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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真相

作者:茱迪.皮考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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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十六章

第二部

第十六章

「是的。」
「辛格勒博士,你覺得你可以撐著作證嗎?說不定我得換個法庭?」
庫柏笑笑。「如果他們追著凱蒂跑,媒體的形象就會受損,比方說侵犯宗教自由等等。但是他們還是需要照片輔助報導,只好由妳和蓋拉漢登場,請相信我,妳比蓋拉漢上相多了。」他遲疑了一下。「妳剛才表現得好極了。」
「不能。」
「我擔心的不是寶寶。」他深深吸口氣。「妳剛才在詰問的時候說害怕跨出第一步,這話可當真?」
「好極了,」我說,但笑容漸漸消逝。
庫柏和我原本打算就此中止詰問,但我忽然靈光乍現。我雙手抱胸。「她有沒有跟你提起那個嬰孩發生了什麼事?」
「沒錯。即使在解離狀態下,你依然可以無意識地行事。」
她抿緊雙唇;除此之外,我看不出她是否聽了剛才的對話。她把臉頰貼在車窗上,避開我的注視。
「法醫為什麼忽略這一點?」
「你自願置身一個讓你緊張的環境?為什麼?」
「其實相當常見,」歐文說。「到處都有。」
喬治從頭到腳打量了我一番,在那一刻,我真想朝著他的牙齒狠狠踢過去。「朋友?」他追問。「如此而已?」
「她生產的時候,你在場嗎?」
「如果我說錯了,請你更正,庫柏醫生,但被告從來沒說她的嬰孩自然死亡,對不對?」
「你怎麼進行治療?」我問。
「真的嗎?你在那裡做些什麼?」
「沒錯,經常接觸動物的人似乎特別危險。」
記者不自然地笑笑。「我猜妳有個貨真價實的保鑣。」
「這麼說來,費雪家喝的是未經消毒殺菌的牛奶?」
苦瓜臉、帶著泡泡糖氣味的法庭書記官照例拿本聖經走到賽謬爾身邊。「請舉起右手。」他把那本破爛的聖經悄悄擺到賽謬爾的左手手掌底下。「你願意以上帝之名發誓講真話、完全講真話、而且只講真話嗎?」
「不是,因為她真的沒有其他選擇。她認為這是唯一讓自己不被逐出社群的方式。」
「這麼說來,如果你原諒凱蒂,這表示她一定做了某些錯事——即使你不到五分鐘之前,才跟我們說她沒有做錯任何事情。」
我又照照鏡子,試圖捕捉凱蒂的目光。「妳聽到了嗎?」我直率地問。
「辯方沒有請我檢驗其他人的細胞切片,」歐文說。「我不能確定。」
「妳一定得嫁給他,非嫁不可。」
「局部缺血?」
「牛奶公司的卡車什麼時候過來載牛奶?」
「費雪家在超市買牛奶嗎?」
「忽視懷孕,嗯,聽起來像是經過慎思的決定。」
「妳閉上眼睛,」庫柏回答。「接著縱身一躍。」
「妳說得都對,艾莉,一點都沒錯。我應該非常生氣,我確實氣了一陣子,但我現在不氣了。我已經拋下我的自私,轉而幫助她。妳知道嗎?當你是個阿米緒人,你不會想要出鋒頭。你就是不會,因為這樣一來,你就是Hochmut,也就是自以為很重要。事實上,永遠有人比你重要。所以啊,當凱蒂聽到別人說些關於她以及那個嬰孩的謊話時,她不會反抗,也不會幫自己辯白。我來這裡幫她辯白。」他彷彿聽進了自己的話,緩緩起身盯著陪審團。「她沒有做出這種事,她做不出這種事。」
「這點如何幫助你了解凱蒂?」
「不是,」庫柏輕聲說。「我也始終試圖讓她看清這一點。」
「如果你不是司法精神科醫生,你今天為什麼來這裡?」
我對他笑笑。「問話完畢。」
我大可避重就輕;我大可跟他說我不曉得他在講些什麼。但我反而點點頭。
「謝謝,但是不必麻煩了。」庫柏的手指伸進我的髮間,開始按摩我的頭皮。「喔,天啊,我應該付錢讓你幫我按摩。」
他一語驚醒夢中人,我感覺自己臉紅。「抗議成立,」萊貝特法官說。「哈洛薇小姐,你可以把頻道轉回《The people's Court》?」
「對不起,麗達姨媽,艾莉和我可以從這裡走回家嗎?」
她雙手捧住腹部,靜靜哭泣,然後她彎下腰,以一種我從未看過的樣子跪下來。自從我認識她以來,連她被控謀殺、她的寶寶下葬,或是受到迴避禁令的懲罰時,她都沒有表現出這副模樣。「對不起,」她啜泣。「我好抱歉。」
我暫且不開口,只讓陪審團看著賽謬爾。眼前這個強壯、英挺的男子一身看來奇怪的裝扮,結結巴巴口操第二語言,試圖應付這個他完全不熟悉的狀況。「賽謬爾,」我說。「你女朋友懷了另一個男人的孩子,雖然你沒有親眼看到怎麼回事,但是嬰孩卻莫名其妙地死了,更別提你今天緊張地出庭作證,但是你依然坐上證人席跟大家說她沒有犯下謀殺?」
大家肯定看到我的臉有多紅。法庭中響起竊竊私語,庫柏呆坐在證人席上,看起來似乎想要鑽到地底下。
「好,我們暫且不管教會,也請你不要以阿米緒人的觀點回答,就當你是個普通人吧。難道沒有一些讓你不可原諒的事情嗎?」
「這麼說來,嬰孩或許受到李斯特菌感染,你們或許在他體內和肺部發現感染跡象,但是真正的死因可不可能是遭到他母親悶殺?」
「當她知道嬰孩死在她懷裡的時候,如果她如你所說的陷入解離狀態,那麼她八成不清楚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對不對?」
「艾莉,」他悄悄說。「妳可以叫我賽謬爾。」
四面牆壁愈來愈逼近,人群變得模糊,聲音也逐漸微弱。「你很難改變自小形成的想法。」
「謀殺犯將受到阿米緒族群的閃避,甚至永遠不會被接納,對不對?」
「沒錯。」
「有。他是個早產兒,而且呼吸衰竭,他也顯示出兒膿毒性肉芽腫的跡象,包括肺臟纖維化以及肺炎。」
「他說的病菌……那是真的嗎?」
「生產之後才有嬰孩,蓋拉漢先生。」
我捏捏庫柏的手臂,把他拉到旁邊的走廊,走廊旁邊剛好有間空的會議室。庫柏看著門輕輕關上,好像考慮該不該再出去教訓那個記者。「不值得為了這種人上報,」我說。
「拜託。」
「根據你對凱蒂的了解,你認為嬰孩發生了什麼事?」
「不,這是跟我上床、保證我的證詞絕對可靠的額外獎賞之一。」
「抗議!」喬治說。「這是詰問,還是《As the World Turns》?」
喬治搖搖頭。「這不能證明什麼,辛格勒博士。我說不定住在養雞場,但依然對雞蛋過敏。你確定被告吃晚餐的時候總是喝牛奶,而不是橘子汁、水或是可樂嗎?」
艾莉
庫柏深深吻我,甜甜蜜蜜、深沉穩重地吸取我的氣息。「說不定我還沒提過,但我是跨出第一步的專家。」
「嗯,二萬分之一,而根據你的證詞,被告卻因為喝了未經消毒殺菌的牛奶,所以受到嚴重感染。」
「庭上,檢方的每個證人對於這個問題都做出臆測,」我說。「身為凱蒂的精神科醫生,庫柏醫生比任何人更有資格做出評論。」
「你對那晚發生了什麼事情表示存疑,這麼說合理嗎?」
「嗯,在家生產之後,如果新生兒沒有馬上被送往醫院診斷治療,感染將更加嚴重。他說不定兩、三天大就會死於肺炎……就算沒有死於肺炎,他在幾個星期內也會死於腦膜炎。一旦發生腦膜炎的現象,就算送醫診斷治療,他也難保性命。」
「焦躁、發燒,以及呼吸窘迫。」他停頓了一下。「根據個案研究,即使經過治療,新生兒的死亡率依然介於百分之三十到五十之間。」
萊貝特法官瞇起眼睛看我。「律師們,請上前,」她說。「蓋拉漢先生,這個問題跟本案有任何關聯嗎?」
「凱蒂,」我靠過去跟她說。「妳還好嗎?」
「我想讓大家知道哈洛薇小姐跟這位證人已經合作多年。」
「我必須再次強調凱蒂的文化背景。把一個私生嬰和圖書孩引進阿米緒社群雖然令人不自在,但未必會導致悲劇。凱蒂會暫時遭到『迴避禁令』的處置,然後大家會重新接納她,因為阿米緒人非常珍惜孩童。總而言之,分娩之後,凱蒂必須面對她生下一個私生兒的事實,但我相信她一看到眼前有個活生生的小寶寶,她就有辦法應付——她愛小孩,她愛嬰孩的父親,雖然她犯了錯誤,但這麼一個漂亮的小寶寶卻因此來到人間。基於這一點,她受到眾人閃避也沒關係。」
「是的。」
「嗯,絕對值得。」我把頭往後仰,對他笑笑。「嗨,」我輕聲說。
歐文又打了個噴嚏。「我會盡力而為。」
「你為什麼如此認為?」
「抗議成立。」
「那麼我們怎麼沒有相繼病倒?」
檢察官舉起雙手。「我只是不曉得你有何感覺,如此而已。」
「妳現在正需要這一套,小艾。」庫柏伸手幫我調整翻領,輕輕撫平領子,這個舉動忽然讓我好想哭。
證人席上的庫柏看起來相當英挺。我倒不是習於評量證人們穿上西裝的模樣,但他冷靜、始終對著凱蒂微笑,陪審團肯定會注意到這一點。「我過來治病,」他說。「而不是評估。」
「多麼方便啊,」喬治評論。
我深深吸口氣站起來。「辯方請賽謬爾.斯托茲弗斯出庭。」
「你說什麼?」萊貝特法官問。
「是的。一百個嬰孩當中,幾乎有五十個會死於併發症。」
我露齒一笑。「好,賽謬爾。你有點緊張,是嗎?」
「我們是相識多年的老朋友,我非常敬仰她。」
「抗議!」我大喊。
「凱蒂生下小孩,抱著男嬰,用襯衫包起她的小寶寶,發現嬰孩死在她懷裡之後痛哭,這種情況可能嗎?」
「嗯,這麼說來,妳快要生產,高興得昏了頭,這個時候卻擔心弄髒床單,豈不是顯得無關緊要?」
凱蒂抬起頭來。「我不是故意殺他的。」
歐文帶著懷疑的眼光看看頭頂上的冷氣機風口。「你們說不定也得檢查一下那裡的黴菌孢子。」
檢察官聳聳肩。「凱蒂當初也這麼想,你瞧瞧她現在落到什麼地步。」
「你怎麼做呢?」
「每隔兩天過來一次,除了主日之外。如果剛好碰到星期天,卡車就在奇怪的時刻過來,比方說星期六午夜。」
「是的。」
「庭上,我認為這存在著利害衝突,而我想讓陪審團了解這一點。」
我們看著車後燈消失在道路盡頭,然後我轉身面向她,雙臂在胸前交叉。「這是怎麼回事?」
「沒有,」庫柏帶點警戒地說。
「根據你的證詞,凱蒂一心只想被她的族群接受?」
賽謬爾抿緊雙唇。「我無法不由阿米緒人的觀點作答,因為我是個阿米緒人。我若無法原諒某人,那不是他們的問題,而是我的問題,因為我沒有遵循真正的基督徒之道。」
凱蒂沒有坐在我旁邊;我已經請賽謬爾出去找她。「為什麼?」
「你們兩人不只是職業關係,對不對?」
「這不關你的事,」庫柏說。
麗達等著我說可以。我穿著黑色平底鞋——雖然不是高跟鞋,但依然不是健行的最佳選擇。凱蒂已經站到車外。「喔,好吧,」我嘟囔一聲,把公事包丟到座位上。「麻煩妳把這個擺在郵箱裡,好嗎?」
我的聲調變得柔和。「你感覺如何?」
「等等,」我說。「你是說凱蒂感染了某種可能在嬰孩出生之前就危及寶寶健康的病菌?」
「別這樣,凱蒂。」我輕輕碰一下她的肩膀,她轉身投入我的懷裡。
他笑笑。「凱蒂不是一般的青少年。深入了解她之前,我必須先惡補身為阿米緒人代表著什麼意義。我想大家都知道,孩童成長過程中的文化環境,對日後的行為影響重大。」
「早上四點半和下午四點半。」
「好吧,賽謬爾,這是宗教性的寬恕嗎?」
「他說得一點都沒錯,我請來的那群現場演出、重新演出凱蒂多麼悲傷的苦角們隨時都會登場。」
忽然之間,凱蒂打開車門,逼得麗達閃到路邊緊急煞車。「我的天啊!」她大喊。「凱蒂,甜心,車子還在移動的時候,妳不能開門。」
「你可以百分之百確定嬰孩患了李斯特菌症?」
我在引導證人,但我知道喬治無論如何都不會提出抗議。庫柏目瞪口呆,完全不曉得怎麼回事。「可能一詞顯得誇張,」他慢慢說。「妳的意思若是可行性……」
「庫柏醫生,」喬治逼問。
「你確知被告飲用生奶嗎?」
歐文.辛格勒顯然對法庭過敏。他六分鐘裡打了六次噴嚏,拿著一條印花的手帕遮住鼻子。「對不起,歐洲塵蟎。」
「那時你認為你是小孩的爸爸嗎?」
「嗯……沒錯。」
「很不好。她是我的女朋友,我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賽謬爾咧嘴一笑。「這有點愚蠢,不是嗎?這就像你剛殺了一頭好豬,但卻跑出去買培根。費雪家喝他們農場上的新鮮牛奶,我每天送兩大壺給凱蒂的媽媽。」
「根據我的發現,費雪小姐跟她新生兒之死無關,而是嬰孩自己停止呼吸。」
我小心避開一坨坨牛糞,看著乳牛們尾巴顫動,懶洋洋地對著穿越田地的我們眨眨眼。凱蒂彎腰拾起毛茸茸的白色蒲公英以及乾枯的馬利筋堅果。「妳應該嫁給庫柏,」她說。
「好,庭上,對不起,」我輕咳一聲,刻意轉身背對庫柏。「當凱蒂發現自己懷孕時,她做了什麼事?」
「當然可能。未必會發生,但還是有可能。」
我從凱蒂、莎拉以及晚餐時的閒聊中得知,賽謬爾為了幫凱蒂作證,必須做出某些犧牲。雖然阿米緒人遵守法律,接到傳票也會出庭,但是他們不能主動提出告訴。賽謬爾自願以品格證人的身分出庭,此舉恰好介於兩個極端之間。雖然教會對他的舉動尚未提出異議,但有些教友已經表達不滿,他們確信這種刻意接觸英美社會的舉動萬萬不宜。
「你怎麼知道凱蒂沒有從發現自己懷孕的那一刻起就陷入解離狀態?」
「是的,」歐文說,「呼吸器官受到感染所導致的呼吸衰竭。」
「嗯,我之所以提到這一點,原因在於檢方剛才那番話當中,如果前提的部分是錯的,那麼結論也不成立,這等於是拐彎抹角地說,凱蒂真的不可能殺害她的嬰孩。謀殺是有意識的舉動,也會產生有意識的反應,但是當時她處於解離狀態。」
「兩個原因,」歐文解釋。「第一,肝臟沒有嗜中性白血球——也就是人體受到感染之後,白血球所做出的反應。但是感染若是非常初期,白血球可能尚未做出反應。法醫沒看到發炎反應,所以認為沒有感染。但是說不定人體產生發炎反應之前,細胞就已經死亡了,而我相信嬰孩出現發炎反應之前就過世了。第二,嬰孩的細胞樣本中沒有出現可能造成感染的有機物體。」
我頹然坐下。「我不敢相信沒有人試圖拍攝凱蒂,反倒是追著我跑。」
「你認為凱蒂.費雪應該為嬰孩之死負責嗎?」
歐文皺皺眉頭。「可能吧。我們沒辦法確知。」
「請你說明一下,好嗎?」
「我們族人。」他說。
「她當時可不是高興得昏了頭,而是慌張害怕,陷入解離。」
庫柏的手從我的肩頭慢慢滑到我的手臂。「有一天妳會環顧四周,」他說。「發現自己已經孤單了好多年。」
我把手擱在凱蒂的肩上。「辛格勒博士,我若給你一份凱蒂新生兒的驗屍報告,然後告訴你凱蒂住在畜牧農場上,懷孕期間每天飲用未經消毒殺菌的牛奶,而且每天幫忙擠兩次奶,你會做出什麼推論?」
庫柏把頭歪到一邊。「小艾,會嗎?」
「一點都沒錯。除此之外,我們很難及時診斷與治療。母親早產幾小時之前才會出現類似感冒的病徵,例如發燒、痠痛、輕微疼痛等等。」
「因為凱蒂是我的病人,我的首要職責是照顧她。經過妳剛才耍的那套把戲之後,我認為她太脆弱,無法承受我的證詞。」
「賽謬爾,你們什麼時候擠奶?」
我讓陪審團稍微思考一下。「自然因素?這是什麼意思?」
「那時你知道小孩的爸爸是誰嗎?」
「不一定。懷孕是一種免疫抑制狀態,而李斯特菌會在免疫功hetubook.com.com能不全的病患身上爆發。如果家中有人罹患癌症、愛滋病、高齡,或是年紀很輕——這些人的免疫功能都可能不全——說不定也會出現費雪小姐曾經顯現的病徵。」
我看得出來賽謬爾在腦中盤算。我知道阿米緒人習慣接受字面意義,法官恰可利用這一點。只要她不堅持手持聖經發誓,或是起誓,賽謬爾應該會妥協。
「因為血液中失去氧氣而造成的組織缺氧。不管怎麼說,我們極少在肝臟看到這種損傷,再加上絨毛羊膜腔炎,於是我開始懷疑嬰孩說不定受到某種感染。」
庫柏對我眨眨眼,一臉困惑,而他確實也有理由感到不解。「嗯……不完全是。根據我跟凱蒂的談話,我才做出結論。」
「根據我讀過的研究,吃了受到感染的食物是最尋常的傳染途徑,特別是未經消毒殺菌的牛奶和起司。」
「你為什麼這樣對我?」我沮喪地大叫。「我現在不需要這一套。」
「是的。」他隨即輕鬆地笑笑。
「蓋拉漢先生?」法官問。
「好吧,」我輕蔑地說。「但是既然她沒有告訴你那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凱蒂可不可能冷酷地殺嬰,然後把屍體藏在馬具房?」
一群人忽然圍了上來:麗達、庫柏、雅各、賽謬爾和亞當.辛克萊。庫柏悄悄攬住我的腰,輕聲跟我說:「我希望她跟妳一樣聰明。」
「你今天被傳訊出庭作證嗎?」
「這麼說來,她表現得不像自己?」喬治追問。
歐文想了想。「我們做了染色檢驗,所以知道他感染了李斯特菌。」
「未經消毒殺菌的牛奶,」我重複一次。
「她把屍體藏起來的時候,她曉得自己在做什麼嗎?」
如果喬治.蓋拉漢得逞,他也將奪走我的回憶。
「不,我不確定。」
喬治想了想。「但你似乎認為這非常不可能。」
「但是心裡會非常痛快。」
「凱蒂懷孕的時候,你們在約會嗎?」
「被告家裡有沒有其他人感染李斯特菌症?」
喬治移到我旁邊。「庭上,我不想重複同樣的話,但是哈洛薇小姐顯然一手策畫這場演出,好讓陪審團同情阿米緒人。」
「我想也是。你上過法庭嗎?」
「絕對可能。若不是死於新生兒週產期窒息的併發症,就是死於單純的感染。」
為凱蒂出庭辯論的前一晚,我夢見庫柏坐上證人席。我站在他前面,除了我們兩人之外,法庭裡沒有半個人,我後面的旁聽席空空蕩蕩,檸檬油擦拭得亮晶晶的座椅有如黑暗的沙漠一樣延展。我詢問關於凱蒂的診療,但一個不同的問題卻像困在嘴裡的小鳥一樣飛躍而出:十年之後,我們會快樂嗎?我萬分羞愧,緊緊閉上雙唇等候證人回答問題,但庫柏只是低頭看著膝上。「我需要一個答覆,庫柏先生,」我逼問;我走向證人席,卻發現凱蒂的死嬰橫躺在他膝上。
他搖搖頭,明顯表示不贊同。嗯,不錯,說不定這下他就曉得我不是他預期中的女人。我冷冷地瞪著他,加了一句:「重點是博取陪審團的同情。」
法庭籠罩在一片沉寂之中。我看著庫柏張開雙唇,我等著他寬恕我。
「是的。」
「是的,有此可能,但機率極低。」
「沒錯,但是味道跟你們從外面買的牛奶一樣。妳喝過的,妳說是不是?」
凱蒂按按太陽穴。「謝謝,亞當,但我跟艾莉另外有事。」
「嬰孩的死因是呼吸衰竭?」
賽謬爾點點頭。「嗯,我們先拌飼料,然後清理畜欄,把牛糞堆到糞坑。亞隆有二十頭牛,所以這得花點時間。接下來我們擦拭乳|頭,把擠奶器套到乳|頭上,擠奶器的電力來自發電機。對了,我剛才有沒有提到,我們一次把兩頭牛套上擠奶器?牛奶流進一個罐子裡,然後被倒進大鋼桶。通常擠奶擠到一半,我們得停下再度鏟除牛糞。」
喬治揚起眉毛。「抗議。我們真的需要上一堂農場管理課嗎?」
「塵蟎,可怕的小東西。牠們寄居在枕頭、床墊之中,我敢打賭也寄居在這裡的地氈下。」他稍微吸氣。「塵蟎以人類掉落的皮膚碎屑維生,排泄物引發過敏症狀。妳知道嗎?你們如果多注意一下這裡的濕度,說不定能夠減少過敏原。」
歐文點點頭。「纖維化也就是細胞死亡。純粹的纖維化通常肇因於兩種因素:先天性心臟異常——但是這個新生兒沒有任何先天性異常——或是感染。當法醫看到纖維化,他認為這肯定是肇因於窒息,但是肝臟有雙重供血來源,相較於其他器官,肝臟比較不會局部缺血。」
喬治對我笑笑。「撤回。」
「一點都沒錯。」
法官衡量兩方的說詞時,我忽然想起凱蒂第一次坦承嬰孩父親是誰的情景。那晚時值月圓,皎潔的明月緊貼在窗外偷聽;凱蒂大聲說出亞當的名字,語調溫婉柔潤。然後是十分鐘之前的那句話:我只剩下這個回憶,而妳卻把它奪走了。
「庭上,我也有過敏症,」喬治說。「但我在這個法庭裡完全沒事。」
「嗯,我沒有親自問她,但她確實住在畜牧農場。」
「悶殺是不是也會導致呼吸衰竭?」
「差不多。妳知道我多重嗎?」
這就是為什麼她如此氣惱——原來她想到亞當。我們沉默地走了一會,小心避開田地另一邊的電籬笆。「妳還是可以跟亞當一起生活,妳爸媽跟六年前雅各離開的時候不一樣了,事情可能有所不同。」
「嗯,謝謝」
庫柏站到我後面。「真該死,他那套廢話沒有完全抵銷我的證詞吧?」
「李斯特菌症可能導致早產和新生兒猝死,但經常受到忽略,」歐文說。「妊娠第二或第三期若罹患李斯特菌症,可能導致嬰孩胎死腹中,或是生下不足月、患有肺炎和新生兒敗血症的嬰孩。」
「是的。」
「庫柏醫生,你說凱蒂記起生產時,她最先想起來的是她不想讓床單沾到血,所以過去穀倉生產?」
「沒有,我不在,」賽謬爾說。「我事後才曉得。」
「我認為凱蒂在解離狀態中藏起嬰孩的屍體,因為直到今天,她仍然不記得這回事。她不能讓自己記起來,否則她沒辦法承受悲傷和羞愧。」
「怎麼了?」
「我在好多狀況下看到她,多到我知道她會做何反應——什麼時候會難過、什麼時候會開心等等。她妹妹溺斃、她哥哥被逐出教籍,我都在她身邊。兩年前也是,那個時候我們開始一起出去。」
我吞了一口口水。「她怎麼辦?」
喬治做出不以為然的表情。「辛格勒博士,你怎麼知道他不會是活下來的那五十個嬰孩之一呢?」
「天啊,我正在處理一樁案件!你到底要我怎樣?」
「是的。如果一個人謙卑地懺悔他的罪,那麼教會永遠歡迎他回來。」
「李斯特菌是如何感染的?」我問。
「你有何收穫?」
「阿米緒人?」
「先是診療訪談,在四個月的過程中,訪談更加深入。我先跟她談談她爸媽、她的童年、她對懷孕的看法、她是否曾經罹患憂鬱症或是重大心理創傷等等,這些都是基本的精神醫學訪談。」
「這是老約翰.拉普的田地,他不會介意我們抄個近路。」
「即使經過治療,感染李斯特菌的嬰孩依然有百分之五十的死亡機率?」
「說不定……她只是害怕跨出第一步。」
「但是呼吸衰竭可能肇因於其他因素,對不對?」
「是嗎?」我說。「那麼請你指點吧。」
「沒錯,這是我的推斷。」
我們都看得出來,他把庫柏逼到了角落。「凱蒂採用各種不同的心理防衛機制熬過生產這一關,當她發現嬰孩死了的那一刻,任何一種機制都可能發揮作用。」
「這是相當常見的病菌,但卻是非常罕見的病症。兩萬名懷孕婦女當中,大概只有一人會受到感染。」
「但是這裡離家裡還有五公里!」
庫柏點點頭。「沒錯。」
我倒不曉得我們有什麼事,但一看到她哀求的眼神,我就不禁點頭。「我們必須演練一下她的證詞,」我說,其實如果我說得動她,我根本不打算讓她作證。「麗達會開車送我們回去。庫柏,你可以送其他人回家嗎?」
法官皺著眉頭看他。「檢方,你不必擺出城市人勢利眼的德性。好吧,我們明天早上十點再繼續審和_圖_書理。本庭休庭。」
「沒有。」
「為什麼不?」
我生硬地點點頭,走回法官旁邊。「手持聖經發誓有違他的宗教信仰,我們可以破例嗎?」
「這可能致命嗎?」
「好。最令人不解的是肝臟纖維化。」
「抗議成立。」
他清清喉嚨。「我們從未上床。」
「擠奶需要做些什麼?」
「凱蒂受到自小教育的影響,堅信從A點到B點只有一條路可走,」他說。「如果她沒有走上這條路程,或是結果不如她所預期的完美,她就難以接受。」
「抗議駁回。斯托茲弗斯先生,請回答問題。」
「不知道,凱蒂不肯告訴我。」
「我猜你說的是塵蟎,而不是律師們,」法官冷冷地說。
「大致來說,亞隆吩咐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我大都幫忙播種和收割。喔,對了,還有擠奶,那是個畜牧農場。」
他清澈的藍眼緊盯著凱蒂。「因為她沒有謀殺她的嬰孩。」
「很顯然地,」庫柏說。「她無法繼續否認。她慌張地想要找出其他辦法,好讓自己不要面對這個事實,我第一次與凱蒂碰面時,她跟我說她吃晚飯的時候覺得不舒服、早早上床休息、醒來之後完全不記得發生了什麼事,但是事實顯示,這幾個小時當中的確發生了某些事情:她生了一個嬰孩。」
「辛格勒博士,」我說。「你有沒有檢驗費雪嬰孩的組織樣本?」
「你為什麼過來看看凱蒂?」
「謝謝,斯托茲弗斯先生。」
「你怎麼知道?」
「這兩者有何差別?」
法官揉揉太陽穴。「哈洛薇小姐,請繼續。」
「庫柏醫生,請你直接回答問題。」
檢察官笑笑。「我爸爸四十年前就是這麼說的。我的意思是,被告不記得藏匿嬰孩或是對嬰孩產生感情,對不對?」
這位高大的男子頓時臉紅,低頭看著自己的膝上。「賽謬爾,」我很快說。「你為什麼覺得自己非常了解凱蒂?」
「曾經顯現,」喬治重複。「辛格勒博士,你的意思是說她現在說不定沒有罹患這種病?」
輪到他出庭作證之前的幾分鐘,庫柏走到我面前。他雙手插在口袋裡,抬高下巴,極力擺出公事公辦的模樣。「我作證的時候想請凱蒂出去。」
「我真希望凱蒂也能擁有像這樣的時刻,」我說。「妳知道的,跟亞當獨處,讓她相信一切都會妥善解決。」
「我從小就認識她,我們已經相識一輩子了。多年以來,我每天都看到她,現在我在農場上幫凱蒂的爸爸做事。」
我雙手貼在法官面前光滑的桌面,手心直冒汗。「我們從來沒有在法庭上合作,」我說。「蓋拉漢先生指出庫柏醫生和我於公於私都相識,目的純粹在於讓陪審團對我方產生偏見。」
「是的。」
「好吧。」我跟著庫柏穿過一群依然坐在旁聽席上的記者,在眾人的竊竊私語中走出法庭。
「我不是來這裡談論我的感覺,我來這裡跟大家說說凱蒂,她沒有做錯任何事情。」
他往前一傾,倒著頭吻我,「嗨。」
「我認為嬰兒死在她的懷裡,死因則是早產兒的各種健康因素。然後她把屍體藏起來——但是藏得不太好,因為她當時表現得像個機器人。」
「八十六公斤。」
「生產、也就是陷入解離狀態之後,才會發生這些情況,」庫柏說。
我馬上站了起來。「抗議!」我大喊。「有何關聯?有何根基?」
她看起來糟透了。「妳不舒服嗎?」
「凱蒂絕對虧待你,你為什麼還要幫她說話?」
我聳聳肩,脫下高跟鞋活動一下腳趾頭。「你也很好,你是我們目前為止表現最好的證人,我認為……」
「猜得真準。妳知道我真的很想把那部相機搶過來丟到地上嗎?」
「天啊,我以前會解這種算術。如果X成立,Y就成立。如果X不成立,Y也不成立。」
他緩緩坐定,一雙大手擺在大腿上,帽子塞在椅子下面。「請說出你的姓名和地址。」
「我正在建立背景,庭上,」我爭辯。
「你若認識凱蒂,你也會認為如此。」
「根據她的居住環境以及可能接觸到單核球增多性李斯特菌,我會推論她懷孕期間感染了李斯特菌。」
「什麼才是重點?」
法官透過眼鏡鏡框盯著我。「喔,對了,擠牛奶。」她瞄了坐在旁聽席上的歐文.辛格勒一眼。「嗯,如果我是妳的話,我擠完牛奶之後一定會洗手。蓋拉漢先生,你反對辯方因為農場的雜活而必須提前休庭嗎?」
「沒錯。」
賽謬爾跟著法警出現在法庭後方,四周頓時傳來竊笑與好奇的目光。我看著他拖著腳步走向證人席,心想這名高大的男子彷彿是頭誤闖瓷器店的蠻牛。他臉上寫滿恐懼,雙手緊張地不停扭絞黑帽的帽緣。
「不,我自願出庭。」
「理論上來說,是的,」歐文說。「畢竟是她把李斯特菌傳染給她的胎兒。但感染當然不是故意的,你不能責怪費雪小姐,正如你不能責怪母親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把愛滋病傳染給她的胎兒。」他看著低下頭的凱蒂。「那不是謀殺,只是單純的悲劇。」
「致命的是李斯特菌,」歐文回答。「它感染了肝臟、肺部、腦部以及其他器官。每個人受到感染的情況不同,造成死亡的器官說不定也因人而異。以費雪嬰孩的例子而言,致命的因素則是呼吸衰竭。」
「我切取肝臟細胞的蠟塊切片,進行革蘭染色法分析,結果發現嬰孩體內有很多褐色的球桿菌。法醫認為這些是汙染菌——也就是桿狀的類白喉菌。但是球桿菌經常被誤認為類白喉菌之類的桿菌,或是葡萄球菌、鏈球菌之類的球菌。我發現好多這種球桿菌,因此,我開始懷疑這些不只是單純的汙染菌,說不定是一種病原體。在一位微生物學家的協助下,我發現了單核球增多性李斯特菌,也就是自發多形性革蘭氏陽性桿菌。」
「二十年,」庫柏說。
我很高興喬治顯然相當驚慌,這也正是我所期望的反應——沒有一位檢察官會自行搜尋關於李斯特菌的資料,喬治在收錄證詞時也絕對想不到這個問題。他站起來,撫平領帶,走向我的證人。
「你能夠確定凱蒂殺害她的嬰孩嗎?」
「抗議!拜託提醒一下證人,請他不要問問題,好嗎?」喬治說。
「因為這樣一來,她說不定患了多重人格障礙。一個人如果連著這麼多個月都陷入解離狀態,肯定會發展出另一個人格。但是如果遭逢重大的心理創傷,一個人可能暫時脫離現實以求自保,而這完全符合凱蒂的狀況。」他遲疑了一下。「她採用哪種防衛機制以及是否自覺,這些都不太重要。以凱蒂的情況而言,我們必須了解她為什麼不讓自己面對懷孕生子的事實,這才是重點。」
「讓我幫你回答這個問題吧。除了被告之外,她家裡其他人都沒有顯現出感染了這種神祕的疾病。同是一家人,也都同樣引用受到汙染的牛奶,卻沒有對病菌產生同樣反應,這不是很奇怪嗎?」
「你剛才也假設費雪嬰孩就算沒在剛出生的那天早上死去,也可能在幾星期內過世,對不對?」
「讓我弄清楚這一點,庫柏醫生。你不相信凱蒂殺害她的嬰孩?」
「你所說的『我們』是誰?」
「我必須陪著凱蒂。」
法官往旁邊一靠。「斯托茲弗斯先生,檢察官說得沒錯。」
賽謬爾眼睛一瞇。「你沒聽到我剛才說的話嗎?」
「大家都關心妳。」我看著凱蒂鑽過一排電籬笆,穿過一片乳牛四處晃蕩的田地。「喂,我們闖入私人土地了。」
訊問庫柏讓我感到相當不舒服——不舒服的程度大約介於比基尼式除毛以及把削尖的竹棒插|進指甲之間。眼前有個男人坐在證人席裡,他不能離開、任我擺佈,還得回答我提出的每一個問題,但我卻曉得這些都不是自己真正想問的問題。這種情況令我心煩,更別說我和他之間近來多了一層潛在關係,懷孕之事曝光之後,我們之間還有好多話沒有明說。這事好像大海一樣環繞著我們,感覺淒冷而朦朧,結果當我看著庫柏或是聽他說話時,我不確定自己看到的、聽到的是否真確。
我點點頭。「她最後終於記起生hetubook.com.com產過程以及生產之後所發生的事情嗎?」
「是的。」
他搖搖頭。「Ach,喔、我是說沒有。我們不贊成興訟,所以我從來沒想過會上法庭。」
我以為他會跟我爭辯,但庫柏只是站在原地瞪著我,直到我在他的注視下稍稍移動。「妳沒有那麼強悍,艾莉,」他終於說。「妳不必假裝。」
凱蒂邁步往前走。「我只是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歐文笑笑。「我們就說是李斯特菌症吧。這是李斯特菌所引發的感染。」
我們照著星期五的方式離開法庭:麗達先到法庭後面接凱蒂,然後繞到運送食物的送貨門口接我,最後繞一圈到法院前方的出口,避開所有依然等著凱蒂出現的記者們。「甜心,」麗達幾分鐘之後說。「那個妳請來作證的博士真是了不得。」
「李斯特菌,」他說。「這是普通的病菌嗎?」
記者皺皺眉頭。「一百八十八、一百九十公分?」
「你的意思是約會?」
「分娩時,她就瞞不下去了。接下來怎麼辦?」
「不,庭上。我家那一群雞肯定很高興看到我。」他聳聳肩。「喔,對了,我沒養雞。」
「抗議駁回,蓋拉漢先生。庫柏醫生,請回答問題。」
「或是一個塑膠泡泡屋,」喬治喃喃說。
「凱蒂,不管我結不結婚,我還是會生下這個小孩。」
「沒錯。」
他張口結舌,好像我在他面前變成了魔鬼。「這是對上帝的承諾,妳怎麼能說沒有什麼意義呢?我不能手持聖經發誓,艾莉,」他說。「對不起,但如果必須付出這種代價,我辦不到。」
「這麼說來,即使嬰孩被送到新生兒加護病房,他也可能不久之後就過世了?」
歐文看來氣惱。「我高度敏感,我也沒辦法。」
「不。」
「怎麼說?」
「你可以證明嬰孩死於李斯特菌症所引發的併發症嗎?」
「他一旦走了,」她悄悄說。「妳就無法再得到他了。」
「我們甚至可以說,被告人在那裡,生下小孩,感覺疼痛,但是心神卻在其他地方?」
「沒錯。」
「我想透透氣,而且艾莉跟我必須談一談。」凱蒂笑笑說,但是笑容一閃即逝。「我們會沒事的。」
喬治食指輕點嘴唇。「她是你女朋友,但她卻跟另一個傢伙上床?」
「沒有,牛奶被載出農場之後才消毒殺菌。」
我對她笑笑。「他不能說謊,不然就是作偽證。」
庫柏盯得檢察官低下頭,真是謝天謝地。「沒有。但她也從來沒說她殺了他。」
「解離狀態所導致的記憶空白。」
「嬰孩死於早產所導致的窒息,而李斯特菌症所引發的絨毛羊膜腔炎導致早產。」他笑笑。「聽起來很複雜,但基本上,一連串事件導致嬰孩自然死亡。這個小寶寶從出生的那一刻就瀕臨死亡了。」
「沒錯,懺悔之後。」
賽謬爾沉默了一秒鐘。我屏住氣息,等著喬治揮出最後一擊。然後賽謬爾抬頭一看。「我不是一個聰明人,蓋拉漢先生,我不像你一樣上過大學,我不太了解你想問我什麼,沒錯,我原諒了凱蒂——但不是因為殺害嬰孩,我只是原諒她曾經傷透了我的心。」他遲疑了一下。「我認為就連你們英美人也不能因此而判她坐牢。」
「但是你剛才說一個人必須懺悔他犯下的過錯,然後才會得到寬恕?」
「……但是喬治完全破壞了你的可信度。」
「你可曾想過有一天會上法庭?」
「你的意思是說,在他承認他做了什麼之後。」
「這麼說來,嬰孩死了,凱蒂夢遊似地把屍體藏起來,這些全是你自己的臆測?」
「沒錯,這就是為什麼她沒有、也無法改變對於懷孕一事的看法,」庫柏喃喃說。「這事讓她的生活大亂。」
他清清喉嚨。「賽謬爾.斯托茲弗斯,東天堂鎮興旺嶺。」他遲疑了一下,然後補了一句:「美國賓州。」
「不,我不相信。從長遠的觀點來看,凱蒂若殺死自己的嬰孩,她幾乎不可能重新被她的族群所接納。我不是和平主義者的專家,但我認為你若承認蓄意謀殺,任何崇尚息事寧人的族群都不會接納你。既然在整個懷孕過程中,凱蒂只想著被大家接納,她分娩的時候也不忘此事。如果她醒來,發現嬰孩還活著,我認為她會在教會裡懺悔,跟她爸媽一起扶養嬰孩,繼續過她的日子,但是情況卻不是如此。我認為她醒來,看到嬰孩死了,隨即大感驚慌——她將因為生下私生兒而受到眾人閃避,而她甚至沒有一個小寶寶讓自己覺得這一切都是值得的。因此,她不經思索地進入因應狀態,試圖湮滅所有關於生產或是嬰孩已死的證據——基本上,這樣一來,她就沒有理由被排拒在社群之外。」
「這對新生兒會造成什麼影響?」
「嗯,我敢說妳光憑他的證詞就能打贏。」
不知怎麼地,凱蒂隨著歐文的句句證詞更形退縮。就各方面而言,凱蒂應該跟我一樣高興。即使檢方在反覆訊問最後耍了一個小花招,喬治依然無法推翻嬰孩體內發現致命病菌的事實。這下陪審團有了合理的懷疑——光憑這點,我方就可能被判無罪。
我一坐下,喬治就再度站起來。「庭上,檢方提出反覆訊問。辛格勒博士,你剛才說即使經過治療,李斯特菌症的死亡率依然相當高,對不對?」
「我想你的答覆是『可能』。」喬治邁步走回檢方桌旁。「喔,最後還有個問題:你跟哈洛薇小姐認識多久了?」
「以今天這個案子而言,你原諒了凱蒂?」
「牛奶被卡車載走之前有沒有消毒殺菌?」
「她不記得嬰孩。」
「我的意思是跟妳一起。」她停下來拔了一根路邊的彎曲蕨草。「這太難了,大家似乎都有求於我。」
喬治還沒走回座位,我就站起來覆問。「辛格勒博士,如果凱蒂的嬰孩那天早上沒有死於呼吸衰竭,那麼他可能會出什麼事?」
我大笑。「這就是妳要單獨跟我談談的事情?我們為什麼不先擔心妳,等到審判結束之後再處理我的問題?」
「妳可以再傳我出庭,這樣一來,我就可以糾正這種想法。」
旁聽席上一陣騷動,法官敲了兩下法槌。「斯托茲弗斯先生,」她輕聲說。「我明瞭你不熟悉法庭運作,但這是非常普通的慣例。」
「我們不太了解阿米緒文化,身為凱蒂的精神科醫生,你對哪一點最感興趣?」
「雅各會陪著她,對不對?」庫柏邊問雅各,邊拍拍雅各的肩膀。
「這只是幾句話,沒有什麼意義。」
賽謬爾對著眼前這位矮小的男人笑笑。「是的,好吧。」
「好,這麼說來,如果被告殺了她的嬰孩,她難道不會湮滅謀殺的證據,好讓自己永遠不會被革除教籍嗎?」
「我能說幾句話嗎?」庫柏輕鬆自若地插嘴。「妳知道我多高嗎?」
「根據你的說法,她生產時陷入解離狀態——把屍體藏起來的時候也是——然而在其間的幾分鐘裡,她的意識卻清楚到知道嬰孩是自然死亡?」
他的嘴唇慢慢蓋住我的嘴唇,這種角度相當不便,於是我慢慢轉身,跪在椅子上,投入庫柏的懷抱。過了一會,他稍微後仰,前額輕碰我的額頭。「我們的寶寶還好嗎?」
庫柏沉默了一會兒。「這有好幾個可能性。」
「你能夠確定凱蒂沒有殺害她的嬰孩嗎?」
「這跟我無關。」
庫柏一愣。「嗯,」他很快恢復冷靜。「倒不盡然。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以及了解發生了什麼事之間有所差別,她可能在整個過程中都處於解離狀態。」
萊貝特法官喃喃說了一句,聽起來似乎是「我到底招誰惹誰了」,然後招手示意我上前。「辯方律師,說不定妳需要一點時間跟妳的證人解釋這項慣例。」
「可能,」庫柏說。「而且機率不低。」
我整理面前的文件。「那也沒辦法,因為我必須讓陪審團看到她生氣。」
「就某個程度而言,是的,」庫柏說。「她記得自己不想讓床上的被單沾到血,她記得走到穀倉生產,心裡非常害怕。她也記得剪斷、綁緊臍帶。她曉得自己曾把嬰孩抱在懷裡輕聲安撫。」他舉起小拇指。「她記得伸出一隻指頭讓他吸吮。她覺得好累,所以閉上眼睛,醒來時卻發現嬰孩不見了。」
賽謬爾一臉決然,沉靜中帶和-圖-書著百分之百的肯定,十二位陪審團員全都看呆了。「賽謬爾,你還愛她嗎?」
「你能跟我們解釋一下李斯特菌症嗎?」
庫柏聳聳肩。「但當她累得睡著時,嬰孩卻死在她的懷裡。她醒來,身上沾滿了生產的鮮血,懷裡抱著一個死去的新生兒,她覺得自己必須為了嬰孩之死負責:她未婚,沒有受到阿米緒教會祝福就懷了他,所以他才會死。」
我沒有回答。我看著雅各試圖講笑話逗凱蒂開心,賽謬爾像弓弦一樣全身緊繃,小心不讓自己的肩膀碰到亞當。至於凱蒂嘛,她試圖擺出沒事的模樣,但她臉上的笑容有如一張拉得過緊的毯子一樣緊繃。難道只有我注意到她快要崩潰了嗎?
賽謬爾猛然把手從聖經上抽開,好像被燙傷似地。「不,」他一臉驚恐地說。「我不願意。」
庫柏的話語緊緊包圍著我,讓我幾乎喘不過氣來。「那不是她的錯,」我勉強擠出一句話。
「嗯,我可不會拋下妳……」
我張口結舌地看著法官,不僅因為她正想提出解決之道,更因為她果真在法庭上碰過阿米緒人。「斯托茲弗斯先生,」她大聲說。「你願意手持聖經堅稱嗎?」
我全身一冷,雙手僵在她的背上。「什麼不是故意的?」
他點點頭。法庭書記官再度悄悄把聖經擺在他手底下,但是說不定只有我一個人注意到賽謬爾的手掌沒有完全貼著聖經的封面。「你……你願意以上帝之名堅稱講真話、完全講真話、而且只講真話嗎?」
「有。嬰孩是個早產的男嬰,活產,而且沒有天先性異常。嬰孩出現急性絨毛羊膜腔炎和感染現象,死因則是新生兒週產期窒息。」
我深深吸口氣。「凱蒂會待在法庭裡,你不必多說。好,對不起,請給我幾分鐘時間,我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他轉身,匆匆瞄了我一眼,雙眼炯炯地看著凱蒂。「是的,」他說。「是的,我還愛她。」
「受聘出庭的精神科醫生們,大都為了審判而評估凱蒂的心理狀態。我不是司法精神科醫生;我只是一般的精神科大夫。我單純是過來幫她看病。」
「辛格勒博士,謝謝。」
賽謬爾猛搖頭,金色髮絲左右飛揚。他抬頭看看我,一臉懇求。
「凱蒂,」亞當邊說、邊向前一步。「妳想出去走走嗎?」
「什麼也沒做。她將之拋諸腦後,拒絕承認此事。她遲遲不願面對,你知道我們小時候閉上眼睛、以為自己是隱形人那種感覺嗎?凱蒂就是抱持這種心態。如果她沒有大聲說出『我懷孕了』,她就沒懷孕。最終而言,如果她自承懷有身孕,她就必須對教會坦承——她必須公開懺悔她的罪惡,眾人會迴避她一陣子,然後她會得到寬恕。」
「沒錯。」
「法醫認為嬰孩死於謀殺,我則認為嬰孩的窒息肇因於自然因素。」
我聆聽他講述凱蒂的狀況,但心裡卻想著自己。我悄悄把手伸進套裝外套裡,輕輕蓋住腹部。「這話是什麼意思?」
「不,她不想,」賽謬爾回答。
「這個寶寶會平安無事,」我說,聽起來像是對自己保證,而不是對庫柏說。
「因為在治療過程中,我和凱蒂變成朋友。相較於只跟她談過一次的專家,我認為我比較了解她的思考方式。她簽了同意書,准許我作證,我認為這表示她非常信任我。」
我輕咳一聲掩飾笑意。就一個沒有經驗的證人而言,賽謬爾還真是頑強。「斯托茲弗斯先生,這是宗教性的寬恕嗎?」
我可以看到陪審團員被這些科學名詞搞得頭昏腦脹,目光逐漸呆滯。「拜託你再說一次,好嗎?」我開玩笑說。
「這麼說來,她為什麼感到極度悲傷和羞愧?」
「來,」過了一會,法官宣布休息片刻,庫柏從證人席上退下,走過來對我說。「妳需要出去走走。」
我走向賽謬爾,拉拉他的手臂,讓他避開旁觀席眾人的注視。他全身顫抖。「賽謬爾,怎麼回事?」
「抗議,」喬治說。「純屬臆測。」
我正照照副駕駛座上方的小鏡子,抹掉眼睛下方的睫毛膏。「歐文人不錯,更是一位傑出的病理學家。」
「凱蒂抱著活生生的嬰孩睡著之後,一個陌生人走進穀倉,悶死嬰孩,趁她沒知覺的時候把屍體藏起來,這種情況可能嗎?」
「抗議!」我急急站起,速度快到幾乎把凱蒂也拉起來。
「嗯,」庫柏說。「在凱蒂的心目中,跟大家不一樣代表著羞恥、排拒和失敗,而且凱蒂比一般人更怕遭受迴避的懲罰。她看到她哥哥所遭受的待遇,那是一種相當極端的狀況,她絕對不想面臨同樣的局面。她想結婚、想生小孩……她始終以為她的人生歷程會跟其他阿米緒人一樣,一旦發現自己懷了一個英美人的小孩,而且是未婚懷孕——兩者皆大幅偏離阿米緒社會的常軌,而且絕對會讓她受到迴避的懲罰——她心理上無法承受。」
「我們不在公眾面前禱告,」他輕聲說。
我瞄了一眼手錶。現在是三點半,離擠牛奶的時間還早,但萊貝特法官不會曉得的。「庭上,」我邊說邊站起來。「如果您准許的話,辯方今天下午就進行到這裡為止。」
亞當驚訝之餘轉過身來。「我想她可以自己回答。」
「你們知道嗎?」萊貝特法官沉思地說。「幾年前有個阿米緒生意人在我主審的審判中作證,我們也碰到同樣問題。」
歐文笑笑。「我們對於死因的看法一致。至於造成死亡的主因——也就是造成窒息的因素——我們的分析顯然不同。」
「我們的文化提倡個人主義,阿米緒人則深深融入他們的社區。對我們而言,一個人若引人注目也沒關係,因為我們尊重、也期盼多元化。對阿米緒人而言,偏離常軌是不被容許的。融入最為重要,因為近似的身分認同是社會的基礎。你若無法融入,結果將對心理造成莫大傷害——你認識的每個人都是族群的一分子,而你卻孤立在外。」
「這麼說來,你的檢驗結果和法醫的檢驗結果一致嘍?」
他遲疑了一下。「不能。」
「問話完畢。」
「不,她肯定患了李斯特菌症。胎盤和嬰孩都受到感染,這兩者只可能經由母體接觸到病菌。」
「沒錯。但我們不都是如此嗎?」
「當然,」雅各邊說,邊調整一下坐姿。
「這些幾分鐘啊,」他輕柔地說。「愈積愈多。」
「我認為如此。」
我走回被告桌,在凱蒂旁邊坐下。她幾乎馬上握住我的手捏了一下。「你和辯方律師認識多久了?」
「當然跟妳有關。」
我們一走到大廳,鎂光燈馬上在我面前一閃。「請問一下,」一位記者隨後亮相,整個人幾乎貼在我面前。「我們聽說……」
「賽謬爾。」
「費雪嬰孩有沒有顯示出李斯特菌症的病徵?」
她稍微退縮。「這不是重點。」
「好,」法官說。「我准許檢方繼續發問。」
「失憶——那就是新的防衛機制?」
我們站在小路上,抱著彼此前後輕晃。我輕拍她的脊背安撫她,凱蒂剛才採集的野花堅果散落在我們腳邊,宛如獻禮。「我好抱歉,」她重複說,字字哽咽。「我不是故意的。」
喬治點點頭。「那個身在現場、無意識地產子、無意識地剪斷臍帶的凱蒂.費雪,可不可能也就是那個身在現場、無意識地殺害嬰孩的凱蒂.費雪?」
「你認為什麼因素造成費雪嬰孩的死亡?」我問。
「拜託,艾莉,我們現在可以回家嗎?」
「我們談談你的發現吧,辛格勒博士。」
「這得看陪審團多麼自以為是,以及他們認為被我們欺騙到什麼程度。陪審團不喜歡受到擺佈,」我苦笑。「這下他們肯定以為我跟辯方每個證人胡搞。」
「她假裝不在乎,但這卻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一件事,她的生命也會因此而改觀。」
「不,不可能的。」她遲疑了一下,試圖解釋。「就因為妳愛某人,並不表示天父打算讓你們在一起。」我們忽然停下腳步,我馬上領悟到兩件事情:凱蒂已把我帶到那個小小的阿米緒墓園,她強烈的情緒反應也跟亞當毫無關係,她轉向那座缺了一角的墓碑,雙手緊抓住柵門。「我所愛的人,」她輕聲說。「總是被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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