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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住信念

作者:茱迪.皮考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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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舊約聖經》 第三章

第一卷 《舊約聖經》

第三章

「許多猶太人都會跟上帝說話,猶太教義認為我們與祂之間有直接的關係,問題不在於信念是否跟上帝說話……而是上帝是否在對她說話。」
我媽停止擦拭流理臺。「瑪麗亞,妳在說什麼?」
「噯,我知道,我知道我們從來不信教,可是我不知道這種事能不能自己決定。」我深呼吸。「我不確定這件事是否應該由妳、我或精神科醫生來判斷。」
經師說:「妳還是猶太人,妳可以不肯定、不否定上帝,妳可以不實踐猶太習俗,不過妳還是猶太人,這跟身為家庭中的一員一樣,得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才會被踢出去。」
「什麼?」
我摸摸她的手。「信念,有件事我想告訴妳。」她睜圓眼睛,透出期待。「很久很久以前,妳還沒出生之前,有件事讓我非常煩惱,我沒有把感覺告訴別人,反而開始做出不一樣的行為,古怪的行為。我做了一件事情,嚇到很多人,因為這樣就被送去我其實不想去的地方。」
因為眼底泛出淚水,我啞著聲音說:「我女兒。媽,她有地方跟人不一樣,別人會開始竊竊私語強調這件事情。這跟胎記不同,我可以讓她穿套頭衣服遮住,假裝沒有胎記。」
他拍拍刮得平滑的臉頰。「啊,妳看太多《屋頂上的提琴手》了,我們看到什麼就會相信什麼。」他往信念手裡塞了一顆水果糖,還眨眨眼睛。「我們何不都去內殿呢?」
「沒有,這位女子並沒說。」
「為什麼?為什麼承認信念或許在跟上帝說話這麼困難?」
「去問摩西他媽。」
我看著我媽,然後朝走廊盡頭望去,信念的聲音在那裡徘徊。這種事情我沒辦法直接說出來,不能像別的媽媽吹噓自己的孩子算數有多厲害、仰式游得有多棒.,講出來會提出一個問題,設下底線,讓我說話的對象大驚失色。我低聲說:「還是說,信念在說實話。」
信念上課與請假的時數一樣多,我則有兩週時間完全沒碰娃娃屋。我們在醫院的時間多於在家。經過核磁共振、電腦斷層掃描與一系列血液檢查之後,我們現在知道信念沒有腦瘤,沒有甲狀腺問題。凱勒醫生也向同事詢問過信念的行為,然後告訴我:「幾乎所有成人的精神妄想都與宗教、政府或惡魔有關,可是信念的狀況完全正常,沒有其他精神病患的行為。」她打算讓信念服用理思必妥,一種治療精神病的藥品。如果這位想像出來的友人離開,那就好了:如果這位朋友不走,嗯,我再見招拆招吧。
「類似的地方,哪裡現在並不重要。不過,我希望妳知道,難過是沒關係的,我了解,妳不用表現出不一樣讓我明白妳不開心。」
她回答:「從守護神那裡。」於是我感受到體內那股熟悉的扭絞。信念把凳子拖到記事白板下,聚精會神塗寫出「I.I. Swerbeh」。「這是寫那本書的人,拜託啦?」
我媽露出溫和的笑容。「凱勒醫生會找出其他有效的藥。」
「什麼?」
「妳是說,像……監獄?」
要是一個月前你問我,信不信上帝的存在,我會說我信。要是你問我,願不願意我的孩子在同樣的信仰中長大,我會說我願意。我只是不願教她。
回到我媽家,我低聲問:「怎樣?她情況怎樣?」
馬文.魏斯曼經師。「我不曉得妳去過猶太聖堂。」
「她知道普莉斯拉的事,還有,她原諒妳。」
她自信地說:「我可以,守護神說,每個人都有東西可以教別人。」
信念注視玻璃鑲板,接著又望著我。「還是怕怕的。」
凱勒醫生說信念看見上帝是精神妄想,聽她這麼說,我已經覺得夠難受的了,如果要考慮另一種解釋那是更加痛苦。一個無眠的夜晚,我告訴自己,這樣的事不會發生在小女孩身上,想到了最後,我明白自己沒有權利下那樣的判斷。也許這是七歲孩子的發展階段,就像在床底下尋找怪獸或迷戀韓森一樣。隔天上午,我把信念托給我媽帶,開車到達特茅斯學院貝克圖書館,在那裡詢問一位館員關於孩童對上帝認知的幾個問題,然後穿過幽暗的書架迷宮,最後找到她所推薦的書。我本來以為會是知名小兒科醫師史帕克的著作,或是什麼教養孩童的論文,沒想到她指點我去找的是巴特勒所寫的《諸聖傳》。
「再十個半月就滿八歲。」
信封看起來很正式,戳了格拉夫頓郡法院的地和圖書址,裡面有厚厚的一疊紙。我用拇指縱向撕開,結果被紙割傷。我的婚姻就那樣在六週內結束了。我想起曾經聽說其他地區的習俗,美國原住民會把男人的鞋子留在帳篷外,阿拉伯人會說「我跟你離婚」三次,這些傳統忽然好像沒有那麼愚蠢了。我想像柯林和律師站在法官面前,出席我根本不知情的會議。我不知該不該將文件收入保險箱,妥善存放在結婚許可證與護照旁邊,不過很難想像多年的歲月能放入這般狹小的空間。
「普莉斯拉的事?知道我把牠淹死了?」
我低聲說:「告訴妳的上帝,告訴她,我相信。」
我告訴我媽,普莉斯拉一定是自己掉進水桶,由於我哭得非常厲害,我媽信了我。不過,有好幾年的時間,我可以感覺到骨頭在鬆弛皮毛底下活動,偶爾睡覺時握起的掌心裡有股輕微的壓力。
「他們會要求證據,什麼塑像掉眼淚啦,什麼半身不遂的人站起來走路啦。」
「唔,對對,上帝。」
八歲時,我好想好想養寵物,於是開始抓小動物,青蛙啦,箱龜啦,有回還抓到一隻紅色松鼠。我偷偷把小動物帶回家,直到烏龜爬上廚房流理臺,情況才改變了。我媽不願冒著受到沙門氏菌感染的危險,一天帶了隻小貓咪回家,我答應把其他動物留在屋外的話,貓咪就是我的了。
通道盡頭傳來了腳步聲,越走越近,一男一女大步走來,到了入口處還在爭執。女人高聲說:「你就說不出好話來嗎?還是說,你是特地要讓我看起來像白癡?」
「我知道什麼?」
館員露出微笑。「嗯,我想妳們已經查過書目了,這個作者我不熟……」她停頓下來,敲敲下巴,「妳幾歲了?」
我媽問:「那應該由誰來?」然後翻起白眼。「哎呀,瑪麗亞,妳不要帶她去找神父。」
信念點頭.已經取出了各色蠟筆。經師帶領我到主殿後方,從那裡可以清楚看見信念,也可以不受干擾。「那麼說妳女兒與上帝說話。」
我想了想凱勒醫生會說的答案:因為我想幫妳。接著想到我媽會給的答案:因為她如果對妳很重要,我希望能夠認識她。沒想到,出我的意料之外,我的嘴巴說出的完全是我自己的話,「因為我愛妳。」
我再也沒養過別的貓,也從來沒告訴任何人這件事情。
只有信念的例外。
「如果你這樣做,能找出問題來嗎?」
「非常棒。」由於她讀二年級,拼字成了我們的習慣。
我把名片收進袋裡。「好,我先打電話找他,他也不見得會相信我。我今天看了一大堆書,找不到一個曾經目睹宗教顯靈的猶太人。」
講得如此直率,聽得我臉都紅了。「對,我想是的。」
我媽拿拇指指甲摩搓流理臺的邊緣。「所以那告訴妳什麼?」
那樣難道還不夠明白嗎?「是這樣的,我本來是猶太教徒,我的意思是,我是在猶太習俗中長大的。」
我看看如遊戲挑棒四散在砧板上的紅蘿蔔,又看看在烤箱上被紅椒粉染紅的去皮雞。到鎮上圖書館開車只需十分鐘。「好吧,去拿借書證。」
信念現在睡著了,側身蜷在小美人魚棉被底,看起來跟別的孩子一般。她一定知道我在那裡,因為她舒展身子,翻過身來張開眼睛。由於服用理思必妥,那雙眼睛呆滯而冷淡,她的五官一向肖似柯林,不過我驚覺她此刻看起來像我。
我手上的盤子落到地板。
我把信件扔到餐桌,像古代騎士扔下金屬手套接受挑戰。關於結束,最讓人心傷的,是知道重新開始的可怕任務就在前方。
我咬了一口水果,果肉哽在咽喉。我問:「媽,如果不是呢?」我覺得吞嚥困難。「要是這種情形不會消失呢?」
我一時回想起在碧安園的那幾個月。我看見房門在我的身後關起鎖上,感覺手臂出現施打鎮定劑的針孔,不明白為何柯林、急診室精神科醫生、甚至法官要替我發言,我自己就有好多好多話想要說。
「信念不是天主教教徒。」
我還沒有教她。
「那麼妳想見我的理由是?」
「信念是這樣告訴我的。」
我媽面露怒容驚呼:「哎呀,老天!妳的老毛病又發作了。」
他在我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妳要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信念瞇起眼睛,於是我明白了,她有段時間不談守護神和_圖_書,是有非常重要的理由,她知道談她會讓自己有麻煩。「妳為什麼想知道?」
「沒事,媽,我沒事。我想搞清楚,我女兒怎麼會得知我這輩子沒有跟任何人說過的祕密。我想搞清楚,是我舊病復發,還是信念瘋了,還是說——」我頓時住口,正準備承認的事情讓我覺得羞愧。
「沒有,只是沒有再繼續遵守教條,然後嫁給一個聖公會信徒。」
「學校圖書館員說,因為我們的鎮很小,有時必須從其他學校圖書館借書,我們填寫一張表就可以借了,所以我們可能得問問這裡的館員。」
我媽說:「還是可能跟髒話沒兩樣。」
那天下午,我收到電費及電話帳單,還有一封讓我離了婚的郵件。
我媽凝望走廊,確定信念還忙著玩耍。「妳的聲音可不可以小一點?」她用噓聲表達不滿。「我可沒說我不相信信念,我只是暫且不做判斷。」
館員蹲到信念的高度。「妳怎麼發現這本書的?」
「是童書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要說……如果是真的呢?」
我媽把手放在我的臂上。「瑪麗亞,妳沒事吧?」
「什麼是壞消息?」
「真的?」魏斯曼經師端詳我。「我問信念可不可以畫出她看見的上帝。」他給我一張紙,有一面用蠟筆畫過。我本以為自己會不為所動,畢竟已經見過信念畫出這個想像出來的朋友。沒想到,這張圖畫不一樣。一名女人穿白衣坐在椅子上,懷裡輕輕抱著十個娃娃,娃娃有黑皮膚、白皮膚、紅皮膚、黃皮膚。饒是粗糙的美術作品,這位母親的臉看來與我的臉有幾分像。
我媽放聲說:「很乖,她沒有在睡覺。」
「媽咪。」信念一邊喊,一邊衝進廚房。「有一本書在講我的事情!」我正在切晚餐要吃的紅蘿蔔,她繞著我又蹦又跳。「我們可不可以去借那本書?可不可以?」
她仍然看著他們,睜大的眼睛流露出悲痛,那副奇怪的模樣像是失了神。我懷疑她是否想起我和柯林,我們在關上房門的臥室裡盡量壓低音量的爭執是否終究傳出去了。那對男女走出門外,憤怒顯然將他們連在一起,彷彿他們緊緊牽著獨子的手。
「瑪麗亞。」我媽怔怔看著我。「妳為什麼現在要告訴我?」
「我沒去。」她聳聳肩膀。「剛好不知道怎麼傳到我手上。」
不用說,無論是電腦化的圖書書目,或者滿是灰塵棄置不用的老舊紙卡目錄,都沒有這位作者的記錄。「真的不知道耶,信念,看起來沒什麼希望嘍。」
「好消息。」
信念瞇起眼睛仔細看著這個字,把字讀出來。「什麼是希伯來(HEBREWS)?」
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三日
「我們要讓信念停止服用理思必妥,妳的女兒沒有精神疾病。我研究兒童精神病超過二十年,出版過相關書籍和論文,也擅長在審問中作證——嗯,妳懂我的意思。信念是心智完全正常也合理滿意生活的七歲小女孩,只有一點不好。」
「跟宗教無關。」
「後來改信了別的宗教。」
「沒什麼了不起?」
就在那時,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妳不相信她!那是妳自己的孫女!」
透過觀察玻璃窗,我注意到信念把沖天娃娃朝半空發射,玩具撞上螢光燈,她咯咯笑了起來,打算再玩一次。「我不知道……我不希望她成為什麼引人注目的焦點。」
我媽聳聳肩膀。「這是過渡階段,妳等著瞧吧。」
我從她身邊擠過去,走進廚房,從香蕉串摘下一根開始剝皮。「對,就是那個。」
「妳以前就相信我,就算是我想自殺的時候,就算柯林、法官和碧安園全體員工都說我必須關到精神病院,妳都還是站在我這邊。」
「唔。」圖書館員從辦公桌拿起紙張。「我以前教過小學一年級,那個年紀的小孩在啟發過程中常常會顛倒字母。」她把這位作者的名字顛倒拼寫出來。「成了,看起來比較像個名字。」
為了好玩,我砰一聲翻開這本古書,打算在尋找史帕克醫師的作品之前找點樂子,沒想到竟不知不覺花了一整天時間閱讀。法國盧德的少女伯爾納德.蘇比胡在一八五八年與聖母交談數次:十四世紀的茱利安.法康尼見到基督,基督替她戴上花冠:在法提馬有另一個孩子看見幻覺。所有的孩子裡,有的跟信念一樣年幼,有的跟信念一樣不信宗教卻被選中。
「『信就是對所盼望的事的把握。』」她重複念m.hetubook.com.com著。「『是還沒有看見的事的明證。』」她繼續朗讀的同時,我閉上眼試圖找出合理的解釋。信念也許曾經讀過這篇經文,也許注意到她的名字夾在其他陌生文字之間。可是,我們家根本沒有《聖經》。
我閉上眼,以拇指搓揉鼻梁減緩頭痛。好吧,羅馬不是一天造成的。我站起來,收拾空盤與下午吃剩的餅乾,往廚房走到一半,信念拉拉我的襯衫下襬。「她想跟妳說一件事。」
信念機械似地重複說:「Sleep,S、L、E、E、P。」
我媽正眼看著我。「好,該怎麼做,妳就去做吧,只是也許最好別從教堂開始。」她翻找塞得滿滿的老舊名片收納盒,抽出一張名片,名片泛黃,邊角也出現摺痕,不是常常使用,就是被遺忘許久。「鎮上猶太經師的名字,不管妳想不想承認,妳的女兒是猶太人。」
冷不防,魏斯曼經師出現了,穿著漸層色的格紋襯衫和牛仔褲,年紀不比我大。「懷特女士,信念,對不起,我遲到了,剛才跟人有約。」那對發飆的夫妻。他們到這裡也是尋求某種諮詢服務嗎?別人婚姻瀕臨崩潰時,會那樣做嗎?
「K、E、E、P。」
「我是說,她有沒有……就那個啊,看見東西。」
她眼裡湧出的淚水流下來了。「妳覺得她是我編出來的,對不對?就像凱勒醫生和學校的小朋友和葛蘭娜蒂老師一樣,妳覺得我這樣做,只是要引起別人的注意。」她忽然急遽倒抽了一口氣。「現在我必須為了這個,去那個像監獄的地方了嗎?」
「不對,有時他們的確憑藉小孩子所說的話。」
我頓時僵住。信念已經有兩天沒提起那個想像的朋友,我於是開始相信抗精神病藥物值得信賴。「哈?」我想大概無法用傳呼機找到凱勒醫生,她大概不會只憑我的觀察就停藥。「妳的朋友還在附近逗留嗎?」
我私下同意她的看法,卻握緊她的手。「不會可怕,看,窗戶好漂亮。」
男人怒喝:「我看起來像是要惹妳不高興的樣子嗎?有嗎?」他們對我與信念視若無睹,從衣帽間的衣架扯下外套。信念的目光無法從這對男女身上移開。我低聲說:「別看,盯著人家看是不禮貌的。」
「這種事以前發生過,有別的小孩子看到……看到了東西。天主教神父或教宗等等人證實真有其事。」
光溜的義大利套裝,加上梳得一絲不苟的頭髮與俐落舉止,兒童精神分裂症專家葛瑞帝.狄佛瑞醫生不像會花上將近三小時的時間,坐在玩禿頭芭比的信念身旁地板上。可是,我一直坐在觀察窗旁看他那樣做。過了一段時間,他與凱勒醫生從鄰接的門走進精神醫師辦公室。凱勒醫生說:「懷特女士,狄佛瑞醫生想跟妳說話。」
我說信念像背誦童謠一樣,把《聖經》中〈創世記〉的某章背出來。我告訴他溺死小貓的事,那是沒人知道的故事。我說完後,魏斯曼經師問:「上帝給妳女兒任何訊息嗎?任何要肅清世間邪惡的暗示?」
我把字彙表放在餐桌桌上。「都拼對了,也許妳應該當老師。」
這句話帶給信念和我同樣強烈的震撼。「嗯……好吧。」
我媽白了我一眼。「哎呦,當然不知道,五分鐘前才知道。」
「所以說,假如她看見的是林肯或埃及豔后,就會不一樣嘍?媽,『上帝』不是什麼髒話。」
信念飛快看我一眼。「有人給我看這個名字,那個人寫下來。」
我盯著那一頁,四十節的經文,全關於信仰所完成的事蹟。
信念開始閱讀,費力地認字。「『信就是對所盼望的事……的……』」
我媽嘿嘿假笑了幾聲。「妳什麼時候變成這麼厲害的非猶太思想專家?」
信念點點頭。「內容跟我有關。」
「無關?那跟什麼有關?」
「沒有沒有。」我堅決地說,把她摟到身邊。「妳哪裡都不會去,我並沒有說她是妳編出來的,信念,我沒有這個意思。只是我曾經非常傷心,於是我的心讓我相信某件不是真的事情,我要說的只有這個。」
「我想妳們正在找的書就在這裡。」館員說著,並從參考書架抽出一本《聖經》,翻開到〈希伯來書〉的第十一章,然後眨眨和圖書眼睛。
信念雀躍不已,令我感到一陣內疚,因為我正準備利用這個機會證明她的心在惡作劇,到時候沒有「I.I. Swerbeh」這個人,說不定她就會相信沒有什麼守護神了。
忽然,我感覺心臟大到無法放在胸膛裡。這麼多年來,我做柯林希望我做的事情,表現得像是我曾經遠觀的女人,穿水洗羊毛外套和莉莉.普立茲牌的印花布料,邀請他同事的小孩來喝茶聚會,耶誕節時在壁爐臺上掛花環。我變成他能引以為傲的軀殼,我過去是他的妻子,而今不再是了,我實在不知道要成為怎樣的人。
我朝我媽的客房看了一眼,信念在裡面玩錫罐裡的鈕釦。「妳知道嗎?」
我不知道,我一直在期待什麼?我完全不清楚,某種驅邪儀式嗎?洗刷冤屈嗎?忽然我清楚想起多年前在紅燈時站在街角的一幕,當時我確信每個人都能看見藏在我袖底的傷疤,每個人都知道我與他們之間存有無法轉圜的微妙差別。我不要女兒這樣。我說:「我只是希望信念能夠恢復正常。」
信念心理有病?還是信念心理健康?說實話,我不知道這次哪一種結果比較糟糕。
魏斯曼經師說:「我想跟她聊聊。」
「爸爸知道嗎?」我心裡盤算著,爸爸去世時,信念才兩歲大,她能記得那時候多少事情?
信念的下巴開始顫抖。「我沒有不開心,我沒有表現出不一樣。」
「把握。」
我努力回想柯林穿大學足球隊隊服的模樣,努力回想他在婚禮握住我的手。我努力了,卻是辦不到,畫面不是太模糊,就是太遙遠,無法完全如實呈現出記憶。也許這就是面對感情失敗的方法,也許你剪接過去,於是告訴自己的故事變成了傳說,於是事故從未發生過。不過,只要看著信念,我就知道我只是在自欺。
「那是一回事,那是單獨的事件,而且我是為了與柯林唱反調。」她兩手一攤、「瑪麗亞,現在還有人因為宗教的名義遭到殺害。」
「我母親說信念也是猶太人,嚴格來說是,所以我才來這裡。」
我把小貓咪取名為普莉斯拉,因為普莉斯拉是我那週最喜歡的圖書館故事書裡的公主。我跟牠一起睡覺,牠睡在我的枕頭上,尾巴像海狸皮帽捲在我的額頭。我用吃穀片的碗裝牛奶餵牠,拿洋娃娃的衣服、軟帽和棉襪打扮牠。
「是耶!」信念歡呼,眼尖發現了她的名字的文字。「是關於我的耶!」
我鬆了一口氣。「完全沒錯。」
經師頓了頓。「女子?」
聖堂的主殿有高梁,天花板有凹槽,靠背長椅如齒整齊排列,講壇覆著藍絲絨方巾。經師從襯衫口袋拿出小小一包蠟筆,連同幾張紙交給信念。「我要讓妳媽媽看一樣東西,沒問題吧?」
我低頭看了看,有段時間沒見過她這樣活潑了。一開始,理思必妥讓她昏昏沉沉,動作緩慢,直到昨天左右,她的身體才似乎克服了這些副作用。「我不知道,妳從哪裡聽說這本書的?」
就我所知,在這一切發生之前,信念只問過我一次關於上帝的事情。她當時五歲,剛剛在學校學會美國的〈效忠誓詞〉。她背給我聽:「『在上帝之下。』」接著立刻問我:「什麼是上帝?」我一時心慌意亂,想設法解釋,卻不想牽扯出宗教爭論與基督。
狄佛瑞醫生用拇指食指揉揉眼睛。「信念的確聽見了聲音,並跟某人說話。其中有太多學問在裡面,如果把這件事說成是她想像力虛構的,從年齡與環境來說都不合理。不過不是身體疾病,看起來也不是心理疾病。」他掃了凱勒醫生一眼。「妳允許的話,我想請凱勒醫生在下週的精神病學研討會提出這個例子,看看我們的同行是否可能有答案。」
由於我不發一語,他露出困惑的笑容。「有什麼不對勁嗎?」
我自忖那就遷就她吧,便牽起信念的手,來到童書區館員的面前。「我們在找一本書,作者是某個叫I.I. Swerbeh的人。」
最後我問:「你是說她認為上帝看起來像我?」
信念不可能跟上帝說話,我知道的。不過,在下一個呼吸我就會開始懷疑,有何不可呢?以前就發生過例外,而且故事再怎麼詭異,好媽媽都會支持孩子的。不過,話說回來,要是我開始說信念看見上帝,說她沒有瘋,那麼大家會認為我瘋了,我又一次瘋了。
心有其所.可以在其間創造出地獄的天堂、天堂的地獄。
「沒有,我和_圖_書從沒聽說過。」
——約翰.米爾頓《失樂園》
「可是妳說是男生——」信念指出她的觀點。「我的保母都是女生。」
「為什麼不?他們對顯靈的事情有經驗。」
信念一面搖頭,一面將臉龐埋入我的肩膀。「她是真的,是真的。」
為了讓信念吃下理思必妥,我必須以研缽搗杵碾碎藥丸,然後混入巧克力布丁,才不會讓她察覺藥的味道。凱勒醫生說抗精神病藥的藥效發揮很快,不像百憂解或樂復得等抗憂鬱藥,必須等上八週才能知道藥是否起了作用。在這段期間,我們只能觀望。
「懷特女士,她不用到場,而且個案的名字不會公開。」
「這個啊。」我一面說,一面思索她能理解的字眼。「上帝有一點像是所有天使裡最大的那一個,高高在天上,住在一個叫天堂的地方。這個男人的工作是照顧我們,確定我們都過得很好。」
我拿出提包內的便條本.開始匆匆寫筆記,抄下十三、十四、甚至十九世紀的所有顯靈故事,抄下看見聖母披著青色斗篷的故事。有人看見的幻影穿著白袍涼鞋,蓄深色長髮,那些故事稱這個幻影是上帝,所有的故事都提到一名男子。
內殿,請吧。
「沒事。」我搖搖頭,實實在在被逮個正著。「只是一直以為經師留著灰色長鬍鬚。」
「跟神父談有什麼用?」
「信念跟上帝說話。」我歪起頭,只是微乎其微的動作,不過我歪了頭。經師說:「懷特女士,這沒什麼了不起。」
有天我決定替牠洗澡。我媽向我解釋,貓不喜歡弄溼身體,牠們會把自己舔乾淨,但是不願意靠近水洗澡。話說回來,我媽也說過普莉斯拉不喜歡包在布裡、不喜歡被放在玩具嬰兒車裡推著走,結果都說錯了。於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在後院玩耍,將水桶裝滿水,然後呼喚貓咪過來。等到我媽走出視線以外,我才把普莉斯拉浸到水中。
我路過新迦南鎮的猶太聖堂多次,卻從未入內過。裡面光線昏暗,散發霉味,牆壁兩側有間距固定的細長彩繪拼組玻璃,希伯來學校的告示板華麗裝飾著學生名字。信念顫抖著身子往我靠過來。「我不喜歡這裡,覺得怕怕的。」
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日
信念仔細想了半晌。「像是大保母。」
魏斯曼經師聳聳肩膀。「我什麼都沒有說,不過別人可能會這麼說。」
牠反抗我,又是抓又是扭,我還是設法讓牠留在水裡,相信自己比誰都懂。我拿從爸媽房間浴室偷來的象牙肥皂洗貓毛,仔仔細細把我媽總是提醒我的問題之處通通洗去。我那麼小心翼翼,小心到忘記讓牠起來呼吸。
在碧安園,有個女人相信聖母住在自己耳殼內,她告訴我們:「更棒的是,祂會低聲說出預言。」她不時邀請護士醫生與其他病患瞧一瞧,輪到我的時候,我靠得很近,在粉色耳膜上注意到瞬間消失的脈動。她質問我:「見到祂了嗎?」我點點頭,不敢說這讓我們哪個人顯得比較瘋狂。

狄佛瑞醫生和凱勒醫生交換了眼神,然後說:「我們希望如此,不過也許這不是我們可以治療的問題。」
「嗯,妳不是一直都有這個守護神。」
我把臉埋進手裡,喊著:「上帝幫幫我。」然後任由自己掉下眼淚。
經師與信念坐在內殿,我離開他們半小時之後,經師到聖堂入口同我會合。彷彿我們本來話就講到一半,他說:「中世紀有個偉大的猶太哲學家叫麥摩尼地斯,他解釋過上帝的『臉』,那不是真實的臉,因為臉會讓上帝變得與人一樣。而是一種存在,上帝知情的意識。正如上帝以自身形象創造我們,我們也用自身形象創造祂,所以這在我們自己的腦裡是合理的。根據猶太解經書,上帝三番兩次化為形體顯靈,一次是過紅海,上帝以年輕戰士與英雄的形象出現。在西奈山,上帝以年長法官形象出現。為什麼上帝是在西奈山看起來像法官,而非在紅海呢?因為在紅海民眾需要一名英雄,老人家並不適合。」他朝我轉過來。「不用說,這些內容妳很熟悉。」
我向來嫉妒擁有深刻宗教信仰的人,羨慕能以祈禱面對悲劇、領會事態將會無恙的人。雖然感覺不科學,但是把責任痛苦放到別人更強壯的肩膀上,那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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