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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真相

作者:茱迪.皮考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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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六章

第一部

第六章

「天氣熱,被濺到一點水也沒關係,」我在池邊坐下。「妳在跟誰說話?」
被子攤放在桌子上,一團團白色的線軸散置在被面。我走進房間時,女人們抬頭看看。「這位是艾莉.哈洛薇,」凱蒂宣告。
「電話?」我離開客廳時,露易絲驚呼。「在家裡?」
我笑笑。「妳說得沒錯。」
我屏息坐在椅子邊,懷裡抱著露易絲睡著了的小女兒,等著看看誰會占上風。「莎拉.費雪,妳知道我怎麼想,」瑞秋開口,雙眼閃閃發光,但她來不及說完就被手機鈴聲打斷。
我跳下床,跪到地上找我的手提電腦,光滑漆黑的電腦袋子在原木地板上滑動,電腦滿載著資訊與現代科技,拿在手裡感覺沉甸甸地,令我幾乎喜極而泣。我把電腦袋子擺在床上,拉開拉鍊,拿出電腦,按下按鈕開機。
嗯,我不知如何回應。當前的首要之務是打贏這場官司,這跟我個人對凱蒂的觀感毫不相干。「對不起,我失陪一下,」我邊說邊站起來,打算盡快脫身。但我一回頭就碰見亞隆。
我猶豫了一下。史蒂芬絕對不會讓自己陷入這種局面。「我可不認為我是公設辯護律師,」我說。「我們只是還沒有協商出費用。」
「天啊,艾莉,我已經找了妳好幾天,妳沒有開手機嗎?」
凱蒂站起來,圍裙裙兜裡的豆子沉甸甸地晃來晃去。她轉身走向屋子,卻看到賽謬爾慢慢向她走過來。
「我想不管怎樣,今天的聚會都不會持續太久。」莎拉直率地說。「如果妳要找凱蒂,我吩咐她出去曬衣服了。」
「但是其他方面呢?天啊,妳到底在哪裡?」
我看了他們一會兒,他們熟練地進行這些雜活,雙手溫柔地摸摸母牛的肚子,或是搔搔牠的耳後,嫻熟而優雅的模樣令我著迷。我露出微笑,心情愉快地插上插頭,我暗自禱告電力不會急速上升,毀了我的硬碟,然後開機。
我注意到在阿米緒人的農場上,如果任何教條有所變通,肯定是出於經濟所需。比方說,在一塵不染的擠奶室裡,有個十二伏特的引擎不停攪動不繡鋼巨桶裡的牛奶;真空擠奶器由一天啟動兩次的柴油引擎供電。這些「現代化的便利措施」並非凡俗用品,而是出於實用所需;它們讓阿米緒人在競爭激烈的奶品市場保持優勢。我不太了解柴油引擎或是其他機械,但誰曉得呢?說不定其中之一能夠啟動我的手提電腦。
瑞秋的話像石頭一樣重重落在房裡,女人們頓時停手,一隻隻手掌好像靈療者的雙手一樣懸浮在被面上。瑞秋把針插在布面,然後把兒子抱到胸前。
「未婚生子,」她邁步向前走,我趕快跟到她後面。
「妳種的蔬菜看起來很不錯。」
安娜的眼睛一亮。「瑞秋,妳跟她說說有次妳把瑪莎的被子縫到妳的圍裙上。」
我忽然明瞭一個住在阿米緒農場的律師所面對的狀況。我必須在欠缺各種正常、便利工具的情況下,為當事人擬定辯護策略。一氣之下——我氣自己,也氣葛曼法官——我抓起手機打電話給法官。但只撥了前三個號碼,手機就沒電了。
我們走到穀倉裡的安靜之處。「亞隆跟我說,妳對於這個案子有點問題,」艾菲朗開口。
「瑞秋的話對她的傷害,比對我的傷害大,媽媽身邊只剩下我一個,我不能犯一點錯。」
「瑞秋.拉普!」瑪莎斥責。「妳怎麼回事?」
「為什麼不能?」
莎拉緊握住凱蒂的手,凱蒂向前跨了一步,主教開始祈禱,每個人都低下頭——唯獨凱蒂例外。她直視前方,先看看我,然後看看馬車,眼光四處游移,就是不肯看看墓穴。最後她終於像花朵一樣抬頭迎向空中,陽光輕灑在她臉上時,她竟然失當地露出微笑。
瑪莎一隻手臂擱在凱蒂的椅子上。「她也幾乎像是我的女兒。」
「嗯,我也不能進城花八小時充電,把凱蒂單獨留在這裡。」
主教舉起雙手,在那一刻,他看起來百分之百像是我在法院裡碰到的每個法官。「電腦不是你的,亞隆,我也絕不懷疑你對教規的忠誠與承諾。但誠如我告訴祖克一家,為了達到目的,有時我們必須不擇手段,目前的情況也一樣。既然律師有這個需要,我會允許穀倉裡裝設一個變流器,只有哈洛薇小姐可以用它啟動電器。」
「在這附近買不到,」我說。「而且電池相當貴。我可以幫電池充電,但我需要插座。」
她甚至不敢抬頭看主教。「拜託,」她喃喃說道,然後重重吞口口水。
主教溫暖的大手蓋上我的手。一時之間,我覺得整個人平靜了下來。「哈洛薇小姐,妳為了我們做出一些調適,」艾菲朗說。「妳不認為我們也會為妳做出同樣的妥協嗎?」
女人們嚇了一跳,四下張望。我心頭一沉,把小孩換到左手,伸出右手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我按了按鍵,把手機貼在耳邊,女人們張口結舌地看著我。「哈囉?」
「我不用電腦也可以寫東西,」亞隆邊說邊走開。
我沒聽到莎拉的解釋,但在廚房跟史蒂芬講話時,我聽到拉普姊妹的馬踢踢躂躂駛離車道。
毫無疑問地,當莎拉邀請我跟大家一起在客廳縫被子時,我當然不怎麼開心。自從昨天晚上之後,我們的關係有點緊繃。今天早上,她一語不發地遞給凱蒂一條白棉布,叫凱蒂綁住自己。邀請我一起縫https://m.hetubook.com.com被子代表著某種退讓,等於是歡迎我進入先前不准我加入的世界,更代表著懇求,拜託我不要再提起昨晚發生的事情。
他笑笑。「幫親戚的忙?難不成妳有個阿米緒遠房親戚?還是我搞錯了,把他們跟妳媽媽那邊的印度教徒混為一談?拜託,艾莉,妳可以跟我說實話。」
「不、不,」女人搖搖頭。「我說的是妳的心。」
「什麼罪過?」
一隻牛在最遠端的畜欄哞哞叫,甜膩的乾草味以及氣味更加濃郁的飼料令我鼻子發癢,擠奶器噗噠、噗噠的聲音變成某種背景音效。我把這個世界阻絕在外,專心開始敲打鍵盤。
艾菲朗笑笑。「沒錯,你確實可以,但是亞隆,你不會這麼做的。我今天就請人拿一個變流器給哈洛薇小姐。」
兩小時後,我身邊堆滿了文件、聲明和報告,沒有一樣對我的當事人有利。案子有些疑點——比方說,DNA檢驗尚未證實凱蒂確實是嬰孩的母親,嬰孩早產也可能是死因——但大部分證據都將責任歸咎於她。證據顯示她曾在現場;院方證明她剛分娩;嬰孩的屍體甚至沾染著她的血液。除此之外,她試圖隱瞞生產的事實,據此而言,其他人不太可能知道她懷孕,更別提殺死嬰孩,但警方卻可將之視為動機:妳如果花了這麼多精神隱瞞生產,妳當然也可能想盡辦法除掉嬰孩。唯一的問題是:犯下這個罪行時,凱蒂的精神是否健全?
「變流器?」
「妳打算怎麼辦?」
即使相隔一段距離,我依然感覺得到凱蒂在發抖,她全身散發出強烈的恐懼,就連被控謀殺的那一刻,她都沒有像現在這樣顫抖。她的手擦過蘆葦叢,輕輕握住我的手。「好,我希望我的律師在場,」她說,聲音小到跟講悄悄話差不多。
大家靜靜地繼續縫被子,女人們的雙手有如羚羊飲水似地,優雅地沿著被面上下移動。「艾莉,」瑞秋問道。「妳來自費城?」
「他們要我懺悔我的罪過。」
「我的地產上不准有插座,」亞隆打岔。
「沒有。老實說,我正在找東西。我需要幫電池充電。」
我知道她在下逐客令,於是邁步外出,但在通往廚房的門口停下腳步。「瑞秋.拉普為什麼質疑凱蒂?」
他轉身面向我。「變流器可以把十二瓦特的電力轉換為一百一十伏特的電壓。我們的生意人用變流器提供電力操作收銀機。我們不可以直接使用發電機,但是變流器使用電池,符合我們的教規。大部分的家庭沒有變流器,因為誘惑太多了。哈洛薇小姐,電力經由『柴油帶動發電機,將電儲存到十二瓦特電池,傳輸到變流器』的過程而來,適用於任何電器製品,比方說妳的電腦。」
喔,這聽起來比較像話——一個私人邀約。我雙眼一揚,等著聽聽凱蒂怎麼說,這時才發現賽謬爾講話的對象是我,而不是凱蒂。
聽說?聽誰說?地方上的阿米緒科學家嗎?我還來不及問她,她就開口:「我得去整理花園了。」
「嗯,現在沒結冰,她溜起冰來不是有點麻煩嗎?」
「不,完全不一樣,」亞隆反駁。「這又不是攸關生死。」
「謝謝妳,但這是我的職責。」
一部車子慢慢停在馬車後面,麗達和法蘭克下車,兩人都一身黑衣。我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牛仔褲和運動衫,如果有人事先跟我說今天要參加葬禮,我大可換套衣服。但從現場的狀況看來,也沒有人事先通知凱蒂。
「沒錯,離水面大約六吋之處。」
我還來不及回答,艾菲朗和執事就出現了。「哈洛薇小姐,」主教說。「對不起,路卡斯和我必須跟你的小表妹談談。」
直到聽到凱蒂的聲音,我才曉得自己走到了池塘邊。她坐在一叢高高的香蒲之間,幾乎看不到人,光著雙腳浸在水中。「我在看喔,」她緊盯著池塘中央說,但那裡卻沒有任何東西。她微笑著鼓掌,獨自為她想像中的表演喝采。
我吃驚地看著她,不管凱蒂截至目前為止說了什麼,這場葬禮顯然打動了她的心。我剛跨出一步,麗達就抓住我的手,輕輕搖頭制止我。不知怎麼地,我乖乖留在她身邊,甚至發現自己默默念誦這番多年不曾說出、幾乎忘了曾經知曉的禱詞。過了一會,我趁麗達來不及再度制止之前,衝向馬車,爬進車裡。凱蒂縮成一團坐在座位上,頭埋在雙手之中,我遲疑地輕輕拍她的背。「我可以想像這對妳是多麼困難。」
「不會,她不知道現在是夏天;她只是繼續她過世之前做的事情。」她逐漸降低音量,變成了耳語。「她似乎也聽不見我在說話。」
亞隆脫下帽子,用襯衫衣袖抹抹額頭。「電池?」
「謝謝,史蒂芬,但是沒有必要。我當事人的父母好不容易才勉強接受一個律師,更別提整屋子的律師了。」
我拔了一根香蒲,捲起莖柄。「我不了解的是,妳相信一些妳甚至看不到的景象,卻堅決否定其他人——醫生、法醫、甚至妳自己的爸媽——都曉得已經發生的事實。」
一時間,我有些動搖。我眼前浮現史蒂芬頸背上的斑點,以及他彎起手腕刷牙的模樣,我也幾乎聞得到他衣櫃、收納櫃和睡衣的氣味。這一切是如此容易、如此熟悉www.hetubook.com.com——不像現在這個處處陌生的環境。一日將盡之時,我若看得到我熟悉的事物,以及曾經愛過的人,我跟凱蒂的往來將會回到原本應屬的範疇:公事公辦,而不涉及私人生活。
凱蒂懶懶地縫被子,她對著一塊方形的白棉布低下頭,不用直尺或是機器就縫出一道道精細工整的縫線。「妳真行,」我衷心感到敬佩。「它們好精細,幾乎看不見。」
「才不是呢,公主毫無樂趣,」我輕蔑地說。「我救得了自己,才不要等哪個王子來救我。」
「有人送了東西給妳,」賽謬爾說。「如果妳想看看的話。」
我拉起被子的兩角幫她摺疊。「大家似乎沒花多少時間縫被子,我希望不是因為我的緣故。」
嗯,我可不會挑三揀四,這樣就夠好了。女人們低頭縫被子,我陪著小女孩玩。「妳想試試看嗎?」莎拉客氣地問道,我笑了笑。
我聽了相當驚訝,轉身擋住她的路。「妳跟我說妳沒生小孩,為什麼不能也跟他們這麼說?」
凱蒂慢慢坐直,身子挺得筆直。她眼中沒有淚水,雙唇微微露出咬痕。「我不知道妳想些什麼,但他不是我的,」她重複一次。「他不是我的。」
「沒錯,我才剛離開費城。」
「這是什麼?」凱蒂問道。
「妳丟了什麼東西嗎?」他一邊發問,一邊朝我盯著看的角落皺起眉頭。
麗達家。嗯,這倒是個可行之道:我可以在她家準備動議,但這也有問題:因為凱蒂不能離開農場。說不定我可以親手寫出動議……
「嗯,她今天的確沒把妳看成她最信任的臨時保母,」我指出。
「史蒂芬,這完全出乎我的預期——我必須幫親戚一個忙。」
我握緊手中的小小手機,閉上雙眼。「或許吧,」我聽到自己輕聲說。「我們先等一等,看看接下來會有什麼發展。」
她兩頰漲得通紅。「沒人,只是我自己。」
她眼中充滿淚水。「我不能跟他們這麼說;我不能。」
不知道為什麼,我一想到把電力引進費雪家,心中就感到有點不自在,好像自己成了手裡拿著蘋果、露出誘惑笑容的夏娃。拜託喔,我又不會在穀倉裡逮到凱蒂打電動玩具,我不需要變流器啟動電腦時,變流器說不定只會堆積灰塵,但是主教做出決定之後,我依然發現自己漫無目標地走離穀倉和家裡。
我心想,莎拉和亞隆不曉得受到哪種責任感的驅使,縱然不願承認這是他們的孫兒,卻領回嬰孩的屍體。賽謬爾站在墓穴旁不知有何感受?壓根不肯承認自己懷孕的凱蒂,又是如何看待這一切?
她謝謝親戚們的哀悼之意,每次有人跟她說話,她就微微發顫,好像承受了重擊。主教和執事——我從上次的主日禮拜認出這兩人——走過來站到墓穴旁,其他人也過來圍成一圈。
凱蒂稍稍低下了頭。
且容我正式表明:我不會縫紉。你若給我一副針線,以及一件等著縫邊的長褲,我八成會把布料縫進我自己的大拇指。襪子一有破洞,我就把它丟掉。我寧願節食,也不願修改衣服,這麼說夠清楚了吧。
「有人送東西給我?沒有人曉得我在這裡啊。」
我把頭微微往後仰,任憑微風吹過臉頰。「我以前覺得把床單收進來、鋪在床上的時候,可以從床單上聞得到陽光的味道。」
主教和執事互看一眼,艾菲朗點點頭,這個在我身邊唯命是從、不停顫抖的小女生,完全不像那個先前直視著我、告訴我她沒生寶寶的女孩,也完全不像那個幾分鐘前才跟我說、同一件事情可能有兩種不同看法的女孩。但她確實像是那個我在法庭中初次見面的小女生——那個打算屈服於法律制度之下、而不願提出辯護的阿米緒少女。
凱蒂不知道上哪去了,更奇怪的是,大家似乎毫不在意。我拿了一盤食物坐在長椅上,食不知味地吃著。我想著庫柏,以及他不曉得再過多久才會過來。先是泌奶,然後是埋葬小寶寶——凱蒂還要否認多久才會崩潰?
穀倉前面的一片塵土之間擺著一個方方正正的紙箱。「警察送過來的,」賽謬爾盯著封好的紙箱,好像箱子裡藏了一條響尾蛇似的。
「請相信我,我還是不要插手比較好。」
等我明瞭大家還另有打算時,已經太遲了。他們圍住凱蒂和我,摸摸她的臉頰和手臂,拍拍她的肩膀。他們喃喃表示悲傷之意,此等話語無論用哪種語言說出,聽起來的感覺都一樣。賽謬爾和李維遠遠從馬車裡搬出某樣東西,看起來無疑是具小小的棺材。
凱蒂嘆了口氣,然後點點頭。「她在溜冰。」
我跟了過去,然後坐下來看著她摘下豆子、收集成一堆擺進圍裙裙兜,她似乎只顧著工作,專心到我一講話、她就跳了起來的地步。「凱蒂,妳和瑞秋處得好嗎?」
「蘭卡斯特郡,嗯,應該說是離蘭卡斯特郡不遠的天堂鎮。」
我站在旁邊聽。這哪是親密的對話?他們甚至不會輕輕拍一下對方的手肘或背部嗎?賽謬爾肯定已經聽說縫紉聚會時的爭執,這會兒當然是過來安慰凱蒂。我不知道這裡的男孩子是不是都像這樣追求女孩子,也不知道是否因為我在場,所以賽謬爾有所保留,更不知道這兩個年輕人是否真的無話可談——但是如果他們有www.hetubook.com.com了愛的結晶,這點倒是很奇怪。
李維、賽謬爾和亞隆仍在畜欄裡擠奶,李維看來心甘情願地做些阿米緒人的粗活,比方說鏟牛糞、舀穀粒等等,其他兩位較為年長的男人拿著看來像是電話簿頁張的紙片擦拭母牛的乳|房,然後依序幫母牛接上真空擠奶器,擠奶器由發電機供電,也就是間接讓手提電腦可以運作的那部發電機。亞隆偶爾提著牛奶走進擠奶室,噗地一聲把牛奶倒進大桶子裡。
「她在溜冰,」我面無表情地重複一次。
「你問問你女兒吧,」我回了一句。
「還好,我常常幫她照顧小約瑟,有時是大家一起縫被子的時候,有時甚至是做禮拜的時候。」
她揮揮手表示沒關係。「沒事,瑪莎.斯托茲弗斯的先生為了生意所需,在他們家的穀倉裡也裝了一支。瑞秋只是有點自命不凡。」她嘆了口氣,站起來開始收拾線軸。「乾脆整理一下吧。」
除了費雪母女之外還有四名女子:李維的媽媽安娜.艾許,賽謬爾的媽媽瑪莎.斯托茲弗斯,莎拉的兩個表妹瑞秋和露易絲.拉普。這些女人年紀較輕,而且帶著小孩子一起過來——其中一個嬰孩仍在襁褓之中,另外一個搖搖學步的幼童坐在瑞秋腳邊的地板上,拿起碎布玩耍。
螢幕在五顏六色中亮起,各種圖示和工具列點綴其中,接下來出現螢幕保護程式,一群電腦動畫合成的鯊魚在海底游來游去。我伸手拿取一個檢方送過來的文件夾,攤開擱在乾草上。我一邊翻閱內容,一邊在腦海中草擬「法律諮詢之外的服務」的動議。
一團線軸忽然從桌上滾了下來,直直落到沉睡中的嬰孩頭上。小寶寶踢動手腳,不停啜泣。離小寶寶最近的凱蒂探過去安撫他。
「不是公主?」
亞隆顯然有點生氣,他把頭轉開,不再看著主教。我完全不了解這個剛剛達成的協議,但依然感激不盡。「這絕對會使情況改觀。」
過了這麼久,手機的電池居然還管用,令我頗為訝異。我多少希望手機電池耗盡,這樣一來,我就不必跟史蒂芬說話。阿米緒女人們瞪著我,暫時忘記彼此的衝突。「我得接這通電話,」我充滿歉意地說,然後把沉睡中的小孩交到她母親懷中。
對於一個八年級的學生而言,牛頓的物理學定律似乎過於深奧,而凱蒂跟大部分阿米緒孩童一樣,讀完八年級就不再上學了。「我不曉得物理是你們學校課程的一部分。」
墓園面積不大,相當整齊,每塊墓碑差不多大小,因此,我只能依鑿刻的日期辨識出哪一個年代最久遠、哪一個最近期。一小群阿米緒人站在遠遠的角落,黑色的衣裙和褲管有如烏鴉的翅膀似地掃過土地。莎拉和亞隆走下馬車時,大家一起走過來打招呼。
「妳不必動針線,」凱蒂邊說邊拉著我的手腕走進另一個房間。「妳只要看著我們就行了。」
「喔,對不起!」
「Sie schelt an shook mit wohne (她現在跟我們住),」麥拉補了一句。
但當主教請大家默誦禱詞時,凱蒂忽然從她媽媽身旁掙脫,衝向馬車,爬進車內,不見蹤影。
送變流器過來的男士們幫我把它裝在穀倉,變流器接在產犢欄旁邊的發電機上,從這裡剛好可以看到依然被警方圍住的犯罪現場,我若需要靈感洗刷凱蒂的罪名,這下就不用愁了。四點鐘剛過,我拿著文件和電腦走進穀倉,擺出律師的架式。
「幹嘛要我說?」瑞秋憤憤地說。「妳自己講得好極了。」
亞隆一語不發把我趕上馬車,凱蒂已經坐在後座,臉上的表情顯示出她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亞隆在莎拉的右邊坐下,拉起韁繩,發出聲音命令馬兒前進。
電腦毫無反應。
我低聲詛咒,從內袋裡翻出電池裝進電腦,電腦順利開機,但它發出的嗶嗶聲表示電池必須充電,然後螢幕再度一片漆黑。
莎拉已經幫參加葬禮的親戚們準備了餐點。一張擱板桌被移到門廊,她把一盤盤食物和一蜜籃麵包擺在桌上,我不認識的女人們忙著進出廚房,一經過我身邊就對我害羞一笑。
瑞秋不願看著莎拉或是凱蒂。「我只是不想讓凱蒂碰小約瑟。我確實關心凱蒂,但這是我的兒子。」
在執業生涯中,我用一隻手就數得出「善心」和「律師」同時出現的次數,更別說有人把三十九歲的我稱為「女孩」。我笑笑說:「沒錯。」
瑪莎用牙齒咬斷線尾。「我去過那裡一次,搭火車去的。我覺得好多人跑來跑去,匆匆忙忙不知道要去哪裡。」
亞隆轉身走開。「為了其他事情,」他說。
她坐在賽謬爾旁邊,依然一臉可人而困惑。「這是檢方的偵查報告,」我告訴她。「也就是妳殺害妳的小寶寶的證據。」
「瑞秋,我們歡迎妳,」莎拉輕聲說。「但妳不可以讓凱蒂在自己家裡感到不受歡迎。」
主教看來驚訝。「嗯,凱蒂,為什麼呢?」
「我確實跟你說實話,」我擠出這句話。「我不是為了引人注意而耍把戲;絕對不是如此。這事說來話長,但我確實在幫一個親戚的忙。因為保釋條件,所以我必須住在農場裡,事情就是這麼單純。」
「又是妳妹妹?」
「事情是這樣的,」艾菲朗不自在地說。「我們知道現在和圖書情況不佳,將來肯定更複雜。但是凱蒂,這事牽扯到一個小寶寶,而且妳還沒結婚……嗯,妳必須到教堂一趟,讓自己再度走上正軌。」
凱蒂拚命搖頭,臉頰通紅,一頭衝進起伏的玉米田裡。
「倒也不是,我只是聽說的。」
兩位男士對我點點頭,然後再度穿過田野離去。凱蒂花了整整半分鐘才鎮定下來,等她鎮定下來時,一張臉卻像新月一樣蒼白。「那是怎麼回事?」我問。
潔白的帆布好端端掛在曬衣繩上,被風吹得啪啪響。凱蒂試圖曬床單時,大大的床單裹住了她,圍裙也被風吹得往後飄,她嘴裡咬著衣夾,一邊喃喃自語,一邊甩開床單。一看到我走過來,她馬上站到曬衣繩旁邊,把多餘的衣夾丟到桶子裡。「我剛曬完衣服妳就來了,」她一邊抱怨,一邊在我旁邊的矮石牆上坐下。
「直到凱蒂的案子開庭審理為止,」我說。我一坐下來,露易絲.拉普的小女孩就搖搖晃晃站起來,突然伸手想要抓住我襯衫上亮晶晶的釦子。為了避免她跌倒,我一把將她抱到我的大腿上,我抓抓她的小肚子逗她開心,沉迷於小孩洋溢著奶香的暖暖身軀。她黏答答的小手抓住我的手腕,頭往後仰,露出脖子上最潔白、最柔軟的皺褶。我知道自己對這個小孩過度親切,而小孩的母親很可能不想讓我靠近她女兒,但一切都已太遲,我已經喜歡上這個小女孩。我抬起頭來準備道歉,卻發現這會兒所有女人都一臉讚許地看著我。
「為什麼不能?」我在她身後大喊,滿心挫折,呆呆站在原地。
她伸手拍拍我的手。「妳知道的,妳像這樣站出來幫忙我們凱蒂,我們覺得妳很特別。」
「妳別碰他。」
「好,我們不必講太久,我只想知道一些事情,艾莉。根據費城一個可笑的謠言,妳成了某個阿米緒年輕人的公設辯護律師,而且法官還命令妳住在一個農場裡。」
「妳可以多買幾個電池嗎?」
亞隆瞪了我好一會,漆黑的雙眼深不可測。「我們會跟主教談談。他今天會過來。」
「我不需要借助你的事務所,」我說。「我也不想接聳動性案件。老實說,我不敢相信你把這整件事情視為對你的個人攻擊。」我低頭一看,發現自己已經不自主地握起拳頭。我緩緩鬆開手指。
「請跟我們過來,」他指指他旁邊的主教說。「我們可以討論一下今天稍早談過的事情。」
亞隆.費雪始終沒有轉頭。
瑞秋稍微抬起下巴。「妳們如果不歡迎我……」
「如果這個案子如同我的預測,妳會需要幫忙的。我可以過去跟妳一起辯護,讓我的事務所出點力。」
賽謬爾聳聳肩。「東西在前院。」
「漢娜和我以前躲在床單之間捉迷藏,但我們踢起一堆灰塵,把床單弄髒,結果還得全部重洗一次。」
對方一片沉默。「老實說啊,艾莉,妳不告訴我有何打算,反而打算瞞著我,這點讓我相當難過。我的意思是,如果妳想建立專打聳動性案件的聲譽——而且我是說各種各樣的聳動性案件——我可以提供建議和指點,我的事務所甚至幫得上忙。」
我可以想像這會兒史蒂芬額頭上的青筋暴露。「這就是妳所謂的休息一陣子嗎?」
我的身子忽然一僵。我若親手寫出動議,或是想辦法再度啟動手機、打電話給法官,法官肯定認為凱蒂的保釋條件行不通,凱蒂也必須在牢裡蹲到開庭為止。這下全得靠我想出法子。
「確切而言是的。我的電腦可以使用電池,但電池沒電了。」
我瞪著凱蒂好一會兒,她的頭巾稍微歪斜,耳後冒出幾簇髮絲。她彎起膝蓋,用手臂輕輕抱住,看起來不像是生氣或困惑,只是盯著池面,專心看著這個所謂的景象。
莎拉把被子放進架上,轉身面向我。雖然她竭盡全力掩飾情緒,但雙眼依然因為親友們怠慢女兒而充滿羞愧。「我們看起來一樣,我們禱告的方式一樣,我們的生活也一樣,」她說。「但這些並不表示我們的想法一致。」
凱蒂抬起頭。「但我真的清清楚楚地看到漢娜,她穿著綠色洋裝、圍著大圍巾、腳上是那雙我用舊了的溜冰鞋。相對而言,我一直到小寶寶被人發現包在襯衫裡、死在穀倉時,才曉得他的存在,」她皺起眉頭。「妳想何者比較可信?」
「當然是懺悔,」凱蒂輕聲說。「不然還能怎麼辦?」
一聽到亞隆的聲音,我嚇得跳起來,幾乎撞上不鏽鋼桶子的一側。「喔!你嚇了我一跳。」
「跟其他人縫得差不多,」凱蒂說,雙頰因為我的讚美而通紅。
為了表示尊重我,安娜用英文說:「她會在這裡待多久?」
「沒錯,但是瑞秋總是聽信其他人的話,而不是自己找出真相,」她稍作停頓,手指纏繞住一株豆子的根莖。「我不在乎瑞秋怎麼說,因為真相遲早會曝光。但一想到我可能害媽媽哭了,心裡就難過。」
「妳這話是什麼意思?」
「好極了,賽謬爾,」她說。「剛剛摘了些豆子當午餐。」
亞隆一臉震驚。「教規禁止使用電腦,變流器則是試用性質,」他說。「你可以用變流器幫電燈泡充電呢!」
「妳在做什麼?」
「沒錯和-圖-書,電腦的電池。如果你希望我在法庭上好好幫你女兒辯護,我就必須做些準備,這表示我必須草擬幾個動議。」
「嗯,我的意思是,她這麼做是什麼意思。尤其是你們的主教也站出來為凱蒂……」
他脫下帽子,一頭金髮被汗水浸濕。「凱蒂,妳今天還好嗎?」
艾莉
主教摸摸臉上白色的長鬍鬚。「亞隆,你記得帕莉和喬瑟夫.祖克的兒子氣喘病發作嗎?你記得讓那個孩子得到氧氣、遠比嚴格遵循教規來得重要嗎?我認為現在的狀況也相同。」
嗯,這不代表世界末日,我可以在靠近插頭的地方工作,直到電池充了電為止。插座……唉,凱蒂家裡沒有插座。
「而凱蒂是我的女兒,」莎拉慢慢說。
我追到他身邊。「你或許可以,但這不符合法官的預期。」我略微遲疑,然後補了幾句。「開庭之前,我必須借助網路和傳真機,我不指望你在家裡安裝插座,也不指望能夠使用網路或是傳真機,但你必須了解,我必須為了英美法庭做好準備,你不能要求我採用阿米緒人的方式,這樣是不公平的。」
另外一部馬車跟在我們後面——那是賽謬爾和李維上工時駕駛的敞篷馬車。我們轉向一條我從來沒走過的道路,道路穿過男人們忙著工作的田野和農場,最後停在一個小小的十字路口,其他幾輛馬車已停放在那邊。
我毅然決然地起身下樓,走向穀倉。
「少了我,妳一樣做得很好。」一條曬衣繩上掛著深綠、酒紅、淡紫和淡綠等五顏六色的罩衫和長裙,男士們長褲的黑色褲腳在旁邊另一條曬衣繩上飄動,床單被攤開拉直,掛在第三條曬衣繩上,一張張床單被風吹得鼓出個小肚子。「我媽媽以前也幫我們曬衣服,」我微笑著說。「我記得用棍子撥弄床單,假裝自己是個騎士。」
「我可沒說案子本身有問題,而是進行程序的不便。請你了解,基於工作所需,我必須使用一些科技產品,我需要工具書寫呈送給法官的動議,以及日後所需的口供證詞,如果我把這些法律文件用手寫的方式呈送給法官,他會認為保釋條件行不通,先把凱蒂關進監獄,然後當我是個笑話。」
「喔,妳當然可以!」凱蒂說。「床單吸收了陽光,取代了濕氣。每個行動都會引起同等且相對的反應。」
「我還是可以過去跟妳商量策略,或者一起靜靜坐在門廊鞦韆上喝檸檬汁。」
我看到莎拉獨自坐在客廳裡,對著被子低下頭。「對不起,剛剛用了電話。」
「我想妳應該知道為什麼。」
「好吧,」我對凱蒂笑笑。「我們過去看看我的祕密仰慕者送來什麼東西。」賽謬爾轉身牽起凱蒂的手臂,帶著她走向前院。我走在他們後面,看著凱蒂慢慢、輕輕地甩掉他的手。
一名體型壯碩、年紀較大的女人坐到我旁邊,長椅隨之嘰嘎作響。她的臉上布滿皺紋,宛如紅杉巨木的年輪,她的雙手厚實,五指指節腫漲,戴著一副大大的黑框眼鏡,我記得外婆一九五0年代也戴著這款眼鏡。「嗯,」她說。「妳是那個善心的律師女孩。」
「老天爺喔!」我把手機狠狠丟在床上,手機啪地一聲彈跳到地上。我甚至沒有手機電池:我必須利用車上的點菸充電器充電。但是方圓之內最近的一部汽車在二十哩外的麗達家。
我的首要之務是提出動議,要求法院提供「法律諮詢之外的服務」,這樣一來,法院將會負擔精神科醫生的費用。在這個案件中,精神科醫生可不像我一樣願意義務為凱蒂辯護;我愈快準備好動議,愈快可以拿到經費。
我抱起紙箱,這箱檢方的偵查報告並不比我以前處理過的案子重——小小的箱子裡裝了截至目前為止警方搜集到的證據。但是話又說回來,一樁明顯易斷的案件不需要太多證據。
我滿心驚訝地走離這一小群親戚,站到賽謬爾旁邊。他站在墓穴邊緣,往下盯著那個小小的木箱,我輕咳一聲,他迎上我的目光。為什麼沒有人同情你呢?我想問,但話卻卡在喉嚨。
當我抬起頭時,李維正從穀倉另一頭看著我的電腦,他張口結舌、忘了身邊擱著一把鏟子,直到賽謬爾走過來打了他一下,他才回過神來。但是賽謬爾自己也張大眼睛瞪著迸發的色彩和栩栩如生的鯊魚,他絞握雙手,好像試圖極力制止自己伸手碰觸他看到的景象。
「妳是說使用電腦?」
凱蒂曾告訴我,夏天太熱,他們不會每天放牛出去吃草,因此,當我走進穀倉時,一隻隻拴在柵欄裡的乳牛對著我哞哞叫,其中一隻微微前傾,乳|房腫漲鮮紅,讓我想起昨天晚上的凱蒂。我轉過頭,走在兩排乳牛之間,不去管偶爾傾灑在柵門邊的撒尿聲,希望找出個法子啟動電腦。
好吧,說不定她那時候真的瘋了。
「凱蒂,」我輕聲說,她嚇了一跳猛然站起來,池水飛濺到我身上。
我的眼睛大張。「他會為了這事過來?」
「史蒂芬,我現在不方便講話。」
「好、好,」我退讓。「他不是妳的。」我感覺亞隆和莎拉爬上馬車,引導馬兒朝回家的方向前進。隨著馬兒規律的腳步聲,我不停暗想,自稱一無所知的凱蒂,怎麼曉得那是一個男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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