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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有雙鋼琴家的手，他那修長白皙的手指是如此細膩，宛如花瓣似地滑過我的肌膚，「我們必須驗血，確定妳已經懷孕，」他說。「然後再幫妳做超音波，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

「十二，」我回答。

庫柏砰地一聲衝進洗手間，雙眼大張，一臉驚慌。「怎麼了？怎麼回事？」

「等等。」

庫柏想把我帶到他家，但是他家太遠，莎拉堅持我們回去農場，好讓她就近照顧。「你當然可以一起過來，」她對庫柏說，因此他同意這個決定。

我盯著螢幕，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個白色的小圓圈。

「天啊，艾莉，妳現在根本不該掛念。」

莎拉在門口止步。

「是的。很不幸地，出血不是。」

「很好。」我抬頭看看他，試圖笑笑。他在床邊坐下，五指纏繞住我的指頭。「說不定一點都不嚴重。」

「喔，」我說。「謝謝。」

她聳聳肩。「艾莉，我很抱歉妳出了這種事。」

「妳是說我的背？」凱蒂問。「嗯，有一點。如果妳背痛，妳可以休息一下。」

超音波檢驗師把潤滑膠塗在我肚子上，拿起一根類似麥克風的小棒子貼在肚皮上，庫柏臉色慘白。電腦螢幕上的靜電干擾慢慢變成動來動去、不時改變形狀的小圓點。「這就是嘍，」檢驗師邊說，邊標示出一個非常小的圓圈。

「我不是說妳的背，而是妳不曉得審判結果。」

凱蒂忍住笑意；我這一陣子經常跑廁所，這已成了大家之間的笑話。但過了一會，當我坐在馬桶上，低頭看到自己流血時，則是一點都不好笑。

「但是心跳，」庫柏追問。「那是好現象吧。」

我們看著對方，擔心這不曉得代表什麼。「我打過電話給法官，」庫柏很快改變話題。「她說陪審團還在審議，如果必要的話，她可以暫時將陪審團隔離，直到妳可以起床走動為止。」他和圖書清清喉嚨。「她還說她會幫我們祈禱。」

掉頭離開之前，莎拉迎上我的目光。「妳會沒事的。」

我瞪著她，這個女人了解自己的身體不聽話是什麼感覺，也了解控制不了自己的短處是什麼感受。誠如凱蒂先前所言：是不是意外都無所謂；妳依舊充滿罪惡感。「對我而言，她已經存在，」我輕聲說。

黑點規律地跳動。「那是心跳，」醫生說。

「很好，」我鎮定地說。「愈多人幫忙愈好。」

「嗯，我無法不想，」我坦承。「如果我正等待謀殺罪的判決，我想我不會幫別人擦窗戶。」

「不是，我們是她的朋友，」凱蒂說。

「我能問妳一件事嗎？」庫柏捏起被子上的一個線頭。「我知道現在不是時候，我也知道我曾保證不會提起，但是我要妳嫁給我。我不是律師，提不出什麼高明的理由說服妳，但當凱蒂今天從醫院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喘不過氣來，我以為妳發生意外，然後她說寶寶出事了，我心裡只想著：謝天謝地，出事的不是艾莉。」

現在，我周圍是費雪一家人——他們每個人跟判決都有切身關係，然而似乎沒有人注意到陪審團尚未做出判決。凱蒂照常做家事，大家期望我在廚房幫忙莎拉，或過去穀倉協助亞隆，即使正等待一個重大的判決，大家仍然努力照常過日子。

我把頭轉開，過了一秒鐘，我聽到他走出房間，但是房門很快又被推開。我以為是庫柏，我張開眼睛，卻看到莎拉從水罐裡倒了一杯水。

我摸摸他的手臂，輕聲說出我們兩人都不想聽的話。「你什麼也不能做。」

「我們沒辦法。如果流血減緩，或是停止，那就是好現象。如果沒有的話」他聳聳肩，把聽診器繞在脖子上。「我們過一會兒就會知道，試著好好休息吧。」

他抱著我走到我跟凱蒂共用的房間，把我輕放在床上。「來，」他邊說，邊把我背後的枕頭排好。「這樣好嗎？」

「拜託，」我輕聲說。「幫我找庫柏。」

我得捨棄多少次，才會了解這是我自始至終的企求？

「過去三十七年都沒問題。」

我勉強用手肘撐起自己。「出了什麼事？」我質問，口氣比自己預期的激烈。「你一定曉得怎麼回事。」

我肯定睡著了，因為接下來我只記得夕陽幾乎西下，庫柏四肢一攤躺在房間另一邊凱蒂的床上。我一動，他馬上坐起來跪到我旁邊。「妳感覺如何？」

我點點頭。庫柏捏捏被子的邊緣，看看床頭櫃、窗戶和地板——唯獨不看我。「庫柏，」我說。「幫我一個忙。」

我點點頭。不管她對家裡又來了一個未婚媽媽有何感想，她做人夠寬厚，這時還對我表示同情。

我邊點頭邊躺下，拚命制止自己掉淚。哭泣於事無捕，我直挺挺地躺著，淺淺呼吸。我不能失去這個寶寶。我不能。

後來我再度拒絕庫柏，因為我怕自己只是因為出於責任心以及這個小寶寶才答應嫁給他。但是現在小寶寶說不定沒了，只剩下我、庫柏以及這個唯有他才能了解的痛楚。

她在房裡忙來忙去。「如果需要什麼，妳說一聲就是了，了解嗎？」

庫柏緊緊抓住我的手。「這是好現象，對不對？這表示一切都好？」

「你必須加以阻止，」我鎮靜地說。

檢驗師依言照辦，螢幕上看起來不像一個小寶寶，不過是一圈灰白，中間有個小黑點。我轉向醫生和檢驗師，但是他們什麼都沒說，兩人只是瞪著螢幕，專心看著顯https://m.hetubook.com.com然出了大錯的區域。

庫柏眼睛一亮。「好，一棟豪宅，」他應允，然後吻我，「天啊，我愛妳。」

離開法院二十八小時之後，凱蒂和我幫忙安妮．金恩洗窗戶，安妮前一陣子摔下來、跌斷了臀骨，我看著凱蒂不厭其煩地把毛巾浸在酒精溶液，拿著毛巾擦拭窗戶，心裡納悶她在這種時候怎麼有心情幫忙別人。「妳不擔心嗎？」我終於說。

「是的。請妳躺著休息，如果到了明天早上出血沒有減緩，或是陣痛愈來愈厲害，你們再回來。」

「嗯，不是子宮外孕，」醫生說。「把那個區域放大。」

「沒錯，因為她確實存在。」莎拉同意。「而且妳願意為她竭盡全力。」

「我知道。」我們凝視著對方，過了一會，我不得不轉頭，避開他眼中的悲傷。「庫柏，我應付得來。」我隨手關上門，拉高睡袍，做好心理準備，等著看見另一塊沾滿鮮血的衛生棉。我低頭一看，不禁啜泣。

她透過一塵不染的窗戶往外看，女人們正忙著從馬車上搬下清潔用品。「那麼這些人明天都會在我身旁。」

我被送到急診室，問題自四面八方湧來。我懷孕了嗎？我知道自己幾個月了嗎？一位護士轉頭面向凱蒂和莎拉，而她們母女不自在地在布幕旁邊徘徊。「妳們是親人嗎？」

「嗯，血流得不少，根據妳上次經期來推算，妳很可能已經懷孕十週。這可能是子宮外孕，而且相當危險。如果不是，那麼說不定是自發流產，」他抬頭看看我。「也就是小產。」

「我在生凱蒂和漢娜之間，失去了三個寶寶，」莎拉不動感情地說。「我始終不了解『失去寶寶』這種英美人的說法。妳知道她在哪裡，對不對？而且妳會用盡一切方式保住她。」

「十二個寶寶，我要有和-圖-書一棟非常大的房子。」

他牽起我的手貼向他的嘴，輕吻我的指關節。「我們會有更多小寶寶，他們不會是這一個，但他們會是我們的。我們會生十個小孩，每個孩子在我們家裡都有自己的房間。」庫柏抬起頭來。「告訴我妳也想要。」

「妳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他溫和地說。

「明天需要幫忙的說不定是妳。」

「請你打電話給萊貝特法官，讓她知道出了什麼事，以防萬一。」

我曾碰過無法做出裁定的陪審團，這種情況令人不悅，不僅是因為我們得再上一次法庭，更因為我會不斷質疑自己的辯護策略，直到獲知判決結果為止。以前陪審團遲遲無法做出判決時，我會試圖用手邊其他案子讓自己分心，我會上健身房、猛踩跑步機，直到自己累得幾乎動不了，更別提思考。我會坐下來跟史蒂芬討論案子，他會一步步分析，看看我說不定可以採用哪些不同的策略。

我曾經離開庫柏，因為我想看看自己能否頭角崢嶸，憑藉一己之力立足於世界。但跟費雪一家住了幾個月之後，我領悟到自己若失足，有人願意幫我站起來，也算是彌足珍貴。

「什麼都行。」

檢驗師用力壓壓我的腹部，把小棒子前後移動。「啊，」她終於說。

莎拉駕著她的馬車到社區醫院，也就是凱蒂生產那天、被救護車送往的那家醫院。我坐在顛簸的後座，試圖安撫自己：懷孕的婦女都會碰到這種狀況，沒什麼好奇怪的。腹部陣陣劇痛，我不禁緊握拳頭，坐在前座的莎拉和凱蒂則用德文輕聲說話。

眼淚不斷湧出；停不了，壓不住。「我們家會有十三個小寶寶，」我說。「我想這一個說不定會留下來。」

凱蒂轉向我，她的雙眼清澈而祥和，令我幾乎無法移開視線。「今天安妮需要幫忙。」

「妳如何……」我https://m.hetubook.com.com問不出口，但她了解我的意思。

醫生和檢驗師離開房間，庫柏頹然坐到檢驗台旁邊的一張椅子上，他攤開五指貼在我的肚子上，我伸手蓋住他的手。「我不會放棄這個寶寶，」我堅定地告訴他，然後不禁失聲痛哭。

「嗯，我就是掛念。我需要你幫我打電話。」

凱蒂把毛巾丟到水桶裡，蹲在地上。「擔心也不會讓陪審團趕快做出判決。」

「那是天父的旨意，」她輕聲說。「妳熬得過去，只不過永遠忘不了。」

「我們不知道什麼因素造成流產，庫柏醫生，但是幾乎三分之一的懷孕婦女都可能早期流產，通常是因為胚胎無法存活。尊夫人出血的情況依然嚴重，我們現在只能送她回家，希望接下來幾小時之內會好轉。」

「我恨自己這麼想。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剛才這麼想，所以罪有應得。現在我一直想像著這個寶寶、這個我原本根本不期望得到的禮物，會從我身邊溜走。如果真是如此，小艾，我會非常傷心——但這完全比不上失去妳的痛苦。我……」他的聲音變得粗嘎。「我熬不下去的。」

我壓下心中的懷疑，為了她好，我真希望她說得沒錯。然後我站起來，把手中的破布搭在水桶旁。「我一下子就回來。」

「我還好，腹部不痛了。」

「送她回家？你們這就打算送她回家？」

「那麼我得請妳們在外面等候。」

過了一整天，陪審團依然尚未做出判決。

他咧嘴一笑，抱起我走向走廊另一頭。「妳自己應付得來嗎？」

「什麼？」

「我也愛你。」他爬到床上跟我躺在一起，我不禁笑笑。「如果你扶我去上洗手間，我會更愛你。」

因為我手邊沒有可用的電話，所以萊貝特法官指示喬治讓我借用他的呼叫器，當陪審團做出判決時，她會呼叫我。在此同時，我們都各自回家，照常過日子。

庫柏搖搖頭。「我不會丟下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