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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住信念

作者:茱迪.皮考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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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舊約聖經》 第六章

第一卷 《舊約聖經》

第六章

竟然毫無動靜,無人活動。她罵著髒話,扔下雨傘,從側窗瞥見信念。信念打光腳穿睡衣,在草地上推動洋娃娃推車。
瑪麗亞驚訝得說不出話,那樣的見解怎麼能不同意呢?她還在思索回應時,伊安望著她一笑,讓她所有的思緒散了。他輕聲說:「我告訴妳一件我相信的事情,我相信信念會平安無事。」他靠上前,輕輕吻了瑪麗亞的臉頰,然後朝走廊盡頭開始走去。
信念看他的眼神彷彿他瘋了。「你會喜歡嗎?」
喬瑟夫神父泰然地承認:「工作所附帶的福利。神關上一道門,必將開另一扇窗,再不濟,也會在妳家車道尾安排善心的天主教警員。」
不與我相合的.就是敵我的。
三更半夜的醫院有種與世隔絕的寧靜,彷彿在呻|吟、嘆息與柔和的滴滴電子信號聲底下,那些尚在走廊漫遊或床畔陪坐的人因目的而團結。在電梯遇見一名婦人,你當下領略她的悲傷:站在咖啡販賣機前某男子的身旁,你看出他正逐漸從當爸爸的狂喜中恢復正常。你不知不覺問起陌生人的故事,你感覺與平日在街上擦身而過的人拉起了聯繫。
「懷特女士,就我所得知的,祂以前曾經這麼做過。」
好意外的聲音,近來沒人敢冒險走過警方在車道底的封鎖。也許是郵差送包裹來,或者是油罐車。
「聽我說,我認識別的人,他們認為自己能治病,有的人只是會催眠,能讓病人覺得比較舒服,其實病人的身體並沒有好起來。還有一些人的皮膚碰巧能傳導某種電,他們可以用電讓別人確實覺得比較舒服。」
「好吧。」伊安在這場比賽中比得並不光明磊落,拜託,他可是比七歲大的孩子聰明許多,只是話說回來,他向來也不是以循規蹈矩的運動家精神出名。他已經讓信念不偏不倚走入他希望她所在的處境:信念熱切仰起臉龐,巴不得有機會證明自己,因此將要不小心犯錯洩底。
瑪麗亞猛然從恍神中恢復清醒,走下門廊大步朝女兒走去。「寶貝,我想我們現在得進去了。」
一九九九年十月八日
信念小心翼翼抱起娃娃,嘴脣往他額頭創口壓下去,然後朝涔樹走去,將嬰兒交給他那正在啜泣的母親。婦人顯然想跟信念說什麼,只是喘不過氣,說出不口。信念輕輕碰了碰她的手,摸摸她托著嬰兒頭顱的手指。「再帶他來玩,可以嗎?」
信念被迅速帶開,瑪麗亞幾乎跟不上他們。
索羅門經師挺直身體。「很有趣,兩千年前,許多猶太人也是這樣形容耶穌。」
她穿了墨綠色雙面刷毛外套、赭色貼腿褲與紫色套頭衣。還有,遮掩雙手的紅色羊毛手套。
忽然,信念的腳往外踢,踢中一位住院醫師的下巴。「不要要要要!」她大聲呼喊,手臂使勁想掙脫按住她的諸位護士。「不要!會痛!」
信念拉拉經師的衣袖。「是她才對,上帝是女孩子。」
索羅門經師伸出手。「妳願意稍微想一想我所說的話嗎?」
佩特拉笑嘻嘻。「那我就是聖母。」
她的聲音是那樣的疲乏,一句話講得是那樣的聰慧而刺耳,伊安因此再度感到一陣內疚。「妳難道不喜歡……好多好多人覺得妳很重要嗎?」
經師拉拉自己的T恤,咧嘴做出挖苦的笑容。「懷特女士,我也不是。不過,猶太神祕主義其實可以解釋為什麼一個小女孩沒上過教堂、沒祈禱過,卻可能比別人更接近上帝。沒有人能夠獨自喚出那麼多的火花,尋找火花的能力也許其實埋藏在內心非常深處,因此妳就停止相信上帝的存在。直到別人出現,她擁有大量的光,於是妳不得不看見自己的光,當妳們在一起,光甚至會變得更明亮。」他摸摸信念的頭頂。「上帝對信念說話,也許是為了她將會接觸的所有人。」
信念立刻把手藏到身後。「不行。」
只是,洋娃娃居然在動,棕色的小拳頭對著晨霧撲打,一頭捲髮底下有很大一片環形創口。信念自推車抱起洋娃娃,讓他貼著自己的臉頰。「寶寶好乖哦。」
清晨五點剛過,瑪麗亞聽見前門打開的聲響,閃電似地跳下床,狂奔下樓,自前廳的傘架抽出雨傘,拿起來像球棒一樣揮舞,尋找入侵者的身影。「來啊!」她大聲呼喊,心頭怦怦亂跳。「你要照片?你想做獨家?混蛋東西,給我出來!」
「啊……」瑪麗亞的聲音在顫抖,她往後退開讓伊安進屋。
伊安笑出聲。「妳是說在化身為混蛋之前嗎?」
「沒什麼……」瑪麗亞跑上樓,穿上扔入洗衣籃的衣物,接著從前門旁簡樸的掛勾架匆匆取下車鑰匙與提包。
她準備帶女兒走上門廊時,看見伊安.弗萊契無恥地沿著車道走來,拿回塑膠洋娃娃推車、小型餵食餐椅與一小籃的玩具蔬果。瑪麗亞從他手中接過玩具,生硬地說了聲:「不好意思,失陪了。」
伊安放鬆緊握的手。「我放開妳的話,妳會逃跑嗎?」信念正色地搖頭,於是他鬆開了手臂。信念立刻勉力爬起來,朝森林奔去。
「不會,外頭很舒服。」信念朝洋娃娃推車彎身,溫柔輕聲說:「對不對啊?」然後把洋娃娃身上的毯子蓋好。
一位住院醫師循著信念的腳摸了摸。「沒有克尼格氏徵象或布魯金斯基氏徵象等腦膜炎病徵。」
拉撒路。
瑪麗亞交叉抱起雙臂。「對,根據信念的說法,上帝是女人,猶太神祕主義能夠解釋那點嗎?」
「已經過了上床時間,妳究竟怎麼沒讓媽媽發現?」
「媽的!」伊安跟上去,一把抓住她刷毛套頭衫的袖子,把像憤怒的魚掙扎的信念拉到身邊。「妳說謊話。」
瑪麗亞說:「聽著,我實在不認為有什麼話可以跟你說的。」她本來根本不打算讓經師進門,只是留他們在門廊似乎顯得沒有人情味。她打發信念到遊戲間去,不讓她在無意間聽見談話。「魏斯曼經師,上次我見到你時,很清楚感覺到信念並沒有讓你覺得很特別,你認為這是我讓她演的戲。」
她露出酒窩說:「嗯,神父,到懷特家。」
信念瞇眼望向推擠著地平線的太陽。「啊,才剛剛開始好玩。」
她搖頭。「先生,抱歉,我們拿到什麼帶子就播什麼。」
信念發揮七歲小孩的強烈專注力,把母親通常帶去圖書館的帆布提包裝入逃走所需的物品,包括泰迪熊、替換的內褲與自食物儲藏間偷拿的一盒麗滋餅乾。還有,神力女超人超級好友會員卡與一只會發亮的戒指,戒指是在公園沙地裡找到的,她一直相信戒指有一點魔法。等聽見媽媽轉開主臥室浴室的蓮蓬頭,她才偷偷離開臥室。
佩特拉.薩加諾夫等候化妝師最後一次潤飾她的臉龐。「記得我等一下要問妳什麼嗎?」
在那裡,他又看見一開始吸引他靠近的閃光,認定那是某件東西反射的光芒,是一個三角形。月光自她的外套還是毛衣反射,那是「豆豆戶外用品」品牌的安全設計徽章。他輕聲輕氣喊:「嘿!」信念於是僵住不動,轉身打量他,然後又跑開。伊安迅速一躍擒抱住她,同時翻滾而下,信念於是撞進他的懷裡,衝擊力減緩了,伊安也嚇了一跳。他抱緊正在踢他小腿骨的小女孩,搖晃她說:「不要踢了!妳踢得我很痛。」
伊安發現他們講的是兩碼子的事,「妳現在到外面玩,不是有點太晚了嗎?」
「我要逃走,我已經不喜歡這裡了。」
製作人朝監視器對準的鏡頭偏過頭,說:「把那片面板往右移半公分。」電工與燈光指導所架設的光打得泰瑞莎.席凡諾瞇起眼,出於本能https://www.hetubook.com.com以手遮住小拉斐爾的眼睛。拉斐爾把她的手揮開,於是她為了他的強壯與動作協調能力而狂喜,這種心情已經不知是今天的第幾回了。她將他抱近,以嘴脣輕觸他平滑無損的額頭肌膚。
「我不這麼認為。」伊安撲通坐到信念身旁,兩手握緊夾到膝間。「首先,妳怎麼醫好妳外婆的?」
伊安笑起來。「我在附近待了這麼久,還叫做陌生人嗎?」
一九九九年十月七日
艾倫坐回去,恨不得能想起《聖經》裡到底是怎麼說拉撒路的,卻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在《聖經》中讀過那則故事。於是隔著走道,把身子朝一位同事靠去。「小芭,有《聖經》嗎?」
「席凡諾女士,發生了什麼事?」
瑪麗亞心頭一震,低聲說:「沒有,沒有那種事。」
他強迫自己讓注意力回到手裡的文件,卻想像出一雙手在翻動紙牌:紅,黑,紅,黑。在螢幕上,兩天前如破布無力的愛滋寶寶正在母親的懷裡咯咯發笑,活潑又富生氣。
「我聽說一件事.其實是聽了一個人說,在新罕布夏州有個小女孩,人家說她跟上帝說話,我的鄰居常常去參觀聖壇一類的地方,問我想不想跟她一起去,我想去了也沒什麼大礙。」泰瑞莎撫平拉斐爾的頭髮,「我們到那裡時,拉斐爾正在發燒,快天亮時,我抱著他走來走去,這時候這個小女孩——她叫信念,信念走出來了,推著洋娃娃推車過來,問能不能跟我的兒子玩。她推他走動,跟他一起笑,假裝餵他吃東西,這麼過了一個小時左右。」泰瑞莎往上看,眼眶含淚。「她摸他,親吻他這裡,這裡本來有個破皮的創口。然後我們就回到波士頓。」

信念低聲含糊地說:「好吧。」她開始走路,伊安走在她身旁,盤算所欠缺的每樣東西,其中最重要的是錄音錄影人員,不過沒留記錄的訪談絕對好過什麼都沒有,如果他能搞清楚這則故事裡的騙人把戲,便能在隔天公開揭露其中的祕密。
「對,不過差別在於如果能選擇,妳會願意相信,我則不願意。」他一隻手掌貼在面前的玻璃,眼睛凝望嬰孩。「『乃是照著祂的形象造男造女。』我們可以在顯微鏡底下看見卵子受精,可以拿迷你攝影機觀察細胞分裂或心臟的形成過程,可以目睹生命的誕生。所以上帝在這件事的那裡呢?」
那位精神科的女醫師也是新迦南鎮的人。
瑪麗亞大笑。「我喜歡你這個人。」
咦,她現在究竟要上哪裡去呢?
「電?」
那聲音低沉,經過偽裝,絕非他老婆的。「你究竟是誰?」
伊安轉頭。「可是我們現在講的是科學證據。」
「可能吧。」
「席凡諾女士,我們準備好了。」這如蜜圓潤的嗓音是佩特拉.薩加諾夫,她是《今夜好萊塢!》的當紅記者。
喬瑟夫聳聳肩。「是這樣的,我在越南擔任軍隊隨團牧師時,遇過達賴喇嘛。我們一幫人事前花了好多時間討論應該提供他什麼吃喝,應該怎麼稱呼他,有人建議『宗座』,不過我們也是那樣稱呼教宗。我跟妳說,我們為了那件事吵得不可開交。結果,懷特女士,妳知道怎麼嗎?達賴喇嘛……身邊有一種活力,我從沒感受過類似的精力。嘿,他不是天主教教徒,不過我不否定他可能會帶給旁人深刻的精神啟示。」
該死,說到底就是她戲演得真好。美貌能成為巧妙的偽裝,因為那具備令人分心的力量,即使流露出睡意,她的五官純真無邪,朝女兒走去時那雙隱沒在院子裡的迷人雙腿。當然,那只是誘餌,如她的稚女所行使的奇蹟,也是惑眼的幻象。如果信念.懷特能見到上帝顯靈,能讓死者復生,那伊安就不是伊安。
一九九九年十月十三日
一束肌肉從伊安的下巴蹦出,她讓死者復活,現在還治癒了愛滋病?
伊安很是佩服。「我五歲的時候離家出走一次,躲到烤肉架帆布罩底下,躲了三個小時才有人找到我。」
伊安思索他想知道的每一件事:誰參與其中?誰會獲益?他們怎麼能設法騙過醫療人員?當他張開嘴,說出的話連自己都嚇一跳。「上帝長什麼樣子?」
而今即使帶領彌撒幾十年了,每次彌撒前,他依然祈禱出現自己做出正確決定的徵兆,上帝與他同在的徵兆。他再次懷抱希望注視土子架受難圖浮離片刻,只是一如過去的二十八年,沒有任何事發生。
瑪麗亞看著信念漠不關心地搔搔膝蓋,接著提出一直強忍在心的問題:「索羅門經師,波爾德離這裡很遠,你為什麼要來這裡?」
「我不知道,我希望可以說『嗯,我信』,我希望有那麼容易就好。」
——〈路加福音〉第十一章第二十三節
信念說:「宇宙不是上帝創造的,是發生大爆炸,我在學校學過了。」
「你相信?」瑪麗亞低聲問,簡直不敢將這句話說出口。「你根本沒跟她說過話,就相信她說的是實話?」
「打點滴、抽血。我要驗血型,做血型交叉試驗、血液常規檢查、毒物篩檢和電解質檢驗」醫生大略看了看信念靜止不動的身軀。「她叫什麼名字?」
伊安的祖母是名不折不扣的保守派南方上流名媛,把信仰當防彈背心穿在身上,把「感謝上帝,我這女人信奉基督」時時掛在嘴邊。發現丈夫為了「快樂甜甜圈」連鎖店的女侍拋棄她時,她講了這句話。聽說莊園賣了,將改為潘尼連鎖百貨分店,有辱她的身分,她也扯出這句口頭禪來做做樣子。而當上帝並沒有為她顯靈,她則偷偷取出藏在樓下馬桶水槽的波本酒,學習祂的怠惰。
他們停在新生兒育嬰房前,甫出世的寶寶裹在色彩柔和的襁褓裡,並排在那裡,像貨架上的雜貨。一個嬰兒的手從毯內揮出來,展開花瓣似的手指。瑪麗亞忍不住注意到,他的手掌又新又粉|嫩,完整無缺。
「懷特女士,我也喜歡妳。」
教堂裡有八個人。
伊安迅速做出反射性動作,在小女孩的頭撞上原木或樹根前出手接住她,輕輕搖晃著她。「信念,醒來!」他小心讓她躺到地上,檢查她的脈搏,撥開她臉上的樹葉,接著往防水風衣上一抹手,才發現手上沾到了血。
婦人死而復生
瑪麗亞交叉手臂抱胸。「你當真相信上帝會透過一個小孩子發言嗎?而且嚴格來說還是個猶太小孩?」
穿手工紮染襯衫的男子伸手露齒一笑。「我相信我跟英明的索羅門國王同名不是沒有道理的。」瑪麗亞沒有莞爾,反是將手往後伸去,信念正挨著她的臀部偷看陌生人。
「我才不是!」信念激動地堅持。「問我別的事情!」
那聲音重複問:「你知道拉撒路的事情?還有,誰能從中獲益呢?」
「絕不可能,我女兒不是什麼奇觀異人。」
瑪麗亞怔怔看著他,索羅門經師清了清喉嚨。「懷特女士,我能和信念說說話嗎?」

瑪麗亞想利用今天來彌補浪費的時間,從胸前口袋掏出尺,檢查車床上的椅腳,短了兩公釐,得重做了。她嘆口氣,丟了那截木頭,接著聽見門鈴聲。
伊安低聲罵道:「媽的。」他應該跳上最早的回程班機,他應該發動攻勢,他應該再下一倍的工夫,他應該徹底拆穿信念.懷特連續以神奇方法治療罹患不治之症者的荒和*圖*書唐。
喬瑟夫想了想,說:「這樣啊,我倒是很想跟去看看。」
「我想帶信念跟我去科羅拉多州,更進一步了解她所看見的異象。」
「她進樹林去。」伊安看著瑪麗亞揉揉信念的太陽穴,然後是臉頰。「她在流血,我們得送她去醫院。」
「好,就像我剛剛說的,上帝存在,為了世界,祂縮起來.讓出空間給宇宙,在容器內裝滿了能量和光線後放在新空間。不過,在創造宇宙的期間,這些容器沒辦法控制住所有的能量,於是破掉了。結果呢,來自上帝的火花通通散落到宇宙四處,容器破裂的碎片也掉下去,變成世界上的壞東西,這種壞東西我們叫做克利波特。我跟我朋友認為,我們的工作是清除所有的克利波特,將它丟掉,另外還要收集所有散落的零碎光線,把它還給上帝。所以,妳如果餐前禱告,在安息日吃按照猶太規定處理的雞肉,雞肉裡的神聖火花也許就會被釋放。如果妳替別人進行成年禮,幫他們一個小忙,就有更多的火花就會被釋放。」
他搖頭,輕輕地搖頭,幾乎讓人無法察覺。「我的意思是,妳相信上帝嗎?」
瑪麗亞往路邊人數不多的追隨者看去。來自亞利桑納州的狂熱信徒幸福地在石牆遠側休眠,白日守候信念現身的記者顯然離開了。其實,唯一正在觀察信念的是伊安.弗萊契,他露出憔悴又猙獰的面容站在露營拖車門口。
他也知道,他不能這樣做,他將繼續按照計畫前去探視麥可,然後才返回新迦南鎮。
瑪麗亞告訴索羅門經師:「我們並沒有遵循猶太戒律,我們不是傳統的猶太人。」
「你說什麼?」
「不過我想你現在該走了。」她握了握神父的手,察覺他沒有一次要求與信念說話。「如果我需要你,我會打電話到教堂,不過沒有人確實證明有任何奇蹟發生過。」
她看起來隱約面熟。
穿上祭衣之前,喬瑟夫.麥克里迪神父做的最後一件事,是把破爛的牛仔靴換成教士穿的軟底黑鞋。他預計將有一屋子的人。在新迦南鎮,週日一早的彌撒往往擠滿民眾,多數天主教鎮民寧可在週末少睡幾個小時,反正這天其餘的時間他們可以在自家花園休息,或到鄰近城鎮的高爾夫球場輕鬆輕鬆。他心想:「大概就是今天了。」他把雙手撐在刮痕累累的桌面,揚起目光,望向刻著耶穌十字架受難場景的壁緣浮雕,回想起多年前的一刻。當時他正在全美四處漂泊,忽然領悟到,他可以把哈雷機車騎進太平洋,卻還是哪裡都到不了。
伊安的長期失眠難得帶來了好處。他盯著露營拖車的窗外,見到鮮亮的閃光消失在懷特家周邊的樹林.小心打開休旅車門,下車往樹林邊緣走去,接著突然跑了起來,努力集中感官,注意聽取如雪落地的小腳腳步聲。
他沒看到CNN的畫面,卻看見了佩特拉.薩加諾夫,那個擅長打造無聊娛樂節目的天才。他罵了聲:「喂,拜託。」點亮燈號喚來空服員問:「妳沒有其他的片子?」
瑪麗亞聳聳肩膀。「我不知道,索羅門經師,我看著我的女兒時,並沒有看見上帝的顯現。看著她,我並不會認為她充滿神聖的光,我只看見一個由於周遭發生的事情而越來越不開心的人。」
「妳知道人家怎麼說神祕主義(mysticism)?起頭是霧(mist),結尾是宗教分裂(schism)。」
一九九九年十月十一日
「胃口可不像南方人。」伊安將一側肩膀抵著育嬰室的玻璃牆,交叉抱起胳膊。「我不喜歡基督的概念。」
艾倫.麥馬納把奶油海綿蛋糕的包裝撕開,個人專線電話便立刻響起,他拿起話筒咆哮:「是怎樣?」。他已經告訴過老婆,別在他上班時打來,行行好,這裡可是他能得到些許寧靜的唯一處所。
還有,誰能從中獲益?
一九九九年十月六日
「喂,老兄,我不知道什麼——」他聽見清楚的一聲喀嚓,接著是嘟嘟嘟的撥號聲。「拉撒路,搞什麼鬼。」
伊安聳聳肩,我早跟妳說了。
他快速翻動手裡一疊紙——嬰兒。伊安朝小螢幕看去,注意婦人懷裡踢腳扭身的孩子,然後把丟棄的耳機拿來。「……爛瘡痊癒了,感染病好了……」伊安仔細聆聽,頓時想起先前在哪裡見過這位女人,就在新迦南鎮農舍前方的草地,他見過她的兒子被信念.懷特以洋娃娃推車推來推去。
他露出微笑。「教宗有許多事要忙,沒空理會我的罪過。」
「血壓一百、六十,脈搏微弱。」
瑪麗亞替伊安打開後車門,伊安完全沒有出言溝通,便抱著信念上車,將信念托在大腿上。瑪麗亞坐進駕駛座,把顫動的手放在方向盤,設法倒退駛離車道,同時別撞上堅持在車子經過時摸摸車子的旁觀者。
伊安沉下臉,一把扯下耳機塞進前方座位袋,然後朝公事包彎身,心想至少可以快速瀏覽最新的觀眾緣指數,看看他在美國哪裡最受歡迎。再次坐正時,他留意到佩特拉.薩加諾夫正在訪問的女人。
「隔天我們去看醫師,醫師都認不出他來,一夜之間他的爛瘡痊癒了,感染病好了,丁細胞的數量是兩萬兩千。」她看著佩特拉,滿臉是笑。「他們告訴我,這在醫學上來說根本是不可能,然後宣布拉斐爾不再是愛滋病病患了。」
「你是什麼?」她脫口而出。
她頓然覺得招架不住家裡兩位經師的思想。「我不是猶太人,我什麼都不是。」她看著信念。「我們什麼都不是,我想你們該走了。」
瑪麗亞往前走一步,卻察覺伊安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如同醫生以嗓音安撫信念,伊安以低柔的聲音說:「他們知道怎麼做。」
信念說:「我才沒有。」她正在失去鬥志。「我從來不說謊的。」
瑪麗亞忍住本來準備提出的異議。「妳的腳……不冷嗎?」
她又請求:「問我。」
伊安目不轉睛看著初生兒,話卻是對她說的。這不是她應該回答的問題,這不是要與伊安.弗萊契討論的話題,儘管他今晚俠義的表現,明日依然還是敵人。不過,過去幾個小時,某種聯繫出現了,讓瑪麗亞想起蜘蛛將細裊裊的蛛絲吐向驚人的距離之外,讓她懷疑自己是否確實該給伊安一個答案。
瑪麗亞不耐地說:「神父,謝謝你到這裡來,我事實上也明白你為什麼想來,不過——」
「或許應該試看看猶太教或伊斯蘭教。」
索羅門經師說:「我是波爾德市拜特啊姆哈達許聖會的精神領袖。」
伊安搖頭。「朋友。」
瑪麗亞問:「那有什麼好奇怪的?」柯林在她心裡一閃而過,胸口感到熟悉的刺痛。
泰瑞莎點頭,緊張地看著第二架對準她與嬰兒的攝影機,強迫自己記住這是她自己的點子,不是他們提出來的。她本來要讓《環球報》報導她在聖猶達教堂進行九日敬禮,不過又想出一個能感動更多人的方法。她表哥路易斯在洛杉磯的華納兄弟影業製片廠工作,《今夜好萊塢!》的攝影棚就在那裡,路易斯與負責佩特拉.薩加諾夫服裝的女孩子約會,於是泰瑞莎讓路易斯去問問看。二十四小時內,拉斐爾帶著健康證明從麻州綜合醫院出院,而佩特拉.薩加諾夫則在泰瑞莎位於波士頓南區的小公寓預錄日後要播放的節目片段。
她朝門把握去時,大門另一側的人開始更用力敲打。瑪麗亞收緊下巴,轉開門,沒想到居然看見了伊安.弗萊契。不過,一見到信念軟綿綿在他懷裡,她那洶洶的氣勢便消去了。
信念張口回答:「上帝——」她開始說話和_圖_書,接著竟然昏倒了。
瑪麗亞靠著門柱。「對,所以你為什麼竟然會有興趣呢?」
他無疑很是震驚,站上去開始主持彌撒,思緒則快速打轉,卻想不出一個能讓信徒人數在一週內自八十減至八的理由。他倉促做完了感恩禮和布道,輔祭嚇壞了,因為他通常在儀式開始不到十分鐘就覺得坐立難安。最後一聲「阿門」後,神父趕緊脫下祭衣,準備站到教堂後門向寥寥幾位忠實信徒道別。等到他走到後門時,卻有一半的人已經去了停車場。
疑問在他心裡出現片刻,然後粉碎了,不過伊安依然聽見問題在耳內鳴響,如唱詩班已然停止演唱的長音符一般,充滿了喜悅,產生了共鳴。如果這次我是錯的呢?
瑪麗亞覺得,他們好像巨大的禿鷹,朝信念的嬌小身軀俯衝,攫取任何殘餘無損的部位。護士抬起信念的右手,用力按壓她上臂動脈,瑪麗亞在一瞬間看見如針刺的光線穿過傷口,邊緣平整的傷口彷彿是直接穿過掌心的小隧道。
醫生問:「信念,妳怎麼把手弄傷的?」
醫生把臉移至離信念臉龐十來公分之處,說:「好,信念,小寶貝,為了我醒過來吧。」他抬眼望向一位護士,吩咐:「拿止血繃帶來。」然後看著瑪麗亞。「她吞了什麼藥嗎……?喝下水槽底的什麼東西?」
瑪麗亞想起穿嬉皮風T恤的索羅門經師,他設法替信念在《聖經》與大爆炸理論之間找出一條解釋。「也許就在生命會誕生的事實之上。」
「我可沒請他們來。」瑪麗亞的手在身體兩側握成拳頭,眼睛望著信念。「我可沒要求要這種事情發生。」
「電荷,就像妳有時摸到電視會觸電,滋滋滋,知道我的意思吧。」
「閉嘴啦妳。」艾倫的臉沉下。《新迦南紀事報》,這份報紙要讓他看到,他也不會拿起來瞧一眼,這裡卻有則報導,在那個鳥不拉屎的小地方,有位婦人死後復活。
信念咯咯笑著,照他的話去做。伊安默默感謝鮑瑞格叔叔教會他唯一他曾有興致學習的魔術。他洗牌,讓紙牌一下跳出左手手心,一下飛出右手手心,手法令人讚歎,然後叫信念敲敲最上面的紙牌,接著宣布:「這是方塊七,妳的牌。」
她笑出聲。「當然有,就在立可白旁邊。要做什麼?你見到上帝啦?」
瑪麗亞細細思索導致她被安置在碧安園的情況。「有時你看見事情就在眼前發生,還是會倉促做出錯誤的結論。」
一定是萬聖節的惡作劇。萬聖節即將到來,艾倫發表文章時會署名,所以人人皆知他寫訃聞,若有人要惡作劇,想談論死者復活的話題,電話自然會轉給艾倫。他才把這件事拋到腦後,訃聞組的電話線開始接收傳真。他嘆口氣,往傳真機走去,大概是美聯社注意到某位名人往生的消息。他瞇起眼睛,端詳《新迦南紀事報》標題底下那張解析度粗糙的婦人照片,管它那是什麼鬼地方。
一九九九年十月十二日
「生命徵象?」
門鈴在響,她以毛巾包住溼髮,在腰間綁緊浴袍,飛奔下樓。拜託,已經晚間十點半了,她有個睡著的孩子,誰有這個膽子現在來打擾她們?
魏斯曼經師說:「對對,我明白,我還是不信,卻還是主動打電話給索羅門經師。是這樣的,懷特女士,妳們離開教堂之後,發生了不可思議的事情,一對婚姻出現問題的夫妻重修舊好。」
「我的思想比魏斯曼經師開放一些,他規勸的那對夫妻……好吧,一切可能碰巧跟妳女兒的來訪一起發生,不過話說回來,也可能不是巧合,信念也許有答案。假如上帝在一九九九年準備顯靈,我認為祂不想做譁眾取寵的事蹟,也不是要來講道。我認為祂絕對會如同妳女兒暗示的那樣低調。」
他們才走了一會,信念就氣喘吁吁地坐到腐朽中的原木上,他吃了一驚,本還以為小孩子的活力不光那樣而已。他試圖藉由透過樹木射下的月光端詳她的臉龐,沒想到她面色蒼白如鬼。「妳沒事吧?」
他說:「如果妳告訴我妳的祕密,我會告訴妳我魔法裡的祕密。」
「你知道拉撒路的事情?」
伊安在南方基督教浸禮會的沼氣中長大,這股不良影響與北方佬的懷疑論相差甚遠。在南方一帶,聚落繞著教堂而興,在某些地方,宗教甚而駕馭南方民眾,個人的價值依據他經常出入哪間上帝之家而決定。老實說,伊安覺得與北方佬相處自在許多,對北方佬而言,宗教是事後反思,而非生活主食。北方有容許懷疑存在的空間……或者說,伊安是如此以為,只是眼見米麗.艾普斯坦死而復活,他便不再這樣想了。
索羅門經師解釋:「拜特啊姆哈達許的意思是『新世代之家』,我的聖會參與猶太復興運動,我們運用猶太的哲學觀點,也採用佛教、伊斯蘭神祕教派蘇菲派與美國原住民的傳統。」他看了魏斯曼經師一眼。「我們想更進一步了解信念的情形。」
信念想了一想。「我媽媽說你很討厭。」
麥克里迪神父閉眼片刻,在走入教堂面對信徒之前,設法召喚聖靈。
「那才不算離家出走。」
喲,那個小鎮還能有幾個孩子符合凱勒醫生的描述呢?艾倫思索其中的意涵。一個小女孩看見上帝,跟上帝說話,突然能夠行使奇蹟。那樣的新聞在新罕布夏州城鎮自然是頭版新聞。
他溫和地將一只手套從她的手掌脫下,低低喊了聲:「不會吧。」接著抱起信念,以最快的速度朝瑪麗亞.懷特奔去。
她看著伊安,那眼神彷彿伊安非常之愚蠢。「我到的時候要打電話給我媽。」
瑪麗亞努力發出聲音,卻說不出話。伊安主動回答:「信念。」
他凝視著信念往後退開。「但願我能讓妳們走開。」
瑪麗亞掩住嘴,忍住啜泣,把信念的袖子往上推成一攏一瀧的,以為會在她的手腕上找到割傷。弗萊契卻扯下她的手套說:「喂!妳在拖什麼?」
信念.懷特意外現身後,伊安回到露營拖車。而今目睹到她如每個七歲小孩一般玩耍,他便更加確信自己的推測,元兇無疑是她的母親,母親一出現,小孩就停下來:靈療師服從她的指示。無論動機為何,瑪麗亞.懷特是這場戲的主使。
「不是不是,小女孩信念.懷特那裡,看見上帝的那個小女孩。我個人覺得不能去看了她就不來望彌撒。」
伊安清清喉嚨。「我找到她時,她已經在流血,她戴手套,所以一開始我沒有察覺。然後她就昏過去。」他看了一眼手錶。「大約是三十分鐘前。」
泰瑞莎不小心聽見了。「這不是玩笑,這是真實發生的事情。」
她以細微的聲音說:「嗯,只是很累。」
信念把娃娃放回玩具推車,將娃娃推到她早就拖來前院草坪的洋娃娃高腳餐椅,然後假裝用玩具水果餵他。娃娃笑了,踢著高腳餐椅的椅腳,宏亮的笑聲驚醒一名攝影師,攝影師拿起相機對準信念,以令人驚恐的速度拍照。
「席凡諾女士,妳的意思是,你兒子的愛滋病好了?」
「我口袋有,要幹嘛?」
婦人點頭,擦擦眼睛。信念悄悄把婦人的手放入母親的手裡,牽著完全陌生人的手,這種感覺令瑪麗亞不知所措。她的肚子裡懷了信念,察覺她推擠著來到了人世,然後給她一個家七年,卻完全不知將會出現這樣的事情。這怎麼可能呢?
瑪麗亞在照後鏡上與伊安的目光相對。「怎麼發生的?」
「真的,她讓她自己的外婆復活。」泰瑞莎氣呼呼站起來,抓起偌大的皮革提包,翻找前往新迦南鎮的路線圖,她和鄰居小心把路線標繪在一張摺了好幾摺的新罕布夏州地圖上。她把地圖扔給赫赫有名的新聞主播,說:「自己去和_圖_書問問她。」她猛然轉身,抱著拉斐爾逃入浴室,把自己關在裡面,等聽見佩特拉.薩加諾夫和隨行人員走了才出來。
瑪麗亞抬頭看他。「你也是。」
伊安輕碰外套,摸到手機細長的機身,起碼他有談判的籌碼可用。「不管妳要去哪裡,到了之後想打電話給媽媽的話,那麼必須把我的電話帶在身邊,而我沒有電話,哪裡都不去。」他停下來,確定信念聽懂他的邏輯。「而且妳大概不應該獨自在黑夜裡亂走吧。」
「你這週沒讀《紀事報》?大家都在說她讓上帝跟她說話,還創造了幾件奇蹟呢,聽說讓一個女人起死回生哦。」
信念拉下了臉。「我什麼魔法都不知道。」
索羅門鄭重地重複:「女孩子。」
她溜出拉門,如螢火蟲一般悄然。
「我沒有,我沒有傷它……哎唷!手自己開始流血的,OK繃黏不住——不要弄啦!媽咪,叫他們不要弄啦!」
「不是救世主的問題,而是居然會有為人父母者,包括上帝在內,會刻意讓孩子受苦的概念。」他凝視安適躺成一行的小娃娃。「我無法崇拜讓那種事情發生的人。」
「瑪喬麗。」他呼喊一位丈夫在去年逝世的老婦人。「妳今天早上這麼急,是要去哪裡?」
瑪麗亞說:「不是有意的,我們並沒有準備好要接受又一次的宗教攻擊,週五有幾個猶太經師來這裡,談論猶太神祕主義——」
一位護士說:「我認為這些看起來不像是刺傷。」主治醫生站到護士旁的方便位置,開始按壓信念的上臂。「出血沒有減緩,我要手部外科的諮詢數據。」他看著伊安。「你是父親?」
信念爬到瑪麗亞的臀部旁,羞怯地點點頭。「來我的聖堂的人相信,在什麼都沒有之前,有上帝存在。上帝非常……唔……鼓鼓滿滿的,所以要創造宇宙,就要縮小一點點,讓出空間給宇宙。」
「她在洗澡。」
她沒有打算要求伊安跟上來,見到他來了,卻也不覺得驚愕。信念指頭上殘餘的手套被剪下來,這時瑪麗亞幾乎沒有察覺身體正在搖晃,也沒有注意到伊安出手扶穩她。
信念拿起牌,倒抽一口氣。「你是怎麼辦到的!」
伊安心驚肉跳,先是檢查自己的胸口身側,皆安然無恙,又徹底檢查信念的身軀,沒有傷口露出。他的目光落在她紅色手套上,襯著生苔的泥土與散落的葉片,那手套的顏色顯得鮮豔。
瑪麗亞的臉頰浮現一圈酒窩。「神父,小心,那可能會被當成逐出教會的理由。」
在不知不覺中,瑪麗亞照著別的女人可能的做法開始描述伊安的特色:烏髮柔順,那樣得筆直,在額頭上顯得尖尖刺刺的,手指在玻璃攤展的面積,淺藍眼眸後方的光芒。
她想起年幼時有次跟朋友上教堂,發現原來耶穌應該愛眾生,就算是犯錯的人也愛,她感到很訝異。至於猶太教的上帝,你必須要讓自己值得祂的關愛。瑪麗亞不是頭一回覺得得納悶,為什麼一個以無偏見自豪的宗教要讓人經歷重重考驗難關呢?
啊,神父反而更糊塗了。「妳要去華盛頓特區?」
前院另一側起了好奇的騷動,多數記者早從百無聊賴的監視清醒過來,注意到抱著小女孩往屋子走去的人不是別人,竟是伊安.弗萊契。攝影機開始呼呼轉動,閃光燈泡如炮竹啪啪作響,在眾聲之上,是眾人對不省人事的信念一縷縷反覆的呼救。
「我聽說了,聖公會與猶太教,對吧?」
他的收視率再次攀高,若不設法火上添油,收視率的持久度只與七月天的冰塊一樣。而這個油呢,看樣子是不會來自米麗.艾普斯坦的觀點。他把頭埋入手裡思索下一步。他學會了一件事,人人皆有祕密,一概不希望世人發掘的事。這一點他尤其應當了然於胸。
他們四目相對片刻,瑪麗亞先眨了眼睛。「你大概想回家睡覺了吧。」
信念懇求:「我真的不能脫下來。」
瑪麗亞聳肩甩開伊安,朝輪床撲去,手才落到女兒的腿上,就被硬生生拉開了。醫生大喝:「把她帶出去!」在信念的尖叫聲中,這句話幾乎聽不見,不過她被拖得離信念越遠,哭訴聲便越激烈,瑪麗亞在伊安的懷裡過了好一會,才察覺到哭的人是自己。
伊安迎上她的注視。「妳怎麼知道我沒有呢?」
他有種非常入世的特質,瑪麗亞暗想,若是在另一種情況下,她會請這位陌生人坐下一塊喝壺咖啡,「神父……」
信念低頭。「我不該跟陌生人去任何地方的。」
「嗨,媽咪。」信念揮揮手。「想跟我一起玩嗎?」
唔,其實他會……那就是增加收視率的唯一重點。不過,無可否認,那並非人人追求的目標,在旁人的陰謀中勉為其難擔任走卒的孩童絕對不會願意。他懷疑能否讓信念.懷特成為盟友。「嘿,能不能幫我一個忙?」伊安從口袋掏出一副紙牌,偶爾單人紙牌遊戲會讓他熬過漫漫長夜。「我正在練習這個戲法,但是不確定是不是做對了。」他先洗牌,然後要信念挑一張。信念從整疊裡抽出一張,她手套的指部滑動了。「好,記住拿到什麼牌了嗎?確定?放回中間。」
「沒錯,只是口耳相傳,不過話說回來,聖徒馬太、馬可、路加與約翰也只是把他們看見的說出來。」
在飛機上,伊安調整耳機頻道,準備收看機上新聞。他滿足嘆了口氣,將注意力轉移到商務艙上方的中央螢幕。
在兒童病房,瑪麗亞與伊安像哨兵站在信念的床尾,她現在安穩睡著了,纏了繃帶的手逐漸隱沒在白色床單。伊安低聲道:「棉花棒。」
瑪麗亞踩下剎車,開過漫長的小丘彎道。信念被人誤導,所以意圖自殺嗎?她沒向伊安.弗萊契提出心中想問的話:你為什麼會和她在一起?為什麼我的女兒沒有來找我求助?
伊安覺得胸口一緊,又提醒自己,為了正當的目的,沒有手段是過分的。「妳這樣離開,我想妳媽媽覺得沒關係吧?」
攝影師喊:「三,二,一……來。」他指向佩特拉。
他揉揉頸背,淡淡一笑,同意說:「那還用說嘛。」卻沒有要離開的樣子。
泰瑞莎說:「我想是的,上帝接觸了這個小女孩,這個叫信念的孩子,這是奇蹟,我不知道要怎麼說才能讓她明白我有多麼想要感謝她。」她用臉頰愛撫拉斐爾的頭。
她把車駛入康州溪谷醫學中心,抵達後把車停在路邊,搶在伊安前面走進中心,朝負責檢傷的護士走去。
「懷特女士,要求什麼發生?上帝嗎?」經師搖頭。「上帝不會在她不被希望的地方現身,在上帝的顯現存在之前,妳必須打開心胸接受她,也許這就是為什麼一開始妳很難接受這件事。」他的眼睛猶如保存著往事的琥珀。他輕聲問:「瑪麗亞,妳遇到了什麼事?讓妳堅決反抗,不願成為猶太人?」
眾人走進遊戲間,索羅門跪下平視信念。「我叫丹尼爾,我可以告訴妳一個故事嗎?」
信念大喊:「你也讓我很痛耶!」
她的嘴,她的喉嚨,都是乾的。她回想伊安在車子後座抱信念的樣子,說:「我就是知道。」
瑪麗亞估量這人,勉強同意了。「只要你不煩擾她,一下子可以。」
艾倫又一次迅速瀏覽報導,答案藏在第四行——有了,艾普斯坦的外孫女……與上帝溝通。
信念站起來把手伸出去,要求他:「摸我。和*圖*書
伊安的目光始終停留在她臉上,手則緩緩朝她伸去。「妳得把手套脫下。」
「妳卻有所懷疑。」
在這個例子裡,那人八成是她的母親。
「妳的小嬰兒並非一直看起來這樣健康,對嗎?」
瑪麗亞的嘴不由得笑開了。「我們其實不信天主教。」
製作人在背景抬起眼。「妳可以讓嬰兒再上來靠近一點嗎?好,那樣非常好。」他用手比出沒問題的手勢。
瑪麗亞在車床上轉動櫻桃木柱,以雕刻工具碰觸色澤濃艷的木塊時,看著那長而薄的刨花如飄帶飛揚,這將成為目前這組娃娃屋內安妮公主餐桌的第四隻桌腳。她的眼光飄移到工作臺,雕刻出精細紋路的三隻桌腳就放在迷你島形橢圓桌面旁。
「我不曉得。」伊安將信念額頭上的頭髮撥開,這個動作瑪麗亞看在眼裡。「我想我找到她時,她已經受傷了。」
「妳相信嗎?」
「這個小女孩怎麼了?」
「喏,看吧,她沒說我是陌生人。」他拿出手機,又把手機撲通放回口袋。「就這麼說定嘍?」
索羅門經師一笑。「對,我也學過,我還是比較願意相信,製造那次爆炸的也許是上帝,上帝從很遠很遠的地方看著爆炸發生。妳認為那樣的事情可能發生嗎?」
「我叫喬瑟夫,喬瑟夫.麥克里迪。」他咧嘴而笑。「也準備好一展身手了。」
「她的手臂像棉花棒,一頭胖胖的。」
「妳明白呀?因為我不確定自己明不明白。」他呵呵笑了幾聲。「今天上午聖伊莉莎白教堂沒人,顯然妳的女兒是個強勁的競爭對手。」
「其實猶太神祕主義的前提在於上帝是男性、也是女性。女性方面是聖體,也就是上帝的顯現,當所有容器碎裂時,破裂的就是聖體。假如信念看見的是一名女子,這是說得通的。上帝顯現,剛好讓她能夠治療人民,讓人民在四周聚集。她看見的可能是她本身的倒影。」
製作人向攝影師打手勢,攝影師停止拍攝。佩特拉輕拍銀匣,拍出一根香菸,背對著泰瑞莎和製作人討論起來。佩特拉說了什麼,製作人笑說:「對,妳比松鼠收集的松果還多。」
泰瑞莎感覺自己脹紅了臉,佩特拉已經交代她別臉紅,她一定要記住。泰瑞莎說:「對,就在幾天前,拉斐爾是麻州綜合醫院小兒科的愛滋病患,他出生時由於輸血感染到病毒,上週他臉色蒼白,病懨懨的,對抗著膿瘡、肺炎和食道炎,CD4淋巴細胞數量是十五。」她把嬰兒摟得更緊。「醫生說他活不了一個月。」
「不是。」瑪麗亞的臉紅了。「我是說你不信神之前,出生時,可能是聖公會或衛理公會或天主教的教徒。」
瑪麗亞撫摩她的頭髮。「我知道,也許我們晚點再出來。」她說這句話時,眼光在稀疏的人群中游移,然後停留在伊安.弗萊契漠然的臉龐不動。在這段期間,他沒有移動,除了觀察之外,沒有更加狡詐的動作。瑪麗亞強迫自己把注意力轉回信念身上。「我覺得妳現在應該送他回去他媽媽那裡了。」
魏斯曼說:「相信我,妳帶女兒來的那天之前,他們吵得水火不容。」他攤開手掌。「我解釋得不是非常清楚。我讀到關於妳母親的報章新聞之後,才猛然想到,有人可能會認為這對夫妻和解與信念之間或許有關連,於是回憶起索羅門經師兩、三年前在猶太經師會議中提到的某件事。當時我們提出一個問題:當今的上帝會對先知說什麼?我說一定是神旨,例如和平即將降臨以色列,或者這正是戰勝巴勒斯坦人的方法,諸如妳女兒與上帝交談中不會聽見的事情。不過,索羅門經師認為,神的訊息與找出罪惡無關,反而是關於人如何對待人,離婚、虐童、酗酒、社會不幸,那才是祂想改變的。」
伊安離七歲已經很遠很遠了,絞盡腦汁回想在操場上什麼方法是管用的。「大騙子。」
一九九九年十月十日
信念踮腳走下樓。她並不是要離家出走,其實不算是,因為她一搞清楚哪裡有電話,就會立刻打電話給媽媽。她會背電話號碼,萬一有人在聽,她會學卡通裡的G型神探偶爾變聲的方式偽裝聲音,叫媽媽到她們看泰山電影的戲院來,不會有人猜得到吧?然後,她們要離開這裡,就她們兩人,也許外婆也一起來,離開坐在前院的每一個笨蛋。
「浸禮會,南方浸禮會。」

今天不是做家具日,甚至根本不該工作,至少照她自願接受的行事曆今天是不用工作的。不過,這陣子沒一樣事是按照行程表來走的,昨天的時間就花在接母親出院上,母親已經讓心臟專家測試檢驗一週了。瑪麗亞本希望母親到農舍小住,不過米麗拒絕接受,跟瑪麗亞說:「妳開車五分鐘就可以到我那裡,能出什麼亂子?」瑪麗亞最後讓步,知道只要說信念需要人陪,就可以哄騙母親在農舍好歹住個幾天。她協助母親回家安頓,沒想到兩人驟然都停在靈柩桌前時,面臨了尷尬的瞬間。她把桌子拖出去,拖入車庫,眼不見為淨。母親半句怨言也無。
她打開前門,瞪大眼睛看著一位神父,拉緊了嘴。「警察怎麼會讓你過來?」
信念垂下頭。「我會跟她說的,我保證。」她看看樹林四下。「你知道哪裡有電話嗎?」
他感覺身旁的信念生氣了。「我才不要學你那愚蠢的紙牌詭計。」
經師朝開往屋子前方的窗戶瞄了一眼。「不是嗎?」
「我相信。我不知道信念看見什麼.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看見,不過我的確相信她說的是真話。」
「上帝接觸了這個小女孩……」他聽見女人說。
就在那時,瑪麗亞注意到了,一名瘦小女子躲在車道邊緣的涔樹後方,包著頭巾,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小嬰兒,卻也沒有準備從信念手中討回孩子的打算。
他見識過江湖郎中,那些男男女女擁有讓騙局無法被拆穿的天賦,幹這門行當通常不是為錢就是為名,而這就是伊安覺得不甚合理之處,瑪麗亞的眼光裡有種特質會令他想起受害者,而非大騙子,彷彿她根本情願這一切不曾發生。
透過內線,他查閱了米麗.艾普斯坦的病歷,分別有三位醫療專業人士簽名證明此女已然斷氣。然而就在幾天前伊安親眼目睹她矍鑠強健的模樣。
魏斯曼經師對瑪麗亞說:「這位是丹尼爾.索羅門經師。」
來電者是這麼說的。復活,米麗.艾普斯坦絕對獲得最大的好處……除非說,那根本不是復活。艾倫又一次瀏覽該篇報導,伊安.弗萊契那個傢伙在那一帶徘徊,鐵定表示他也嗅出什麼不太對勁的事情。那麼誰能從一個造假的奇蹟中獲益呢?孩子是其中一個,不過那種年紀的孩童永遠要靠經理人來拉生意。
瑪麗亞莞爾一笑,經歷過去短短的幾個小時,實在不太可能笑得出來,因此她笑的時候感覺臉龐都皺起來了。信念翻身,又一次舒服躺在床上。伊安指指房門,挑起眉毛表示詢問之意。瑪麗亞隨他到外頭,沿通廊往下走,走過了護理站啪嗒啪嗒的輕響與電梯入口。「我還沒謝謝你把她帶回來。」她交叉手臂抱胸,忽然覺得很冷。「謝謝你沒在發生事情時趕快拿出相機給信念拍照。」
瑪麗亞看看他的襯衫,瞧瞧他繫成馬尾的長髮,心想:「好啊,你要是猶太經師,我就是英格蘭女王了。」
瑪麗亞準備竭力爭取,讓護士斷定信念是優先處理的病人,沒想到護士看了一眼昏迷的孩子與伊安外套上的血,當下要來了輪床,喚來了醫生。
瑪麗亞還沒細想該不該說,便道:「你有南方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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