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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住信念

作者:茱迪.皮考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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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舊約聖經》 第八章

第一卷 《舊約聖經》

第八章

弗萊契凝視她一會。「像妳這樣的基督教教友,一定願意為推廣基督的工作破個例。」
他粗率點個頭,快步上了飛機,將外套交給空服員,然後安穩坐到位子上。「弗萊契先生,早安,起飛前需要我替你送飲料嗎?」
「媽,我沒有。」瑪麗亞嚥下喉嚨裡的腫塊。「我是先發制人。」想起丟下母親,她覺得無法忍受,不光是因為最近才發生的心臟問題,還為了一個簡單的事實:米麗是瑪麗亞最親的朋友,也是她的母親。不過即使是米麗也同意,想留住信念,必須怎麼做,就該要怎麼做。既然講明了,瑪麗亞不能讓自己再次被他人與超乎自己掌控的環境給壓倒。
「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見到上帝的小女孩?」
儘管如此,她的眼睛飛快朝長廊、廁所和所有可能出口看去。「你剛才說要給我建議。」
他只需一點一滴博取她們的同情,讓她們同意嘗試治療麥可,幫伊安個人一個忙。當信念.懷特努力想完成惡作劇時,他就能近距離親眼目睹詭計是怎麼做出來的,甚至能讓麥可保持匿名,因為瑪麗亞.懷特不會亂講話,講了就洩漏出她的下落。
「可是——」
瑪麗亞在他懷裡轉身。「是嗎?」一說,眼光快速看往他處。「沒……問題吧?」
伊安笑了起來。「但願如此。」他親她,讓脣在她的肌膚鍍上一層銀色光澤。他為她解衫,伸進皮夾取出保險套,然後手舌並用在她身體上游走。
他向瑪麗亞靠過來,挨得那麼近,以致於瑪麗亞聞到他氣息裡的威士忌。她先是遲疑,接著往前偎去吻了他。
女人說:「啊,我喜歡這套。」她拿起一套上衣配貼腿褲套裝,前襟有篩網印花的卡通翠弟金絲雀。「已經買了一套給我女兒。」
伊安低喊一聲「麥可」,摟住雙胞胎弟弟,麥可尷尬地拍打他的後背時,伊安失去說話的能力: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希望她平安,希望她是我的。」
信念往碗裡又倒了穀片。「好多人在看我們的家了,她不必也看家啊。」
「有任何人在嗎?」
他的手臂攏住她,力氣之大,讓瑪麗亞無法呼吸,無法做任何事情,只能承受他需求的浪頭打來。他的雙手勘查瑪麗亞的後背肩膀,嘴脣落在她的耳朵,附耳低聲說:「謝謝。」
「我們為什麼不花錢買?」
一九九九年十月二十日,堪薩斯州派瑞湖
伊安頓時離開椅子,離開了房間。瑪麗亞抓起信念跟著他走,其間還轉頭一次,看見麥可把紙牌拿去緊揣在胸口。
賴瑞.金噘起嘴。「根據她母親的坦誠,這個小女生並沒有接受過正規的宗教教育,任何宗教都沒有。我們來接聽電話。」他按下按鍵。「喂?」
「妳想挖嗎?還是我來?」
有人說,是送年輕洛克神父到火車站的計程車司機的錯,有人說,顯然有記者偷窺過。幾個月後,沒有人清楚記得,消息是怎麼從這位來訪神父的檔案資料中,傳至聚在瑪麗亞.懷特住家外那幫人的耳裡。總之,忽然間,他們都知道信念.懷特見到的上帝碰巧是女性。
一張紅色紙牌落下,然後一張黑色的,伊安把太陽穴往衣領上擦。
「一週前,您跟歐索納希蒙席談過她的事。洛克神父,就是那位聖約翰神學院教牧心理學家,還把報告傳真給您。」
信念洗牌,設法把牌洗得飛起來,然後手忙腳亂揀牌,尖聲說:「嘿,弗萊契先生。」
她說:「晚安,伊安。」伊安對她點頭,說不出話來。伊安觀察她赤|裸腳跟踩地的流暢小弧線,注意她入內後把臥室門關上,然後再次拿起筆與便條本,並且露出了笑容。他發現瑪麗亞.懷特頭一次喊了他的名。
瑪麗亞慢慢地開始。先撫摸他的頭髮,然後翻開手心,以指關節掠過他的喉嚨下巴,再把手掌舉到他的臉頰,順著他的斜肩落下,看著他如陽光下的貓咪閉上眼,接著緊緊抱住他,把臉埋入他的肩窩,感覺他的戰慄。
「我說了謊,我今晚讀《聖經》是因為……哎,因為我想讀。還有,我不光這件事說謊,我讓妳誤以為我搭那班飛機是因為要跟蹤妳到堪薩斯市,其實早在妳可能想到要去機場之前,我就訂好了飛機。其實我常到這裡來探望某人。」
聽見他提起製作人,瑪麗亞才明白心裡隱約的擔憂是什麼,她雖然害怕被人認出,不過她和信念還稱不上是大眾熟悉的面孔,伊安.弗萊契卻是家喻戶曉的名字、是名人。可是,他走去租車櫃臺卻不會引來大批的仰慕者,他可以裝成哈瑞.華特斯牧師,卻沒有人認出他。她輕聲問:「怎麼會?她怎麼會不知道你是誰?」
她感覺淚水讓咽喉緊了起來,鴻圖尚未大展,居然就已經結束了。
瑪麗亞站在出發班機看板前方瀏覽目的地列表,好多地方,怎麼挑呢?終點沒有哪個好哪個差,不管她們最後落腳何處,總要從零開始。
「如果我能提出反對呢?」
他們開上州際公路,瑪麗亞問:「你知道要去哪裡?」
「我很好。」接著她卻打了噴嚏。
她快速帶領信念走過短短一段窄道,希望在空服員逮到她們擅自闖入之前把她弄進小小的盥洗室。她說:「這裡。」她幾乎用拖得才把信念送進小隔間。「別忘記鎖門,這樣燈才會亮。」接著她靠著嗡嗡作響的機艙壁掃視頭等艙。
這就是今天上午他去的地方?去給他們大家買衣服?
「前往堪薩斯市第五四五六號班機,最後一次登機廣播……」
「男士們?上帝是男性嗎?」
如果真有地獄,伊安弗萊契注定下地獄.除非他能在抵達那裡之前設法證明地獄並不存在。
「那是商人跟很有錢的人坐的地方,他們花比較多錢買那些位子。」
一九九九年十月二十四日
「是法蘭西絲。」伊安打斷她。
剛過清晨五點,伊安就從瑪麗亞的身旁悄悄溜開,替她蓋好了毯子。伊安不確定她是否平常就裸睡,但不希望信念一蹦一跳進來時發現她那樣攤躺著。他火速穿上衣服,隨手給瑪麗亞留了張字條,說何時回來、去了哪裡,沒有什麼要緊的。
「你是不是在等我睡著,所以就可以拿……拿棒棒糖偷偷騙她出來,然後問她所有的問題?你錄到寶貴的帶子了嗎?還是跳進去時忘了從口袋拿出來?」
瑪麗亞想了想他這句話,最後說:「嗯,我不希望她成為什麼……救世主一類的人……跟你一樣不希望。」
索羅門經師低聲抱怨:「我一向對只有基督徒才有美德的看法覺得很憤慨。」
沒想到他看樣子簡直像……信賴她們。
「沒事,坐在這裡很笨。」
伊安哈哈笑。「我知道,我只是想讓妳明白,如果妳要客觀來講求完美,我們沒有一個人是合格的,我尤其不合格。」他撫摸瑪麗亞的頭髮。「柯林是白癡,這次我說『感謝上帝』是真心的。」
伊安的節奏加強,瑪麗亞擠壓著他,手指攫著他的肩膀,嘴脣來回於他含鹽的肌膚上。她停止思考伊安的過去、信念的未來,完全不再思索。就在瑪麗亞繞著他化為碎片時,她聽見伊安的聲音吹過她的太陽穴。他迷失於她的體內,呼喊著:「啊,啊,上帝!」
馬爾康不吭聲,自辦公桌抽屜取出黃色紙簿,媒體可能會大肆報導這起官司,消息將遠遠傳出狹隘的新罕布夏州範圍之外。他打開筆蓋,決定卯足了勁來幹。「你自認更有能力促進這孩子的利益,你認為目前與母親同住對女兒有負面影響。」柯林點頭。「能否告訴我,為何在短短四個月前,你不相信上述這些事情?」
「知道啦,我知道啦,不過我們要離開了。」這時瑪麗亞眼尖,看見當地計程車行的號碼刻在公共電話亭的牆壁上。「我們找到地方安頓下來後再打電話給妳。」
賴瑞.金抓住丹尼爾的注意力說:「經師,信念.懷特是救世主嗎?」
「禮物,給妳跟媽媽的。」
「不計代價?」
穆隆尼面露笑容。「因為她影響了許多天主教教徒。」
他驅車前往羅克森之家。為什麼又去一趟?他也說不上來。瑪麗亞和信念的出現打攪弟弟固定的作息時間,於是他行為脫序,同樣道理,他在上午六點去看他,也絕對不會順利。只是他那時如此倉促走掉,麥可大吼大叫,伊安奪門而出……他不希望過了一週才又見到他。如果麥可在睡覺,伊安就偷偷往內看,確定他一切都好就離開。
她預料是一位製作人,一位拍記錄片的人,還是什麼會揭發信念的衛星電視人員。「一個有自閉症的親戚,麥可住在這裡一間提供照護的機構,因為他不能在普通環境獨立生活。這是我的私事,所以沒有人知道他的事——製作人、工作人員都不知道。發現妳和信念在飛機上時,我知道妳會以為我在跟蹤妳,我並沒有,不過也不希望妳知道我在那裡的原因,便照著妳的預期做下去,當作是我在跟蹤妳。」
兩人皆沒有說出頓時冒出的想法:這兩個心願或許都無法實現吧。「她現在睡了?」
「什麼?」
「喂,詹姆斯,你大發脾氣之前也先輕鬆輕鬆嘛,信念.懷特根本不在那裡,對不對?」
她看著信念把穀片碗湊到嘴邊,喝光剩餘的牛奶:她本準備提醒她舉止要端莊,卻又頓住了口,而今她們東藏西躲,已有種種規矩要遵守,就當作沒看見那種小事吧,無妨的。
「他來找妳們時,我會很樂意告訴他妳們去哪裡了。」
瑪麗亞餵信念喝熱湯,替她洗澡,讓她上床睡覺,替她蓋好被子。過了許久,伊安依然沒有返回小屋。她發現自己居然在踱步,茫然望著電視上的靜電干擾畫面,她想道歉。既然兩人都有時間冷靜下來,他必定明白她是因為害怕才說出這種話來,不過她想親口告訴他。畢竟,如果信念獨自漫步到船塢,也是有可能輕易落水——並且溺死。
「那麼我們是共犯嘍。」伊安伸手拉她站起來。「那麼——妳知道怎麼拋釣餌?爸爸有沒有帶妳去釣魚過?」
「對,做音樂的,我是大肯德基州地區合唱團指揮,今年主召喚我以祂的名義做幾首新曲。」
她報以微笑。「你可別小看自己。」
信念抱怨:「為什麼他可以去別的地方?我們就必須留在這個又醜又沒事情可以做的地方?」
她拿起糾結在地上的床單,冷不防朝半空丟開,床單如滾滾浪潮落在伊安身上,彷彿一句悄悄話穩穩落入他的大腿。接著她抓著毛毯緞面滾邊,迅速而平穩地一拉,毛毯掀開而後落下蓋住了他。一個出於本能的簡單動作,一個任何母親熟知的例行程序,卻使伊安在她走開之前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害怕會打破咒語。
他果然轉過來了,當他們四眼相對,瑪麗亞的心猛然抽了一下。她雙手往窗框重重壓下,被發現了。他們沒有移動,沒有說話,只讓夜緊緊綁著他們。然後,伊安以腳跟踩熄雪茄,瑪麗亞回到床上,各自反覆琢磨一個念頭:他或她不是唯一數著分分秒秒等待天明的人。
一九九九年十月二十六日
瑪麗亞發現自己無法成眠,便翻身側躺,透過小屋窗戶凝望夜空。月亮升起,星星立體而真實,彷彿伸手便讓它們落入自己的掌心。她仰賴信念平穩的呼吸計算時間,任心裡的問題自行打轉:我們可以待多久?接下來去哪裡?母親應付的情況可好?隔天會有記者抵達這裡嗎?或者隔天的隔天?或者隔天的隔天的隔天?
她幻想車子開入溝裡,還是被樹盤住了,他顯然情緒過度波動不適合開車出門。伊安沒事,她放下心,從臥室走入客廳。伊安懶洋洋躺在沙發,襯衫鈕釦沒扣,手抓著加拿大會所牌威士忌的瓶頸,這一幕還沒映入瑪麗亞的眼中,酒精的刺|激氣味就傳到她的跟前。「拜託,走開啦。」
柯林覺得怒火開始慢慢燃燒起來。「因為我前妻瘋了?因為我女兒不理我?因為我擔心她的幸福?自己選。」
「她是魔鬼的女僕,她——」
瑪麗亞還沒告訴信念這部分的計畫,理由正是如此,這是唯一會讓她卻步的事。米麗蹲下說:「我最想做的就是跟妳們一起搭計程車旅行,可是我沒有辦法。」
售貨員問:「要的東西都找到了嗎?」
「讓我想一下。」伊安專心得鎖起眉來。「『Mellifluous』,甜蜜。」
信念目不轉睛看著他,表示異議。「不是給我的,是給上帝的。」
「你的意思是,不是週二的三點半?」精神醫師端詳角落裡的麥可。「我想會讓他再度爆發。」
瑪麗亞嫣然一笑,往他們在地毯鋪出的毛毯窩偎過去。「你知道英語裡最美麗的字是哪一個嗎?」
比原本險些要過的人生更好。他腦海裡的聲音赦免了他的罪。羅克森之家是提供醫療護理的機構,與安養中心相去不遠,比起收容所則好上許多。有一天,也許麥可能夠獨立生活,在那之前,這裡是金錢能換得的最好地方。
信念扮鬼臉。「不想再去草地上玩,早上玩過了。」
信念跑開時,瑪麗亞想叫她回來,伊安把手放到她的臂上攔阻她。她一時無法呼吸,動彈不得,直到他將手拿開為止。「讓她去吧,妳的視野很清楚,妳離那些想碰她的人有兩千五百公里遠。」
加油站的服務員說:「老兄,希望你買了玫瑰,你的麻煩可大嘍。」
這人轉過身來,信念瞪大了眼睛,咦,要是沒搞清楚,她會說這人是弗萊契先生本人。
在一生中,伊安想不起曾經感受過這樣的寧靜,就在一間齷齪的堪薩斯州小屋,他知道這是暫時的緩行,是他的停火。明天他必須告訴瑪麗亞他一直在說謊,從她們步下飛機的那一刻開始,他便博取加深她的同情,以便能設下陷阱讓信念失敗。明天他必須告訴她,他故意錄下信念與麥可的慘敗會面,雖然他已經沒有了錄音帶。明天他必須決定跟製作人吐露多少。
伊安笑出聲來。「大概是用來解決不肯屈就這張沙發的囚犯。」
伊安從照後鏡對信念露齒而笑。「現在這麼冷,我想妳媽媽不准妳游泳,不過我想釣釣魚她是不會生氣的。」
她一時好像露出不安的神氣,然後指指桌子。「我做這個。」
信念睜大眼睛。「弗萊契先生!」
弗萊契先生朝房間一隅走去,有個男人拿副牌坐在那裡,他們靠近時,那人居然也沒轉過身來,只管說:「伊安來了,週二三點半,老樣子。」
她帶信念到購買候補機票的隊伍排隊,決定好了,目的地很簡單,她們將搭最早離開機場的飛機。
伊安笑嘻嘻。「提醒我不要讓妳看見木匙。」
媽媽的湯匙敲到穀片碗,發出噹啷一聲。信念看著兩位大人面面相覷良久,像在比賽誰會先眨眼睛,尤其是媽媽,她好像緊握著桌沿不放,等著弗萊契先生說話。
婦人說:「基督告訴我,十月一號就通通收了,不做了。」
他走過去站在她的椅子後方。牙籤在紙巾上呈扇形排開,一根接一根黏在一起。牙籤旁有個迷你的結構:在他的注視下,瑪麗亞把扇形捲成小茅舍上方的茅草屋頂,不過這組小屋不像小孩子在營隊裡所做的工藝品那樣可笑,反而非常寫實逼真。她運用巧思,將木頭這裡打碎一點、那裡折斷一截,製做出門窗各一組,也營造出原始住屋的風情。伊安驚訝她的天分如此之高,說:「好厲害,妳是雕刻家?」
「隨便。」她幫忙信念把背包從車子拉下,此時老婦人從管理員室出來了。
瑪麗亞掛上電話時,信念正坐在地上挑死蟲子。計程車十分鐘內到。「妳在做什麼?妳會弄得髒兮兮的。」
他嘆口氣,把椅子拉到麥可身後,看見他的頭頂已經灰白髮絲滿布,看了讓他意氣消沉。過這麼久了,在這裡是怎樣的人生?
然而,信眾並不曉得,另有百位母神會會員分散在東岸各城市發送小冊子,裡頭印有她們修改過的〈主導文〉、懷特.信念的名字與地址。
「我是說,我不在你一公尺之內,不表示我的消息就不靈通。」他看一眼手錶,糟糕,瑪麗亞與信念現在可能已經走過半個密蘇里州了,不過他必須要冒這個險。很久以前他就學會一件事,捉蝴蝶的最好方法就是完全不要追牠,反而維持紋風不動的姿勢,讓牠偶然飛到你的肩頭上。「得掛了,詹姆斯,我再連絡你。」
他幾乎看見詹姆斯氣得冒泡的樣子。「啊,那真是太好了,伊安,因為我們已經https://www.hetubook.com.com打了現場節目的預告了。此外,這裡約莫有九十位記者,包括少數幾位全國電視聯播網的記者,他們巴不得能搶到新聞。也許我該去請其中一人來頂替你。」
「是我。」他忽地收回手,朝門上的時鐘看了一眼,確信麥可就要開始尖叫了,沒想到弟弟居然打哈欠伸展手腳。
信念換上睡衣時,說了什麼希望上帝能一路找到她在堪薩斯州的話,媽媽猛然跳到她面前,說她絕對怎樣也不可以在伊安.弗萊契面前講起上帝,現在媽媽甚至不想幫她蓋被。信念翻身側躺,現在要是哭了,她不想有誰看見。她囁嚅道:「好吧。」
瓊恩.史坦狄斯收聽了新聞,信念.懷特自新迦南鎮神祕消失的報導越演越烈,佩特拉.薩加諾夫每回都數數兒開始《今夜好萊塢!》:「沒有信念的第三天,沒有信念的第四天。」隸屬NBC聯播網的本地電視臺是正派頻道,居然主打現場直播,其間有位觀眾來電,說在加州聖荷西的電影院看見信念排隊,接著卻破壞了自己的可性度,大喊什麼電臺名嘴霍華.史登酷斃了。大致而言,她不怎麼關心這則報導,只是同情夾在其中的小女孩。
女兒正朝紙牌桌移動。「我也可以玩嗎?」
她打哈欠說:「告訴我你在想什麼,我給你一分錢。」
上週二,伊安.弗萊契從曼徹斯特搭機離開,那座小機場努力裝出比實際還多上好幾分國際色彩的外觀,而事實上呢,簡單說吧,那裡跟惡夢一樣。他飛往堪薩斯市的班機延誤,起飛前竟無貴賓候機室可用,表示他要在廁所隔間躲上將近一個鐘頭,以免遭人認出。這週他從波士頓搭機出發,於是要搭更久的接送禮車才能抵達機場,不過旅行的緊迫感大大降低了。
「往西,我想到城市以外的地方可能比較適當。」且離羅克森之家也比較近。
瑪麗亞搖頭,低聲說:「『uxorious』,寵溺老婆。」
「我實在還不知道,不過週五的節目絕對來不及了,你得重播舊節目。」
伊安輕聲說:「回去後要用的,不管什麼時候回去都一樣。」
「喂,假如我要預付你兩萬元,外加每小時五百元的諮詢費.那麼我用不著樣樣事情都解釋。我要我的女兒,我現在就要她,我聽說你能幫我。句點。」
「我想到了,我答應過要讓妳釣魚。」伊安記得在管理員室旁的庫房見過老舊捲軸魚竿在積灰塵。「我們可以釣釣看。」
「這裡?」
他聳聳肩,假裝不在乎有沒有人陪。不過,除了她流血逃亡那晚,這可是他頭一回與信念.懷特獨處,伊安有一籮筐關於她的事情想知道,根本不知從何問起。
瑪麗亞站在門口,無法說他的評論有錯。以樸質形容這間小屋算是過度恭維它了,地板鋪著襤褸的流蘇地毯,上有數處汙漬。主要空間有兩道門,一道通往櫥櫃大小的浴室,一道通往唯一的臥房。屋內有茶几、磨損的格紋沙發與千瘡百孔的餐桌,餐桌擺了形形色|色不成套又滿是灰塵的特百惠牌塑膠保鮮盒。
「也許我們可以去散散步,找電話打給外婆。」
他用手梳了梳頭髮。「我沒有考慮到那樣做可能會發生什麼事情。」伊安看向別處。「信念——我現在每天看見她,與她相處的時間越久,我就越加懷疑,也許她的故事沒有什麼好報導的,也許我錯了。」他困難地嚥下口水。「我白天出門看見麥可,回家看見信念,然後這兩個人亂成一團,我的頭開始覺得暈:要是她是在說真話呢?那會怎樣?如果她能治好麥可呢?於是我頓時覺得自己很可恥,我,可是大名鼎鼎的宗教懷疑者!居然會想這樣的事情。」伊安轉向瑪麗亞,目光閃爍,聲音嘶啞。「她能嗎?她能讓奇蹟發生嗎?」
瑪麗亞頓時了解是什麼塑造出伊安.弗萊契這樣的男人、他費了多年工夫,讓自己不再是那個不知所措的小男孩,讓自己成為以懷疑上帝為基石的人,這是有充分理由的。歷經了這一切,發現自己居然希望祈求奇蹟或能出現,那必然是痛苦不堪。
「謝謝你。」說著,賴瑞.金掛斷電話。「嗨,你在線上了。」
「什麼,你——」索羅門經師幾乎要離座了,最後賴瑞.金碰一下他的手制止了他。
「不會,天主教教會認可過比信念.懷特還要年幼的宗教異象見證者。其實,七歲通常被稱為理智之齡,在這個時候人已經成熟到足以在道德方面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所以第一次告解才會是在七歲。」
他悄聲說:「知道嗎,即使在世界大戰期間,耶誕節時也會停火的。」
媽媽一直漏掉精采的部分。睡前沒有故事書可讀,信念已經覺得很難過了(雖然媽媽說有《讀者文摘》,那才不算),現在媽媽居然沒辦法靠記憶正確說出小紅帽的故事。信念提示:「食物籃,給外婆的,想起來了嗎?」
此幕有某種東西深深感動了瑪麗亞,伊安坐在離幾乎是他翻版的男人十來公分處,努力以無意義的語言與他建立聯繫。她舉手擦拭眼睛,然後發現自己已經不再牽著信念了。
醫生轉身要走時,伊安呼喚他。「如果我明天再來的話,你覺得會發生什麼事?或者兩、三天之後?」
瑪麗亞撫摩信念的頭髮。「寶貝,外婆必須留在這裡。」
「我們也這樣覺得。」
伊安哼一聲。「妳跟信念可以睡床,我冒著感染上面滋生的傳染病睡沙發就好。」他沉坐到沙發,低下頭,肩膀無聲顫抖。瑪麗亞一時嚇呆了,以為他可能在哭。他擦擦眼睛說:「天啊,我的製作人要是現在能見到我,比起這裡,露營拖車可真像是宮殿一樣。」
伊安對那男人揮手,然後上車。瑪麗亞也鑽入前座。他平靜地說:「我猜妳們想在鎮上走一走,我開過去時剛好看見妳們。」
警察說:「這陣子都沒來過這裡吧?妳應該午餐過後再來,到時虔誠的信徒會開始唱歌。」
瑪麗亞氣沖沖看著他,然後轉向後座。「走吧,信念——」
「信念,拜託妳,如果妳這麼清楚這個故事,乾脆自己說給自己聽好了!」
接著,她忽然想到,這不是偶遇,伊安.弗萊契不知怎地設法跟蹤她們到機場。她不知他為何沒有速戰速決,直接咚咚咚走來經濟艙告訴她,他已經清楚她的底細了。也許他現在根本正在使用小型機上電話,安排製作人與攝影人員到堪薩斯市找她們。
麥可還在等他,一陣寬心湧上心頭,當他領悟麥可其實是沒有其他地方可去時,心痛又讓這股寬慰的奔流退去。
「跟信念有關嗎?」
他怎麼那麼笨,居然打算在堪薩斯市過夜,並且假裝完全不會有事。這個城市對他而言沒有別的,只有腐爛的記憶,就算他能成功設法讓信念與麥可相處,也將無可避免連帶受到影響。
瓊恩思索了片刻,猜測說:「可是妳收過她們的消息。」
他感覺到她緊張起來的那一刻,她在心裡往後退了一步。「你說什麼?」
只是他不能,因為在過去這週的某個時間點,瑪麗亞.懷特不再是報導故事,她莫名成了與自己非常相仿的個人。詭異的時刻的確出現過,例如信念拿穀片給她的幻覺當早餐,例如信念坐在門廊與絕對不存在的人談話。不過,多數這些插曲發生時,瑪麗亞會設法不讓伊安知道,從表面看來,她覺得難堪,不想炫耀這些可資為證的事件。他告訴自己,她與自己完全一樣在演戲,她裝傻,希望伊安改變信仰,變得與其他已經遭到信念愚弄的可憐傻瓜一樣。他告訴自己,若非如此,他對瑪麗亞的直覺就是錯的,他的直覺絕對不可能錯,如果他對她的判斷錯誤,那麼他還有哪些事情可能出錯呢?
伊安想起麥可,想起一切徹底結束之後將做的報導。不過,他控制住表情,皺眉露出迷惘的神色,然後撇過頭去。「瑪麗亞,但願我能告訴妳,不過此時此刻我其實並不知道我會說什麼。」
瑪麗亞略微抬高下巴。「這是……他們宗教習俗之一。」
伊安的自信讓她為之氣結,她將手臂在胸前交叉。「因為她年紀大?因為她不能看穿你的花言巧語?」
「梅花八。」伊安一面重複,一面坐到椅子上。
「誰?」
片刻的沉默。「你怎麼知道?」
「妳是個好媽媽。」
「對。」
自閉症不是眨個眼或以手碰觸就能治癒的疾病,儘管信念.懷特自稱的事實,他始終知道她是冒牌貨,這次說中了,他卻沒有因而感到一丁點的稱心如意。這個小女孩把大家當作傻瓜耍得團團轉,也成功讓伊安明白他只是在自欺。
伊安沉默片刻。「如果妳少個十來公斤,妳會被風吹走,如果妳的頭髮是銀金色的,我會認不出妳。妳只要再多一分性感的話,大概會宰了我。」他親吻瑪麗亞的額頭。「我看過妳的手工藝品,妳告訴我那些小屋子怎麼做,妳生了個了不起的女兒,所以相信妳做的任何事情……包括做|愛……可能不夠完美,為什麼會那麼困難?」
伊安也使勁爬上船塢,此時瑪麗亞來到他們這裡,把信念攬入懷裡安撫擁抱。到了此時,伊安才讓自己呼吸,細思原本可能發生的事情。他發現自己渾身溼透打著哆嗦,溼答答的衣服想必有二十公斤重,而且冰得要命。他朝信念的方向看一眼,確認她沒事,便起身朝小屋開始緩步走去,準備更換衣服。
信念鑽進兩人之間。「外婆,換衣服!我們快來不及搭計程車了。」
「哈,好吧,我本來要說的是,妳一定要非常小心,妳想過跟信念暫時要住在哪裡嗎?」
「沒什麼。」
「我知道,小弟,我晚了一小時……二十分鐘。」
「妳不是間諜,妳是偷偷摸摸。」
瑪麗亞不願讓他參與她們的計畫,泯緊了嘴。
他們注視夜空,凝望逐漸腐爛的門廊與門上剝落的油漆,哪裡都看了,就是沒有看著對方。「我非常對不起。」
「等等!我只需要穿鞋子。」
伊安.弗萊契比弟弟麥可早兩分半鐘出生,比雙胞胎弟弟更巨大、更強健、更活潑,並且終其一生為這樣的命運付出代價。顯而易見,在子宮內,伊安攝取了大部分的養分,占去大部分的空間,雖然沒有醫生如此說過,他覺得弟弟的衰弱及反應遲鈍是他所造成的。麥可在學走步時被診斷出自閉症,也許也是他的緣故。
「不是惡夢。」伊安堅決地說,不過嗓音還是嘶啞的。這不是惡夢,是惡夢的話,就表示他睡著一陣子,而他睡著的機會比零大一點。他甩開她,在離她最遠的沙發一端縮成一團,用T恤衣緣擦拭汗水涔涔的臉龐。
麥可嚇了一跳,睜開眼睛。「伊安?」
售貨員說:「總共是一百二十三塊三十九毛。」
「我可以幫你們什麼嗎?」
假如伊安.弗萊契對她們的信賴足以讓她們單獨留下,難道瑪麗亞就無法充分信賴他,相信他為她們租下小屋並非自私之舉,而是善意表現?
經師與神父異口同聲:「不是。」
瑪麗亞等女兒熟睡後,才走過去坐在床沿輕撫信念圓弧的臉頰,那裡跟成熟的桃子一樣暖暖的。其他做母親的通常是怎麼留心的?她們怎麼有信心閉起眼睛,知道那一刻不會出事呢?水這樣冰涼,極有可能造成更加嚴重的影響,不過信念看來安然無事。
「你的前妻做了什麼危害你女兒的事情?」
信念和瑪麗亞走了也好,從車道尾的表面情況看來,不久就需要第二名警員來維持秩序。幾個人就可以讓瑪麗亞心神不寧,這樣的情況她會做何反應?米麗嘆了一聲,回到床上把燈關了,然後又啪一聲打開,拿起床邊的電話話筒,確認電話線是暢通的,以防有什麼萬一。
趁製作人有機會反對前,伊安關了手機電源,再次塞進外套口袋,然後朝派瑞營地往回開。他放慢行駛速度,以便尋找或許決心自行離去的一女一童。
這是伊安替信念挑的,昨晚他察覺她們背包裡不可能有太多東西,跟他一樣亟需衣物應付意外的逗留。可惜他被小孩子的尺碼搞昏了頭,7與7X的差別到底在哪裡?
「麥可在那方面很厲害,對吧?」醫生呵呵笑。「你的班機晚了嗎?」
伊安說謊:「我常來這裡出差,歐左基那一帶有個小鎮,那裡的派瑞湖湖畔有小木屋出租,我從沒住過那裡,不過經過招牌很多次,我想我們可以住那裡,先試看看再說。」
弗萊契說:「阿門,大姊。」
提起工作,瑪麗亞發出呻|吟。「我客戶大概都跑光光了。」
馬爾康.梅茲在光溜的辦公桌面攤開能幹的雙手。「懷特先生,讓我弄清楚這件事。十週前你自願讓出女兒的監護權,而今想讓她搬過去跟你、你的新婚妻子一起住。」
瑪麗亞握緊信念的手,一個警惕的動作。「我們是來這裡參加婚禮的,我表妹今晚結婚。」嗓音太高,又口吃。弗萊契連問也沒問,她就主動透露訊息,那一刻她感覺自己自打嘴巴。
伊安已經告訴她,麥可被診斷出具有嚴重自閉症,在現實世界存活的策略是按照常規生活,打破慣例會讓他猝然情緒失控,即使是有人重新安排餐巾上的餐具,或者伊安在一小時長的拜訪多待上兩分鐘,如此簡單之事也會影響到他。還有,他無法忍受人家碰他。
「為妳,也許。」他以雙臂抱住她,此刻暫時的內心平靜如一條平線,依然叫他驚奇。「我想這跟神威的關係比較大。」
弗萊契先生回答:「老樣子。」信念覺得他的聲音聽起來怪怪的,生硬又尖銳。
他們還在討論藥和生病的事情,好像信念根本不在房裡。她悄悄站起來,穿過狹小的廚房,把腳踏梯拖到流理臺前,朝櫃子中間層架上的碗伸去,取下第二只碗,把碗裝滿圈圈餅,然後放在一張空椅前方的桌面。
她坐起身,拉下穿著當睡衣的運動衫。伊安替信念買了睡衣,卻沒買給她。她想像伊安快速翻找耐穿的棉絨與較為貼身的綢布,好奇他會替自己挑選怎樣的睡衣,然後覺得臉頰火辣辣的,便下床開始踱步。沒道理幻想絕對不會發生的事情。
那回答讓信念得到慰藉。她感覺到媽媽在身後蜷起身體,這個動作令她想到她們家院子裡的吊床,她第一次躺上去時以為繩網會解開,沒想到網子居然可以一直支撐著她。信念打著哈欠回答:「也許我們手氣會很好。」
「於是小紅帽走到門口敲門,大野狼——」
瑪麗亞從口袋挖出五毛。「行了,拿去,看妳這些錢能買什麼隨便妳。」她抹掉額頭的汗水,看著信念選了M&M's花生巧克力,然後把錢交給收銀臺後面工作的男子。男子對瑪麗亞一笑,瑪麗亞也報以微笑。
「我知道,小寶貝,不過弗萊契先生會解決這些事。」
「那……太好了。」瑪麗亞勉強擠出話。
頭等艙另有三名乘客,非常討厭,不過還不算慘劇,若其一被安排坐在他的旁邊,感覺會更加痛苦。空服員端著酒回來。本週搭機旅行是例行活動,就跟探望麥可的行程一樣。他放下杯子,閉上眼,逐漸進入夢鄉,紙牌在夢裡落下,紅,黑,紅,黑,接連不斷。
麥可二十二歲時,又開始自己進食,二十六歲時,能扣上襯衫鈕釦,到了三十七歲,依然拒絕人家碰觸他。
伊安哈哈笑。「務必找丹恩.瑞瑟試看看,他有次在《週末夜現場》模仿我,模仿得可真像。」
「那麼我們去哪裡?」
「我有消息來源,而且我只會做我告訴你我要做的事情——四處追蹤報導。」
不過,並非他所希望發生的。
弗萊契先生含笑對媽媽說:「那麼我要圈圈餅穀片。」信念立即發現有事不一樣,彷彿空氣比較容易吸進肺裡。
瑪麗亞低聲說:「在家那邊。」
「沒錯。」他緩緩打量梅茲,從這人花白的小平頭一路看到他義大利平底船鞋。梅茲以兇橫威迫的必勝決心聞名,可說是新罕布夏州的法界傳奇人物。
她想過信念與伊安.弗萊契同住所面對的危險,卻沒想過自己,忘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討厭電視人物遠比討厭一般男人容易。看到伊安的鞋子塞在沙發邊緣底下,發現他的文件散了整張茶几,甚至是走進浴室聞到淡淡的味道,那是香柏混了他肌膚上殘留不去的香皂味,啊,這一切讓他變得真實,讓他從拚命要揭發信念真相的平面文化代表形象,變成有感情、有疑惑、甚至有夢魘的一個人。
過了片刻,他拿起牛奶壺傳到餐桌另一頭,說:「喏,免得她不喜歡乾乾地吃。」同時沉著地又吃了一匙自己的圈圈餅。
伊安的嗓子努力了片刻才得以把話說出口。https://www.hetubook.com.com「那是幹什麼?」
伊安不發一語執起她的手拿到嘴邊,好一幅感激的畫面,只是藏在衣內的迷你麥克風與錄音機已經錄下瑪麗亞的承諾。
一九九九年十月二十二日,堪薩斯州派瑞湖
「為什麼妳會認為是呢?我的意思是,這種事始終會發生,不過如果只有妳跟我在床上,為什麼我會喊出上帝的名字呢?」
羅克森之家很醜,走廊地板是開心果冰淇淋的顏色,房門如骨牌排列,每道外面都有個塞了病歷的小匣子。弗萊契先生帶她們來到走廊底,進入一個房間,裡面比信念見過的任何地方都要好太多了。牆上有書,大量的桌子擺著桌上型遊戲,甚至還有古典音樂播放著。這地方有點令她想起新迦南鎮的圖書館,只是圖書館沒有護士穿白色軟底運動鞋走來走去。
「可是我們沒有什麼——」
信念拉出翠弟金絲雀的貼腿褲套裝、一包長條髮夾、領口滿滿一圈愛心圖案的毛衣,然後拉出一件顯然是瑪麗亞的尺寸的襯衫。
詹姆斯吸了一口氣。「你是說你跟她在一起?」
柯林點頭。他盡量別讓自己被「魏洛比、克拉格與梅茲聯合律師事務所」的辦公室嚇倒,不過六個月前他以電致發光緊急出口標示燈替整間事務所重新翻新時,這裡並沒有如此令人生畏。當然,那時他不過是處理公務,這次來訪則大大關乎個人私事,冒的風險也更大。
「那妳希望什麼?」
他不安地挪了挪身子,這不是他想做的事情,不過的確別無選擇,一如他決定強迫瑪麗亞住進精神病院一樣,結果正當,手段可以不計。在此當下,他只關心所愛之人的安危。
瑪麗亞笑得差點噎到。「等等,讓我想想我大學姊妹會裡住在堪薩斯市的每個人。」
瑪麗亞自水龍頭接了杯水給他,他抖著手接下,喝了好大一口。他的目光追隨她到流理臺,他把不易腐爛的食品雜貨擺在那裡。昨夜回來時,通往小臥室的門已經上鎖,一疊床單毯子留在沙發。他跟自己說,與其乒乒乓乓打開各處櫃子吵醒懷特母女,不如早上再來處理,接著拿出便條紙本,潦草寫下來週節目相關的備忘錄。那是發現瑪麗亞.懷特在身旁前他所記得的最後一件事。
堪薩斯州的滿月是奇觀,溶溶月光掠過曠野,月亮飽滿得幾乎要漲破了。就是這樣的月色哄騙動物走出藏身處,誘惑貓咪在籬笆杆上起舞,引得倉鴞放聲呼鳴。即使只在你凝望它的期間,它也能改變你,讓你血液猛烈撲動,讓你的頭轉向光禿的樹幹與沼地蘆葦所彈奏的歌謠。在週一晚間,正是如此的月朝伊安與瑪麗亞推出弓弦:再過幾個小時,伊安就要去探望麥可了。
他忽然想起瑪麗亞試圖自殺那晚的悲痛情景,鮮血處處,她的嘴還滔滔呼喚著他的名字。他強迫自己回憶起昨天,當他在門口出現時,信念卻躲了起來。「我想要回我的女兒。」柯林堅決地重複說,說服自己。「該怎麼做就去做。」
「那麼妳最好希望瑪麗亞會快快來電,因為我有個口信要給她。妳告訴她,她的前夫要為他們女兒的監護權打官司,不管她把信念從這一切帶走的意圖有多高貴,法官會認為她違抗制度,傳票送來時她躲起來。坦白說吧,艾普斯坦太太,法官會因此非常生氣。她躲得越久,柯林.懷特得到監護權的機會就越大。」這位大嬸的臉色蒼白,嘴脣抿緊。瓊恩輕聲說:「叫她打電話給我。」
他在湖畔一片香蒲旁蹲下,把小鏟子交給信念。
「不是,要找埋藏的寶藏,妳以為我們要用什麼做餌?」信念拿了鏟子,意興闌珊翻開黏稠的溼地青草。伊安觀察還在她手上的OK繃,兩張手掌內側與外側各貼一張。當然,他研究過宣稱帶有聖傷者的個案史,幹他這一行必須知己知彼。他記得讀過的文章說這些傷口應該非常疼痛,雖然他並不確信這點,卻還是從信念手中奪下鏟子,生硬地說:「讓我來吧。」
「一開始如果她沒有站在船塢上,就絕對不可能困在底下!說不定是你推她的。」
他看得見她,她瞪大眼睛,驚恐不已,困在船塢底下,兩手推著船塢底面。他抓著馬尾拖拉她,一個用力,信念解脫了。他將信念拉上去。信念爬上木板,一下噎著,一下噴吐唾液,然後臉頰貼著木條吐水。
「就是我。」他站起來點個頭。「妳好。」
聽見司機的聲音,伊安往前傾身。「美國。」禮車彎彎曲曲開到路邊定點,他拿起公事包,簽了信用卡收據,把寫字夾板還給司機,沒有再說另一個字。他保持低頭姿態,往右邊閃去,走向電梯間,知道電梯將送他抵達隱僻的頭等艙乘客休息室,他可以在隔離的房間等到班機開始呼喊乘客登機為止。
「麥可,我知道現在幾點。」伊安覺得很煩,兩肩一聳,脫下了外套。
信念宣布:「我要尿尿。」
「這不是演戲。」
米麗點點頭。「會的。」
「我啊,電視上的我。我在這裡時,我們播舊片。」
「嗨。」伊安推門進去,拉來一張椅子。汗珠滾落太陽穴,不過他現在還不要脫下外套,他知道慣例,首先麥可必須表示知道他來了。
索羅門經師呵呵笑。「一個特別具有靈性的小女孩,也許比我們其他人更擅長對上帝打開心胸。」
亞特蘭大CNN電視臺攝影棚
瑪麗亞卻不準備就此罷休。「你好大膽,居然沒有我的允許,就帶她到外面這裡來?」
她低聲說:「好吧。」
「如果妳是大嘴鱸魚就不會這樣覺得了。」他把幾條放進小塑膠袋,指揮信念往船塢走去。「妳繼續往那裡走,魚竿帶著。」
婦人兩手一攤。「好吧,我哪有資格阻礙主呢?我不保證會定時清掃房間,不過找幾床床單來應該沒問題。」她走回管理員室,大概是去拿鑰匙。
信念一下看看這人,一下看看另一個、心裡很納悶,從昨晚睡覺到今早起床,在這短短的時間內,自己怎麼會錯過讓整個世界翻轉過來的經過。上次她看見弗萊契先生和媽媽在一塊時,他們大呼小叫,害得她頭好痛。
「不是,來的途中有事耽擱。」
沒有護照,她只能留在美國。夏威夷,她一直想去夏威夷,不過機票鐵定價值不貲,會吃掉預算。瑪麗亞的眼睛順著欄位再往下看,正午有班飛往洛杉磯的班機,十一點十五分有班飛往密蘇里州堪薩斯市。
瑪麗亞揚起眉毛。「你不可能看著那位老婦人就知道她從來沒看過你的節目。」
替瑪麗亞挑衣服則比較容易,只需想像她到達他胸口哪個高度,臀部多寬,腰多細,隨便就能將她的體型與眾多約會過的女人之一相配。其實她的身材婀娜,伊安卻不自覺往手推車扔寬鬆的牛仔褲、棉絨襯衫與尺碼過大的毛衣,種種讓她包起來無法吸引伊安注目的衣物。
一分錢?他的想法遠遠不止值這個價碼。
他見她坐到那裡,光腳腳丫在水裡盪啊盪。「妳媽媽發現妳那樣會臭罵一頓的。」
「我還以為你半個家人也沒有。」
「波本酒,不摻水。」
伊安告訴她,麥可將會一直如此。
狄索托神父回答:「主教,是一個新的天主教團體,她們推崇新州一個據說看見宗教異象的聖徒。」
「你的意思是要挖蟲蟲?」
瑪麗亞把拉鏈的開口輕輕壓下。「準備好了?」
媽媽笑了,親吻她的頭髮。「謝謝。」
「讓猶太經師告訴我基督徒必須怎麼做,我認為是不負責任的。」
一會過後,他們拐入另一條路,開上平原,從密蘇里州進入堪薩斯州。瑪麗亞朝窗外看去,凝眺一片片留有殘株的農地,玉米才剛收割。信念的鼻子貼著玻璃。「山在哪裡?」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新罕布夏州新迦南鎮
「伊安,我不是在演戲。」
一九九九年十月二十三日,堪薩斯州派瑞湖
瑪麗亞很吃驚,伊安早餐後居然立刻就要走了。他抓起車鑰匙說:「得去討生活。」然後邁步走出門,好像多陪她們一秒鐘都痛苦到難以忍受。他沒提起惡夢,瑪麗亞判斷那肯定是他匆忙離去的原因,他這樣的人無法承受尷尬。
驚覺她不單是全職母親,伊安揚起眉毛。「客戶?妳是做什麼的?」
忽然她伸伸懶腰,胸脯貼著剪裁難看的棉絨襯衫凸顯出豐|滿的形狀,她朝他轉過來,遲疑地笑了笑。「你在忙什麼?」
「我生過孩子!」
索羅門經師說:「沒錯。」節目播送十分鐘後,他還是覺得尷尬,「嗨。」他穿著蟲蛀過的黑色外套,那是他唯一一件翻領而非立領的衣服,外加招牌紮染T恤,不過他覺得自己跟裸體沒兩樣。這麼多年來,他致力讓民眾聽見他的聲音,而今有數百萬的民眾正在聽他說話,數以百萬計!他一直提醒自己,這次幸運的訪談得之於信念.懷特,也歸功於自己的會眾。如果賴瑞.金找個道貌岸然的天主教教授來反駁索羅門所說的一切呢?《聖經》上說,有上帝在身旁,連大衛也設法戰勝了大巨人。
「有一部分。」正當說出此話時,他奇怪自己何必跟她說真話,說他已經停止全面關心信念不是更容易、更精明嗎?
「一句格言,歷史悠久的格言。」
伊安感覺嘴脣自牙齒拉開,不由自主咆哮起來。「請妳注意,我唯一問妳女兒的問題是,她爸爸有沒有教過她怎麼拋釣線。媽的,我們的對話我一個字也沒有錄。她是不小心掉到湖裡困在船塢底,我只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跟著她跳下去。」
「現在我們等待。」
一九九九年十月二十四日,堪薩斯州派瑞湖
伊安.弗萊契朝瑪麗亞與信念轉身,做出幾乎是看不出來的鞠躬動作。瑪麗亞嚇得噗哧一笑,這人好無恥!他走近車子,替她打開車門,眉開眼笑說:「玫貝兒,老婆,看來我給我們弄到暫時的家了。」
「某人。」她的聲音冷靜,伊安雖然早有所預料,還是覺得很難受。
明天很快就會讓瑪麗亞恨他。
「一般的節目筆記。」
瑪麗亞與信念愣在沙發上,好像兩頭被車前燈照到的鹿。半晌後瑪麗亞站起來,兩手往大腿抹了抹。「我想如果我們要在這裡待一段時間……」說著說著,她的聲音逐漸消失。
信念顯然被這個主意打動,掉頭朝瑪麗亞看去,瑪麗亞說:「我們沒空。」
天啊,一定起碼有兩百人。到了車道尾端豎起的小路障,瓊恩把吉普車的手剎車用力拉起。兩名當地警員正在站崗,認出她是鎮上少數律師之一。她向一位打招呼:「保羅,這可是奇觀啊。」
下飛機時瑪麗亞發現伊安.弗萊契正在等她,並沒有感到吃驚,也不訝異他為了信念而對她視若無物。伊安蹲到信念的高度,慢吞吞地說:「哈囉,妳們也都搭這班飛機出門啊?」
米麗知道《今夜好萊塢!》的人還在,多數電視記者錄製日常報導時需要三或四名人手在場,佩特拉.薩加諾夫不同,看樣子需要八或十名人力,她有燈光師、化妝師、扛著只有天知道是什麼機器的男人。米麗個人並不喜歡佩特拉.薩加諾夫,如果非要上新聞不可,她寧可見到親切的彼得.詹尼斯,他實地採訪時都會穿著叢林背心。
伊安捧著她的臉頰,將額頭斜靠在她的額頭。「妳不了解。」
她感覺媽媽把手放在她的手臂。「對不起,我不該對妳大聲說話。」
「嗯,我也是,這不是頭一回我沒有先得到妳的允許就把信念帶去做什麼事情。」伊安揉揉頸背。「不過她喜歡釣魚,到最後都是很喜歡的。」
一九九九年十月十九日
「我要稱讚信念.懷特,雖然她搞出整件事情,也差不多該有人出來暗示上帝可能是女人。」
伊安說:「休兵吧,瑪麗亞。」他的聲音如瀑布流過她的名字。「就在此地,就在此時,也許我們可以姑且先信任對方。」他笑咪|咪地看著她。「我可能只有妳以為的一半殘忍。」
馬爾康承受客戶的凝望片刻。「你想要完整監護權?」
「以聖方濟之名,這是啥玩意?」安德魯主教一面問,一面逃避響尾蛇似地閃開粉紅小冊子。「『天母,在天之母?』誰寫出這種垃圾?」
媽媽抱住她,摟得緊緊的。「也許。」
信念從後座尖聲尖氣地說:「太好了,因為我走不動了。」
結果瑪麗亞卻發出均勻規律的呼吸,伊安明白她已經睡去了。瑪麗亞逐漸麻痺了他的手臂、溫暖了他的肌膚,他享受這份壓力。沒多久,伊安便陷入舒適的沉睡,這是多年來的頭一次。
她知道信念已經準備好了,上午六點,瑪麗亞告訴她即將發生的事,那時她就準備好了。當然,瑪麗亞以懸疑冒險的字彙表達,信念便覺得自己不是要被帶去躲起來的小孩,而像是小小印第安那瓊斯。到目前為止,逃亡行動符合信念的期待:各自帶著比一個背包多一些的行囊偷鑽到車內,開四十五分鐘車到購物中心,混入人群,擺脫兩名尾隨而至的頑強記者。記者必然會監視她們的本田轎車,等候她們三人出現,不過當米麗到停車場開車回家時,瑪麗亞與信念已經換裝,在購物中心另一頭出口與計程車會合,朝機場出發。
半夜,信念與瑪麗亞睡去許久後,伊安偷溜進她們的房間站在床邊,嚴肅得如站在絕壁邊緣上的人。瑪麗亞將信念抱在懷裡,像麵糊裹住食材,兩人的頭髮在枕上交織。自他佇立處望去,她們似乎不是兩個人,而是一個人的不同化身。
啊,慘了!湖水吞沒信念時,伊安只來得及想到這點,接著,瑪麗亞的尖叫發出回響。湖裡很冷,他不知這孩子識不識水性,最糟糕的是不能直接跳進去抓她,因為很可能會跳到她的身上,把她壓到更深處。他隱約察覺瑪麗亞一邊呼喊,一邊連滾帶爬下了斜坡,卻也極其專心查看幽暗的湖水,最後水面下方浮現一道淺銀。他跳進去,跳到他發現信念頭髮之處左邊的一公尺處,在含沙的水底世界張開眼睛,手指往一團柔滑的亂髮捲去。
伊安的眼睛閃爍盛怒的光芒,救了孩子一命,這就是他所得到的回報?他往後站開,大力呼吸,然後冷笑道:「說不定她本來會在水裡走路呢。」
「嗯,在他的世界沒有犯錯的空間,別以為他是針對你。」
「妳想叫警察?我看可不。首先那樣做會留下書面線索,我的直覺告訴我,妳並不想留下任何行蹤線索。」他露出悲哀的笑容。「如果我說我到這裡並不是為了妳和信念,妳會相信我嗎?我看是不會。懷特女士,說真的,這件事讓我很欣賞妳,而且想提供妳建議。」
「噓,麥可,我現在覺得很過意不去,我不會讓這種事再發生。」他確認這是警告信號,於是舉高雙手慢慢移動靠過去。
「那不是——」
等到姨媽姨丈都不再去探望時,伊安依然照樣去看他。他上圖書館查明哪些收容中心最獲好評,卻無人肯聽從。有六年的時間,他納悶麥可忍受著什麼恐怖事,造成他的情況惡化,早上不肯穿好衣服,無聲搖晃身子的頻率更高,而且絕對斷然拒絕他人的碰觸。
「我們可以游泳嗎?」
「我看不是,我相信有個小女孩心裡也是那樣想的。」他靠著小屋的側牆。「我想我也欠妳一句道歉,妳讓我氣炸了,否則我不會說什麼信念在水裡走路的話。」
賴瑞.金按下另一個按鈕說:「請說?」
伊安說:「嘿,老弟。」
「沒有,你爸爸呢?」
媽媽站起來時,信念抓住她的衣袖。「我不喜歡這裡。」聲音哽在喉嚨,她覺得很不好意思,可是不知道怎麼阻止。等到她可以盡量不發出哽咽時,眼淚已經掉下來。「有怪怪的氣味,沒有迪士尼頻道,沒有東西吃。」
她們接受了。瑪麗亞朝信念走去,告訴她計畫改變了,此時伊安鬆了口氣,簡直覺得飄飄然。她還在提防,不過沒關係,就讓她認為他有潛伏的計畫好了,畢竟他的確是有的,只是並非如瑪麗亞.懷特所想的那樣。讓信念願意與麥可見面,讓她母親准許這件事情,這將需要伊安發揮悲劇演員的絕大多數技巧。
「不是的,懷特女士。」弗萊契往前傾身,轉開破舊的電視,一片靜電干擾的畫面出現。「因為她沒裝第四臺。」
然而,那的確是裝出來的嗎?
她朗聲說:「我叫瓊恩.史坦狄斯,妳女兒的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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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在猶太神學理論裡可是容得下女性上帝。」
門旋轉開來。「我叫米麗.艾普斯坦,請進。」瓊恩走進去時,這位婦人顯得很徬徨。「她們出了什麼事嗎?」
伊安從副駕駛座下車,興奮不已,因為他眼尖發現了瑪麗亞與信念。「哈囉。」他看著瑪麗亞露出笑容。「在找人順路送妳回家?」
伊安點點頭,撇開視線,他也是這樣想的。那麼他有整整七天的時間可以想辦法把信念.懷特弄來這裡。
他尚未放開她的手腕,拇指還掠過了傷疤隆起的肌膚,「我跟妳保證,我不會洩漏妳們的藏身之處,妳們也會保有隱私。」然後他笑了一笑。「瑪麗亞,哪個比較可怕?是妳不知道的惡魔……還是妳已經知道的惡魔?」
婦人說:「季節過了,我們不做生意了,對不起。」
「那麼吵醒妳了,我跟妳道歉。」
米麗快瘋了,有這麼麻煩嗎?瑪麗亞起碼可以從公共電話打電話報平安吧?她做好了協商後的分內工作:把車開回家,在她們不在時看家:不過知道好日子不會太久。人人都見到她獨自下車,信念和瑪麗亞不出現,他們早晚要開始問問題。
那天下午,伊安和信念拿紙牌玩傷心小棧遊戲,瑪麗亞在沙發上睡去了。她才與他們正在說話,一轉眼就忽然打起呼來了。伊安留意她的脖子悠悠歪到一側,聽著她喉嚨發出的輕鼾。天啊,他好嫉妒能像那樣逐漸睡去……在大白天裡……
媽媽突然看起來相當不悅,信念恨不得沒問過這個愚蠢問題。媽媽說:「我們走一步算一步,如果沒辦法跟弗萊契先生一起生活,我們就搭飛機到其他地方,也許去拉斯維加斯。」
伊安笑咪|咪。「老婆,這裡是所謂的『聖經帶』,民眾的信仰堅貞,我們唱聖歌,還有矮小的老婦人想取悅上帝,卻沒有廣大的民眾抱持無神論。我在這裡有天生的假面具,因為在這裡多數虔誠民眾必看的電視節目表中,我的排名很後面。」
聽見上方電視螢幕傳來的聲音,他們轉過頭去。賴瑞.金說:「是,請說。庫倫.穆隆尼神父是波士頓學院神學系系主任,神父,你想說什麼?」
「是,不是。」柯林嘆氣。「媽的,我居然搞不清楚了。車道尾有幾百個人,全都相信信念變成什麼先知,她的手流血,而且……天啊。」他看著律師。「那不是我離開的那個小女孩。」
索羅門經師說:「唔,她絕對不是猶太教的救世主。」講起自己熟稔的神學專業領域,他挺出胸膛來。「根據《摩西五經》,創造具獨立主權的猶太國家是判斷猶太教救世主的指標,信念從上帝聽到的話語中完全沒有暗示這一點。」他把一條腿跨到另一條腿上。「關於救世主,有趣的一點是,它讓猶太教與基督教變得截然不同。對於猶太人來說,唯有我們設法清除世界所有的邪惡,讓世界準備好迎接神,那麼救世主才會到來。對於基督徒而言,就我的了解,救世主預報救贖時代的降臨,祂將帶著救贖而來。猶太人必須努力才能達到救世主的時代,基督徒則必須等待。」
信念只搭過兩次飛機,一次是小嬰兒時,那時外公去世,一次是全家到華盛頓特區旅行。她在座位上蹦蹦跳跳,拉長脖子想把頭等艙看得更清楚,她們正巧就坐在頭等艙後方。「裡面有什麼?為什麼椅子顏色不一樣?」
一個念頭在伊安心裡生根:倘若他能近距離觀察信念表演非公開的靈療呢?如果他親自挑選她號稱是奇蹟的接受對象,於是她不得不失敗呢?外婆與帶著愛滋寶寶的婦人可能以某種方式參與了行動,然而麥可——嗯.伊安最清楚麥可不會是她們騙局裡的一員,也知道麥可不可能被治癒。
信念用力拉拉她的手,小聲說:「走啦。」
瑪麗亞問:「要是我問你,你要說她什麼,你會對我說實話嗎?」
「先生?你搭哪一家航空?」
媽媽對弗萊契先生說:「她要是感冒,我也覺得不奇怪。」弗萊契先生點點頭,媽媽把一碗穀片放在信念面前。
伊安就坐在她的腳邊,原來他一直倚著門。瑪麗亞紅著臉說:「對不起。」
「弗萊契先生。」他猛然退開,渾身是汗,棉被落在地上成了一團。瑪麗亞.懷特跪在醜陋的沙發旁輕碰他的手臂。「你做惡夢了。」
瑪麗亞險些說不出話來,信念從後座悄聲問:「媽咪,他說話怎麼怪怪的?」
「抱歉,詹姆斯,我知道我說過昨晚會回去,不過……家裡有急事。」
「因為……」瑪麗亞氣惱地朝女兒方向看了一眼。「就是因為。」她說話時,空服員解開藍簾鈕釦,不讓人看見頭等艙。
好了,她必須做的只有道別。
「啊,我不知道你還在做節目。」這句話她自己聽了臉上都一陣紅,其中的弦外之音嘹亮而清楚:我不知道你居然能表現善意,同時又跟我們作對。
「你有。」
「你開車的樣子好像認識路。」
穆隆尼火冒三丈說:「喂,等等。起碼我有一套神學理論。你自稱猶太教,卻唱頌歌、採用佛家思想、信奉美國原住民偶像,這算哪門子的激進嬉皮運動?」
「信念。」一名工作人員過來安撫麥可時,瑪麗亞想把信念拉開,信念卻在地上爬來爬去撿拾掉落的卡片。麥可搖搖晃晃,不理會護士的安撫話語,而護士也知道最好別碰他。信念笨拙地把整副牌放到桌上,好奇盯著有著小孩心智的大人。護理人員輕柔地說:「弗萊契先生,你跟你的朋友最好還是走吧。」
過了片刻,伊安才發現瑪麗亞正在跟自己說話,什麼東西在車上?他哀嚎一聲,想起自己離開的藉口——食品雜貨。他朝著門退去,說:「我,啊,還沒有空去買,現在去。」趁瑪麗亞還沒能問他這段期間去了哪裡,趁自己失控坦白告訴她之前,他以近乎逃亡的姿態消失到外面。
「這間茅屋要做什麼?」
伊安邁步走向登機門,遞出登機證,航空公司地勤說:「弗萊契先生,我喜歡你的節目。」
新罕布夏州新迦南鎮
伊安十二歲時,父親的律師在半夜與本地警長一起來到,他父母親的飛機在阿爾卑斯山墜毀,無一倖免於難。
信念沒聽懂這句話,依然堅持說:「外婆得跟我們一塊走。」
在母親精心編導的江湖郎中戲碼裡,信念把手放在麥可身上。這個荒誕的衋面從伊安的腦海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他原本藏起的影像,那個影像藏得如此遙遠,浮現時便令人感到痛苦。這個影像是麥可注視他的眼睛,麥可出於自我意志伸手摸他,麥可擁抱時拍拍他的後背。
他開車離開小屋時,雨開始落下。他從照後鏡見到瑪麗亞站在門口,黃燭光襯出她的身影。她打哪裡找出蠟燭的?桌上遊戲?還有其他東西?伊安的手在方向盤上顫抖,腦子則努力回想前往最近的「搖擺小豬」連鎖超市之路。磨損的小地毯,破爛的遊戲組,等候他的女人,這些畫面在他的心裡打轉,他強迫自己在腦海中列出要買的東西:牛奶、果汁、雞蛋、穀片、汽水、通心粉,一項接一項,擠開了一個令人心煩的念頭:縱然過著奢華的日子,他的生活一點也不美好。
他呵呵笑。「鎮上每個人我幾乎都認識,我不認識妳。妳叫了計程車吧?」
麥可說:「怎麼這麼早來這裡?」伊安震驚不已,看著他眨眨眼。「怎麼?沒更好的地方可以去?」
一到圖書館外面,伊安便閉起眼,深深吸了好大一口的空氣。正如每回麥可出現意外狀況,他發現自己正在發抖,只是這次不知為何似乎抖得更嚴重。
伊安駕車離去時,瑪麗亞站在窗前。就算他把車開走,也阻止不了她們走去鎮上招計程車,返回機場跳上新班機。他主動提供保護時,瑪麗亞已經假設他的好心其實有極其自私的一面,還有比住在附近更適合觀察信念的方法嗎?不過她認為伊安只能見到她讓他見到的一面,於是當時默許了,只是本以為他會像膠水黏著她和信念。
「得混口飯吃。」
她低低哇了一聲。魚尾貼在她的肚子上。伊安含笑暗想:「她這樣子真可愛。」晚霞照在她的頭髮與臉頰上一道道的泥汙上,他看著她,的確沒有看見一則報導,而只見到一名小女孩。
「你遲到了。」
一開始是慢慢的,他的嘴貼著她的脣輕輕摩擦。她把手伸到他的後腦勺,讓他再靠過來,並深深地親吻他,吸取出如此惡劣傷害他的任何東西。
「除非你自己告訴他們。」瑪麗亞的目光毫不畏縮,她不可能相信這個男人,如果不是他對信念有興趣,把她當成辛辣刺|激的報導,她根本不會認識他。不過,話說回來,她無法說他的陳述有錯,在公眾形象中,伊安.弗萊契雖然愛吵愛鬧,一肚子壞,私下卻往往表現出同情心。只是逃離媒體的關注,進入弗萊契的住所,這彷彿直接從炸鍋跳入火坑自毀。
伊安低聲說:「對於傾心的對象,我想我們無法決定,愛上就是愛上了。」
弗萊契先生說:「哦,至少妳還會餓。」
瑪麗亞帶女兒走回來時,容顏再次打動了伊安,吸引他的是其中的矛盾:迷人的綠眸浮腫疲倦,柔軟的嘴巴括在煩惱所刻畫的線條內。她遲疑地說:「那,你在這裡有家?」
「我不知道,我剛出來而已。」
麥可輕聲說:「三點半。」
她往後拉長脖子。「噓,他在假裝給人家看,好像演戲讓我們觀賞。」
伊安輕笑說:「我沒有。」
她母親問:「妳跟誰在一起?」
「是,全是演戲。」他揮動酒瓶,酒精灑在沙發靠枕上。「從我在飛機上見到妳們的那一刻,我就一直在演戲,天曉得妳女兒死命想拿座奧斯卡獎,而妳——妳呢——」
哼,他更可能會看見瑪麗亞.懷特結結巴巴想解釋,說什麼月亮沒對準位置一類的胡扯,辯解神奇的女兒根本無法治療自閉症男子的理由。
「其實那是我的。」
「無稽之談,就像在悖子上掛一串大蒜。」
他縱聲大笑。在那一刻,瑪麗亞發現伊安.弗萊契板著臉時很嚇人,放下戒心時則絕對是殺氣騰騰的。
他的手頓時在信念的手裡停住不動,信念昂首斜眼看他,半張臉藏在陰影裡。他說:「沒有,我不記得他帶我去釣魚過。」他的手臂從後方圈住信念,雙手攏在她的手上。她的皮膚溫溫的,異常地柔軟,他感覺到她的肩胛骨撞擊他的胸膛。「像這樣。」他把竿子往後傾斜,讓釣線騰空飛起。
第二位來電者的聲音迴盪在錄影棚。「如果她是猶太人,為什麼會有基督的傷口?」
不過她不準備留下來找出答案。
瑪麗亞不禁失笑。「你怎麼知道拉斯維加斯?」
信念皺眉,快要說出什麼,卻又閉嘴,再次摳弄船塢木頭。伊安發現自己下死勁往前坐起,等著聽見她的表白。不過,無論信念可能要說什麼,那段話都因為魚竿猛然抽動、因為她喜悅的尖呼而沒了。他示範讓她知道怎麼捲線拉起漁獲,是一條漂亮的魚,紮紮實實有一公斤半重。然後他從鉤子取下鱸魚,把魚嘴撐圓打開讓信念抓住。
瑪麗亞咕噥說:「黃鼠狼給雞拜年。」
「我不知道她們在哪裡,我發誓。」
「不過妳晚一點會來?」
「爸爸去過,按下按鈕,錢就會朝你飛出來,我在電視上看到的。」
瑪麗亞的肩膀拱起又落下,伊安的身體出於本能收緊了。「只是——哎呀,我一直都懷疑,要是我輕個十來公斤,或者有銀金色的頭髮,還是更加性感,那麼會怎樣呢?我想那樣也許能讓柯林保持興趣。」
瑪麗亞濡溼嘴脣。「伊安,我覺得非常非常遺憾,不知道為什麼信念可以幫我媽媽,卻沒能幫忙麥可。」
穆隆尼神父問:「可以讓我來回應那個問題嗎?我認為有一點很重要,我們要記住,主教還未對被稱之為聖傷的傷口提出正式聲明,這可能要幾年……幾十年……羅馬教廷才會認證這起出血事件。」
瑪麗亞想找出他話中的指責之意,打算讓他成為她自然而然假設他是的那種男人。他轉頭看她:「如果妳還想走一走,我可以送信念回去。」
伊安開玩笑:「哈,太好了,我們其中有一個人是。」
「哎,其實不是那樣,妳必須要非常非常幸運才會。不管怎樣,我在這裡根本沒看見飛往拉斯維加斯的飛機列出來。」
這引起了信念的興趣。「那麼她會來這裡嗎?」
弗萊契先生問她:「妳有哪裡不舒服嗎?」
從洛杉磯到紐約,各家報紙都刊載了美聯社記者三個段落長的報導。名脫口秀主持人傑.雷諾演了一段不敬的獨腳戲,描述女耶穌為了荊冠所引發的時尚話題而憂心忡忡。新的一群虔誠信徒來到懷特家周邊,雖說信念不在令人氣餒,她們的熱忱卻只被澆熄了些許。她們出身自天主教大學與教會女子團體,在教會學校教書,人數約莫有上百人,有的曾經竭力爭取成為女性聖職人員卻沒成功。她們以《聖經》及知名女性主義者娜歐蜜.沃爾夫的文字為武器,拉開倉促寫上「母神會」的橫幅,朗聲齊誦〈主導文〉,在必要之處改變代名詞。她們高舉印著修飾成聖像卡一般的相片的海報,也有海報寫著:「女孩,加油!」
瓊恩搖頭。「我想瑪麗亞.懷特其實不在家吧?」
這個念頭出其不意逮住他,將世界自他的腳底抽開,他感覺頭昏眼花,非靠牆扶壁不可。昨晚他對瑪麗亞灌輸了這麼多的鬼扯,這一週來他做了這麼多輕易的讓步,好讓她們以為自己開始相信信念……那其實不是假的。從專業立場來說,伊安也許希望信念今天會失敗,但就個人的角度而言,他希望她會成功。
雖然她並沒有邀請男子一同,男子卻說:「好點子,我不介意自己也吸點新鮮空氣。」
瑪麗亞流汗了。外面雖說相當涼爽,信念走了八百公尺後就不肯再走了,於是她得背著女兒一路走去加油站。接著她打電話回家,跟母親說話,在此期間信念哭著討糖果吃。
「就我所知,她們沒事,不過我必須跟妳的女兒聯絡。」瓊恩擅長從人的面容判讀線索,米麗,艾普斯坦分明另有隱情。「艾普斯坦太太,這件事非常非常重要。」
新罕布夏州新迦南鎮
「你敢給我走!」
賴瑞.金拿筆敲著桌面問:「神父,讓我們來談談那一點。天主教教會怎麼會在調查一個猶太小女孩所聲稱的事情呢?」
伊安捧著瑪麗亞的臉蛋,毫不費力再次鑽入她的兩腿間。「妳不完美,這裡有雀斑。」他指指瑪麗亞的鎖骨。「妳有時會有死硬脾氣,妳的屁股——」
媽媽沒有跟她說很多,只說弗萊契先生有個生病的親戚,他們今天要來探望他。她不介意,小屋太無聊了,而且他們經過的幾間房間有電視,也許這人有迪士尼頻道,那麼大人講話時信念可以看電視。
伊安揚起眉毛。「妳一定要問?」
神父說:「當然有關,多年來世紀之交被當成世界末日,民眾正在期待救贖。」
信念抱怨:「妳都還沒先講大野狼的事情,牠必須吃掉外婆。」
她朝他轉過頭來。「啥?」
「哦,我——」
恢復鎮定之後,他往後抽開身要說話,要好好地跟弟弟說說話.麥可的表情卻是好冷漠。伊安看著他從床頭櫃拿起一副紙牌。「方塊四,黑桃三,方塊七。伊安週二三點半來,不是週一週三週四——」
登機時,瑪麗亞發現自己很感謝上帝,因為有關信念的報導才在全國傳開,表示她們所碰上的大多數人,包括空服員、主動幫她們把背包塞進上方行李艙的善心人士,這些人看見她們時,看見的是一名帶著小孩的母親,而非一對躲避媒體的逃亡者。
婦人歪著頭。「你說你是牧師?」
「哦,你其實沒有吵醒我。」她的脣上悄悄泛起一絲笑。「那張床墊上輩子是刑具。」
早餐時,信念坐在弗萊契先生的身旁,看著流理臺旁的媽媽。媽媽開朗地說:「今天早上我們的選擇有圈圈餅穀片、還有圈圈餅穀片……或者,如果你比較喜歡圈圈餅穀片的話,也可以選圈圈餅穀片。」
「她母親,我想是暫時坐鎮。」他往後退開,https://m.hetubook.com.com瓊恩於是得以開過去,把車停在草坪邊上,走上門廊臺階,敲了敲前門。側窗出現一名大嬸的臉孔,顯然正在評估要不要開門。
她看見搖顫的車頭燈束掃過小房間,便步出臥室,來到小屋前門等候伊安入內。沒想到,一分鐘過去,又一分鐘過去,最後五分鐘都過了。她自窗戶偷看,沒錯,車在那裡,於是將門打開。
「《聖經》?」
然後,發現自己正目不轉睛看著伊安.弗萊契。
男子說:「妳不是本地人。」
不過,出於自己無法完全了解或願意分析的理由,她不知不覺在午餐時間驅車前往懷特的家。她看過的電視節目之中,沒有一個讓她猜到自己會駛過漫長的陡路,道路兩旁停滿車輛,車主掀起後車門,在車內進行臨時起意的野餐與爵士樂演奏會。民眾三兩成群,有媒體代表,還有認為信念能提供協助的非媒體人士,他們沿分隔懷特家與馬路的石牆排列。看護俯身靠近受限於輪椅的照顧對象,盲人牽著戴有套具的狗隻,好奇的基督徒脖子上掛著與超大十字架項鍊交纏的相機。
一陣盛怒快速穿過身體,如毒藥逐步擴散到他的組織,他不知為何,也不知怒氣來自何方,畢竟這不就正是他預料會發生的事情。
一名矮小老婦人打開管理員室的門,那模樣很像鵜鶴。弗萊契說:「嗨,大姊,我們需要妳的幫忙。」他的聲音充滿魅力。「我太太跟我想向妳租一間可愛的屋子。」
「我喜歡玫貝兒,聽起來……好像很蠢。」
他帶她們到亞飛士租車代理經銷處,租好車,刷了異敦徒製作公司公帳信用卡後簽名。瑪麗亞留在後方一排公共電話附近,不願冒險讓稍後可能認出她或信念的人看見。伊安拿著鑰匙回來,看看手錶,皺起眉頭,只剩不到一個鐘頭可以去找麥可。
「也許過幾天看看,我們現在需要她幫我們看家。」
瑪麗亞立刻逼自己擠出笑容。「這就是冒險啊,就好像在外面露營,只是我們有床。」她朝臥房看去。「嗯,我們有一個人有床。」
一夜之間——世界改變了。伊安獲悉,他們習以為常的生活方式是鉅額卡債的結果,於是男孩們還未能考慮繼承問題就先破產了。伊安與麥可被託付給姨媽姨丈照顧,姨媽照顧得勉為其難,姨丈則瘋狂鼓吹基督。他們被迫搬至堪薩斯州。可是姨媽姨丈不打算盡力理解麥可的心理問題,也請不起別人來關心他。原本州政府公立教育體系能出錢,送麥可到堪薩斯州的任一單位,卻無人去鑽研選擇可能,麥可於是被送往還有床位的最近機構,一個充滿糞尿惡臭的地方,在那裡麥可居然是唯一會說話的病患。
「不是,我做娃娃屋。」她把快乾膠捏在手指間揉成一球。
她也察覺一件事,伊安可以讓弟弟住進羅克森之家,可以達到他設定的財務顛峰以支付弟弟的照護費用,直覺卻告訴她伊安還未得到最需要的東西。他照顧麥可一輩子,卻已有多年無人照顧伊安。
「你正在寫的那些……?」
伊安疲憊地看了眼手錶,默默坐在那裡,坐到這個小時結束,因為就算麥可不直接對他說話,也會清清楚楚伊安待了多久。他觀察麥可如節拍器搖晃,納悶像自己這樣對《聖經》深惡痛絕的人,怎麼會成了弟弟的守護者。
穆隆尼插話:「信念.懷特是一張白紙,如果一個虔誠純潔不信基督的人出現基督的傷口,無疑證明了基督是唯一真神。」
「對對。」媽媽一直注意著門,信念猜她餓了。伊安.弗萊契應該帶晚餐回來,沒想到他心神不定,於是信念只吃了一把從媽媽皮包拿出來的爽口糖。如果閉上眼睛不聽媽媽的聲音,她可以聽見肚子咕嚕咕嚕叫,好像新迦南鎮水庫旁的瀑布。
索羅門經師說:「沒錯,不過在希伯來語上帝有許多名字,比方說Hashem,這是『名號』的意思,不分男女。還有Shekhinah,意思是『上帝的顯現』,傳統認為這是陰性名稱。我個人最喜歡的上帝名稱是Shaddai,這個字永遠跟陽性詞彙連在一起,長久以來經師們它翻譯成『山丘神』或『高山神』。不過,Shaddai跟Shaddaim又非常相似……而Shaddaim的意思是『乳|房』。」
「讓她吃維他命,吃得夠多可以防止感冒。」
兄弟兩人異口同聲說:「不為人知的王牌。」
外頭清新涼爽,太陽沉沉掛在天邊。他兩手插在口袋,一面散步,一面輕吹口哨,假裝沒有注意到信念走到氣喘吁吁才跟得上他。伊安取來了釣竿與小型園藝鏟,然後朝湖泊邁步走去。
經師提出指責:「你知道你的問題是什麼嗎?你說你沒有偏見,不過只有在目睹異象者剛好看見你們都喜歡的東西的時候。你是大學教員,你根本還沒見過那女孩,就只是因為她跟環境格格不入,便拿你的神學理論來懷疑她。」
他在瑪麗亞的眼眸裡讀出她的心思。瑪麗亞將他看成受苦的男人,朝他伸出手,低聲說:「伊安,當然,我們可以去看看你的親戚。假使信念能做什麼,那她就會做,如果她不能,這也不會違背你向來的看法。」
「總之,我有一段時間走不開。」伊安用手指敲打方向盤,知道詹姆斯什麼都無法做,少了伊安,節目就是做不出來。
服務員說:「看來妳不需要計程車了,我會打電話給派車員。」
「媽的,我很高興你今天心情這麼好,因為等你的節目沖進馬桶後,你再也擠不出笑容來了。」
賴瑞.金往下撫平猩紅色領帶,看著來賓問:「準備好了嗎?」不過並沒有等待回答。攝影機邊上的小燈接著一閃一閃亮起。「歡迎繼續收看,現在跟我們在一起的是丹尼爾.索羅門經師,他是拜特啊姆哈達許聖會的精神領袖,這個團體隸屬於ALEPH,也就是所謂的猶太復興運動。」
「噓!」伊安朝沙發點頭。「妳媽媽睡著了。」他知道讓信念與瑪麗亞一塊留在緊湊的小住處,瑪麗亞無法小睡片刻,便悄聲問:「想去外面嗎?」
這是她的想像?還是伊安在自己的手腕上流連?那個依然令自己覺得可恥的地方?瑪麗亞想像自己收縮,變得小小的,在伊安的雙手下延展塑形,最後認定自己必能進入自己的娃娃屋內,走在那原始的地板,注視無瑕的鏡子。伊安在她身上移動,進入她,此時她睜開了眼。
他一定偷聽了她的談話內容,瑪麗亞覺得腦子在打轉。「欸……我的,啊,我先生去辦事,本來我打電話後,他就會到這裡接我們,不過我看我女兒發燒了,想送她回汽車旅館……所以我們要直接搭計程車。」
瑪麗亞呵呵笑。「習慣成自然。」
伊安帶她們到機場自助餐廳,給信念叫了蛋捲冰淇淋,替自己和瑪麗亞買了可樂。「信念,妳媽媽跟我想講講話,妳到那張桌子吃冰淇淋好不好?」
她必須報警,只是信念如果就這樣安全歸來,那不啻是自投羅網的犧牲。瑪麗亞一顆心怦怦亂跳,跑到外面,慌亂到甚至沒有注意到車子還停在小屋前方。她朝管理員室方向跑去,最近的電話在那裡,同時咒罵自己居然把信念放在伊安.弗萊契能力可及的範圍內、她繞過屋角,湖泊襯托出兩只身影,一大一小。瑪麗亞大大鬆了口氣,猛然停下腳步彎起膝蓋,拱起手掌放在嘴邊,準備大聲呼喊他們。不過,就在她的眼前,信念落入湖中。
「很蠢耶,像釣魚怎麼釣得到人。」
她現在很想去散散步,不過那表示要慢慢走過客廳,伊安正在那裡睡覺呢。她改而走到窗前往外凝視,伊安居然倚著車蓋,雪茄紅銅色的灼光描繪出他的側臉,他與瑪麗亞本身一樣茫然睜大著眼睛。她也不害羞,就這樣凝望,好奇是什麼讓他夜裡不睡,並希望他會轉過身來。
「我相信我說了很多事。」
她跟車行派車員講話時,感覺一絲內疚越拉越緊繃。到目前為止,伊安.弗萊契都很熱心,不管理由為何,他鐵石心腸的電視形象可能只是作戲。
他的眼對上她的眸,瑪麗亞柔聲說:「我最好去看看信念。」
想想在湖畔的發飆,今晚進行得比他所料更順利,休兵將為他爭取若干時間,讓瑪麗亞輕易相信他。當然,他必須裝出信賴她的樣子,而這點簡直可說是易如反掌。有時她看來與別的母親沒兩樣,信念看來就像尋常的小女孩,如果把上帝加進來看,情況就不同了。
安靜下來,太好了,那個做母親的屈服了,以推車將孩子往外送,孩子的手指伸進M&M's巧克力的包裝袋內。一時衝動,伊安從架上也拿下一包扔到結帳櫃臺,準備買給信念。「應該吧。」
慘了,機上無處可去。瑪麗亞採取懦弱的解決之道,等信念從廁所出來後,催促她回到座位,並且從頭到尾避開伊安.弗萊契的凝望。她悻悻閉上眼。這個時刻離開洛根機場的飛機絕對有——多少?五十班?她居然盲目選中與弗萊契同班飛機,這可是能靠著洩漏她與信念的下落而獲益最大的人。
她轉向信念。「換衣服吧,我們離開這裡。」
信念掉頭看一眼。「她會發現的話定是你說的。我跟你到外面來,那麼她會對你發脾氣,就不會罵我了。」
索羅門經師笑了一笑。「我完全不是那樣看的。我認為上帝先選了一個猶太小女孩,然後讓她出現聖傷,因為這是聚集許多不同民眾的方法,基督徒、猶太人——現在我們都在注意她了。」
他坐到信念身旁,信念把拇指指甲扎入船塢條板溝槽,朝西沉的太陽仰起臉蛋、閉上眼。伊安發現自己被她喉嚨凹處的輕微脈動所迷惑,他們之間沉默下來,他幾乎不願打破這片寂靜,好奇心卻戰勝了,他輕聲說:「『來跟從我,我要使你們作得人的漁夫。』」然後觀察她的反應。
過了將近半夜三點半之後,伊安才返回小屋,瑪麗亞知道確切的時間,因為她放不下心撐著沒睡等了整晚。從羅克森之家跑開以後,伊安把車子開走,留下她和信念自行設法找交通工具回來。計程車讓她們下車之後,伊安那輛車還是不見蹤影,瑪麗亞以為伊安晚餐前會回來,九點前會回來,半夜十二點前會回來。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新罕布夏州曼徹斯特
伊安打開皮夾,抽出一疊二十元鈔票。他提著袋子走到租來的車子,上車,然後取出手機撥給製作人。
為什麼派教牧心理專家去?這分明是神學家要處理的個案啊。
女上帝?得了吧!
「我用賭的。」
「不過為什麼是現在?為什麼等了數千年的歲月才出現?難道與千禧年有必然關係?」
她遲疑地說:「你說了什麼跟火有關的事。」
伊安喝光波本酒,向空服員示意再來一杯。最容易的脫困之道就是按照瑪瑪麗亞亞必然正在想的事情繼續行動:他是從新迦南鎮尾隨她們到波士頓機場的,否則瑪麗亞會懷疑他為何在飛往堪薩斯市的班機上。自己得知她所有祕密是一回事,讓她知道自己的祕密,那可就完全不同了。現在必須改變整趟行程。
「喂?我想問經師一個問題,如果她不是猶太教的救世主,她是什麼?」
瑪麗亞覺得她快吐了。「你為什麼那樣說?」
他肩膀一聳。「這是我演說的基礎,讀起來很有意思。當然,我把內容當成虛構的,不是事實。」他闔上眼,把頭往後斜。「哎,討厭,瑪麗亞,我在跟妳說謊。」
「隨便。」
「要給我的。」瑪麗亞笑出聲來。「我很無聊,牙籤是我第一個能找到的材料。」
伊安走到弟弟的房間把門推開,此時員工閃得遠遠的。麥可發出輕鼾聲,表情放鬆,四肢癱在棉被上。伊安輕呼:「嘿,老弟。」遲疑之後,摸摸弟弟的頭髮。
伊安輕聲說:「我是說我自己,我認為妳們應該住在我那裡。」
「玫貝兒?妳就不能挑梅麗莎、或瑪莉詠、或——」
瑪麗亞.懷特如受驚兔子逃竄到飛機後方之後,伊安足足考慮了一分鐘,尋思是否要打電話給詹姆斯.威爾頓,安排獵犬追捕狐狸,甚至已經掏出信用卡,閱讀過機上電話的使用說明,接著卻想到不能打的理由:他完全不希望招引媒體衝到麥可方圓一百五十公里內的範圍。
瑪麗亞碰他的手臂,他甩開她,心想:「麥可就是這樣。」他懷疑弟弟無法忍受有人碰他,是不是因為無法忍受這樣公然坦率的憐憫。他低聲說:「走開啦。」結果自己卻不知不覺走遠了,走到門口時,幾乎是在跑步。他繞到羅克森之家的後面,來到有對天鵝的小池塘,扯下外套翻領底下的麥克風,又從口袋拿出帶子還在轉動的迷你卡匣錄音機,以最大的力量將兩者狠狠拋入水裡。
「為什麼好像聽過這件事?」
馬爾康不再以指頭咚咚敲打辦公桌。「那是你的孩子?」
一九九九年十月二十五日,堪薩斯州派瑞湖
信念拉長了臉。「好噁,我不想住這裡。」
隔天晚上,伊安懶洋洋癱在沙發拿著便條簿寫字,瑪麗亞則坐在餐桌前。快乾膠濃烈的橡膠味在屋裡各處飄散,儘管看不見瑪麗亞的手,他知道她正忙著把某樣東西粘在一塊,暗想她這可是白費功夫了,在這間破破爛爛的小屋,每樣東西都在崩潰中。
伊安抵達羅克森之家時,遲到了一小時又十七分鐘。他把瑪麗亞與信念留在小屋,藉口說要去市場找吃的,如今則飛奔到他通常會找到麥可的休閒中心。他盯著門內,看見麥可還坐在通常的角落扔紙牌。
神父搖頭。「要是我搞錯了,請糾正我。猶太人祈禱時難道不是跟adonai eloheinu說話,這個字不就是我們的主嗎?」
伊安目瞪口呆,從床邊退開,準備在麥可脾氣一發不可收拾之前離開房間。他相信整場超現實的會面全是他的想像,弟弟其實始終在睡覺。伊安嘆了一口氣,伸手要掏出車鑰匙,結果自胸前口袋摸出意外的東西,一張紅心J。三分鐘前,有人在能碰到他的親近距離偷塞進去的。
他挖起一塊厚厚的草地,像頭皮一樣剝開之後,好幾條在土裡翻動的紫蟲子露出來。信念皺眉。「噁心。」
「沒有。」
這些理由梅茲都聽過。其實,不到兩個小時之後,他將出庭擔任離婚辯護律師,當事人據說是黑手黨的妻子,他巴不得現在能在美侖美奐的洗手間把一舉一動練習到完美為止,因為屆時必有攝影機在場。至於這類的監護權官司,哼,他睡覺也能打贏。
安德魯主教還沒讀那篇報告。這天早上,他參加「教宗庇護十二世教會學校」的校友回娘家遊行,乘搭福特古董車走在陣容浩大的打擊樂隊前方,樂團讓他頭痛到現在還沒有好。狄索托神父交給他一張紙。「『確定沒有精神病患行為……』他為求自己好,思想也太開明的吧。」安德魯嘀咕幾聲,然後拿起電話撥到波士頓神學院。
瑪麗亞打呵欠。「啊,我想我最好進去了。」她看看門廊四下,尋找信念可能不小心遺落在外的物件,伸手把一雙鞋拿來,喃喃說:「我發誓那女孩會脫皮。」然後又拾起一本破爛的皮面《聖經》,顯然以為是信念在小屋裡找到的。趁伊安注意之前,她準備塞到毛毯的褶層內。
米麗說:「我就直說了,我反對。」
伊安繼續一派輕鬆地說:「我相信是要待在汽車旅館吧,不過早晚妳會發現,一個小姐帶著小女孩在骯髒的汽車旅館待一段時間很惹人注目,從另一方面來說,一直換汽車旅館對小孩來說太辛苦。所以妳只能乖乖聽從本地朋友的安排,我很樂意保證,妳在這裡並沒有多少朋友。或者妳可以租廉價公寓。懷特女士,問題是,任何幹練的房東都想看介紹信,當妳來路不明的時候很難找到房東。此外,還沒提到妳怎麼租車的問題,妳絕對不希望駕照和信用卡留下永久記錄。」
「現在呢?」
「沒錯,我認為妳進市區後應該去拜訪熟人。」
他厲聲說:「告訴妳為什麼,因為她的確是冒牌貨。瑪麗亞,她連紙片割出來的傷口都治不好。別再裝下去了,好嗎?」
瑪麗亞的目光朝飛琳百貨洗手間的鏡子掃去,迎上了母親的凝望。米麗走上前,摟住瑪麗亞的腰,柔聲說:「妳不必讓他們趕走妳。」
「瑪麗亞與信念。」米麗焦心地擰手。「她們不在家。」
過了片刻詹姆斯問:「一段時間是多久?」
瑪麗亞認命了,走出加油站的玻璃門,站在打氣筒旁,擋開射入眼裡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陽光望向馬路盡頭,尋找遠遠看似計程車的東西。沒想到一輛車自另一方向加速駛入加油站,停在離她們一、兩公尺的地方。
瑪麗亞嚇得下巴掉下來,他的雙胞胎兄弟?情態逐漸明朗起來:為何伊安會守住這個祕密,為何定期來訪,為何讓信念見這位麥可對他會有莫大的既定利益。她退回邊上,伊安已經要求她與信念站在那裡,他則慢慢靠近弟弟。
伊安轉頭,發現一位天天到羅克森之家的精神醫師正站在幾步路遠處歪嘴而笑。「已經有人告訴我了。」
瑪麗亞傲然轉過身來。「我們可以離開你,你阻止不了我們。」
伊安摸不著頭緒,繼續端出笑臉來,卻只想起信念說過的一件事:她母親見到玫瑰會打噴嚏。瑪麗亞還沒能阻止信念,信念就上了汽車後座,看到了腳踏板上成堆的袋子。「這是什麼?」
倘若伊安相信天命,便會以為是命運將懷特母女帶到這一架特定的飛機上。不過他把這當成天賜良機,可能成為他畢生最重要的報導。他只要取悅信念與她的母親,讓她們芳心大悅,認為他這樣憤世嫉俗的人或許根本不是敵人,可能確實將希望全擺在一個據稱具有靈療能力的小孩身上,當信念最終失敗之時,他可能站在一旁裝出悲痛欲絕的樣子。
他們各自想像信念跟那條鱸魚的畫面,這畫面在兩人間搭起一座橋。瑪麗亞在伊安身邊坐下,漫不經心在門廊地板的泥土上畫了個圓,承認說:「我不習慣讓她離開我的視線,這對我來說很難。」
「妳改天應該跟上帝問問這一點。」伊安建議她,然後往後靠,用前臂遮住眼睛,遮到剛好還能偷偷往外看,還能觀察她。
她心想,尋尋覓覓多年,這才是絕配的感覺。
「看來那種事比比皆是。」他衝著信念微笑。「既然我們巧遇了,妳看我們買冰淇淋好不好?」
「現在是四點五十一分,二十秒,二十二秒,二十四秒——」
他們的雙親出身亞特蘭大上流社會,晚婚,搭機來往各地交際度假,把里爾噴射機、重整過的農場莊園與大峽谷公寓看得比雙胞胎兒子還要珍貴許多。既然其中一個男孩顯然狀況不太對勁,因此伊安與麥可是個錯誤,絕對是他們不談論的錯誤。他們住好吃好,環遊世界,一去就是幾個月,留下伊安與麥可由受雇負責他們的家教或奶媽照顧。伊安知道麥可是自己的責任,當能夠體悟他們之間差異時,就立刻理解到這一點。伊安跟著私人教師上課,沒有朋友玩伴,有的是弟弟,他一直擁有他。
——一九九九年八月十日《紐約時報》專欄版
「三點半,週二的三點半,伊安來的時間。」麥可在座位上開始輕輕搖晃。
「可惜她不在,當然,她在的話,會再多上一百個瘋子。」
伊安.弗萊契帶著信念消失無蹤。夢到這最可怕的惡夢,瑪麗亞醒了過來,從沙發猝然坐起,大呼女兒。小屋內悄然無聲,於是她知道他們不在。一副牌散落在地毯,看樣子伊安在事情進行到一半時帶走她,看樣子他強行帶走她。
好問題。瑪麗亞輕輕摸了摸錢包,細想裡面帶了多少錢,兩萬的現金。天啊,她覺得自己像是會移動的靶子。不過,她不至於笨到留下自己行跡的文件記錄,而在短時間內能自附近銀行提出的錢就這麼多了。假如省吃儉用,她與信念應當起碼在短期內不會被人發現,如果她們設法躲開媒體,也許對信念的關注會就這樣逐漸淡去了。
賴瑞.金以流利的語調說:「信念.懷特,是靈療師?還是冒牌貨?我們馬上回來。」攝影機的燈一閃一閃關上,穆隆尼神父滿臉通紅,看了令人害怕,索羅門經師的眼睛則燃燒著憤怒的火光。「聽好,你們講得很棒,不過盡量別互相殘殺好嗎?我們還要撐完二十分鐘的節目時間。」
米麗望了瑪麗亞一眼。「當然。」她將信念多餘的衣物放進背包,拉上拉鍊,然後將背帶穿進孫女的手臂,又補一句說:「要乖。」然後親吻信念的額頭。她看著瑪麗亞牽起信念的手,帶她走出洗手間,在最後一刻信念轉身拋出飛吻。之後,米麗坐在無人的廁所隔間,瑪麗亞與信念逃走了,她想像可能出現的無數難題,若是她們沒走,也有千百種狀況可能出現。
經師笑出聲來。「忘了千禧年吧。根據猶太曆法,我們真正遇上世紀之交還要四十三年。」
律師的指尖輕輕對碰在一塊。「為什麼改變心意?」
「對,去吧。還有,對不起。」
麥可大喊:「三點半!週二的三點半,不是週一,不是週三、週四、週五、週六、週日!週二週二週二!」結束了,如發作時一樣快。麥可把椅子拉離伊安的身邊,拉到房間的角落,拱起肩膀挨近那副牌。
「哦,不是這裡,是我們的房子,才能當心……事情。」
伊安返回小屋時,太陽已西沉。他還為著麥可發脾氣一事心煩,恍恍惚惚沿著碎石小路前進,自行走進去之後,冷不防整個人停下來。小屋狹窄的開放空間被蠟燭點亮,斑駁的餐桌鋪上桌布,乾淨的銀餐具與有缺口的盤子一套一套擺好了。瑪麗亞移了幾張家具,擋住木頭地板的水印與牆壁令人生疑的條紋。這裡仍然不是他所習慣的房間,不過看起來……簡直是溫馨愜意的。
瑪麗亞阻止他,氣到聲音都在發抖。伊安轉身清了清喉嚨要說話,擠出一句:「她不會有事,才掉下去短短幾秒而已。」
到「K市集」買衣服幾乎讓伊安的心都碎了。一個有亞曼尼套裝、布魯諾.馬格利名牌皮鞋的男人,不該紆尊降貴購買特價區的牛仔褲和網球鞋,不過他知道那裡眼力遲鈍的店員認出他的機會,遠低於更時髦的精品店售貨員。他站在結帳櫃臺檢查籃內要購買的物品,前面有個帶著三個吵著買糖的孩子的母親。
瑪麗亞不知道,不過她對伊安所占的優勢,正如伊安對她所占的優勢。
她說:「我願意去了解。」
「他怎麼會來這裡?我們怎麼會跟他待在一塊呢?」
「哦?不敢相信,我居然聽到有在週二晚間舉行的婚禮。」
「什麼?」
「我是威爾頓。」
穆隆尼神父哼了一聲說:「哈,得了吧,哈囉(hello)少了O就是地獄(hell)了。」
柯林不用問梅茲這是什麼意思,要證明自己更能勝任親職,他知道最穩當的方法就是讓瑪麗亞看起來更不適合。當此事落幕,瑪麗亞不光會失去信念,還會自尊掃地。
過去三年,除了關於紙牌的事,弟弟什麼話都沒說過,現在竟然嘲笑他。伊安覷起眼睛,看清楚弟弟眼底散發出理解的火花、連結的閃光。「天啊,伊安,人家還說你是聰明的那一個。」麥可伸出雙臂,一個邀請的動作。
伊安的眼光落到信念身上,還有散亂在她前方茶几的破爛遊戲骰子。小女孩抬起膝蓋擋住臉,把骰子扣在手掌裡嗅啦嘎啦搖。他想坐到她身旁,搓抹著褪下鞋子,把穿襪的腳擱到搖骰筒旁。
「她才七歲,這項事實不會構成爭論?」
「信念!」瑪麗亞打斷她說話,然後發出嘆息。「好吧,我們可以買冰淇淋。」
瑪麗亞凝望他的愁容,卻回想起伊安坐在雙胞胎兄弟旁恪守相會的古怪規則,因為那組規則好過於什麼都沒有。伊安錯了,她對他的認識比他以為得深。
米麗下床拉開窗簾,看見燃燒酒精膏的小營火,還有電視記者的攝影助理的活動燈。這是她的想像?還是他們數量幾乎加倍了?
「……在車裡?」
瑪麗亞看著組成派瑞營地的破爛茅舍,告訴自己,乞丐哪有挑嘴的份。她和信念大可找更豪華的住處,不過弗萊契說得沒錯,她們也會很容易被人找出行蹤。她看著他繞過管理員室,敲敲門,然後站過去往窗裡窺探。沒人回答,他於是聳聳肩,朝車子走回來。「看樣子——」
在瑪麗亞進屋睡覺前,在伊安返回工作前,片刻鬆懈成了他們的習慣。在門廊上,他們談論輕鬆的話題,聊自己見過朝南飛行的鵝,聊星星驚人的數量,聊冬天已然於空氣中徘徊。他們包在格紋毯內並肩坐著,直到臉頰出現紅暈、鼻水淌下,才向寒氣投降。今晚,伊安異常地安靜,他知道必須怎麼做,基本來說,要做的就是演出一生最重要的一場戲,只是他一味拖延著,每回吸口氣要開始,看見瑪麗亞,就明白自己不希望朝著結局開始走去。
弟弟刺|激了伊安的成功欲望,這份欲念自然而然與一項事實密切配合:很久很久以前,他就不再相信上帝的存在。什麼樣的上帝會帶走他的雙親、他的童年?更重要的,什麼樣的上帝會對弟弟做出這種事情呢?伊安抱著憤世思想,令他吃驚的是,居然有人想聽他的想法,首先是小學的英語老師,接著是神學教授,然後是收音機聽眾、電視製作人與觀眾。他的知名度越高,支付麥可在羅克森之家的食宿費用就越容易。他越是直言不諱,就能越快逐步爬回他幾乎忘卻的生活方式。
他的眼睛藍得如水潭一般,彷彿誘人墜落其中。他承認道:「懷特女士,我很可能是瘋了,如果不是的話,上週一定把妳小女兒兩手的事情告訴製作人,妳下飛機時,我一定找一大堆攝影機等著妳,而不會是只有我在那裡。在飛行途中,我會盤算向全世界揭穿妳真面目的方法,而不是心想這次也許能做出對的事情,協助妳們躲起來。」他朝信念掃了一眼。「這是最好的掩護,誰都想不到妳會隱姓埋名的地方,那就是……跟我在一起的地方。」
魚開始扭動尾巴,掙扎要脫身。信念大呼:「看看怎麼——啊!」她扔下鑪魚——這是伊安看見的最後一幕。接著她便失去平衡,從船塢跌落嚴寒的湖水裡。
伊安暗想:「當然不希望。」信念可能不經意洩了底。「那就快去快回,妳媽媽不知道,就不會不開心了。」他站起來伸展手腳。「嗯,反正我是要去釣釣魚啦。」
「我聽過聖歌合唱團唱歌,完全相信我們應該要拿出喜悅的聲音。」
瑪麗亞搖頭。「信念睡得很熟。」
「睡了。」瑪麗亞朝小屋屋門看一眼。「沒什麼問題就睡了。」她看著伊安把一邊的膝蓋抬起拉近身子,以手腕勾住,任由自己納悶一件事情:若非在宗教信仰的爭戰中認識伊安,而是她的錢包掉在雜貨店,或者他在巴士上讓座給她,那麼這一刻或許會是怎麼的情景。她的心攀爬到自己刻意不去思索的疆域,觀察他如烏鴉翅膀的頭髮、炯炯發光的藍眼,想起那晚在醫院他親吻自己臉頰的時刻。
「伊安?天啊,我快要瘋了,你要不要告訴我你到底在哪裡?」
首先,他聞到煙。兩道高聳的火柱攀升至他眼界最高處,燒得他眼前看見了黑斑。不過他知道必須穿過火海。他的父母,天啊,他們正在燃燒。不顧沿著手腳竄散的痛楚,無視背脊肌膚剝了層皮,他一頭撲入高溫。眼睛由於熱氣與煤灰腫起,不過他見到了五根手指與一隻手的輪廓,他朝那隻手伸過去,手掌悄悄貼上手掌,他握到了手腕。使勁一拉,他們開始無拘地翻滾,他跌落至安全之處,沒想到發現自己緊抓著弟弟。他的弟弟,不讓人碰,無法忍受他人的接觸,瞪眼看著伊安在他肩頭上的雙手,放聲大叫,大叫,大叫——
有好一會時間,瑪麗亞只是怔怔看著他。「你瘋了嗎?」
聽見那句話,伊安險些笑出聲。就算這是地球上最後一個地方,他也不會住在這州。「給我一個小時時間,我會有一個家。」
「我要吃糖果,我餓了。」
「媽?」信念拉拉她的手臂問:「我們可以去拉斯維加斯嗎?」
伊安與麥可滿十八歲的那一天,伊安穿上慈善義賣商店買來的二手套裝,向堪薩斯市法庭提出爭取弟弟監護權的請求。他拿到堪薩斯州立大學獎學金,日以繼夜工作,好掙錢買書存錢。他了解自閉症成人之家的所有情形,也找過醫生,醫生告訴他,麥可尚且無法應付這種獨立生活的安排。他了解生活照護機構的情形,這些機構拿國家與州政府的補助,願意收容窮困病人,不過機會少之又少,你得在對的時間地點認識某人,否則就會得知沒有床位。接下來,你付錢換取照護的品質,並要持續付錢,否則那張寶貴的床位就要給別人了。
瑪麗亞往後退開親吻他。「我的榮幸。」
「方塊十,梅花八。」紙牌落成一堆,在桌面上往外散開。
伊安跨過門檻後,完全變成另一個人。「拜託,上個夏天是有人死在這裡嗎?」
「請走吧。」
信念看看伊安,然後看看瑪麗亞。「我覺得她不會希望我去。」
太太?
「沒吵醒妳女兒吧?」
「沒有,是我的不好,我很餓,又很累,不過這不是妳的錯。」媽媽用手掌底揉眼睛,發出嘆息。「信念,我現在沒有心情說睡前故事,可以嗎?」
聽見他的聲音,那女人抬起頭,稍微瞇起眼睛,想把這溫吞的南方腔與臉龐連在一起。一時間,伊安以為可能被人逮到了。不過她繼續掃描貨品,一定是認為他有張名星臉,再怎麼說,赫赫有名的伊安.弗萊契在K市集做什麼?
穆隆尼說:「上帝不是男、不是女,卻也同時兼具兩性。不過上帝的顯靈並非只有身體的特徵,撇開宗教異象不論,還有可以檢驗的具體證據存在,而看見宗教異象者的虔誠與基督教美德——」
她們團結一心,啞聲叫喊,如同女子曲棍球隊一般,不過在外野營的多數信眾不以為她們將造成危險。
她往後靠著椅子,抬眼看他。「你的節目——現在誰在做?」
過了片刻她又說:「因為得有人把我們的車子開回家。」
瑪麗亞拉起信念外套拉鍊時,信念宣布:「我不反對,我覺得當間諜好酷。」

無論如何,把信念從水裡拖上來的不是她的上帝,而是伊安本人,瑪麗亞起碼要就此感謝他。
瑪麗亞搖頭。「你可能是唯一這樣想的人。」
婦人說:「法蘭西絲這名字很雅,我那個小姑獨處的阿姨就叫這個名字。」
瑪麗亞和信念悄悄走到外面,在一旁靜靜等他,他簡直連看見她們都覺得無法忍受。「那就是妳的奇蹟?」
賴瑞.金說:「不過,那個問題不無道理,我們現在不是在談論聖衣會修女,而只是個小孩子,並且是不信仰基督的小孩。」他轉向索羅門經師。「為什麼一個猶太女孩會出現她並不信仰的救世者的傷口?」
她沒有告訴米麗柯林威脅要奪走監護權,也沒提起她預備前往的目的地,這麼一來,律師……或記者、或伊安.弗萊契聯絡母親時,她就不會被迫說謊。瑪麗亞轉身兜住母親的頸子。「我會打電話給妳,等方便的時候,等知道沒事的時候。」
瑪麗亞說:「那太好了。」同時徐徐朝門口移動,只想停止這段對話。「寶貝,我們乾脆到外面等吧?」
「你們住七號小屋,我九點睡覺,我才不管你是不是在對基督唱歌,到了九點一定要給我安靜下來。」她轉身,留他們在小屋前。
麥可翻開一張A。「啊,不好。」
瑪麗亞嘆氣,飲料推車就在她們的後方,擋住通往機尾廁所的通道,信念絕對不可能憋到空服員送完飲料。她看看通往頭等艙的藍簾。「來。」
「大姊,那樣實在可惜啊。」伊安搖搖頭。「因為祂就是叫我到派瑞營地來聆聽祂的聲音。」他往前走,伸出手。「原諒我沒有早一點自我介紹,我叫哈瑞.華特斯,從路維爾來的牧師,那是我美麗的太太玫貝兒,還有我的女兒法蘭西絲。」
她說:「不用了。」這句話是對他也是對自己說。「這樣就好了。」
瑪麗亞受夠了,準備要走掉。去他的伊安.弗萊契,去他的堪薩斯市。這天下午起碼有上百班轉機班機出發,她只要設法再次偷偷擺脫他就好。她朝信念轉過身去,伊安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看穿她的心思,低聲說:「我會找到妳,妳是知道的。」
沒想到,馬爾康.梅茲那間位於曼徹斯特的高知名度律師事務所來電,說他們從週二就設法將文件送至她的當事人手中,他將代表柯林.懷特向法院提出監護權變更聲請。她的當事人?誰曉得瑪麗亞.懷特會不會希望瓊恩做代表?從離婚辦妥後,她跟這女人就沒說過話。
伊安一動也不動等著麥可的反應。麥可看看伊安,然後轉向信念,然後又看回伊安,接著開始聲嘶力竭地大喊。「伊安一個人來!週二兩點半,不是週一週三週四週五週六週日,一個人來一個人來!」他揮手拍打紙牌,紙牌散落在他的大腿與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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