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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住信念

作者:茱迪.皮考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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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新約聖經》 第十章

第二卷 《新約聖經》

第十章

信念點頭。
她抬眼看他。「五週後回去見法官。」她從帽舌底勉強看見他的眼睛,那如北極一般的湛藍,奇異非凡的熱烈目光將她如蝴蝶似地釘住。
「還有,我想見妳。」伊安的手指繞著她手臂內側柔軟的肌膚彎曲起來。「我需要見妳。」
「對不起,我——啊,天啊,你一定不知道怎麼看我了!伊安,實在是這整件事情,唉,惡夢一個接一個來。」
麥克里迪慢吞吞地說:「也許重點不在於她看見什麼,而是她怎麼去解釋。」
阮皮尼神父知道許多讓塑像流淚的方法,沒有一個與耶穌有關。可以拿氯化鈣塗大理石臉,空氣中的水分便會凝結成假淚滴。可以將小顆豬油球塞進眼裡,豬油球的溫度提升到室溫時就會融化。甚至能靠手來耍花招,趁觀眾分心之際,拿海綿輕拍雕像製造潮溼。他見過冒牌魔術師把血藏在袖內,手腕忽然輕輕一動,聖傷便自然破裂。他看過誦經念珠從銀色變成金色,那是可用科學原理解釋的冶金反應。
「太好了。」法官把耳機塞到該塞的地方。「我等不及了。」
阮皮尼神父老早就明白了,他活在無神論者認為不可能的世間,可是對他來說,天主教教義——明確地說,天主教神學理論是邏輯的安全港。世情無道理可言,酒醉駕駛挑了自家休旅車輾去,卻沒有撞上當晚其他經過的三百輛車子,這可能有其他理由嗎?宗教,連同它的神、它的秩序、它的救贖,其實就是阮皮尼所受的神恩。
昨天他訪談了前院草坪上的多位記者,看看能否發現這個做母親的已經偷偷簽下出書合約,還是打聽過了電視臺高層的消息。在歷史上,真正的先知不會獲益,不管是金錢、身分或安樂。要是他找到一丁點自我膨脹的暗示,那天下午他已經在麻州收費高速公路上了。
阮皮尼神父把酒拿走。「我想你該停止喝酒了。」
母親的食量顯然超大。
瑪麗亞往後陷入枕頭,感覺枕頭掠過臉頰兩側,心想著林中倒下的樹木,它們悄然無聲,無人察覺,最後某日有人來了,驚覺整片樹林已經沒了。
「可惜的是,擁有孩子,官司就先贏了一半。這孩子現在還是跟媽媽同住。我想知道她是不是讓孩子太晚睡,有沒有拿含有二號紅色食用色素的東西餵她,還是拿無線電話講話時過於靠近浴缸裡的小孩。我想知道,她到底跟那些一直上她家的神父牧師說什麼。」
「妳沒事吧?」
阮皮尼神父打開浴室門,沿走廊開始往回走,心意已決。然而,每走一步,他就想起十六世紀由於激進信仰而受貶遭謗的聖徒,承受迫害多年之後,這些聖徒的屍體被人解剖,心臟壁膜露出奇異的鏤傷,看似刻了耶穌名字的字母。
「欸欸。」萊西聳聳肩膀。「我不曉得會不會有人注意到車子。」
一九九九年十月二十九日
米麗兩眼往上一翻。「哼,我快快樂樂出門時,外頭那些禿鷹還會禮貌地揮揮手呢。」
接著兩人之間出現自在的沉默,遠處裊鳴狗吠不時打破寂靜。「不過妳應該去做。」片刻後伊安又說:「找佩特拉.薩加諾夫過去,這是讓許多人知道妳的小女兒只是一個小女孩的最好方法,告訴佩特拉,她可以拍幕後花絮,在她覺得適合之處加旁白,可是不能做訪問。」他衝著電話微笑。「瑪麗亞,妳要還擊。」
她思索了一會,想像所有年輕女孩子輕鬆玩著扮演天神的遊戲,徹底考驗她們娃娃屋的家庭。瑪麗亞往上看天花板,好奇上帝是否正在對她與信念做同樣的事情。
瑪麗亞到地下工作室避難,果斷拿起一塊薄楓木,決心要把它變成迷你餐桌,沒想到心煩不已,無法做好。氣餒之下,坐到完成一半的娃娃屋旁,把頭撐靠在手上。
「然後小孩子長到六歲、七歲,從電視知道上帝,看見天使的圖片,他不知道上帝到底是什麼,不過從背景脈絡得知上帝很龐大,很有力量,而且無所不知。小孩只認識兩個符合這些條件的人,媽媽和爸爸,便利用他們作素材。如果常常被人摟抱,也許就想出一個慈愛的上帝象徵,如果接受了嚴格管教,這個上帝就可能比較嚴厲。」阮皮尼神父又拿起酒瓶往玻璃杯倒。「反過來說,孩子可能把她希望得自父母的東西都歸諸於上帝,像是無條件的愛、保護等等。」
瑪麗亞雖是露出笑容,眼裡卻沒有笑意。「謝謝妳,謝謝妳做的一切。」她把手疊在膝蓋上。「我很佩服。」
梅茲察覺當事人的眼光落在身上,聳聳肩膀,他對曼徹斯特的訴訟監護人還有所認識,新罕布夏州新迦南鎮的則一無所知,說不定這個肯思.范德什麼什麼的跟瓊恩.史坦狄斯是好姊妹咧。梅茲以洪亮清楚的聲音宣布:「庭上,我們可以接受。」
麥克里迪神父要求阮皮尼神父,當他向瑪麗亞.懷特介紹阮皮尼神父時,請阮皮尼神父保持沉默,出於職場禮貌,阮皮尼神父同意了。那位女人說:「你們在這裡等等,我帶信念過來見你們。」
聽見簡單溫暖的關懷,瑪麗亞幾乎又要崩潰了,她讓母親把她帶到沙發,將頭靠在母親的大腿。米麗把瑪麗亞額頭上的頭髮輕輕往後順開,她感覺緊張舒緩了,幾個問題落到一旁去了。「我不會說覺得比較好,比較像是麻木了。」
要讓他們走,最簡單的方法是讓他們直接從他們的教會口中,聽說信念不是他們希望她是的那個人。
米麗轉頭露出笑顏。「別小看妳媽。」她握住瑪麗亞的手捏了捏。「覺得好一點嗎?」
「慈愛的母親。」麥克里迪神父低吟一句,然後拿起酒瓶直接以口就瓶,再用手背抹嘴。「我想你已經寫好給主教的建議書。」
她站在翻倒的蘋果條板箱上,同夥聚在四周揮動吃了一半的果核。她把刷毛外套拉緊,遮住一件印有挑釁文字「我的女神生下你的男神」的T恤,高聲大呼:「小姐女士們,我們這裡有一封來自安德魯主教的牧函。」她從口袋拿出媒油打火機。「而這是我們必須表示的回應。」她兩手一揮,從公文一角點著了火,讓火一路燎燒到她的指尖。
瓊恩也說:「我們也是。」
熱切的女性聚眾發出歡呼時,瑪莉.安露出笑容。就讓曼徹斯特主教公署以為一群女人只是把襯裙掛出來好了,就讓僵化老朽的主教寫警告寫到臉色發青好了。有些事情主教還沒考慮到,母神會還有信念.懷特,另有兩位代表正在前往羅馬教廷的途中,預備發動正式的抗議。
當晚,母神會首次獲知安德魯主教公開譴責信念.懷特,於是開始發送蘋果。她們分出三百餘顆由當地果園生產的紅龍蘋果,邀請民眾咬破男性宗教的迷思,呼籲:「伊甸園只是開端,失去神的恩寵並非夏娃之罪。」
忽然她想起來,為何小時候她的娃娃屋裡從不擺人偶,家裡養的狗常以頭撞娃娃屋,瑪麗亞還沒有機會抓住,迷你的嬰兒就從樓梯滾落,或者迷你的媽媽人偶會趴在床上。瑪麗亞認為自己睡覺時,小娃娃會整晚哭得死去活來。她覺得內疚,無法同時玩所有的娃娃,無法照顧他們所有的需求。跟神一樣,具有協助安撫的力量,卻知道無法同時拯救每一個人:這哪有什麼好的。
「這由不得我,那是他的職責,既然信念開始發表與具兩千年歷史的教誨不合的言論,他們就必須來鑑定這件事情。」
「你……你知道?」
他安撫著說:「沒這回事,你想待多久都行。」
出自天主教教會曼徹斯特主教公署
片刻的沉默。「向來有人引導我相信,神的感召(calling)永遠不會太晚,有時候它們剛好從膝蓋後方抓住妳,像足球後衛把妳撞倒。」
他的直覺看法?年幼的信念.懷特完全在鬼扯。
「對,只是她的沒有魔鬼粘,而且顏色像是嘔吐物。」
阮皮尼嘆了口氣。麥克里迪神父是對的,關於信念,的確有許多令人信服之處,只是她的宗教異象終究無法使人相信,她的所言簡直毫無道理。
「奇揚第葡萄酒?」阮皮尼神父揚起一邊的嘴角說,又用愛爾蘭方言口音開玩笑:「喲,喬瑟夫,你把上好的麥芽威士忌藏哪裡了?」
法官一直伏案勤勉寫字,已經和圖書過了三點,瓊恩與另一名律師卻皆不打算提醒他聆訊應當開始了。瑪麗亞發現原來法官戴著耳機,非常小型的耳機,新聞主播戴的那一種,如助聽器彎彎曲曲掛在耳殼上。法官伸到桌底按下什麼東西,然後把迷你耳塞從耳朵扯下,轉向柯林的律師說:「好,梅茲先生,你有什麼要說的?」瑪麗亞覺得在地方新聞節目上可能看過這位律師。
米麗又繼續說下去,彷彿瑪麗亞沒有表示意見:「問題是,另一個晚上,我躺在床上,看著時鐘納悶,瑪麗亞究竟為什麼要跟伊安.弗萊契暫時住在一起呢?結果妳回家,又再度露出同樣的表情。」
柯林從律師的身後低呼:「瑪麗亞。」律師卻要他安靜。
這段話讓瑪麗亞想起那句古老箴言:如果林裡一棵樹倒了,沒有人在那裡聽見,那麼樹倒是否發出聲響呢?如果你不要宗教,是否具備將宗教送走的權利呢?
伊安咧嘴一笑。「睡覺。」
瑪麗亞把話筒放回去,頓時發現母親站在微敞的門口,不曉得米麗聽到多少、米麗在那邊站了多久。
「沒有在公開場合說過,沒有,私下也沒有,因為那對我來說並沒有任何差別。瑪麗亞,妳是我所認識神志最正常的人,至於完全失去生活目標,哎,這段日子我正盡力讓妳不要那樣想。」
瑪麗亞羞怯地說:「我覺得……我喜歡跟你一塊醒來。」
麥克里迪交叉雙臂抱胸、「我留在樓下陪妳媽媽喝咖啡。」
一九九九年十月二十七日
「一點也沒錯!」
他聽見樓梯傳來腳步聲,挺直身子,準備以目光震懾這名持異端者。
麥克里迪神父哄笑道:「表示你要用我的電話再打一通長途電話。去去,去打給安德魯主教,我出錢。」
這句話抓住信念的注意力。「真的?」
信念轉頭看了看。「她不想。」
「我已經把法院發生的事都告訴妳了。」
她說:「也許我會吧。」
瑪麗亞冷笑看向他處。「我沒有露出任何表情。」
信念皺眉。「我不認識叫做耶穌的人。」
「因為——」說著,她把瑪德蓮的腿塞進緊身褲。
薰瑙的聖女伊莉莎白。死於一一四六年。聖女伊莉莎白見一名年輕女子坐在陽光下.便請天使告知此景的意義,天使說:「年輕女予是我們主耶穌的神聖人性。」
信念低頭看著大腿前側不語。阮皮尼神父凝眼看她,想起初次見到兒子,當時安娜搖晃著小娃娃,小娃娃的手指如蜘蛛貼在她的胸脯。在學習靈修過程中,他學會感覺不是重要的,望彌撒與領聖餐才是個人最接近上帝的時刻,此刻他卻不是這樣想。充實的心靈,滿溢的神威,在五十三年的人生中,他只經歷過兩次如此感受,一次是看見產後的妻子,再來是六年後車禍帶走家人之際,聖靈如中西部提早抵達的風雪降臨在他身上,讓他麻木,不再感到痛苦,並且留下了寬容取代了家人。
「也跟妳沒關,瑪麗亞。不過,我打賭五週後就跟妳有關了。」
梅茲闔上記事本的皮封。「我會到。」
「根據風聲,妳大概得停到一公里半以外的地方,晚點會跟我聯絡吧?」
「每日被送到媒體面前招搖會造成心理壓力,此外,我當事人的女兒雙手由於外力而受到嚴重創傷,為此還住了院。」
「不要那樣說,從這裡到監護權的那場仗,妳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他站起來,希望她能走向窗戶。「寶貝,我不在妳身邊時別哭。」
「沖個熱水澡,洗洗頭,我以前見過妳這副德性,滿腦子的問號,懷疑自己有沒有老天給金龜子的判斷能力,更不用說是不是稱職的母親。我發誓,我不知道柯林是怎麼做的,不過這傢伙有辦法催眠妳,讓妳對他唯命是從。」米麗把瑪麗亞往樓上推,此時信念拿著眼鏡走進玄關。米麗對小女孩說:「哇,太棒了,我們來看看找不找得到週日的連環漫畫。」
瑪麗亞不滿地說:「神父,我女兒不是天主教教會的實驗樣本,叫你的同事回家去。」
畫面切換成法院的鏡頭,柯林與律師出現,同時對著數支麥克風說話,並拱肩抵擋刺骨的吹風。柯林對攝影機說:「這是慘劇,沒有小女孩應該那樣長大——」他的嗓子啞了,聽似說不下去了。
信念.懷特衝到他面前一公尺處忽然打住,露出少了顆門牙的笑容說:「嗨,你是卵葩葩神父嗎?」
「瑪麗亞,他是要媒體替他辦事,他請的律師實在高明,讓當事人對公眾露臉博取同情。」他遲疑了半晌。「其實這不是非常差的點子,妳應當直接求助《今夜好萊塢!》,請他們聽聽故事的另一面。給佩特拉那個小妞做獨家。」
「如果妳讓我看看,我可以告訴你,你們的傷口是一樣的,還是不一樣的。」
瑪麗亞打斷她:「媽,現在別提。」她沉沉坐到樓梯上搓揉臉龐。「這跟柯林沒關。」
「你知道這表示什麼嗎?知道嗎?」
那天上午麥克里迪神父陪他去醫學中心,身為教區神父的麥克里迪去探望在病房養病的信徒,阮皮尼則用了幾個小時閱讀與米麗.艾普斯坦有關的報告,卻沒有得到確信的結論。從醫學角度來說,這位婦人已經死了,如今她無疑活蹦亂跳,而根據傳聞是信念碰了她才讓她復活的。把手放上去?這點聽起來略微可疑。
麥克里迪神父並沒有在聽,他一手拿著無線電話,一手拿著阮皮尼神父的「每日一聖徒」桌曆。他撕下一張,明天的日曆出現了,他默默無語將日曆拿給來訪神父。
他說:「妳喜歡我留多久,我就留多久。」然後看著她臥室一小方塊的光線暗下來。
母親問:「這麼晚了,是誰打來?」
「我還是不相信妳。天啊,我記得躺在床上沒睡,看著時鐘納悶瑪麗亞到底看上他哪一點?那傢伙:臉憂鬱,脾氣又陰晴不定。」
麥克里迪神父說:「嚴格來說,耶穌也不信天主教。」
「她現在能過來嗎?」
他看著她轉身,在黑暗中細尋見不著的臉龐。伊安讓露營拖車的燈光閃爍搖曳「這裡,看到沒?」她舉起手貼著玻璃,伊安想起那雙手貼在自己平坦的胸膛,又冰涼又好奇。「我希望現在是跟妳在一塊。」
「不是那樣的。」她的聲音放輕,忽然變得遙遠起來。「我不能讓記者問我各式各樣的問題,因為我曾經發生過一些事,這些事我不想傳開來。其實這些事情也還沒告訴過你。」
「不是,她每次都穿同樣的,是咖啡色裙子和上衣,不過是整件連在一起,像電視上古代人穿的衣服。頭髮是咖啡色的,長度到這裡。」信念摸摸肩頭。「還有,她穿可以在沙灘上穿的那種鞋子,踩進水裡也沒關係,踩在什麼上面媽媽都不會大發脾氣。有魔鬼粘的鞋子。」
佩特拉.薩加諾夫的臉龐再次出現。「懷特先生的律師馬爾康.梅茲宣稱,把信念交由瑪麗亞,懷特監護,讓信念身心具處於危險狀態下。當然,尚未落幕的監護權官司現已成了公案,隨情況發展,我們後續將有更多報導。我是佩特拉.薩加諾夫,您收看的是《今夜好萊塢!》。」
「真高興聽見妳還接電話。」
瑪莉.安.奈特成了她們的領袖,在人群中穿梭握手,知道這場運動並不如民眾所想的那樣激進新潮。二十年前,她在波士頓學院上過瑪莉.達利的課,達利表示天主教教會根源於性別歧視,進而離開教會。不過瑪莉.安過於熱愛天主教教義,脫離不了它,她祈禱:「有一天,教會將有我的一席之地。」
瑪麗亞完全安靜下來。「伊安,我不能那樣做。」
那人撫平領帶,貓似地打點外表之舉動令瑪麗亞想起了雪貂。「庭上,此事攸關生死,瑪麗亞.懷特正讓我當事人的小孩承受危險。」
「瓊恩?」
「可是——可是你什麼都沒有說。」
他往後坐到馬桶蓋上,怔怔看著浴缸內成堆的裸體芭比娃娃。不管怎麼看,信念.懷特都絕對是普通的世俗女孩,不以祈禱為中心過活m•hetubook.com•com,大概分不清〈聖母頌〉與〈效忠誓詞〉。受到證實的宗教異象見證者,例如法提馬小孩與聖女伯爾納德,也並非是見證宗教異象的可能人選,這一點讓信念占上優勢。
瑪麗亞幫信念洗好澡、哄她上床之後,走進客廳發現米麗自窗簾邊緣往外偷看。聽見瑪麗亞從身後走來,米麗低聲抱怨:「好像舉辦胡士托音樂祭的雅士嘉牧場,看看田野那邊,可以看見一堆小小的閃光……他們以前拿什麼——蠟燭嗎?」
麥克里迪神父靜靜承認:「不管有沒有用,我都為妳禱告,我祈禱妳能夠帶著信念脫身。」
他隨阮皮尼到客房,阮皮尼在零亂的書桌翻找曼徹斯特的電話號碼。阮皮尼低聲說:「主教會議必然會說,基督不管怎樣穿著,很快就會讓人知道他是主……不過起碼這件事情會拿到會議上討論,啊,找到了,把電話給我好嗎?」
於是,伊安聽見了,她陡然全身綻放出喜悅。「謝謝,非常謝謝你。」
在她家邊緣,而今有人以信仰基督的名義聚集,她沒要求他們來,她確實希望他們離開。
信念繼續說:「我好想好想要一個朋友,所以每天晚上跟一顆星星許願,然後她就來了。」
「我非常清醒,你知道……人家說那是什麼……視覺錯覺!嗯,錯的可能是信念的參考準則,而不是她看見的宗教異象。」阮皮尼神父露出茫然神色,麥克里迪又繼續說:「比方說,你是個對宗教一無所知的小女孩,什麼宗教都不懂,你活在九0年代,住在相當保守的小鎮,那裡多數人看起來都一樣。然後某天有個人從稀薄的空氣中出現,此人大概很高,留著棕色長髮,跟媽媽一樣穿連身衣和涼鞋,你會認為自己看見什麼?」
操控,責任,警惕,這跟身為人母其實差別並不大。
他悠悠地問:「手在流血時,你是不是會偶爾想起耶穌?」
她一溜煙把拳頭藏到身後。「我不想再講話了。」
瑪麗亞說:「到時瓊恩已經想出辦法來了。」不過她知道自己這句話是要說服自己與米麗,什樣的法庭會認為她是比較適當的家長呢?
他以為會在她的嗓音裡聽出笑聲,沒想到她的聲音由於淚水而啞了。「啊,伊安,我已經沒有幸福結局的故事可以說了。」
他先是遲疑,然後才寫到筆記本上。渴望朋友與祈求奇蹟景象不盡相同,可是過去曾有先例,看見宗教異象的小孩算是在主的運動場上玩耍,聖赫曼─喬瑟夫就曾與聖母、年幼的耶穌嬉鬧玩耍,聖茱利安.法康尼則看到未成年的基督替她編花環。
她將雙腿轉到床沿,上層的被單邊緣疊起褶撊。「你又扭曲我的話了。」
「我沒有時間上的衝突。」
瑪麗亞的眼光無法離開瓊恩.史坦狄斯,她從沒聽過瓊恩把這樣多的字彙串在一塊,而且講得動人有力。
瑪麗亞在床上坐起來說:「麥克里迪神父,是不是有點太晚了?」
新罕普夏州曼徹斯特,一九九九年十月二十九日——有關新州新迦南鎮居民信念.懷特自稱聽睹天啟一事,曼徹斯特主教特此發布公告,回應神父修士與平民信徒對信念.懷特之活動所提出的相關疑問。
她心想:「這種感覺好像在當上帝。」
七歲的人偶爾會非常拘泥於字義,信念這麼說,是因為上帝明確告訴她祂不是耶穌?或者只是因為祂完全沒提起祂的名字?或是因為這個異象根本不是神聖的,而是邪惡的?
梅茲鑽研他的行事曆:「我時間不方便,我預計要去採錄證人的口供證詞,有個小男孩要跟爸媽脫離關係。」
麥克里迪拿手指敲桌面「你想,你會當客人多久?」
瑪麗亞點頭,下了吉普車,遠方記者激烈呼喊的問題讓她感到畏縮,見到一大票女人高舉有著信念臉孔的巨型海報也令她恐懼,她覺得自己好脆弱,如棉花糖做的飾品,走上門廊臺階時卻強做出鎮定的神情,一打開門,母親和信念就衝到玄關。米麗以犀利眼光端詳瑪麗亞的神情之後,轉向外孫女。「寶貝,我把老花眼鏡放在沙發的扶手上,可以幫我拿來嗎?」
「柯林上了節目,情緒崩潰,還說信念不能過這樣的生活。」
「我敢說,妳這個朋友第一次出現在妳面前以前,妳有好長一段時間希望她會出現。」
「那句話什麼意思?」
「不是啦。」信念把娃娃的腳塞到鞋裡。「她說:『我是妳的上帝。』」
不過她還見到他人不曾見到的東西。嚴格而說,上帝不是男人,然而這也不表示祂是女人。
萊西懊惱地說:「那種事我只做過一次,你要老是提起嗎?」
梅茲說:「庭上,越早越好,這是為了信念好。」
又一個購物客人轉過彎來,推車上有對學走步年紀的雙胞胎,像是碼頭浮標,各自緊抓著一邊車側。她不屑看了他們一眼,沿著通道繼續往下走。伊安說:「我們不能這樣留在這裡,我們其中一個必然會被人認出來。」不過他沒有準備要離開的樣子,反而以手指輕撫她的下巴底,她像貓似地仰起頭來。
阮皮尼神父溫和地說:「其實我看過別人跟妳有同樣的傷口。」
他知道瑪麗亞沉沉躺入被窩.因為紡織品發出輕嘆。「等多久了?」
瑪麗亞知道信念以目光尾隨自己,因此每一步都保持著微笑,刻意將不斷攻擊自己的念頭推到一旁,不去想瓊恩在法庭上會說什麼,法官會怎麼理解瑪麗亞倉皇逃去堪薩斯市,還有,而今他們已經回來了,伊安會有什麼言行。她脫衣,轉開蓮蓬頭,白色水氣瀰漫浴室。在淋浴間內,熱呼呼的水沉沉打下來,瑪麗亞卻無法停止顫抖。猶如驟然死裡逃生的意外生還者,她的心情時而驚恐,時而驚愕。五週後,如果女兒依法被帶走呢?如果柯林再次為所欲為呢?瑪麗亞滑落到地磚,緊緊交叉抱住雙臂,任由自己崩潰。
他知道何時可以打電話給瑪麗亞,因為他改變了露營拖車的位置,讓車子面向她的臥房。燈熄後,伊安閉上眼,想像她穿著什麼上床,兩腿是否剪著冰涼的被單,然後拿起手機撥號,凝視兩扇小窗。「開燈。」他說。
阮皮尼一驚,心裡暗暗喊了聲「哎呀」。喋喋不休談論所見景象的宗教異象見證者通常是在說謊,真正看見異象的人,其實往往必須受迫才會討論他們的宗教異象。他慫恿她:「我打賭她非常漂亮。」
如果她能想辦法要他們走,那法官會替她加分。
「我知道。」伊安想起《波士頓環球報》,覺得肚子絞了起來。
主教公署低調且有禮調查過此案,裁定信念.懷特所目睹之異象並非屬實。我們有責強調一項重要的教義錯誤:信徒不該以錯誤措辭談論基督,基督非女性或任何母親角色,也不該如此指稱。
「我知道。」
「是寫好了。」阮皮尼的臉上陡然露出苦楚。「只是……有一件事。」他往後靠著椅子,目光在宿舍廚房老舊的牆上流連。「假如我恰好能解釋她為什麼看見女性,哎,那麼情況就反過來了,你懂吧?我的意思是,我剛才告訴你的廢話是心理學,不是神學,閱讀歸閱讀,可是我內心不相信它。」
好吧,不是牛奶,不過照樣有助睡眠。麥克里迪神父傾斜玻璃杯,喝光了每一滴。
「那不是她的名字。」
羅斯波丹法官拿起耳機,開始勤奮地把耳機線緊緊捲成水手活結。「我想一個下午這樣夠了。梅茲律師,我覺得這孩子並沒有任何立即危險,我們五週後舉辦監護權審訊,我想時間夠吧?」
信念繃緊了嘴。「我不想談她。」
「妳唯一應該擔心的是法官,法官不會看那種垃圾電視節目。」瑪麗亞漱口,充耳不聞,倒是懷疑瓊恩看到了嗎?伊安看到了嗎?凱勒醫生看到了嗎?她的母親錯了,即使不努力,一個人也能接觸到許多人:信念就是證據。她讓水繼續流動,直到聽見米麗走出房間,才把水關上。
今晚信念醒過來,相信那東西會m•hetubook•com.com來找她,於是放聲尖叫。
他讓冷水流入浴室臉盆,然後往臉上潑水,擦臉時凝望藥櫃的鏡子,遲疑了一會。他要怎麼報告信念.懷特的事?她具備有福之人的謙遜,並且只得到似乎不願獲得的惡名。但,她可是在胡亂散播異端啊。
瑪麗亞.懷特滿臉通紅。「信念!」
根本一點也不痛,其實還覺得有那麼一點愉快。「對。」信念哭哭啼啼說:「痛啊!」
「好吧。」信念牽起阮皮尼的手,拉他朝樓梯走去。阮皮尼同時注意到兩件事情:粗糙的OK繃摩擦他的手心:當他們四目相對時,他感覺到離奇的磁力,令他想起小時候頭一回見到大雪在自家愛荷華農場綿延的景象,雪如鑽石般明亮純潔,使他無法轉移視線。她說:「走,我想你想玩遊戲。」
「太久了。」伊安回答。這句話比隨口的調情還深情許多。在超市看著她離開自己,他得拿出全部的自制力才沒有跟上去。他想像她的髮絲如金枝在枕上延展,脖頸的彎弧是設計成能平整嵌入他的一片拼圖。他把手機握得更緊,低聲說:「那,懷特女士,妳要為我說睡前故事嗎?」
梅茲勃然大怒說:「請問妳給我亂說什麼!」
神父解釋說:「那是上帝的名字。」
「伊安。」
忽然他往旁站開。「我會盡力讓信念一定留在妳的身邊。」
他也把這句話抄下。「每次妳需要她的時候,她都會過來嗎?」
「那我想我要回去睡覺嘍。」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瑪麗亞,我不會拿信念來做報導,我甚至可以撤離這裡,讓人從表面上看來以為我對其他事情產生興趣,起碼在審訊前我可以這樣做。」
他把一小圈凝結的水珠揉進桌面。「所以我們現在來想想信念.懷特的情形。她自己承認,母親對她並非始終盡心盡力,對於一個永遠希望母親關注的孩子,會發生什麼事呢?結果,奇蹟中的奇蹟,她的生活中又只有一個母親?她最有可能把上帝想成什麼樣子呢?」
另一位神父淡淡一笑。「我會做個令人滿意的客人,保證乖乖醉倒在椅子上不亂來。」

——威廉.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居里厄斯.凱撒》(Julius Caesar)
起先他相信要懷疑這孩子很簡單,兩、三個謹慎的提問,一段含淚的表白,他便可在晚餐前返回神學院。沒想到他對信念.懷特的了解越深,就越難簡單處理她的狀況。
「像雨衣?」
他哈哈笑。「到底是什麼事情太晚了?」
「什麼——」
米麗快步走向電視將它關掉。「胡說八道,有腦子的人不會相信柯林說的任何一句話。」
麥克里迪神父說了聲不好意思,到洗手間去了,哎呀,他早餐吃的香腸分量足以讓一匹馬倒下,自然讓他感到腸胃不適。此時阮皮尼閒閒無事到處看看。以農舍來說,屋況相當不錯,外露的天花板又直又平滑,地板擦得亮晶晶的,鋼色的牛奶漆與植絨壁紙顯示有人細心照料,看似《鄉居》雜誌裡專題報導的住家,只是存有真人居住於此的惹眼證據:芭比娃娃卡在水果缽內的香蕉中,兒童連指手套像便帽伏貼套在欄杆圓頭上。他沒看見天主教的聖枝主日十字架塞在鏡子後面,餐桌也沒有猶太教的安息日蠟燭,沒有任何宗教跡象。
神聖的異象來自天國,不過是無端出現,而據信念的說詞,她一直要求顯靈,或許有人會說這是虔誠的舉動。
不過瑪麗亞搖搖頭,往水槽吐出牙膏。「不對,他們會看見他為了女兒哭,他們會記住這件事。」
「要來點嗎?」阮皮尼把酒斟至杯沿,然後將玻璃杯交給另一位神父,接著舉起自己的酒杯一骨碌喝下。
瑪麗亞透過薄紗簾看向剛才吸引母親的零碎光線,苦笑著回答:「他在外面,我在裡面,就跟以前一樣。」
麥克里迪神父緩緩點頭,不確定這段話要接到哪裡去。
「或許。」梅茲拍拍她的肩膀。「去工作吧。」他看著本田車沿馬路迂迴而去,然後朝律師事務所的所在建築走去,閃爍的目光朝刻在屋外石匾上自己的名字看去,鉻膜玻璃門收到感應開啟,彷彿始終等候著他。
多年來,馬爾康.梅茲的事務所雇請一群出色的私家偵探,萊西.羅里奎茲正是其一,梅茲看著她那輛破爛的本田車,指著用雙面膠黏在儀表板上的小型聖母像。「有畫龍點睛的效果。」
「太好了。」他看見模糊的人影出現在臥室窗前。「是妳嗎?」
他的目光落到信念的手上,她抓起小釘樁塞進魔幻燈箱的柵欄洞裡。「我聽說妳弄傷自己。」
媽媽快速轉身。「怎麼?怎麼了?」
「沒看,怎麼?」
「那次是爆胎的關係,差不多二十年前我就跟妳說了。」
信念說謊:「手痛,痛死了,好像針刺下去。」
「不用請問我。庭上,信念——懷特根本不該到她父親的家,請讓她與我的當事人同住。」
羅斯波丹法官哼了一聲。「哦,史坦狄斯小姐,妳自己這一段也講得相當造作、相當譁眾取寵。」
「製造高額電話帳單?」
「今天下午到那裡之後會連絡,接下來一天連絡兩次。」
「不,謝了,我已經覺得不舒服了。不過有人教過我,讓別人喝酒贏過自己是不禮貌的。」
她本來認為信念沒有跟來,被跟蹤的機會便會降低,沒想到前往鄰鎮超市的途中卻有三輛車尾隨。她小心從照後鏡留意他們的動向,刻意走小路,不開上主幹道,希望在抵達目的地之前擺脫掉他們。離開新迦南鎮外圍時,兩輛車不見了,第三輛則跟著她駛入停車場,只是轉彎開上不同方向,害得瑪麗亞很難為情,發現這恐怕是鄰居或一般鎮民,而非跟蹤她的記者。
信念卻不希望媽媽走開,她要她坐在這邊,坐在床沿只想著信念。「哎唷!」她衝動地呼喊,一把捉住媽媽的左手。
米麗很不簡單,既沒露出訝異,也沒詢問她們是否在談論同一個伊安.弗萊契,反而抱緊瑪麗亞,讓解釋落在可能的地方。她謹慎地問:「你們之間發生這種事的話,那成了什麼情況?」
「媽的大混蛋,我就知道妳——」
瑪麗亞感覺眾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一陣紅潮爬上脖子。
「跌得很快。」瑪麗亞發出嘆息。「而且眼睛張得大大的。」
瑪麗亞內心的小火花滅去。「啊。」
「太好了,監護權審訊將在十二月三日週五開始。」
阮皮尼甩甩頭,集中思緒。「所以……妳請求見到她?」
「為什麼?因為我問起妳的手?」
「他們要是惹妳,妳會立刻還擊。」瑪麗亞抓起錢包朝門口邁步。「我很快就回來。」
瑪麗亞刷牙時亂轉電視深夜頻道,轉著轉著,看見佩特拉.薩加諾夫的臉,畫面背景是她自己的家。「《今夜好萊塢!》發掘出信念.懷特一案的新發展,孩子的父親柯林.懷特採取意外行動,再次現身新迦南鎮,準備奪回女兒的完全監護權。」
「那改變不了什麼,還是有一大堆人會留下,把信念變成某種殉教者。你看了今晚的《今夜好萊塢!》嗎?」
信念從睫毛底下偷偷往上看。「你知道她?」
米麗繼續撫摸女兒的頭髮。「信念似乎還能接受。」
「沒問題。」
米麗說:「哎喲,搞什麼鬼,他是請了律師,還是找了表演指導?」
很久以前他就學會了,有時保持沉默才是上策。伊安坐在露營拖車的長榻邊緣,等著瑪麗亞告訴他幾週前他就已知的事。「七年前我自殺過,柯林把我送去療養院。」
阮皮尼神父過了片刻才發現,信念拿起一個紅色魔幻燈箱釘樁往右手的洞塞,塞到一半,釘樁卡住了,傷口卻沒有再次裂開。信念伸展手部肌肉,最後釘樁掉下來。接著她把嚏幻燈箱插電,花朵圖案散發的絢爛光輝讓阮皮尼神父心頭一驚。「她說話時,我這裡會有感覺。」說著,信念握起拳頭舉到他的心口前。
她平靜地說:「法官只有認為她的生活非常正常,才會和*圖*書讓我擁有她,伊安,所以你能做的最大幫助就是離開。」她允許自己再看他一眼,再摸他的手一下。「對信念最好的事情,對我則是最壞的事情。」接著她往購物車伸出手,繼續順著通道走下去,她的心輕快地跳舞,臉龐則宛如根本不曾見到他那樣地平靜。
她看到迷你浴室配件和臥室地板,以多結松木做的櫥櫃還打開著。不費吹灰之力,她便能窺探這幢屋內最私密處。
要證明信念.懷特從頭到尾都在說謊只有一招,那就是直接跟她面談,那也正是他今日的計畫。阮皮尼神父決定三管齊下:首先,要縮小女子顯靈異象的範圍,也許那是聖母,可是絕非上帝:第二,要證明宗教異象不是真實的;最後,要檢查傳聞中的聖傷,然後列出它們並非真實的理由。
感情開始衰弛冷淡.便不得不客套起來。坦誠質樸的信念,是用不著欺詐的。
「會吧。」
「我不曉得她明不明白現在的情況。」
瑪麗亞面紅耳赤坐起身。「妳說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嗯,當然。」他盡量裝出輕快的語調說,「我被妳無窮的魅力迷得神昏顛倒前,可是在追蹤報導妳和妳的女兒哦。」
他開始默記贊同與反對的論據。阮皮尼從未遇過證明屬實的個案,可是信念說不定的確出現了聖傷。
信念帶他到臥室坐到地板的中央,那裡有瑪德蓮卡通娃娃,與一堆更換的服裝。阮皮尼取出筆記本草草寫下好幾個想法,如果他記得沒錯,瑪德蓮在教會學校住校,這個號稱對宗教無知的人,知道的恐怕比民眾所以為的還要多。
「嗯,你在哪?」
瑪麗亞明白母親與自己一樣沒什麼先見之明,這時心便平靜下來。每次信念的哭喊瀰漫黑夜的瞬間,她會在夜半醒來,每次她看一眼女兒的臉龐,就能看穿謊言,這是為人母所附帶的能力,無論喜歡與否,只要遇到小孩的事,妳就有第六感,並能發自內心感受他們的喜悅、挫敗與旁人引發煩惱時的劇烈心痛。
伊安同意說:「一塊醒來也是很美好。好啦,離開窗戶,我不想外面這裡的人都把眼光擺在妳身上。」他一直等到聽見棉被發出沙沙聲,瑪麗亞拉起被單蓋好。「晚安嘍。」
「如果我現在跟妳在一起,妳知道我會做什麼嗎?」
「我在一個地方工作,那裡有很多人研究學習上帝的事情,所以我才會好想好想跟妳說話,這樣我們可以比較我們知道的事情。妳的朋友有名字嗎?」
「嗯。」作客的神父揉揉臉龐。「我也一直在問自己那個問題,你知道我整個下午在做什麼嗎?」
「打電話(calling)。」
教區神父在門口現身哈哈大笑。「也許妳應該直接喊他神父就好。」
「對,不過主教公署那邊會出錢。其實我在讀一位精神科醫師的著作,他討論幼童心中的上帝形象。有個理論說,上帝最早的根源與嬰兒抬頭看母親有關,孩子知道可以閉上眼睛想像她的樣子,因為張開眼睛時母親還是會在。」
有時信念在半夜覺得聽見床下有東西在爬,毒蛇,或水裡出來的海怪,或也許是小小彎彎的老鼠腳。她想掀開棉被跑去媽媽的房間,可是那樣得要碰到地板,那麼不管是什麼在發出噪音,都很有可能包住她的腳踝,在她都還沒跑到走廊前,就已經用成排銳齒吃了她。
「伊安?」
阮皮尼神父撥了電話,片刻後對話筒說:「我知道,叫醒他。」
「我們沒有道理認為,新迦南鎮的小女孩知道,兩千年前在耶穌的故鄉男人穿什麼。」麥克里迪滿臉堆上笑來,笑到他想臉可能會撕裂開來。阮皮尼神父冷不防緊抱住他,用力將他拉得站起身來。
電話響起時,瑪麗亞幾乎快睡著了。她昏沉無力接起來,以為電話線另一頭是伊安,太晚才發現夢雖然尚未降臨,他已經在夢中索討一個角色去演了。
梅茲坐在椅沿往前傾身,如同準備跳躍的鬥牛犬。「庭上,史坦狄斯小姐企圖模糊的議題,是有個孩子正陷於危難之中。我的當事人在三個月前離開時,年幼的女兒適應良好,現在則出現精神幻覺,肢體遭受嚴重傷害。我竭力請求你寧可顧求安全,讓我的當事人在審訊前暫時擁有監護權。」
屋內的食物清潔溜溜,這是瑪麗亞唯一想得到的解釋。出門一週,她本以為水果牛奶爛的爛、餿的餿,沒想到麵包已經沒了,連花生醬罐子都是空的。她看著信念拿著一碗乾的米香脆片要吃不吃的,問:「哇,媽,妳辦了聚會嗎?」
「是阮皮尼。」他糾正她。「阮皮尼神父。」
「意思是,妳的致命傷不幸是容易命中的大目標,柯林與他那流裡流氣的律師一定會攻擊那裡。」
從瑪麗亞臉上的表情看來.阮皮尼知道她本來相信自己面談時會在場。嗯,很好,她不在,挖出真相會更簡單。
「喲,妳當然可以,我會教妳從頭到尾要怎麼做,就像律師指導妳前夫一樣。」
麥克里迪神父說:「我知道妳不想聽見這句話,不過如果妳允許信念跟阮皮尼神父說說話,我會認為妳幫了我個人一個忙。」
「我只是以為妳會去補充糧食,讓自己過得舒服。」
她低聲說:「你會笑我。」
「拿打火機。妳怎麼知道胡士托音樂祭?」
「嗯?」
信念問:「你要她穿溜冰服,還是禮裝?」
到了超市,她一直低頭尋找香瓜、萵苣和英式鬆餅,不與其他購物客人有眼神接觸。她繞過通道,立下決心保持低調直到走至結帳隊伍,才往冷凍食品櫃伸過去,卻有隻手扣住她的手腕,將她拖到疊得高高的冰淇淋甜筒展示架後方。
瓊恩對瑪麗亞耳語:「她很適合。」
「沒人,打錯了。」米麗的凝望所造成的壓迫如另一條被子拋到瑪麗亞身上,瑪麗亞翻身側躺,朝著窗,朝著伊安。
不過,起碼那些人信仰基督。
信念發出輕蔑的鼻音。「蠢耶,就叫上帝啊。」
「你的諮詢熱線顯然有點荒廢。」
好,所以她裝出看見宗教異象的樣子,不是為了發財成名,話說回來,除了信念.懷特宣稱看見的宗教異象以外,也沒有其他證據,比方說在盧德就有能治病的泉水,另外也曾出現非出自人類手藝的聖母畫像,這幅畫還送給了聖胡安.狄亞哥,四百年後還掛在墨西哥市的聖壇。他把這番想法通通告訴麥克里迪神父,麥克里迪神父實在令人討厭極了,在辦公室伏案寫布道講詞,幾乎沒有抬起頭來就說:「你忘記了,她有靈療能力。」
瓊恩完全不理梅茲。「庭上,離婚對信念已經是很難受的事情了,上次她見到她的父親,他衣衫不整與別的女人在狂歡作樂。」
「妳有,就是那個表示我已經來不及要妳懸崖勒馬的表情。」她等著瑪麗亞再次看她,她帶著許多祕密悠悠轉過來。米麗柔聲說:「那麼告訴我,跌得有多重?」
也許柯林是對的,也許這是她的錯,在信念的事情上,她做過差勁的決定。魯莽的判斷,自私的舉動,在信念的想像中生根且讓她變到這個地步的對話,這恐怕又是一個她無法勝任親職的證據。別忘了,好幾次柯林以充分理由質疑瑪麗亞的判斷。
「現在不痛了。」
「拜託。」他聽見她移動,接著房間出現金黃光輝,他見不到她,卻假裝看得見,想像她坐起身握緊電話想念他。「我一直在等妳。」
瓊恩氣急敗壞地說:「創傷?庭上,根本沒有醫學證據證明信念的傷口是外力造成的,事實上好幾位醫生已經這樣公開說明過。我相信你知道,悔茲先生為求省事,在此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這個孩子似乎能行使奇蹟、能跟上帝說話,至於媒體——噯,他們侵犯這一家人的事絕對與我的當事人無關,雖然有那些人在,她還是盡一切能力所及提供女兒正常生活。梅茲先生指控危害小孩的意圖路人皆知,他只是要讓缺乏論據的官司成為他樂愛參與的戲劇化場面。」
「說不定,所以我才會想跟妳講話。妳母親今天很快樂地將我一個想看信念一眼的同事拒於門外。」
「每天晚上。」
「我力求客人滿意。」
「我的確想過那個念頭。」
米麗臉上敷著乳霜,一襲棉絨睡袍,三腳兩步跑進房間。「妳正在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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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爬上床把信念摟進懷裡,閉眼說:「盡量休息吧。」
她拿出一隻手放在兩人之間的地板上,將指頭如玫瑰花瓣展開,再用另一隻手撕開OK繃。掌心有個小孔,在手掌另一側破洞邊緣的肉並沒有撕裂。亞夕西的聖方濟身體出現隆起,彷彿指甲在肌膚底下延伸,信念的傷口並沒有這樣。阮皮尼問:「會痛嗎?」
法官才懶得從日曆抬起頭來。「我會委派精神病學專家歐里茲醫生評估梅茲你的當事人,還有史坦狄斯妳的當事人,以及他們的女兒。這是法庭命令,也就是說你們大家要配合。當然,你們可以隨意找自己的精神醫師,不過還是要與歐里茲醫生談一談。我另外指派肯思.范德霍文擔任訴訟監護人,我希望你們提供她所需的任何資訊。如果你們對范德霍文小姐有任何異議,我希望現在聽到。」
「伊安?」
萊西點了根菸遞給梅茲,梅茲搖頭。萊西吐著煙說:「能有多困難?這女人可是住過瘋人院。」
黑暗中,信念帶著笑入眠。
在法官辦公室中央,瑪麗亞站在瓊恩旁,惶恐會做出不當舉動。瓊恩穿著橄欖綠套裝,柯林與他的律師都穿亞曼尼,她則不安地意識到自己穿著貼腿褲與過大的運動衫。她站得直挺挺的,好像決定誰能擁有信念的監護權時,姿態可能會成為考慮因素。
「五週後必須出庭。」
阮皮尼笑了一聲問:「現在想比賽吐痰了?」
「關於你之前說的——你現在不會離開吧?」
阮皮尼神父喃喃說:「女人。不過那人是穿著傳統服裝的基督,可能還很年輕,沒有蓄鬍子。」
所謂的宗教異象見證者,阮皮尼神父可是見多了,多到足以做出比較。虔誠而狂熱的信徒長年祈禱見到耶穌,接著耶穌忽然出現,這種人永遠只是瘋了,他甚至可以痛心地說,去年冬天被派去美德福評估的親切老修女也是。法提馬的孩子則不同,聖母剛好在他們牧羊時出其不意出現,聖女伯爾納德也是,聖母在她於垃圾場附近撿拾木頭時顯靈。
麥克里迪神父眉開眼笑。「我覺得偶爾打破文化隔閡很管用。」
「就是不要做出法庭不接受的事,不要打扮成水管工助手進去檢查管路,結果反而拿到沒有拘票就扣押的證物。」
一九九九年十月二十八日
媽媽衝入房間。「怎麼了?」
「妳的朋友是這樣跟妳說的,她說:『我是上帝。』」
片刻的沉默之後。「她不是唯一不明白的。」
他打扮隨便,穿了牛仔褲與破舊的棉絨襯衫,棒球帽拉低遮住了臉,鬍子沒有刮。瑪麗亞摸摸他的臉頰。「這是你的喬裝打扮?」
伊安的手從她的手腕輕輕滑動到肩膀。「我想知道在法庭發生的事。」
米麗覺得受冒犯,哼了一聲。「我看家耶,這是我得到的感激嗎?」
信念一走到聽不見的地方,米麗就靠上前。「怎樣?」
她哭著說:「它們咬我,床底下的東西!」不過,就當她說話的同時,世界已經回復正常,奇異的黑影變成燈具、梳妝臺等等平常物品,她往下看了一眼還在緊握著被子的雙手,OK繃遮掩了指關節底下的小孔。它們現在完全不痛了,也不流血,一點點刺刺的,好像有小狗拿溼鼻子往孔裡鑽。
媽媽急切地問:「這裡嗎?」
米麗拉瑪麗亞站起,嘀咕說:「好了,妳不要這樣,快上樓去,用蒸氣把妳那個表情蒸掉。」
信念卻不回答,到櫥櫃亂翻,回來時拿著魔幻燈箱。阮皮尼神父覺得一陣感傷,想起擔任神父之前許久曾送給兒子這組玩具。已經這麼多年了嗎?信念好奇地看著他。「我讓你插黃色彩釘。」
信念.懷特的消息,主要由母神會透過小冊子與講道傳播,母神會所傳播的教旨並非天主教教義.不該加以理會。
瓊恩開上車道,摸摸瑪麗亞的手臂。「記住我跟妳說的,這不是世界末日。」
阮皮尼明知不該,還是朝同一個點看去。「她穿藍色連身衣嗎?」他絞盡腦汁想用七歲孩子熟悉的字彙來形容聖母的斗篷。「有帽帽的連身衣?」
「妳何時要把剩下的事全告訴我?」
梅茲靠著生鏽的車蓋。「妳要扒出那個做媽媽的醜事,這事有多緊急,我就不用告訴妳了吧。」
不過這就表示要剝削信念,即使這樣做會帶來更大的好處,瑪麗亞也沒有把握她希望那樣做。「信念和我沒欠你任何人情,我們不信天主教。」
「什麼?」瑪麗亞屏息問。
接著她聽說了信念.懷特。
瑪麗亞說:「如果我記得沒錯,客人很滿意。」兩人雙雙笑出聲。
阮皮尼想繼續詢問她上帝名字,打算效法嘎吱小矮人的故事,一直猜下去,猜到猜中為止。不是聖母,不是耶穌,那會是魔鬼巴卜西嗎?是耶和華嗎?是阿拉嗎?結果竟居然聽見自己說:「妳可不可以告訴我,上帝跟妳說話時,妳有什麼感覺?」
「為什麼不想?」
「哎呀,不是我心裡想的。」
「不同。你有沒有看過那種圖畫,從一個方向看去會變成瓶子,用另一種方法去看,像是兩人在接吻?」
阮皮尼在鼻子裡哼了一聲。「你是打算以客氣方法問我怎麼還在這裡。」
自從不只盤查騙子與異教徒、撰寫冗長調查論文之後,他已經良久沒跟小孩子玩了,所以一時驚訝得不知所措。曾經陪小孩玩對他可能很簡單,而今他是完全不同的男人。「我其實希望跟妳另一個朋友一塊玩。」
不過,躲避記者不如瑪麗亞所料的簡單,她緩慢開出車道,險些撞上一個以輪椅把女兒推到車前的男人。雖有警察在場,無數的手拍打車窗、保險桿和後車廂。她低喊:「天啊。」離開自家車道四百公尺後,她懷著感激加快車速。
「庭上,我的當事人直到最近才察覺孩子的生活變成馬戲表演,孩子不停面對肢體危險的威脅。他目前能提供孩子所需的安全與保護,他認為最重要的是讓孩子離開她母親的家庭,因此我們才會堅持要求單造聆訊,並且有把握你將裁定我的當事人應當擁有完全監護權。不過,為求安全起見,我們希望立刻把孩子從那個家帶走,以免再有其他無法彌補的傷害發生。」
米麗把瑪麗亞的一縷頭髮撥到耳後,「噯,妳這樣子,就像那次門禁過了兩個小時還跟比利.傅拉赫提在外面沒回來一樣。」
「小妞,妳什麼都還沒見識到呢。」瓊恩笑出聲來。「光為了挑戰馬爾康.梅茲,我就很可能無償接下這個案子。好啦,進去陪女兒玩。」
基於麥克里迪神父不解的理由,該日下午阮皮尼神父把建議書送給安德魯主教之後,並沒有趕忙返回波士頓,反而在神父宿舍客房待了好幾個鐘頭,他不是在打包,而是占著電話線,以手提電腦發送傳真。睡前麥克里迪神父下樓想喝杯牛奶,發現來訪的神父居然帶著瓶酒坐在餐桌前,嚇了一大跳。
「他才十六歲,爸爸是酒鬼,爸媽正準備離婚,他需要有人聽他說話。」
「也許我也想那樣,不過我有……天啊,好多年不曾像跟妳在一起時那樣休息一晚了。」
米麗展開雙臂,瑪麗亞挪到母親懷裡,緊摟住童年時的慰藉,一股強烈的寬心同時湧上心頭。她告訴母親伊安的事,她以為伊安在跟蹤她,其實不然,他其實不是外表裝的那個樣子。她敘述他們常在信念睡著後坐在門廊,有時聊天,有時只是讓夜色停歇在肩頭。她沒有把伊安弟弟的事情告訴米麗,沒說信念可能對他造成了短暫的影響,也沒跟米麗提起伊安的身體貼在自己身上的感受,從頭到腳散發著體熱,即使在睡覺的時間他也緊握著自己的手,彷彿無法承受讓她離去。
羅斯波丹法官問:「梅茲律師,那樣說是要讓我覺得你很行嗎?因為我事實上並沒有那樣想。找別人去做。希望這個案子採取權宜之計審理的人可是你。」
羅斯波丹法官噘嘴。「六週前,你的當事人依法將監護權讓給前妻,因此我相信他當時並不以為前妻對小孩的幸福會造成威脅。就我來看,唯一改變的事情,是前院出現若干的媒體活動,那對生命有什麼威脅?」
「那跟我剛才說的有什麼不同呢?」
於是長大之後,她蓋的娃娃屋沒有人偶,裡面的家具栓牢黏死,她設計出不用聽天由命的住家。不過瑪麗亞了解自己並沒有徹底逃開。
阮皮尼神父皺眉。「她穿運動涼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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