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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意清單

作者:珍妮佛.布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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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02

第一部

02

泰特老師身子向前靠,雙手再度交握在那堆包裝紙之上,皺著眉。「不上大學?」
我眼珠一轉。「隨便妳。」便將耳機塞回耳中,繼續窩在椅子上,閉起眼睛。我才不會讓她得逞激怒到我呢。
我攀上看臺最高處,朝著他大喊。
泰特老師咬了咬下脣,似乎真的認真考慮起該怎麼回答。「人就是人啊。」她最終吐出這句話來,無奈地攤手,聳肩的動作略帶憂傷。
她示意讓我坐在一張椅子上,上面放著一塊磨破的塑膠椅墊,然後自己擠到一個侷促的檔案櫃角落裡,坐在辦公桌後方,在成堆的紙張跟便條之間顯得特別矮小。她倚身向前凌駕在桌上那堆雜物之上,雙手剛好在一團速食包裝紙的中間位置交握起來。
杜切打斷他的話。「怎樣?她可以走路啦,幹麼不去看看人家的墓?如果是我把那些覺得該死的人名字記下來,我至少會去人家墳前致意一下吧。」
我點點頭,把門打開一條縫,將CD丟在門廳的桌上。尼克伸手攙著我,將我領到房子後面的空地,清出塊位子,然後攤開四肢躺在草地上,望著天上的星星,天馬行空地聊著,聊任何事。
我可以理解她並不認識尼克。當尼克一年級初進加文高中時,他只是個沉默瘦削的小個兒,衣著不得體且頭髮髒汙。可是卡門跟我曾上同一所小學,說她不認識我完全是一派胡言。再說,她跟四分衛先生克里斯.薩摩爾斯在高二時相好得不得了,而克里斯.薩摩爾斯不僅討厭尼克,還竭盡所能惡整他。薩摩爾斯每次一整尼克,連他那群狐朋狗黨都跟著起鬨,所以其實我也懷疑卡門會不認識尼克。不曉得愛倫跟卡門今天會不會在學校?他們會想把我揪出來嗎?會希望我不要出現嗎?
杜切最晚離開,與我擦身而過,口中喃喃有詞。「是啊,真是有夠高興啊。」
「最近還好吧?」大衛問道。
「我早就想給她一點教訓了。」他說。
「還有就是,妳也有赫爾勒醫生的電話。」我媽繼續說,又拍拍我的膝蓋。
他注意到這邊,略抬下巴示意,開始慢慢往我這個方向移動,步履輕鬆。於是我跳下看臺,越過草坪走向他。
「喔?想換學校嗎?也沒問題啊,以妳的成績……」
「嘿,」他說:「你們這些混混都在幹麼啊?」他用空著的手跟杜切稍微握了握,接著捶了大衛的肩頭一拳。
「我才不管什麼修不修的,」我說:「真想宰了她,把她那顆豬腦袋給扭下來。我一定要讓她後悔,一定會給她顏色看。」
「好貼心哪。」我回答,讀起封殼背後的字,尼克細心地一一把歌名跟歌手用打字列在上面。「我好喜歡這個禮物。」
泰特老師伸出一隻手,直直看著我的眼睛。「我花在尼克身上的時間,恐怕比陪自己的兒子還要多,」她開口。「他總是在追尋什麼,憤世嫉俗的。像他這樣的孩子通常一輩子都在自我掙扎,心中充滿怨恨,真的是被怨恨給俘虜了。」
淚水決堤,我試著忍住再忍住,但一點用也沒有。她怎麼會知道尼克的未來呢?沒有人可以預測未來。老天哪,如果可以預測未來,我一定會阻止這件事發生,讓它徹底消失。然而我做不到,無能為力,即便我該試試看。這正是令人感到心痛的地方,我該試圖阻止。如今我的人生規劃不再有大學生活,未來被畫定為「那個痛恨所有人的女孩」,事實上新聞報紙就是這麼寫我——「痛恨所有人的女孩」。
「恐怕這些安全措施會讓大家早上的活動因此延誤了。」泰特老師嘆口氣。「不過,當然啦,這樣一來大家會覺得安心一些。」
我媽從車前座越過身來拍拍我的膝蓋。「呃,如果到中午妳需要我的話,打個電話就可以,知道嗎?」
「沒有,我是說不繼續念,不讀大學。」
「還好。」回答相當簡短,因為她拉著我快步前行,我不得不專注在腳下。然後不待我體內的焦慮開始爆發,我們便跨入穿堂,這不禁讓我有種被戲弄的感覺,彷彿若順從己意,對於再度步入校園,我該擁有起碼的權利感到驚慌。
走廊上顯得有點不復昔日熱絡,似乎少了些學生,除此之外則一如以往。學生聊著天、尖叫,鞋底在光滑地面上發出摩擦的聲響,牆壁間迴盪著置物櫃嘩嘩嘩的櫃門開關聲。
「嘿,」史黛西問道:「還好吧?妳看起來很糟耶。」
「後來如果必要的話,我們都會禁止學生早上在這裡聚會。」泰特老師說道,彷彿能看穿我的心理。「主要是安全考量,但其實也沒有人會想要在這裡出沒了,現在餐廳只用作輪班吃午飯的地方。」
「唉,我不會自殺啦,她真是瘋了。」我回答。
我聳聳肩。史黛西跟我從很久以前就是手帕交,我們身形差不多、喜歡相同的電影、穿一樣的衣服,甚至撒一樣的謊,每逢夏天便幾乎秤不離砣,簡直形影不離。
「妳不會有事啦。」媽說著。我別過頭去望著窗外,看到狄蘭妮.彼得斯沿著足球場走著,跟山姆.霍爾雙手緊緊交握。我不知道他們已經是一對,頓覺自己不只錯過一個夏天,而是整個人生那麼長。如果一切如常,我會在湖邊消磨整個夏天,或者是保齡球館、加油站、速食店,道聽塗說大聊八卦。相反地,我將自己拘禁在臥房裡,光是想到跟我媽上雜貨店就害怕得腹部痙攣。「赫爾勒醫生有強烈的預感,覺得妳今天一定會過得多采多姿呢。」
「搞什麼啊?」我說道,然後自己把左邊的耳機拆下來,拉一拉隨身聽機身附近的電線,眼睛往右邊瞥,只見走道另一邊浮出克莉絲蒂.布拉特那張不懷好意的臉。「走開啦妳,克莉絲蒂。」
真想對泰特老師和盤托出,但又太過複雜,和圖書光是想這些事情就讓我的大腿隱隱作痛,連心都糾纏起來。我站起身,背起包包,用手臂擦乾臉頰。「得去上課了。」我說:「我可不想第一天上課就遲到。我會好好考慮一下,關於大學的事,但同樣地,我不敢做出任何保證。這樣可以嗎?」
大衛出現在史黛西身旁,給我,個擁抱,一個紮紮實實的擁抱,然後迅速鬆開,退回到那群朋友的隊伍之中,眼光低垂看著我眼前的地面。
公車再度起步,隨著車上人數增加,噪音分貝也跟著加強,我只得把MP3隨身聽的音量調大,然後繼續頭靠著椅背,閉目養神起來。
「反正不是我。」他回答,然後搔了搔肩膀。「我一直以為自己不會對任何人動心的,但妳完全是個例外。」
「別理她啦,」史黛西說:「她就是很機車啊,根本沒人喜歡她吧。」
「人都會有所謂的死對頭嘛……」老媽會掛著一臉歉意的苦笑這麼跟老師說,而克莉絲蒂確實是我的死對頭。
克莉絲蒂是那種所謂的風雲人物,因為大家都怕她怕到不敢不跟她做朋友。她生得虎背熊腰,膽大而好戰,兩條腿大概可以壓碎一顆頭顱。奇怪的是她卻身為我們的壘球隊隊長,實在想不透,這麼大一隻克莉絲蒂.布拉特居然可以跑過其他人直登一壘。不過她似乎真的曾有過一兩次這樣的戰績吧,我想,不然就是教練被她嚇得不敢開除她。誰知道啊?
我往上爬,好跟他們會合,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杜切對安格森行個俐落的舉手禮,邁開大步朝學校校舍前進。史黛西跟大衛跟隨其後,嘻笑不止。而我也開始挪步,卻被尼克的臂膀給壓制住,一起停留在人行道上的原點。我抬頭看他一眼,只見他仍望著學校,嘴角浮現一絲笑意。
「也是,滿好的。」
「試試看吧。」我說起話呢呢喃喃,手不自主地捏著腰間。「但不敢保證我真的能撐下去。」倒數八十三天,我在心中默念。
公車一站又一站地停,我目光固定盯著窗外,看到一隻機靈的小狗在一戶人家前的垃圾袋附近聞來聞去。小狗的尾巴在風中左右搖擺,頭卻整個埋進垃圾袋裡。我懷疑牠會不會有呼吸障礙,一面猜想這小傢伙究竟是在裡頭發現什麼好東西,讓牠這麼興奮。
「泰特老師?學校有變很多嗎?」我問道:「我是說,學校裡的人……是不是都不太一樣了?」我完全沒有預設偏好的答案。當然,大家都如常上課,而如今我們就像個歡樂的大家庭,像報紙上寫的那樣。也或許根本沒發生過槍擊案——一切都是妳這個瘋子的幻想?尼克是個瘋子,而妳居然相信他,事情不過如此而已。妳的憤怒毫無道理,再怎麼憤恨,一切都是出自想像。
小學的時候,克莉絲蒂就叫我巴奇.貝佛(譯注:巴奇.貝佛(BuckyBeaver)是美國牙膏品牌Ipana自五〇年代以後的卡通吉祥物,有兩顆大門牙,貌似老鼠。)。到六年級她開始散布謠言,說我有穿皮帶(這對小學生來講可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上了高中,她決定轉而攻擊我的化妝技術跟衣著,於是乎有了死神修女的稱號,大家都覺得非常好笑。
一邊有人在敲邊鼓。「她一定是在暗戀妳啦,克莉絲蒂。」旁人跟著哈哈大笑起來。
我伸展了一下,用腳鉤住他。「沒錯。」我說:「管他的爸媽、管他們老是吵架、什麼都別管,誰鳥他們啊?」
這大概是我最不希望聽到的答案了。
「我知道。」我將身子向前挪一挪,覺得胃開始抽緊。史黛西跟杜切跟以前一樣坐在露天看臺上,還有梅森、大衛、麗姿跟利百加。通常我也會和他們坐在一起——跟尼克。比對時間表、埋怨誰又在課堂上做了什麼事、討論一起參加好玩的派對。這時史黛西剛好被杜切逗得花枝亂顫,越發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
「我不知道妳今天要回學校耶。」史黛西說著,目光迅速地投射到身旁,好觀察杜切的表情,我立刻發現她開始複製起杜切的神色,還誇張地咧嘴斜笑,把自己的一張臉搞得很難看。
「或許明天妳該擦個口紅之類的。」當我準備跨出車門時,老媽這麼說道。好怪的一句話,我不禁這麼想著,然後習慣性地抿起雙脣,把門關上,對著我媽稍微揮揮手。她也揮手表示回應,一面打量著我,直到後面的車子按起喇叭她才離開。
站在人行道上,人群從身旁溜過,我覺得自己孤立無援。彷彿在人海中隨波逐流,卻永遠不是他們的一分子。我暗想有沒有可能一直站在這裡,直到下午兩點五十分老媽出現的時候。
我沿著走道走向出口,下車到人行道上,把車上的事拋諸腦後,並且快步跑向露天看臺,通常史黛西、杜切跟大衛都習慣聚集在那邊。
「不可能!」似乎終於有人解除了這個世界的靜音鍵。我回過頭一看,史黛西跟杜切站在那兒,手牽著手。史黛西一張嘴張得老大,杜切則結結巴巴啞口無言。「小瓦?」史黛西好不容易發問。倒不是說她不相信眼前的人是我,而是她無法相信我居然出現在這裡,這個地方。
「她只是很擔心妳。」然後他會這樣回答,幸好接下來我們就會開始聊其他的事了。
「但我確實是這麼問的。」他說。
泰特老師嘆了口氣,跟著站起來。她把放資料夾的抽屜推回去,這回櫃子文風不動。
我開始邁開步子,身後一個聲音卻硬生生讓我停了下來。
我跟她四眼相對,不甘示弱。都過了這麼些年,她對這些無聊行徑卻仍樂此不疲。我媽曾說只要故意不理她,到最後她就會覺得自討沒趣了。但遇到今天這種情況,要做到這般功夫可真是知易行難。就m•hetubook•com.com算是對爭鬥一類的情事免疫超強,既然把我的東西給弄壞,那可是門兒都沒有。
「你不問的話,我就不會想去死了。」我會這樣回答。
泰特老師的辦公室跟赫爾勒醫生那邊相比,真是風格迥異。赫爾勒醫生的辦公室非常狹小,塞滿成排的書籍資料;而泰特老師這邊則匯集各式各樣的文書紙張跟教學器材,彷彿一半是訓導主任辦公室、另一半是儲藏室。任何平的地方都堆滿了書,整個空間還散布著老師的孩子跟家中小狗的照片。
「這樣的可怕也滿好的。」
我們轉入橡樹街。這條路線我連作夢都會走:右轉橡樹街、在兒童之家大道左轉,繼續左轉到史達林路,就可以進入停車場,而加文高中便近在眼前,一眼就可以看到。
「天哪,妳到底是有什麼問題啊?」我吼道,音量變大。
我跟克莉絲蒂站起身後,距離不到幾英寸,都可以聞到她身上的煎餅糖漿氣味了。她不懷好意地冷笑,居高臨下瞪著我看。
她語帶柔和:「聽著,小瓦,我知道妳對所發生的事感到自責,覺得自己跟他一樣,但事實並不是這樣啊。」
門的另一端,可以聽見老爸的聲音越來越近。「妳給我試試看,說不定我從此不再回來,珍妮,這樣就稱了大家的意了吧?」他大聲咆哮。尼克透過門往裡瞥見,我發誓我在他臉上看到一抹尷尬,還有……同情嗎?或許吧,也可能是恐懼?或跟我一樣的焦慮感?
我正沿著階梯走上房間,此時電鈴響起。從大門旁的窗戶可以看見尼克的身影,他正兩腳不斷交替重心地站著。
史黛西也開始注意到這點。她挪動一下身子,眼光故意不放在我身上。
我開始朝門的方向移動,但就在伸手摸到門把前又回過身來。
「是啊,拜託。」大衛叨念著。「很高興妳沒事了,小瓦。有跟誰一起修數學課嗎?」
「尼克?我們該走了吧。」我又提醒他一次,他卻還是默不作聲,到後來我根本是用腰去頂他。「尼克?」
突然一隻手按在我肩頭。
「喔,真是的。」大衛接口,把MP3從我手中拿過去,按了幾個鍵,試著開開關關好幾次。「應該可以修吧。」
我點點頭,瞭解她話中含意。這其實不是紀錄的問題,我實在難以想像現在全國上下會有人沒聽過我的名字,簡直就是公眾人物,甚至全民公敵。「我改變主意了。」我說道。
手腕突然被撞了一下,或許是有人經過,於是便不以為意。但第二次撞得更大力了,還有人故意把我右邊的耳機扯下來,垂在空中,滲出一些音樂聲。
我點點頭。「我知道。」
「那當然。」我轉過頭親親他的肩膀。「你也讓我動心了啊。真可怕,我們兩個還真的是同病相憐。」
我常覺得非常諷刺,老媽開車載小法蘭克去上學是因為他討厭搭公車,而我卻是一想到跟媽同在車上就頭大。但有時候我又會想挑戰老媽的晨間訓話,因為公車實在是爛到爆。
「是啊,」我回答。「看看那個王八蛋克莉絲蒂.布拉持對我的MP3做的好事。」
「還是在安格森發飆前趕快去上課吧,」我說著,並且拉動尼克的手臂。「嘿,我在想說……今天要不要乾脆跳過午餐,然後去凱西小館吃點小東西?」
她護著我從警察身邊經過,進入辦公室。裡面的辦公人員臉上掛著禮貌的微笑,一言不發。我低著頭,目光看著地面,隨著泰特老師進到她的辦公室,暗自希望能在這裡待得越久越好。
自五月以來,我跟赫爾勒醫生一個禮拜至少進行一次的面談。對話通常是這樣:
通常在中間的地方我都可以找到座位,一坐下屁股就凹沉進椅墊中,膝蓋頂著前面的座椅,耳中聽著我的MP3隨身聽,整個神遊於外。但最近克莉絲蒂.布拉特實在很讓人討厭。其實這也不是什麼新鮮事,我本來就看她不順眼,一直都不爽她。
「沒錯,」他說,「沒錯,今天可忙得很。」我們開始走路,一步接一步,彼此的腰互相碰撞著。
我腰桿挺得更直些,試圖擠出充滿自信的笑容。其實今天我沒打算跟人談論這個話題,一直以來也沒提過。「說真的,泰特老師,您不必這麼說。」我暗自摸了摸後口袋那張我跟尼克在藍湖邊的合照,以便堅定決心。「我是說……我沒事,一切也都很好。」
「沒事啦。」我說這話時氣若游絲,想推動車門把手,卻覺得雙手使不上力。後來終究開了門,反而令我暗自失望,這代表到頭來不得不走出車外了。
還是那樣,愛蓮那張醜臉竊喜著,坐在她們身後的幾個同夥也不安分起來,而克莉絲蒂仍睜大眼睛,擺出虛偽的表情。
「她一定是在暗戀妳啦,克莉絲蒂。」
「嗯,我已經不想讀了。」
在「意外」發生後(那是我老爸對此事件的愛用語彙),史黛西來探望過我兩次。一次在醫院,我終於開口說話之前;另一次是我出院後在家裡,但我讓小法蘭克轉告她說我正在休息。之後她便不再認真地試著與我聯繫了,而我也沒跟她聯絡。我似乎隱隱覺得自己不配再擁有朋友,像她這樣的人該有更好的交友選擇。
我露出微笑,覺得相當興奮。尼克的夾克袖子在我後頸上摩擦,感覺好舒服也好真實,彷彿只要他的袖子在我脖子上摩擦著便天下太平,即便是他最近常常分心做別的事。無論如何,尼克當下就在這邊陪我、抱我、替我出氣。不是站在耶利米那邊,而是站在我這兒。
「尼克!」我喊道,一面揮著手。
尼克打開一扇門,等我先行走進去。
「腿還在痛嗎?」hetubook.com•com她問道。
「很忙啊。」他簡短回答一句,掃一眼學校大樓。「真的很忙。」他重複說著,但非常小聲,我想在場只有我聽得見。那不像是在跟我們之間的任何人說話,而是對著學校本身,那棟建築物、裡面人蟻攢動的學生生活。
喉頭開始哽咽。太矯情了吧?一名中輟生因追憶凶手男友而泣不成聲,自己想來都覺得噁心。於是我嚥口氣,將淚水硬吞了回去。
他眨了眨眼,低頭看著我,嘴上仍掛著那副笑意,目光炯炯而堅定,甚至越發透著光彩。我不禁懷疑他跟耶利米早上是哈了什麼靈丹妙藥,這樣的行為舉止實在異常。
我沉到座位裡,身體滑到差不多視線剛好卡在椅背頂端的位置,然後將耳機塞到耳朵裡,用大拇指推動MP3的音量控制鈕。我向窗外望去,想到今天能握著尼克的手就覺得好幸福,巴不得趕緊到學校見到他,聞他口中散發的肉桂口香糖香氣,然後午休時間將頭倚在他的臂彎裡,全身被他護著,世界彷彿靜止下來。不管是克莉絲蒂.布拉特、耶利米、老媽老爸,還有他們永無止境、永無止境的爭辯。那些爭辯最終總是以尖叫跟老爸甩門離家作為收場,他奪門而出步入黑暗的夜晚,老媽則躲在房間暗自啜泣。
接著我們經過學生餐廳另一頭的出入口,鄰近行政辦公室,而照理來說這才是學校的正面。
我雙腳彷彿釘在人行道上好一會兒,不確定自己究竟有沒有那個能耐走進大樓裡,只覺得大腿隱隱作痛,腦袋嗡嗡悶響。不過周遭的人卻毫無異狀。一對二年級情侶從旁經過,熱烈討論著返校的樂趣;另一個女孩則是被男友逗得咯咯嬌笑;老師們站在人行道周邊,催促學生趕緊到課堂上。自我上次到校以來,記憶中的一切全鮮明展現眼前,卻又感覺好陌生。
老媽在接送區減速並停下車來,手離開方向盤,看著我。我試著不去注意她微微抽動的嘴角,以及漫不經心挑著大拇指肉刺的小動作。我給她一個勉強的微笑。
我側身盯著牆上那些壁花小馬的暗影,希望牠們能跟我兒時所想像的那樣一躍而起,載我遠走高飛,將一切雜念拋諸腦後。對於「我是誰」這樣的問題一無所知,實在太令人傷感,而唯一確定的是:我已經厭倦這種傷心的感覺。
「我今早一直在等妳,」她開口了。「很高興妳回學校來,非常勇敢。」
有時候在我所處的世界裡,父母彼此憎惡、學校裡爾虞我詐,讓我實在很不願成為這樣的自己。而尼克則是心靈寄託,唯一瞭解我的人。能歸屬於所謂「我們」的一部分,這種感覺真是妙不可言。我們擁有共通的想法、同樣的感覺,跟一樣的苦境。然而,如今「我們」之中的另一半卻消失無蹤了。隻身躺在幽暗的房間裡,我往往被這個現實所擊潰,對於再度以「我」的個人姿態獨立生活不知所措。
我們之間陷入一片沉默。然後我開始注意到周遭圍著一群好事者,只是他們所感興趣的不是爭執的場面,而是對我感到好奇,彷彿他們忽然意識到這是何方人物了。這些人來來往往從我身旁穿行而過,斜著眼竊竊私語。
我們直穿過學生餐廳。我試著不去胡亂想像腳底沾黏滿地鮮血的畫面,將注意力放在泰特老師喀答喀答的腳步聲上,一面提醒自己調整呼吸,回想赫爾勒醫生長期以來給我的心理建設,但當下卻什麼也想不起來。
「是趕著去參加葬禮喔?乾脆把尼克甩了,搞上一具冰冷冷的帥哥屍體算了!喔,等一下,不好意思,尼克本來就是屍體了嘛。」
學生餐廳,這個曾是大家早上打混、總是熙來攘往的地方,如今空蕩蕩的,除了三三兩兩擺著幾張空無一物的桌椅。遠遠另一頭是克莉絲蒂.布拉特倒下的位置,有人放了個公布欄在那邊,頂部有色紙裁成的幾個大字:永誌不忘,公布欄上則貼滿小便條、卡片、緞帶、照片、旗幟跟花朵。有兩個女孩——從這個距離看不清楚是誰——正在上面貼便條跟相片。
才不,我想這樣朝她大吼。不是,他才不是呢。尼克是個好人,我感覺得出來。
「我不希望任何人喪命,」我近乎喃喃自語。杜切挑高眉毛回瞪著我。「他也是你最好的朋友之一啊,難道不是嗎?」
我們走到門邊,尼克這才鬆手放開我的肩膀。剛好一陣清風撫過,將我的襯衫領子吹亂翻開,我不禁一陣寒顫,脊骨透著涼意。
「嘿,寶貝!」我說道,並且伸出雙手環抱著他。他有點閃避的意思,但仍稍微欠身給我一個吻,然後將我的身體轉過去,像平常那樣一手搭在我肩上。被他的手臂這樣保護著真的好幸福。
只是今天早晨這一切顯得有點不大一樣。加文高中再也沒有像我新生入學時,所感受到的那股朝氣跟親切感了。我再也不會把它跟令人神迷的浪漫故事聯想在一起,跟愉悅、笑聲還有成就感,這些一般人對於中學生活的想像都徹底絕緣。那一天,尼克把這些東西從我及眾人身邊偷走了。他偷走的不只是一抹純真跟良善和睦,某種程度上來說,他還掠奪了我們的回憶。
我看著泰特老師辦公室的地毯,心中再度浮起一種想法,覺得自己從未瞭解過尼克。那些我們聊過的什麼知己啦知交啦之類的全是些屁話,只能說對於人情世故的掌握我完全不及格。
靠人行道這邊的車門打了開來,尼克走出車外。他身著最近老是穿的那件黑色夾克,拉鍊直拉到脖子以抵禦寒風。
加文縣太陽報,二〇〇八年五月三日記者安琪拉.黛許
我跟泰特老師穿越走廊,最後接近通往學生餐廳的轉角。這回早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老師將我推入餐廳前,心中的惶恐便迅速竄升直達喉頭。而她勢必感受到了我的恐懼,加把勁兒掐住我的肩頭,更加快速地把我往前推。
他會問說:「妳覺得有安全感嗎?」
穿堂更是人來人往。一名警官守住門口,拿根警棍對著學生們的背包、夾克揮盪著。泰特老師橫手止住一名同學,示意讓我直接通關。
「希望妳撐得下去囉,妳是個優秀的學生。」老師接話。「啊!」她扳起一根手指喊了聲疼,然後靠向旁邊,拉開辦公桌旁一個檔案櫃的抽屜。上面的相框跟著晃動起來,裡面鑲的照片是一隻黑白相間的貓咪正逗弄著什麼小東西,我不禁想像起泰特老師在相框倒下後,得一次又一次將它扶正的樣子。接著她拿出一個咖啡色的檔案夾,在桌上攤開,任由抽屜繼續大開著。「我突然想起來……大學,喔,對,妳是想申請……」她翻了翻紙頁。「……堪薩斯州立大學,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她繼續翻查,然後停下,手指在其中一頁游移,最後說道:「對,在這裡,堪薩斯州立大學跟西北密蘇里州立大學。」她闔上檔案夾,臉上堆笑。「我上禮拜才拿到這兩間學校的申請資料。現在開始申請,手續是有點晚啦,但應該是沒什麼問題。或許妳得查查看個人永久紀錄的部分,可是……就是說……妳沒有被判……呃,妳知道我在說什麼吧?」
「緊張嗎?」

公車車門打開,我們全部起身。這幾乎是學生的本能反應吧,我想,就算你手邊正在做什麼事,車門一旦打開便會反射性站起來。就像生活習慣,出生、死亡,車門打開站起來。
泰特老師拉回身子往後坐定,口中仍滔滔不絕:「瓦納瑞啊,妳的前途還不可限量。妳可以上大學、妳有很好的成績。反觀尼克已經沒有未來了,他的未來……已經是這樣子了。」
「瓦納瑞,」她開口,接著又停住,好像在重新組句。「讓自己今天開心點,好嗎?我真的很高興看到妳回來,也會把那些大學申請資料轉給妳參考。」
史黛西用手肘頂他一下。「別鬧啦,這是她第一次回學校耶。」她接口,但沒什麼勸阻效果。
一輛黑色雪佛蘭呼嘯駛進停車場,直開到足球場旁邊。我認得那是耶利米的車,不禁心跳加快,一瞬間還真忘記了MP3的事。
「有去看過尼克的墓嗎?」杜切問。我一臉嚴厲回望著他,他則目光透著輕蔑瞪著我。「任何人的墳墓?」
尼克只是嘻嘻笑著,而他的樣子卻讓我大感吃驚,似乎透著光彩,幾乎刺眼的神采奕奕。
那裡有更多的警方人員搜查學生的背包,用金屬探測器偵測學生的身體。
「好了,加文的同學們,」他說道。史黛西跟我不禁用手肘互碰對方,一面竊笑著。「不要浪費早上的時光喔,該去上課了。」
我默不作聲,喉頭哽著。這一切都好不真實,走在同樣的高速公路上,跟那些我一度相當熟悉的同學同行,熟悉卻又顯得格外陌生。比如愛倫.穆吧,我曾看過他對著鏡頭親口說:「我希望瓦納瑞因為她的所作所為,乾脆消失在世界上。」還有卡門.奇亞洛,她在接受雜誌訪問時說:「我完全搞不懂為什麼我會出現在那個名單上,在事情發生的那天以前,我根本沒聽過尼克和瓦納瑞這兩個人。」
他轉過來面向我,用手肘撐起身體。「幸好我們還可以彼此作伴,」他說道:「就好像說,呃,即使全世界的人都討厭我,但仍有個依靠。就兩個人一起對抗全世界,就我們兩個。」
不過等稍晚回家之後,我一爬上床就會開始胡思亂想,關於自殺之類的事。我有安全感嗎?會不會我曾經一度想自殺但連自己都沒有察覺到?光是這樣亂想,就會花上一個小時。房中的一片黑暗包圍著我,而我只是一個勁兒地思忖,究竟是什麼事讓我連自己是誰都不敢確定。畢竟世界上最容易作答的問題不就該是自己的身分嗎?唯獨對我而言,有好長一段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也或許我自始至終都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吧。
「我得趕去上課了,」她說:「真高興妳回來了耶,小瓦。」話語未落,她人就已經從我身旁穿了過去,大衛、梅森,還有其他人也立時跟進。
她那醜八怪朋友愛蓮(也是一隻亞馬遜怪物,紅髮配張人臉,加文高中壘球隊的捕手)哈哈大笑起來,但克莉絲蒂只是瞪著我,故作無辜貌。
她比我晚兩站上車,這算是一大福音了,至少這讓我有機會在她上車前隱身起來。絕不是說我怕她或怎樣的,只覺得跟她對槓很麻煩。
「跟我來吧?」耳邊傳來這句話。我回過頭,認得那張臉是泰特老師,我們的訓導主任。她手搭著我的肩膀,將我引了開來,在人流中放膽前進,僅留下低低耳語。
當時我的腦袋裡塞滿爸媽的身影跟他們永不停歇的爭吵,於是理所當然將這一席話聯想到他們身上。尼克對於我的遭遇可說是心有戚戚焉——他將自己的繼父查理斯稱做「現任老爸」,並且大談自己母親過去輝煌的情史,好像在講什麼天大的笑話似的。那個時候,我萬萬沒想到他指的是我們兩個對抗……所有的人。「沒錯,就我們兩個。」當時我這麼回答。「就我們而已。」
「想出去走走嗎?」他問道,雙手插在褲袋裡。「裡面的狀況好像不是很好,我們可以到外面散個心。」
安格森校長拖得長長的腳步聲出現在我們身後,扯開他那副「校長嗓子」。我們在派對上很愛學他的裝腔作勢:不行喔,加文的同學們,啤酒對你們的腦部發育不是很好。一定得在上學前吃一份營養早餐喔,加文同學。另外還得記得喔,加文的同學們,千萬別碰www.hetubook.com.com毒品喔。
克莉絲蒂.布拉特,十六歲,加文高中壘球隊隊長,是第一個受害者,顯然遭受凶嫌的蓄意攻擊。「他先撞了她的肩膀,」受害者的母親艾咪.布拉特說道。「然後一些在場的女生告訴我們,當克莉絲蒂回頭以後,他就說:『妳老早就已經被列在我們的清單上了。』克莉絲蒂反問:『什麼清單?』可是他馬上就開槍射她。」布拉特腹部中槍,醫生說她「能活下來實在很幸運」。檢調單位也進一步證實,布拉特的名字確實出現在駭人聽聞的「恨意清單」裡,且名列第一。「恨意清單」為一本紅線圈筆記本,槍擊案發生後不到幾小時,警方便在尼克住處搜出這本筆記本,並加以查扣。
當公車轉入加文高中前的那條路,我肩膀又被碰了一下。可是這回我的耳機線被用力拉扯,兩頭雙雙掉了下來,甚至整臺MP3隨身聽都被扯出去摔在公車地板上,躺在前面的座位底下。我把隨身聽撿起來,卻發現機身旁的綠色小燈熄滅了,螢幕也一片空白。我趕緊關機再重新開機,可是……沒動靜,看來是摔壞了。
「我下午兩點五十分就會來,」她說道:「我會在這邊等妳。」
「今天能在這裡看到妳真是太好了。」泰特老師開口。「我想妳多少有些心理準備吧?」
我們轉入學校私人車道,馬上發現學校旁邊停了兩輛警察巡邏車。我大概是發出什麼聲音或露出什麼神色來,老媽說道:「那只是例行性巡邏,保全吧,因為……呃,妳應該可以瞭解。他們不希望重蹈覆轍,至少這樣能確保妳的安全,瓦納瑞。」
「我來開門!」朝爸媽這麼大喊後,我便跑下階梯,但其實兩人已吵得不可開交,根本沒注意到周遭的事。
「唉呀呀,嚇得我腳在發抖了。」她回答。
我把鞋底剝落的塑膠屑挑起來,一面聳了聳肩。一下子湧上太多情緒,簡直快把我逼瘋到沿著大街尖叫,然而終究只是無能為力地報以一個聳肩的動作。老媽今早對我的關注超乎尋常,一有輕舉妄動她就會通知赫爾勒醫生,然後像平常那樣一股腦將所有疑慮宣洩出來,緊接著便是安排所謂的「面談」時間了。
通常學生會來這裡找泰特老師抱怨哪個老師不好,再不然就是翻查大專院校的介紹資料,差不多就是這些功能而已。如果泰特老師當初是滿懷雄心壯志,希望未來能輔導眾多莘莘學子,那她想必會大失所望了——當然啦,前提是如果有人會因為生命中缺少麻煩人物而感到不滿。
我覺得有點對不起她,幾乎可以從她臉上看出一種渴望恢復舊時情境的表情,還有當她握著我的手臂時,我可以察覺到她有一股由衷的罪惡感——不過,我同樣感受到她機警察覺當下跟我做朋友的困境。如果說我自己因為跟尼克的那份感情而深感罪惡,她是否也會因為跟我的一段友情而覺得愧疚呢?當我的朋友需付出很大的風險——幾乎是在加文高中的社交網絡中自取滅亡。而史黛西絕對不會堅強到承擔這份風險。
「嘿。」我答腔。
「嘿。」他回個聲,拿出一張CD。「我給妳帶了這個,」他說道:「今天下午特地替妳燒的,裡面都是一些我聽了覺得會想到妳的歌。」
「本來第一節課想借你用我的MP3,可是克莉絲蒂.布拉特在公車上把它給毀了。」我說道,將MP3舉起來給尼克看。他看了一會兒,笑容咧得更開,將我緊緊摟著,加快步伐朝大門走去。
沒有回應,他仍是一語不發瞪著學校。
我想起有一天夜裡,尼克在我爸媽開始飯後慣例的口角爭執戰時出其不意地現身。爸媽的爭執有其徵兆:老媽會用力把碗盤甩進洗碗槽裡,氣急敗壞地念念有詞;老爸則是在客廳跟廚房間的地板上來回踱步,眼覷著我媽,並且一個勁兒地搖頭。緊張局勢一升高,我便開始滿懷倦意。那陣子總是如此,我巴不得一覺醒來身在不同的家庭裡,擁有不一樣的人生。小法蘭克已然遁入自己的房間,我在想他是不是也有同樣的倦怠感。
「嘿。」我應門,一腳踏上外面門廊。「怎麼了嗎?」
二〇〇八年五月二日上午七點十分
我從幼稚園就認識克莉絲蒂,從不覺得自己會喜歡這種人,我想反過來她也是這麼想吧。每到返校之夜,我媽就得特地把老師拉到一邊,千叮嚀萬交代別讓克莉絲蒂跟我坐在同一張桌子上。
「我想也是,實在是超討厭她的。」我不住地發牢騷,稍早的不快一下子傾洩而出。「真搞不懂她是有什麼病。」
「妳知道為什麼我們兩個感情這麼好嗎,小瓦?」過一會兒他突然問道:「因為我們的想法很類似,幾乎是兩人同心了。這種感覺真棒。」
「我有怎樣嗎?死神修女?是妳自己在幻想吧。不然就是被詛咒,說不定是魔鬼在惹妳喔。」
我把她推向走道,這時乘客已開始移動。「誰管妳是有什麼病啊……」我說著,一面舉起我的MP3隨身聽。「妳給我賠來。」
「再撐一下就沒事了。」他說。我點點頭,朝學生餐廳走去,目光搜尋是否有克莉絲蒂.布拉特的身影,兩排牙齒直打顫。
「交給我吧。」
但史黛西跟我有個很大的差異,她沒有仇敵。或許是因為積極取悅眾人的緣故,加上缺乏主見:只要告訴她她是誰,她就可以扮演什麼角色,人云亦云。她絕對不是風雲人物,但也不是什麼討厭鬼,像我這樣。總之她有如一株牆頭草,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偶爾,」我回答,低頭看看自己的腿。「至少我可以不用上體育課。不過帶著這條腿,我大概別想準時上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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