘馬車去公園欣賞閱兵典禮。
——你該不會是病了或是覺得虛弱吧?
——我知道,先生,馬車夫說。
——噢!不對,凱特阿姨,瑪麗珍說,達西先生和歐卡拉漢小姐還沒走呢。
——沒錯,賈柏瑞,沒錯,她說。小心為上。
——唔!什麼都行啊!康諾伊先生。
——他為什麼不配有好嗓子?傅瑞迪.馬林斯強烈反駁道,難道只因為他是黑人?
——不過,你會來吧?艾佛斯小姐熱切地把溫暖的手搭在他的臂上。
布朗先生領著託他照顧的三位女士,戲謔地邀她們喝一種又辣又嗆又甜的水果酒。但她們說從不喝烈酒,於是他就開了三瓶檸檬汽水給她們。他請其中一位男士讓開一些,拿起大瓶子給自己倒滿一大杯威士忌。在他試著啜飲之際,那些年輕人帶著敬意,盯著他看。
他看見葛瑞塔擠過跳華爾滋的人群朝著他走來。她到的時候,靠著他的耳邊說:
——布朗先生真的是無所不在,凱特阿姨壓低嗓門說。
——我幫你找了一位很棒的舞伴,男中音,巴特爾.達西先生。我待會兒邀請他高歌一曲。現在整個都柏林都為他瘋狂。
——他沒醉得太厲害吧?凱特阿姨問賈柏瑞。
當他們再次碰在一起跳舞時,她談起了大學的問題,賈柏瑞頓覺得自在多了。她的朋友曾拿一份他對布朗寧詩作的評論給她看。她因而發現了這個秘密:但她非常喜歡這篇評論。隨後,她突然開口說:
——我們以前也有一匹好馬和一輛輕型的馬車,朱莉亞阿姨有點感傷地說。
——喔!傅瑞迪是不是很糟糕?瑪麗珍說,他真的是糟透了。
——你知道三一學院嗎?
為了掩飾他的激動,賈柏瑞便更專注起勁地跳著舞。他看見她臉上尖酸的表情,於是刻意躲避她的眼神。但是當他們在長列的隊伍中碰面時,他意外覺得自己的手,被她用力緊緊捏住。她眉頭下質問的眼眸緊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直到他露出微笑來。然後,隨著長列隊舞再次移動,她踮起腳尖,附在他耳邊輕聲說:
——誰在上面彈琴?賈柏瑞問。
——一位音色優美清脆、圓潤柔和的英國男高音,凱特阿姨熱情澎湃地說。
她越說越激動,想要繼續為她姊姊打抱不平,因為她對這件事耿耿於懷。但瑪麗珍看到跳舞的客人都回來了,便不動聲色地岔開話題:
——一個我過去認識的年輕人,她回答說,名叫麥可.費瑞。他以前常常唱那首歌——〈來自奧克林的少女〉。他是個多愁善感的男孩。
——泰迪,我倒一大杯檸檬汁給你提提神。
——噢!莉莉,他一面說著一面把金幣塞到她的手裡,聖誕節到了,這是……一點小意思。
——我整個晚上都和他在一起,歐卡拉漢小姐說,康諾伊太太也是。他告訴我們說他重感冒,無法唱歌。
凱特阿姨再說了一遍,戒律就是戒律,布朗先生似乎還不能完全理解。傅瑞迪.馬林斯就盡其所能向他解釋,說僧侶們要努力為凡俗世界的罪人們所犯的錯誤贖罪。但這個解釋仍然不夠清楚,布朗先生咧嘴笑問:
——那時候我和他很要好,她說。
賈柏瑞正要對這件事問他阿姨時,他阿姨突然停住不說話,並把眼光移轉到朱莉亞身上,她正步下樓梯,在欄杆邊伸長脖子往下看。
——好!賈柏瑞說。
這時候廳門打開了,布朗先生一路開懷大笑,從台階走了上來。他身穿一件綠色的長大衣,仿羔羊皮的袖子和領子,頭上戴著一頂橢圓形的毛皮帽子。他指著大雪覆蓋的碼頭,說那持續不斷、尖銳的風嘯聲就是由那裡吹來的。
——她說我們是三位女神,朱莉亞阿姨,瑪麗珍說。
他仰起頭來,看著餐具室的天花板。由於樓上有人跳舞踏步,天花板便微微顫動著。他靜聽一會兒鋼琴的聲音,然後再看一眼莉莉。她正在衣架那頭細心地摺疊著他的外套。
——是我以前和祖母住在高爾威時認識的一個人,她說。
——為什麼?艾佛斯小姐又問了一次。
她停頓一會,撫平激動的口氣後,再繼續說:
賈柏瑞聽到他妻子回答說是的,並且看到她朝著他們走了下來。在她身後幾步,跟著達西先生和歐卡拉漢小姐。
——大概是吧!我正在設法請達西先生出來唱首歌,但我看他架子還滿大的。
——啊!達利小姐,辛苦你了,連彈兩支舞曲,但今晚女士的人數實在不足。
賈柏瑞低頭瞧他阿姨們一眼,看見朱莉亞阿姨的臉上掛著誇張的笑容,而凱特阿姨卻淚水盈眶。他趕緊略過部分演講內容,直接跳到結論部分。見到在座的每個人都用指頭撫弄著酒杯等待這一刻的到來,賈柏瑞立刻熱情地舉起葡萄酒杯,大聲地說:
她沒有回答,也沒有完全投入他的懷抱。他再次輕輕地問:
——喂喂,你看看,朱莉亞要去哪裡了?她幾乎要失去性子地說。朱莉亞!朱莉亞!你要去哪裡?
——你是不是玩得不愉快?瑪麗珍失望地說。
——現在,如果有人想要像莊稼漢所說的,再來一些添飽肚子的東西,男士也好或女士也好,儘管吩咐。
——但是你要怎樣回家呢?康諾伊太太說。
——奇怪!達西先生說,我怎麼沒聽過他。
——我真的不能留了,艾佛斯小姐說。
——賈柏瑞,套鞋是什麼?
——誰是G.C.?艾佛斯小姐兩眼盯著他說。
——喔!可憐的傢伙,他畢竟是個正直的人,賈柏瑞繼續言不由衷地說。我借給他一個金幣,沒有預期到他真的還了。可惜,他不知道要和那個布朗先生保持一點距離。說真的,他是個沒有心機的人。
她慢慢地走離開鏡子,順著那道由窗口灑落的光束走向他。她的臉色看起來如此凝重,如此疲憊,使得賈柏瑞開不了口。不,時候未到。
她停了一會兒,長嘆一聲。
說到這兒,自己禁不住開懷大笑了起來。傅瑞迪.馬林斯轉向他說:
管家的女兒,莉莉小姐真的是腳下沒一分空閒時間。她剛把一位男士接到樓下辦公室後面的餐具間,幫他把外套掛好,接著大廳的門鈴又沒命地響了起來,她只好快步走過空盪盪的長廊去迎接另一位客人的到來。還好她不用去接待那些女士們。凱特小姐和朱莉亞小姐有先見之明,早把樓上的浴室改裝成女士們的更衣間。凱特小姐和朱莉亞小姐在那裡,談天說笑,忙成一團,她們前呼後應,走到樓梯頭,從欄杆往下看,對著莉莉叫問,誰來了。
凱特阿姨和賈柏瑞也跟著笑了起來。
——要去,你自己去,賈柏瑞冷冷地回答道。
——從祖居的大宅院出發,賈柏瑞繼續說道,他駕著強尼拉的馬車。原本一切安然順利,但強尼看到比利國王的雕像之後便出了狀況:不知道牠是否看上了比利國王的坐騎,還是牠誤以為回到了磨坊。總之,牠開始繞著雕像轉了起來
大吊燈底下上了蜜蠟的地板,因燈光反射而變得閃閃發亮。賈柏瑞覺得刺眼,就把眼光移轉到鋼琴上方的牆壁,那上頭掛著《羅蜜歐與茱麗葉》劇中樓台相會的一幅畫;旁邊還有一幅,畫的是「倫敦塔」裡被謀殺的兩位王子。它們是朱莉亞阿姨少女時,用紅色、藍色和棕色羊毛線編織而成的。這些可能是她們少女時學校老師教的,因為有一年他母親也幫他織了一件紫色的毛背心當作生日禮物,上面繡了許多小狐狸頭的圖案,以棕色的緞子當作襯裡,配上紫紅色的釦子。雖然凱特阿姨稱讚他媽媽是摩肯家族最有才華的人,但說來奇怪,她竟然沒有什麼音樂天賦。凱特和朱莉亞一向以她們這位不苟言笑、望之儼然的大姊為榮。她的畫像就掛在牆上的大鏡子前。她拿著一本書攤開在膝上,正用手指著書中的某處給穿著水手裝躺在她腳跟前的康士坦丁看。她親自給孩子取名,因為她非常重視家庭門風。多虧她,康士坦丁現在已經是伯布瑞根主要的助理牧師了;多虧她,賈柏瑞也在皇家大學拿到了學位。但一想到母親拉下面孔來反對他婚姻的樣子,賈柏瑞的臉上就浮現一片陰影。她輕描淡寫說的那幾句話,依然隱隱刺痛著他的心。有一次她說葛瑞塔也有鄉下人精明算計的一面,但事實上葛瑞塔並不是這樣的人。她晚年在老家芒克斯鎮長期臥病時,不都是葛瑞塔在照顧她。
女孩子回過頭來瞪他一眼,然後搶白說道:
拍桌子的鼓譟聲立刻響起,然後,又突然停住。賈柏瑞傾身用十隻顫抖的手指壓住桌面,臉上帶著僵化的笑容看著大家。當他的視線和一排仰望的眼睛相遇時,他便抬頭把目光朝向大吊燈看。鋼琴手正在彈奏華爾滋舞曲,女士們裙襬拖在客廳地板的聲音,清晰可聞。也許這時候,有人剛好站在碼頭邊的雪地裡,望著透著燭火的窗子,傾聽由內飄了出來的華爾滋樂曲。戶外的空氣非常清新。遠處是座大公園,裡頭的大樹,白雪壓枝。威靈頓紀念碑頂上的積雪,猶如一頂發光的帽子,照耀著西邊「十五畝地」的白色原野
——假英國佬!
看到賈柏瑞的表情動作,每個人,甚至於馬林斯太太,都笑了起來。凱特阿姨說:
賈柏瑞沒有答話,他因這番反駁而情緒激動了起來。
——先生,爐火熱不熱?
和賈柏瑞一起離開房間時,凱特阿姨皺了皺眉頭,左右搖晃著食指向布朗先生示意要他小心。布朗先生點頭回應,在凱特離開後,他便對傅瑞迪.馬林斯說:
他試著維持一個冰冷的質問口吻,但是他開口說話時,他的聲音卻有股低聲下氣的漠然。
——呃!那麼,賈柏瑞愉快地說,我猜,最近選個好日子,你和你那個小伙子就得請我們喝喜酒了,是嗎?
賈柏瑞眉頭緊鎖,但旋即舒展開來說:
——唉!凱特阿姨,瑪麗珍說,我們真的都餓壞了。人一餓,就容易起口角。
這個時候,他的阿姨們和他太太正好從女更衣室裡走出來。他兩個阿姨,衣著樸實,個子矮小。朱莉亞阿姨稍微高了約一吋。她的頭髮,一片灰白,垂掩到耳際。她一張寬臉,蒼白如許,肌肉也鬆垮垮的。臉部的輪廓因之變得更深刻。她的身材肥胖,雖然筆直挺立,但是目光呆滯,雙唇微張的表情,卻讓人覺得她是位不知身在何處,也不知何去何從的女人。相較之下,凱特阿姨比較有活力。她的臉孔雖然看起來比較健康,但卻布滿皺紋,像一顆風乾的紅蘋果;她的頭髮,雖然同樣是過時的梳理樣式,但仍保有栗子般熟透的顏色。
——歌聲美極了!歌聲美極了!凱特阿姨說。
——是的,但是為什麼呢?布朗先生問。
賈柏瑞沒有隨眾人到門口去。他站在大廳黑暗的一角,抬著頭,目不轉睛地望著階梯。在階梯上方的第一個迴轉處,有一個女人站在陰暗處。他看不清楚她的臉龐,但是可以看見她那赤褐色混著橙紅色的格子裙,在陰影之下呈現出一種黑白相間的兩色條紋。那是她的妻子。她倚在樓梯的扶手上,正在凝神傾聽。賈柏瑞看她一動也不動的樣子,覺得奇怪,也跟著豎起耳朵來聽。但是除了門口階梯處的笑語和爭辯聲、斷斷續續的鋼琴聲,和一個飄飄忽忽的男性歌聲外,他什麼也聽不清楚。
——是以前哪一個人?賈柏瑞面帶微笑地問。
看到他已經上了樓梯,女孩只好在他的後頭喊道:
在她穿過房間往回走時,馬林斯太太彷彿不受到剛才插話的干擾,繼續對著賈柏瑞說蘇格蘭有哪些美麗的地理風光。她的女婿每年都帶他們到湖區去度假、去釣魚。她的女婿是個釣魚高手。有一天,他釣到一條很大很大的魚,飯店裡的工作人員還幫他們把魚煮來當晚餐吃。
——喔!我們通常都去法國、比利時或德國,賈柏瑞有點笨拙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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