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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朝著屋子看看。「我得趁大家發現之前把妳帶回去。」

凱蒂坐在法官辦公室外面，手指輕輕撫過木頭長椅光滑的間隙。她把手掌貼在一處縫隙上，用自己的圍裙擦一下，然後再擦一回。雖然今天比先前出庭應審輕鬆多了，但她依然迫不及待想要回家。

「想都別想，」艾莉氣憤地說，但她又想到凱蒂在池塘邊的模樣。「我會考慮『不提抗辯』（nolo contendere），刑期上限為二到四年，而且我有權與法官商議刑期。」

艾莉笑笑。「這就是為什麼我很少穿睡衣出庭。你過來找我聊天嗎？」

「如果你先前問我一聲——我也強調你沒問——我大可告訴你，這一帶的人很難判定阿米緒人有罪。」

凱蒂雙眼大睜。「但是庫柏醫生……」

水氣緩緩下沉，鴨群在遠處嘎嘎叫。凱蒂在艾莉身邊坐下，艾莉的臉色忽然看起來比先前蒼白。「拜託，」凱蒂輕聲說。「別讓他們把我帶走。」

「我是說之後。」她聳聳肩。「我以為妳在審判中講到的一切，能夠幫我了解當時發生了什麼事。」

艾朗把手擱在亞隆的肩膀上。「Es ist ni，」他說。沒事的。

當你是個阿米緒人時，你最先習知的是行動勝於言語。

「我要回去蘇格蘭，」他遲疑了一下。「凱蒂，妳可以……」

「聽說什麼？」

被告出來開門。她和善的微笑漸漸退去，然後全無笑意。「有事嗎？」

「不，別躲我，過來，」艾莉命令。

「再跟我聯絡。」喬治邁步走出客廳，走到門邊忽然停下來。「喂，艾莉，」他說。「抱歉妳出了點事。」

「為什麼？」

「艾菲朗主教說這對社區是件好事。」

「兩年半到五年，我們就可以達成協議，」她笑笑說。「我當然得跟我的當事人商量一下。」

「是喔，」艾莉笑笑說。「我猜我說不定再過十年才會釋懷。」

「沒錯，這下一切很快就會結束，」她輕聲說，兩人各自細細推敲這句話，把每個字當成小石頭似地翻轉，然後輕輕放下。

凱蒂看了廚房一眼。

他推開穀倉厚重的門，走了進去，塵埃浮懸於空中，乾草和穀物的氣味是如此熟悉，雅各一時愣住了，只能閉上雙眼，細數往事。一聽到他進來，拴在畜欄裡的牛群一陣騷動，朝著他擺擺頭。

「妳媽媽在雞舍。拜託。」

喬治輕蔑地哼一聲。「我確定艾莉．哈洛薇會提出不同說詞。」

喬治爬上費雪家前廊的台階，不確定會碰到什麼狀況m.hetubook.com.com，就某個程度而言，他以為這群跟上帝走得很近的人會讓他一下車就遭到天打雷劈，但目前為止還好。他拉拉西裝外套和領帶，用力敲門。

「嗯，」莉琪．孟洛邊說，邊把盤子推到一旁。「這是第一次我吃得比你多。」

基於對亞隆的尊重，雅各把車停在離他爸爸農場八百公尺之處。他以前認識一些在Rumspringa期間買了車的傢伙，這些小夥子把車子停在菸草棚後面，而他們的父親則假裝沒看見。雅各原本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有車，直到離家之後才改變初衷。

「才不呢。其實我想驚慌的是妳，我這時只想發揮騎士精神。」

「不，亞當，」她搖搖頭，打斷他的話。「我不能。」

她和艾莉走過空蕩蕩的走廊，兩人的腳步聲在沉寂中發出回音。「謝謝妳，」凱蒂柔柔地說。

對艾莉而言，這意味著她當事人在法庭上那番出乎預期的告白將從紀錄中刪除。

「是的。我認為凱蒂非常適合配戴電子監控器。」

「我始終覺得這不算什麼。」

亞當嚥嚥口水，點了點頭。「我想我自始至終都曉得。」他摸摸她的臉頰。「但我也知道過去這幾個月，妳始終在我身旁陪著我。」凱蒂抬頭看看他，一臉困惑，亞當繼續說。「有時我一覺醒來，感覺妳在我的床腳：有時我在城堡泥牆探勘，隱隱看到妳的側影；有時微風輕輕飄過，感覺好像妳呼喊著我的名字。」他牽起她的手，輕輕摸過她的指尖。「我眼中的妳，比我所見過的任何鬼魂都清晰。」

喬治苦笑。「我發現我的胃比想像中敏感。」

「我們可以回去了嗎？」凱蒂鬱鬱地問道。

她很快點點頭，然後扶起沙發上的艾莉。「妳確定沒問題嗎？」

「我知道。」

「我一直在找妳。」

艾朗先看到他。老人家慢慢站直，看看雅各，緩緩露出微笑，雅各點點頭，然後把手伸進他祖父手中的桶子，撕下一頁舊電話簿。他從艾朗手裡接下瓶子，開始幫乳|頭消毒，他爸爸走過來，穩穩站在牛的後面。

「沒錯，」莉琪說。「大家都這麼說。」

萊貝特法官拿下眼鏡，揉揉眼睛。「蓋拉漢先生，我們把這個案子搬上法庭，也把案子呈現在媒體面前，已經為社會立下表率。我認為媒體和_圖_書焦點已經讓阿米緒社區相當難堪，我們沒有理由把其中一人送進州立監獄，讓整個社區蒙受更多羞辱。被告將服刑——但是私下服刑。從某方面而言，這似乎是她應得的懲罰。」她草草簽署面前的文件。「我判處費雪小姐配戴電子腳繚一年，」萊貝特法官說。「本案終結。」

「喬治，你還真是的一個不折不扣的圓桌騎士呢。好吧，請說。」

「怎麼說？」

「什麼不一樣？」

凱蒂悄悄走進來。「妳需要什麼嗎？」

「即使是個有罪的判決。」

凱蒂雙手交叉抱於胸前。「她現在不接見訪客。」

「她認罪，」喬治說。「我們同意判處四到七年的刑期。」

漢娜轉身，懷裡抱著一個小小的包裹。她再度轉身，包裹隨之揚起……襁褓之中悄悄露出一隻粉紅色的小手。

「哈洛薇小姐，我想妳已經有一套解決的方法了。」

「犯罪夥伴，」凱蒂輕聲重複。

喬治揚起眉毛。凱蒂推開紗門讓他進來。他跟著她走過屋內，心裡訝異屋裡看起來跟他自己家真像。艾莉躺在客廳的沙發上，腿上蓋著一條毯子。

亞隆看來吃驚，他肩膀緊繃；前臂結實的肌肉也鼓起。賽謬爾和李維靜靜觀看，似乎連牛群都安靜了下來，等著看接下來會怎樣。

「這讓我們保持謙卑，」凱蒂說。「太多英美人認為我們是聖人，這事會提醒他們，我們只是一般人。」

「陪審團也沒有馬上做出無罪的判決。」他拿起餐巾擦擦嘴。「萊貝特說陪審團要求調出兩位精神科醫生的證詞。」

喬治往前一靠。「庭上，我們同意將刑期限定為兩年半到五年。但我想我們必須謹記，無論我們達成何種協定，結果都將使社會大眾正視殺嬰罪。」

雅各一語不發，彎下腰繼續做事，手掌在柔軟的牛肚下方滑來滑去。過了一會，他感覺爸爸站到他身旁，那雙曾經教導他一切的手輕輕推開他，好讓擠奶的唧筒接上乳|頭。

「如果被判罪的話，喬治。陪審團已經討論了五天，如果他們達成無罪的判決，凱蒂就自由了，『自由獲釋』的『自由』。」

「別擔心，如果妳不講，我也不會跟大家說妳帶我出來。」

直到一整瓶善胃得見底，喬治．蓋拉漢才明瞭自己果真會被這個案子活活害死。他原本認為絕對穩當之事，結果卻非如此。他不曉得哪一位陪審團員跟其他人唱反調——身上有環形刺青的傢伙？四個孩子的媽和-圖-書媽？他心想午餐之後不曉得有沒有時間去一趟藥局，說不定一開上高速公路就被叫回來聆聽判決。他心想艾莉．哈洛薇是否跟他一樣，過去三個晚上都輾轉難眠。

艾莉把頭微微後仰，閉上雙眼，任憑陽光流瀉過臉龐和喉嚨。「好吧，這下我們成了犯罪夥伴。」

「庫柏醫生不曉得整整躺了兩天是什麼感覺。」艾莉伸手一拉，凱蒂被拉得坐到艾莉旁邊。「我不打算攀登聖母峰，」她懇求。「只想出去走走。」

「我……嗯，我來找艾莉。」

艾莉閉上眼睛，但如果再睡一個鐘頭，她確定自己會睡得發昏。她正試圖決定採用哪個理由說服庫柏讓她下床走走——走動一下有助於寶寶的血液循環，還是自己再不走動就會罹患褥瘡？說不定前者較具說服力——凱蒂就悄悄出現在門口，試圖不要被發現。

「我們同意『不提抗辯』，」艾莉詳加解釋。「我的當事人不承認犯下這個罪，她已經一再聲明她不知道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但基於各種原因，她願意接受有罪的判決。儘管如此，我的當事人不是一個狠心的罪犯。凱蒂對社區有所承諾，也不會是個累犯。她不應該坐牢，一天、一小時都不合情理。把她送進監獄，等於是告訴大家她跟一般罪犯沒什麼兩樣，但這兩者根本沒辦法做比較。」

她們一起走出戶外，迎向安靜的午後。外面沒有記者，也沒有圍觀的群眾——再過幾個小時，媒體才會獲知由於認罪協商，陪審團已經解散，審判也突然中止。凱蒂在台階最上頭停步，四處看看。「這跟我預期的不一樣。」

「是的，」喬治慢慢點點頭。「我想也是。」

「真令人驚訝啊，」艾莉冷冷地說。「陪審團讓你害怕了嗎？」

對喬治而言，這依然是個有罪的判決。

他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好吧，『不提抗辯』，刑期上限為三到六年。」

他再度走向艾莉。「我得考慮一下。如果她被判罪，她的刑期可不會這麼輕。」

「我不會跟任何人講，」凱蒂說。

凱蒂抬頭一看，剛好看到亞當在她身旁坐下。「雅各跟我說了那個協議。」

如果她入獄，這將會是她的掛念。這個家，這個池塘，這種聯繫。

「她病了，被送到醫院。」莉琪聳聳肩。「根據傳言，好像是懷孕引起的併發症。」

「噓……」凱蒂舉起一隻手，一邊凝視著湖面，一邊緩緩站起來。一群隱身在池畔草叢間的鴨子忽然起了一陣騷動，鴨群一飛沖天，激起點點水花，水氣籠罩著池面，午後的陽光斜斜映照，池面閃爍著七彩霓影，一時之間，凱蒂看到妹妹在其間旋轉，宛如一個察覺不到觀眾ｈｅｔｕｂooｋ•ｃoｍ•com的幻影舞者。

「懷孕？艾莉．哈洛薇懷孕了？」他搖搖頭。「天啊，黑寡婦蜘蛛的母性|愛說不定比她強。」

他拉起她的手掌，親吻她的掌心，幫她握起拳頭，然後他把拳頭緊貼在她的腹部。「別忘了我，」亞當粗嘎地說，再度走出凱蒂的生命。

凱蒂一手抱住艾莉的腰，扶著她慢慢走過廚房，從後門走出去。走過菜園時，艾莉加快腳步，兩人踏過有如八腳章魚一樣蔓延的南瓜藤蔓。走到池塘邊時，艾莉重重坐到橡樹下的長椅上，兩頰泛紅，雙眼閃閃發光，好多天都沒有感到如此舒暢了。

但她得以留在農場裡，過著她的日子，繼續她的生活。一個小小的飾品換來這麼多利益，她當然可以容忍少許的不便。

對凱蒂而言，這意味著接受懲處，同時也保全了面子。

「我很高興獲知兩位達成了協議，」萊貝特法官說。「我們談談刑期。」

「不完全是，」喬治緊盯著凱蒂，凱蒂看了艾莉一眼，然後走到其他房間。「我來跟妳談個交易。」

莉琪聳聳肩。「他們有點像是駐地天使，你若判定其中一個人有罪，整個世界將隨之崩潰。」

艾莉笑笑。「我若表現得好，通常會讓事情更不清楚。」

「嗯，」他說。「妳穿睡衣時看起來完全不一樣，比較柔和。」

她拉緊身上的毯子。「嗯，這會兒沒問題了。」

擠奶的時間到了，正如雅各的預期。他走到穀倉中央的走道，李維正把牛糞鏟到獨輪手推車上，看起來一臉不悅。賽謬爾站在遠遠的一邊，等著飼料從筒倉傾倒而下。艾朗和亞隆在一排排牛群間走動，一邊檢查唧筒，一邊幫輪到擠奶的下一隻牛擦拭乳|頭。

冬日的寒風吹拂凱蒂的頭巾，頭巾上的細帶飄過她的臉頰。「我永遠不會知道他究竟是怎麼死的，對不對？」她輕聲問。

艾莉從靠在床上晉級到靠在客廳沙發上，庫柏帶她去看婦產科醫生，唯有那時她才獲准下床走動。醫生表示她一切健康，但仍然必須萬般小心。庫柏已經回去診所協助一位具有自殺傾向的患者，留下莎拉照顧她，莎拉像隻老鷹一樣盤旋在她身旁，但這會兒莎拉出去抓隻雞當晚餐，艾莉首度得以享受身為病人的清靜。

「我很好，真的，妳可以打電話給我的醫生，自己問問她。」艾莉咧嘴一笑，加了一句。「喔，如果家裡有電話的話。」

在英美人的社會裡，人們書寫電子郵件，寄送哀悼卡，交換情人節卡片。在阿米緒人的社會裡，人們登門拜訪表達哀悼之意，隔著桌子投以滿足的眼光傳達愛意，出手相助也不是說ｍ•ｈｅｔuboｏｋ•ｃom.cｏｍ說罷了。從以前到現在，雅各始終等著他爸爸說聲抱歉，但這卻不是他爸爸的行事方式。

走向車道的感覺也很奇怪。他心不在焉地揉揉下巴上的疤痕，當年他玩直排輪鞋，一頭衝進車道上的一個小溝，摔出了這道疤痕，小溝還在那裡，他敢打賭他的直排輪鞋也還在閣樓上、跟那些沒有傳交給表弟堂弟們的舊衣物擺在一起。

「這就有意思了。如果他們爭辯被告的心理狀態，這幾乎表示他們認為她犯了某種過錯。」

「不客氣，」艾莉遲疑了一下。「這是個公平的協議。」

走到穀倉門口時，他的心跳得好快，幾乎在耳邊隆隆作響，他不得不停下來喘口氣，然後才能鼓起勇氣往前走。他在外界生活得太久，愈來愈不容易遵循阿米緒人的思考方式，然而在凱蒂的審判中，他卻被視為是阿米緒人的專家。但是這場審判也讓他領悟到自己始終保有阿米緒人的一面，雖然他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他依然抱持著阿米緒人的觀點，以此觀察周遭；他依然憑藉許久之前就深植心中的價值觀來評量是非。

「是的，我需要妳帶我出去。」

因為接下來八個月都不能拿除，所以這個塑膠腳鐐裝在凱蒂的長襪之內。腳鐐寬三吋，內建感應裝置，如果凱蒂離開蘭卡斯特郡，艾莉解釋，腳鐐會嗶嗶作響，觀護人馬上找得到她。觀護人說不定隨時過來看看，確定她沒有惹麻煩。凱蒂正式成為賓州的犯人，這表示她失去某些權利。

她身後傳來一陣吼叫。「那不是真的！哪個人來找我都可以，如果是快遞小弟，直接叫他進來！」

雅各挺直身子，跟他爸爸並肩站著。亞隆朝著下一隻牛輕輕點點頭。「嗯，」他用英文說。「我等著呢。」

「我們才剛到。大老遠走回家之前，我得先休息一下，對不對？」

艾莉勾住凱蒂的手臂。「妳知道他不是怎麼死的，」她回答。「說不定這樣就夠了。」

艾莉聽出她聲音中微微的哀傷，眨了眨眼。「喔，凱蒂，我無意……」

「艾莉．哈洛薇這會兒提不出任何說詞，你沒聽說嗎？」

喬治轉頭看向窗外，他非常想要打贏這場官司，因為這將讓他在下一次選舉中穩操勝算。但他不太想讓凱蒂．費雪在牢裡度過一生，更何況如同莉琪所言，他認為地方人士也不樂見這種結果。如果檢方接受艾莉所提出的「不提抗辯」，這表示被告不承認犯罪，但依然接受判決。基本上，這就像是你沒有行兇，但你知道檢方有足夠的證據將你定罪，所以你接受那種判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