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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妮莎的妻子

作者:茱迪.皮考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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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三 避難

曲三 避難

「重金屬音樂的轟炸。」
她的母親陪在醫院裡。我也想過去,但是不知道這麼做會不會有點怪。畢竟,柔伊並沒有開口要我去。而且我不想增加她的負擔,說不定她只想單獨和她母親在一起。
「別傻了。貓咪比十字繡好多了。此外,我週末有重大計畫。我要去波士頓欣賞芭蕾舞劇。」
我記得母親曾經告訴過我,她小時候讀的是天主教學校,她一用左手寫字,修女就會打她的左手。現在如果有老師膽敢這麼做,很可能會以虐待兒童的罪名遭到逮捕。我內心樂觀的一面希望自己能相信性別議題最終會和寫字相同,無所謂正確或錯誤。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奇特之處。
「所以什麼?」
在那次經驗過後,我終於能以正常的觀點回顧過去,我發現自己和女性朋友之間從來沒有界線。我想要看她們的兒時照片,聽她們最喜歡的歌,梳和她們一樣的髮型。掛掉電話後,我總是會想起自己還有話想說。我不會將這些視為肉體上的吸引力,這比較像是情感上的依戀。我得到的永遠不夠多,但是我從來沒問自己這個「夠」到底是什麼。
警察根據火車的汽笛和我聽到的鐘聲,將搜索範圍放在某個天主教教堂後方的老木橋附近,這所教堂在下午一點鐘舉行彌撒。警方在橋下發現露西,她身邊有個一公升的開特力運動飲料空瓶,和一個止痛藥空瓶。
小時候,儘管我當時還無法說出這是什麼感覺,但是我迷戀的是異性戀女孩。然而在成年之後,我第一個犯錯的對象是珍寧.德爾菲,她是我大學壘球校隊的一壘手。我知道她有男朋友,而且男方劈腿紀錄不斷。某天晚上,她撞見男友和別的女人在一起,結果哭著到我宿舍房間裡來找我。我要她進來,她逐漸恢復鎮定。不知怎麼著,她的哭聲讓我忍不住親吻她,經過十個美妙的伴侶日子之後,她回到視她為糞土的男人身邊。這很有趣,凡妮莎,她語帶歉意,但這不是我。
「噢,」柔伊一走進房間便驚嘆:「太——棒——了!」
「我是在抬頭看光線。」柔伊說。
「沒錯,」柔伊正色說:「這就是我要把我的子宮捐贈給羅德島設計學院的原因。」
「不是。我得做個子宮擴張刮除術。」柔伊的眼眶泛淚。「好像噩夢重演。」
我笑了。「菈雅希,這會兒最可能和我湊成一對的,恐怕只有妳的旁遮普朋友了。我的羅曼史之泉恐怕已經乾到一滴水都沒剩。」
「我不是,」我正色地說:「假如我們純粹從或然率的角度來看這些發生在妳身上的事,這代表我安全無虞。事實上,我受到正面的能量保護。妳為我帶來好運氣。」
原來是這樣,所以她才要我帶她到小丘上來,才會想看這些孩子玩耍,就好像一會兒之後,會有人拿這些孩子的長相來考她。「我猜,妳不認識她,對吧?」
「柔伊——」我伸手搭著她的手臂。
結果,我和柔伊的另一個共同點是《羅蜜歐與茱麗葉》。「莎士比亞的戲劇當中,我最喜歡這一齣。」柔伊在演員鞠躬,整齣舞劇落幕之後這麼說。她剛從洗手間出來,到王安劇院剛整修過的豪華大廳裡和我碰面。「我一直希望有個男人朝我走過來,一開口就自然而然地念出十四行詩。」
這不過是另一件讓我比大多數人更操心的事罷了。
「妳不能什麼?」我低聲問,朝她靠了過去。
她指路讓我開車到覆蓋著白雪的高爾夫球場,這地方是當地小學生常去的熱門地點,孩子們拖著充氣泳圈到小丘上,然後互相抓住手腳,像一串原子串起來的巨大分子一樣,一起往下滑,柔伊搖下車窗,我們聽到了孩子們的聲音。
「妳是說,為愛人而死是個美夢?」
「謝什麼?」
我在波士頓的南郊長大,成長過程中,經常騎著車尾拖著亮晶晶長穗飾的小腳踏車在住家附近閒晃,默默記下我心中漂亮女孩的住址。六歲時,我全心全意地相信總有一天,那個有一頭陽光般金髮、臉頰上撒落許多雀斑的凱蒂.惠特克會嫁給我,然後一起過著幸福快樂的人生。
當時我指的是露西。我沒發現我說的是自己。
有個司機靠在他的豪華轎車前面,他向我們看過來。「準備再等個好一陣子吧,兩位女士,」他說:「氣象預報說,雪起碼要下到兩呎深才會停。」
「永遠來得及,對嗎?」柔伊撐起身子,坐到了池邊。
我站起身來緊緊地抱住她,阻止她繼續說下去。柔伊僵了一下,接著她靠在我的絲質襯衫上啜泣。「柔伊,」我說:「我——」
柔伊顯得猶豫,但是我看得出她在考慮我的提議。「凡妮莎,我告訴過妳了,我不需要別人來拯救我。」
「不能讓一個對她有嫌隙的歷史老師在紀錄上留下永遠的記號,」貝瑞偉克太太強調自己的重點:「如果勒文先生願意重新考慮他的給分標準,蜜卡拉絕對願意修額外的學分……」
我住在羅德島州,這是新英格蘭地區唯一不承認同性戀婚姻合法的州境。就是因為這樣,想結為連理的同性戀必須穿過州界,到麻薩諸塞州的秋河市去。這看起來似乎很簡單,但也衍生了許多問題。我有兩個男同性戀朋友在麻州結了婚,五年後,他們決定分手。但是兩人的不動產和資產全都在羅德島,也就是在他們的居住地。就因為他們的婚姻在這個州內不合法,所以沒辦法辦理離婚。
這下我開始緊張了。
「妳休想,」柔伊打斷我的話:「妳休想告訴我,說妳覺得遺憾。」
我的工作涵蓋範圍很廣,包括聆聽一些需要透過諮詢系統與大學招生顧問的學生傾訴,如此一來,他們才會把我們學校放在虛擬地圖上:要幫助那些害羞到不敢說出心聲的學生,還要實質協調三百名學生排課,他們都想要選修心目中排名第一的英語課程。這天,來到我辦公室坐在沙發上的是蜜卡拉.貝瑞偉克的母親。她女兒的社會科剛拿到B+的成績。「貝瑞偉克太太,」我說:「這不是世界末日。」
既然她沒說就算了。我繼續往下看,毫無意外地在「母親」的欄位找到了黛拉。
「雪不會大到阻止我們出門。」我說。
「是啊,如果結局不同,續集不曉得會是什麼樣子。」我回答:「羅蜜歐和茱麗葉的家人與兩人斷絕關係,他們搬進了拖車營地住。羅蜜歐蓄了前短後長的鬈髮,還瘋狂迷戀線上撲克牌遊戲,而茱麗葉搞外遇,和劇中的羅倫斯神父有段不倫戀。」
我陪柔伊搭救護車,到不遠之外的布里格姆婦女醫院去。如果硬要在這件事中找到值得慶幸之處,那就是困在波士頓,讓我們離全世界最好的醫療機構只有咫尺之遙。緊急醫療救護員問了我一些問題:她,向這麼蒼白嗎?還是之前發生過什麼事?
「搞了半天,」柔伊補充:「原來神父在地下室裡提煉冰毒。」
我可以當那個人。
「我猜是因為這齣戲不如《李爾王》或《哈姆雷特》複雜,」
「嗨。」她說。她試著露出微笑,但卻慘兮兮地失敗了。
畢竟,除了拿筆的人本身之外,這對其他人有何意義?
以前我不太注意柔伊,一直到我發現她沉到YMCA的游泳池底之後,情況才有了轉變。
「凡妮莎?」她問:「能不能請妳把電話遞給我,讓我打個電話給我媽?」
每個同性戀都有同樣的悲慘經驗,都愛上過一個不愛你的人。當妳第一次碰到這種事的時候,妳會想:我可以改變她,我比她自己更瞭解她。無可避免的結局,是一段破碎的關係和一顆更粉碎的心。就某方面而言,異性戀也是相同的。女人深信自己所愛的男人,就算是每天對她拳打腳踢的男人也好,他們總有一天會住手。這兩種案例當中的不變事實是:人不可能改變,不管你多迷人,不管你的愛有多麼強烈,你都沒辦法改變一個人的原來面貌。
我吐出一口氣之後,才發現自己一直憋著呼吸。「謝謝。」
「醫生不反對我搭車兜風,呼吸點新鮮空氣,」她說:「妳開的是敞篷車……」
餐廳的吸煙區和泳池的「尿尿區」是不是有點像?
自從幾個星期前和柔伊在YMCA相遇之後,我們成了不錯的朋友。我有她家的電話,所以是我先打的電話。我要到她家附近去拿一幅畫,問她是否想出來一起吃個午飯?我們邊吃三明治邊聊她為憂鬱症和音樂治療做的研究,我告訴她,我和露西的父母溝通過音樂治療的方式。她參加電臺抽獎拿到了兩張下個週末的電影試映券,問我要不要一起去。我們開始相約,這段新友誼以奇特的方式發展,像個雪球,我越來越難想像,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度過那段還沒認識她的日子。
但是我也在納悶,她之所以沒開口要我陪她,是不是因為她不想讓我覺得自己有義務。
我瞪大了眼睛。「妳月經來的時候會昏倒?」
第二天我去看柔伊時,我帶的是自己用三十六片吉他彈片插在泡棉上做成的一朵雛菊。老實說,我手很拙,面對溶膠槍或鈎針都只能啞口無言。
後來,我發現自己不必多想。和我在生物化學課同組做實驗的女孩邀我到她宿和_圖_書舍房間一起念書,沒多久,我們連閒暇時間都互相為伴。當她不在我身邊的時候,我想的就是要和她同處。如果有哪個教授說了句可笑、性別歧視或荒唐的話,我第一個就是想要告訴她。有個星期六,我們兩個人同裹著一條格紋毛毯坐在看臺上看美式足球賽,輪流喝保溫杯裡加了奶油酒的熱可可。球場上兩隊的比數接近,在一記攸關勝負的觸地球終於出現時,她緊緊抓住我的手,之後,她仍然沒有放手。當她第一次親吻我的時候,我真以為自己動脈長瘤,因為我的脈搏聲轟轟作響,而且所有的感情都隨之迸裂。我記得當時心想:這就對了,這是我在澎湃洶湧的情感波動中唯一能找到的話。
下一次輪到我先。
珊卓拉.杜伯瓦和我一起坐在等候室裡。「院方要將她留下來觀察幾天,」說話的時候,她強迫自己抬起頭直視我的目光。「蕭小姐,我不知道該怎麼感謝妳才好。」
「上次發生這種事的時候,我就該上醫院檢查了。」
「也許我也該這樣做,」菈雅希若有所思地說:「帶這個我爸媽看中的傻子去他最討厭的地方。」她抬起頭。「高雅的人士最討厭什麼?」
波士頓那場災難之行是三天前的事了。柔伊做過子宮擴張刮除術之後,我終於聯絡上她的母親,她剛結束研討會搭飛機回家,和我約在柔伊的住處碰面。之後,我打了好幾通電話問柔伊的狀況,最後柔伊終於說,如果我繼續打電話問她的情形,她絕對會掛我電話。事實上,她應該在今天開始工作。
我真想知道柔伊出了手術房之後,黛拉會不會打電話給我。我是說,我理所當然會想知道手術是否一切順利。我告訴自己,沒消息不代表情況不對。
打來的不是黛拉,也不是柔伊。那個聲音很小,微弱到我幾乎聽不見。「我只是要打個電話說再見。」露西.杜伯瓦低聲說。
「不認識。而且以後也不可能認識。」
「白蟻!」我加上一句:「或真菌引起的木材乾腐!」
「妳不應該起來走路……」
「不對,」柔伊說:「她會殺了我。」
第一天晚上我去看柔伊的時候,她還沒醒過來。黛拉和我各自掛上僵硬的笑容,她先刺探性地問了我一些童年時期的生活,接著才提議看茶葉渣幫我算個命。
「這妳要去怪杜象,」柔伊回答:「一九一七年,那傢伙在便斗上簽個名就拿去展覽,這件藝術作品叫做《噴泉》。」
「現在呢?」柔伊問:「妳覺得去吃點晚餐會不會太晚……」她沒把話說完,因為這時我們已經來到外面的階梯上。在我們待在劇院的三個小時之間,雪越下越大,儼然成了場暴風雪。我連面前一呎之外都看不清楚,大雪瘋狂地呼嘯。我邁步往街上走,鞋子陷入幾乎有八吋高的積雪中。
「柔伊……妳知道我是女同性戀,對吧?」
我當然聽說了孩子的事。用「太可怕」來形容還是最保守的說法。在歡迎新生兒的派對上,主角十萬火急地被送進醫院,產下了死胎。我原來不打算參加那場派對,但是我替她難過,這是什麼樣的女人?她的朋友怎麼可能這麼少,竟然想到要邀請一個和她簽約、聘僱她去做音樂治療的人去參加派對。當然啦,事後我感到更難過。在救護車離開之後,我幫忙她的記帳員清理餐廳。那地方四處放著奶瓶形狀的吹泡泡工具,我離開時一併收走這些東西,心想要找個機會把東西再還給柔伊。到現在,東西還在我的後車廂裡。
儘管如此,我還是忍不住要胡思亂想。誰是珍?愛麗斯又是誰?她們是她大學時期的朋友,還是她的同事?她有沒有在我面前說起她們?
「我不是想拯救妳,」我說:「我是要請妳去拯救另一個人。」
也許柔伊.巴克斯特需要的就是這個:一個嶄新的溝通方式。如此一來,她可以不必再沉向池底,她可以微笑。
她曾否在她們面前提過我?
「我猜也是。」柔伊嘆口氣。「在我加入活人行列的時候,就已經想通了。」
「我不知道。反正那不是重點。」她大聲嚷嚷,繼續剪我的頭髮。「現在難道不是二〇一一年嗎?」菈雅希說:「難道我不該想嫁誰就嫁誰?」
我猶豫了。「由我來挑付費電影?」
「其實不算月經。我沒有排卵,應該說是週期不正常。從來沒正常過。但自從……寶寶……之後,這對我來說就像是月經。醫生做了超音波,她說我的子宮內膜肥厚。」
「嘿,」我輕聲說:「妳覺得怎麼樣?」
我納悶地想過,要經歷幾次自殺未遂,才能改變他們的觀點。
她沒有回答。
「妳告訴過我。」儘管露西這次差點送掉小命,但是他仍然沒到醫院來,顯然是出差去了。「不見得一定要讓妳丈夫知道,可以把這件事當作妳我之間的祕密。」
她像隻水獺般俐落地滑回池裡,然後抬頭看著我。她在等待。我嘆了一口氣,扔下毛巾跳入水裡。我在水下睜開眼睛,發現柔伊再次沉到了池底,我也跟著有樣學樣。我翻個身仰望,看到日光燈閃閃爍爍地打著摩斯密碼,接著我用鼻子呼氣,讓自己整個沉到底。
「離婚了,」我說:「我想幫她度過這一關。」
一撮頭髮從我眼前掠過。「上星期五,他們安排我的男朋友到家裡共進晚餐,」菈雅希氣呼呼地說:「他們難道真以為我會因為某個住在旁遮普省的老頭子願意獻上幾隻雞給他們當聘金,就甩掉交往三年的男朋友?」
「但是《羅蜜歐與茱麗葉》夢幻多了,是每個人的美夢,不是吧?」
「我不知道海中美人魚在目前的就業市場有什麼機會,」我說:「反而是吸血鬼炙手可熱。」
「謝謝,」我說,把鈔票推還給她:「但是我真的不能接受。」
「一樣。」她啜了一口咖啡。「我今天的班在醫院。」
我知道,我親吻過的第一個人,絕對沒有最後一個人重要。
「妳幾點去上班?」柔伊問。
「妳應該試試看。」柔伊說。
儘管如此,我知道自己一定會順她的意。柔伊有能力說服我,讓我相信即使在隆冬,到南極也會是個棒得不得了的計畫。說真的,如果她也要去,那麼我真可能會訂張機票。
我無法相信的事情很多。我不相信人們得到的都是他們理應得到的待遇,不管好壞都一樣。我不能相信在這個世界裡,人們會以你的行為而不是為人來評斷你。我不能相信快樂的結局不會毫無條件地出現突發狀況。
「這有什麼差別嗎?」
那個時候我在大學裡主修教育,平均課業成績達到三點八,體重只有一百二十一磅,喜歡巧克力勝過香草,還參加了一個名叫「音準之聲」的無伴奏合唱團。我每個星期去兩次學校游泳池,而且應該比較喜歡看影集《歡樂酒店》,而不是到姊妹會去喝個爛醉。承認自己是同性戀,不會改變過去或是未來的我。
她哼了一聲。「麥克斯以為十四行詩是某種居家修繕的管線。」
「八點。妳呢?」
「我問的是牙刷。」她說。
曾經,大眾認為同性戀者不得投身教育界,如今我們已經走過了那個年代,但是在我任職的高中裡,仍然有些不能問也不能說的政策。我在同事面前不會刻意隱藏我的性向,但是我也不至於大肆聲張。校內學生的「彩虹聯盟」有兩名成人輔導老師,我是其中之一。但是另一名輔導老師傑克.庫曼尼是個標準的異性戀。他有五名子女,參加鐵人三項競賽,喜歡引用《鬥陣俱樂部》的臺詞,而且,撫養他長大的,是他的兩個母親。
相信我吧,身為同性戀不是一種選擇。生命夠苦了,沒有人會希望自己過得更辛苦,不管一個同性戀有多自信、多自在,他——或她——仍然沒辦法控制旁人的想法。我和女人手牽手看電影時,遇到過原本和我們坐在同一排的觀眾起身換座位,很明顯的,這種人認為我們在公共場所展現感情太令人作嘔,然而在我們後面的座位上,十來歲的小情侶正在寬衣解帶。曾經有人拿噴漆在我的車上寫「歹客」。我在學校裡曾經遭遇希望將子女轉給其他輔導老師的家長,如果問起原因,這些家長抬出的說法都是我的「教育理念」和他們不符。
貝瑞偉克太太打開皮包,掏出一張五十塊美金的鈔票。「謝謝妳站在我的立場看待這件事。」
「而且貴得很——」
而且我還知道,不要去夢想不可能發生的事。
「她只是個朋友。我們要幫她慶祝結婚紀念日。」
「我一直想當母親,」她說:「我本來以為那是因為我想讀床邊故事給孩子聽、看我的小孩在學校合唱團裡唱歌,或是一起去買畢業舞會的禮服,妳知道嗎,這些事讓我自己的母親快樂得不得了。我想要的,是孩子在長大之後能成為https://m.hetubook.com.com我的支柱,妳懂嗎?」她說:「一個每天打電話回來問候的人。一個在妳生病時願意半夜跑藥房的人。當妳不在的時候會思念妳,而且無論如何都會愛妳的人。」
「我猜,原因應該是要讓人瞭解任何東西都可以成為藝術,比方說,假如妳把尿斗或紙箱丟進博物館,這些東西就成了藝術。」
「最新快報是:不必淹死,也能看得到光線。」這時候我們都在泳池外,我開始發抖。我抓起自己的毛巾圍住了肩膀。
我立刻全身僵硬。她知道什麼事?她聽說了什麼?
其實,我沒什麼道理反對這次即興的外宿。我負擔得起一個晚上的旅館費用,或者說,至少我能夠說服自己。但是儘管如此,當我們拎著便利商店塑膠袋上樓入住時,我的心還是怦怦跳。我沒把自己的性向說出來,並不表示我欺騙柔伊,但性向不是可以拿來討論的好話題。假使她問起,我會誠實以對。雖然說,對同性戀心懷恐懼的人可能會另作他想,但是身為女同性戀,不表示我會藉機侵犯任何女性。然而這件事的另一個層面是,倘若你以為異性戀的女人不可能和男人之間維持純友誼,那未免太荒唐,但如果她發現自己處於這種狀況當中,可能不願意和那個男人分享一個房間。
「有什麼不對嗎?」我問道,帶她進我的辦公室。
我站起來,伸手拉柔伊起身。「歡迎歸來。」我說。
「什麼!為什麼?」
我們聊到她如何發現音樂治療(她小時候跌斷過手臂,必須開刀打鋼釘,當時醫院的小兒科有一名音樂治療師)。我們談起她的母親(她一天打三通電話給柔伊,老是討論些完全沒必要的主題,比方說前一天晚上CNN主播安德森.庫柏的報導,或是這三年來,聖誕節落在一星期當中的哪一天)。我們會討論麥克斯、他的酗酒問題,以及他成了永耀會牧師左右手的傳言。
「露西?」我對著電話大喊:「妳在哪裡?」我聽出電話裡有火車的聲音,以及像是教堂的鐘聲。
「負責協助處理死嬰的人員,」我邊說邊搖頭,「我還以為我的工作已經夠爛了。」
的確是不同,不只是因為沒有死嬰而已。上次柔伊的健康出現危機的時候,她的丈夫和母親都陪在她身邊。現在呢,她只有我。而我除了自己之外,哪裡懂得照顧別人?我不曾養狗,甚至連金魚都沒有,去年聖誕節校長送我的蘭花也死在我手上。
真的嗎?我心想,不知道自己這樣說究竟用意何在。
如果她剛剛說的話並非真心呢?如果她後悔外宿呢?還是說,她擔心我會在半夜裡爬上她的床?我站起來,敲敲浴室的門。「柔伊?」我大聲喊:「妳還好嗎?」
「我有幾個高官朋友。」走進咖啡店的時候,我這樣回答。我們都點了香草拿鐵,坐進店裡最內側的桌位。
「請叫我凡妮莎,」我說:「我知道妳該怎麼做。讓我來幫助妳的女兒。」
「當然是,」我氣憤地說:「媽,我不是變性人。」
我實在無法控制自己。這有點像是受邀到別人家裡吃晚餐,卻趁機跑進浴室裡去翻看藥櫃。我查找手機裡的通訊錄,想透過柔伊認識的人,讓自己對她有更進一步的認識。通訊錄上的人我大部分都沒聽過,這點可想而知。接下來是分類:匿名戒酒協會、當地披薩店,以及她工作的學校和醫院。
「我丈夫不相信心理醫師……」
我相信我生來如此,所以我相信異性戀的人也是同樣的道理。但是我相信大家都會愛上一個人,所以我可以合情合理地說,有時候你愛上的是男人,有時候你會愛上女人。我經常自問,如果我發現自己生命中最偉大的愛情,對象是個男人,情況又會是如何。吸引你的原因是人的本質,還是他們的特性?
我在電腦螢幕上叫出柔伊住院開刀的醫院首頁。接著在Google打上「子宮切除腹腔鏡手術」幾個搜尋關鍵字,想查找可能的併發症。
一九九八年十月我讀大三,那年,懷俄明大學的年輕同性戀學生馬修.薛柏遭人毆打致死。我不認識馬修.薛柏,我也不是政治激進分子。但是我和當年的男友跳上灰狗巴士直奔羅拉米,去參加懷俄明大學校園裡的燭光追思晚會。當時,我們被手電筒的光束團團包圍,老實說,我真的嚇壞了,不敢對自己承認受害者有可能是我。不敢對自己承認我過去是,而且一直會是個同性戀。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當你和人見面時,你絕對不會費心去問對方究竟慣用右手,或者他是個左撇子。
「她丈夫沒參加?」
「哇,」我說:「這下慘了。」
柔伊抬頭看著我。「沒有人知道。」她用指尖撫摸咖啡杯的塑膠蓋。我想,這應該夠了,打算看看腕錶,宣布時間到了。就在這個時候,她開口了。「醫院有個負責協助處理死嬰的人員,」她說:「事情發生過後,她到病房來看麥克斯和我,問我們打算怎麼處理寶寶。是不是要解剖,想要哪種棺材,或是決定火化。她說,我們也可以帶他回家。不曉得……也許把孩子埋在後院吧。」柔伊抬起頭看著我。「我仍然會為了這件事做噩夢。夢到我們埋了他,結果到三月融雪之後,我一走出門就看見骨骸。」她拿餐巾紙按了按眼睛。「對不起。我不太說這件事,我從來沒有說過。」
而且,我關上了門。
「柔伊?」
提起那個地方,彷彿有張網子罩住了我們兩人,我們都回想起當時救護車將她從為她舉辦的派對上帶走的一幕。我心不在焉地碰我的咖啡杯緣,我雖然每天都要輔導學生,但是,在這裡和她相處還是讓我很不自在。其實,我也不確定自己為什麼要邀她一起喝咖啡,畢竟我們不熟。
你看到了沒,我剛剛跳下來的時候風有多大?
她把頭轉過來,抬頭看高掛的輸血袋。「覺得像吸血鬼。」
「小雪而已,」我揮手道再會。「不必擔心。」
「如果我們分攤一個房間,價格就還好,」她聳聳肩:「再說,信用卡不就應該這樣用嗎?」她勾住我的手臂,拉我走進疾勁的風雪當中,對街剛好有一家便利商店。「牙刷、牙膏,我還需要衛生棉條。」我們走進商店,身後的自動門關了起來。她說:「我們還可以買個指甲油和髮捲,一邊互相裝扮,一邊熬夜聊男孩……」
「妳記不記得那個年紀,」我問:「當時一天當中最悲慘的事,是發現自助餐廳裡供應的午餐熱食是肉捲?」
我竭盡全力板起臉瞪著她看。「這個嘛……妳應該是得了癌症。」我說。
我終於憋不住,踢水浮上水面,柔伊踩水跟在我身邊。「小時候,我希望自己長大會變成美人魚,」她說:「還會將腳踝綁在一起,在城裡的公共游泳池練習。」
我不記得自己是在什麼時候發現其他女孩並沒有這種想法,但在這件事之後,我開始和其他二年級的小女生說一樣的話,表示自己迷的是傑瑞.帝許朋,傑瑞帥得很,他加入巡迴足球隊出征外地比賽,而且每天穿同一件牛仔夾克上學,因為演員羅賓.威廉斯曾經在機場等行李時摸過這件夾克。
當我終於讓我母親知道我是個同性戀的時候,她說的第一句話是:「可是妳那麼漂亮!」好像這兩個條件會互相排斥一樣。隨後她沒再說話,靜靜地走進廚房。幾分鐘之後,她走回起居室,在我面前坐下。「妳去YMCA的時候,」她說:「是不是還在使用女性更衣室?」
我們有不少共同點。我們都是在單親家庭長大(她父親過世,我父親則是帶著祕書私奔),都想旅行卻從來沒存到足夠的錢,也都曾經被小丑驚嚇過。我們都喜歡汽油的味道,討厭漂白水的氣味,同樣希望自己能和烘焙師傅一樣懂得搭配糕餅的軟餡。我們喜歡白酒勝過紅酒,寧願酷寒也不要酷暑,都覺得花生比葡萄乾好吃。而且,我們在公共場所碰到女廁大排長龍時,都可以堂而皇之走進男廁。
外面的人不是我的十年級學生,而是柔伊。
「就這麼說定了。」柔伊伸出手來,和我握手約定。
蜜卡拉還要再等兩年才會參加學測。我嘆了一口氣。「我會找勒文先生談談,」我說:「但是我沒辦法保證。」
「也許我們應該等個一會兒,再開車回家。」柔伊回答。
上次我到醫院,是為了探望垂死的母親。她被診斷出胰臟癌,大家都知道她的嗎啡劑量越用越凶,這是為了讓她能長期處於睡眠狀態中,遠離病痛的折磨。我知道柔伊不是我的母親,沒有罹患相同的病,但是看到她默不作聲、靜靜躺臥的樣子,讓我覺得再次體驗到同樣的經歷,彷彿在讀一篇我希望從來沒出版過的篇章。
「我不能收妳的錢。妳不能用錢幫蜜卡拉買下高分——」
醫生為她檢查,幫她輸血,我在一邊坐著等待。電視正在重播影集《六人行》,整個醫院裡寧靜無聲,幾乎像個鬼城。我不知道醫生是否也和我們一樣,因為風雪過大而受困。最後,終於有個護士來喊我,於是我走進柔伊的病房。她閉著雙眼躺在床上。
我不是供人實驗的基地。和圖書我不想當白老鼠。我對於自己的個人魅力是否可以改變其他人大腦的思維完全沒有興趣。
「我不覺得妳懂,蕭小姐。蜜卡拉從她還很小的時候,就一心想上哈佛。」
YMCA不可能有時髦的果汁吧,所以我們到Dunkin Donuts去喝咖啡。這家連鎖店在威明頓隨處可見,如果你站在其中一家門口,啐個口水就會碰到另一家店的大門。柔伊駕著她自己的車跟在我車後,到了停車場之後再停在我的車子旁邊。「妳那面車牌真不是蓋的。」我走出車外時,她這麼說。
十二點四十六分。
「才不是,」柔伊說:「那件作品最近才獲選為最具影響力的傑作,投票的有五百名左右的專家。」
柔伊頓了一下。「就隱喻的手法來說,」她指出:「這是最早的問題所在。」
「聽妳說話的樣子,好像妳已經六十歲了,」菈雅希說:「好像妳整個週末都要坐在家裡編織,身邊陪的是一百隻貓。」
「沒關係,妳儘管笑。」我溫和地說。
她雖然笑了,但有些感傷。「比較像是《空洞的子宮》吧。」柔伊說完話,就陷入自己的思緒當中。我拉著她走出去,街上有家咖啡館的拿鐵好喝得令人咂舌,而且他們的拉花才真的叫藝術。
接著,我想到麥克斯。「我記得她有親戚在你們的教會裡。」我大聲說。
我點點頭,看著護士走出去。她隨手關上門。「柔伊?」我輕聲喊她。
為什麼登上大銀幕(in a movie)和看電視(on TV)說法不同?
我坐在床緣。「完全不一樣,」我說:「而且,妳不會有事的。」
「甜心,」我回答:「妳在說教。」
接著我們互望了一眼。「NASCAR車賽。」我們異口同聲地說。
這地方顯然是為都市的生意型男重新裝潢的旅館,這些人應該偏愛格子毛呢被和白熾燈,冰箱酒櫃裡還擺了馬格麗特雞尾酒飲料。柔伊拉開窗簾,俯視波士頓公園。接著,她脫掉靴子,跳到一張床上。最後,她伸手去拿購物袋。「嗯,」她說:「我來打開行李。」她拿出一藍一紫的兩根牙刷。「妳有沒有特別喜歡的顏色?」
「好了,我該走了。」我說:「十五分鐘後要去接柔伊。」
「別忘了要加上紙箱。還要有扇窗戶。這樣,作品的名稱才可以叫做《有窗的子宮》。」
我是那種事事會往壞處想的人。碰到有朋友搭飛機,我會上網查班機抵達時間,確定班機沒有墜毀。我只要出城,就會拔掉所有的電器插頭,以防供電突然不穩。
我三十四歲了,你是不是以為人到了這個年紀就不會去在乎別人的看法?我倒認為如果你曾經遭到火焚,那麼你一輩子不可能接近火堆。
「我在這邊嘮嘮叨叨講我的愛情生活,妳呢,妳一個字也沒提過……」
「我不能相信,」柔伊重複自己的話,她的聲音細如游絲,讓我幾乎可以收進口袋裡。「我們竟然把錢浪費在旅館住房上……」
聖誕節前夕,YMCA的游泳池很安靜,水道上為數不多的人有我、幾名年長的泳客,和偶爾出現的復健病患。柔伊和我的這場戲在泳池一角上演,但沒有人注意到。
她吃了藥,睡得很沉,燈光下,她的睫毛在臉頰上投下藍色的影子。她的雙手平放在被單外,彷彿想為我獻上某個我看不到的東西。她的左側有另一袋輸血用的血袋,內容物經由怪異的管子滴入她手肘內側。
對於這兩個問題,我都不確定該如何回答。
在那個年頭,我不免有些煩惱,擔心自己沒辦法融入兩邊陣營的任何一方。我從來沒和女人在一起過,我害怕那樣的關係會平淡無奇,與我和男人鬼混的時候一樣。而且,如果我並不是真的同性戀,只是性冷感,那怎麼辦?再說,這個新的社交圈還有一個我沒有考慮到的問題,那就是預先設定的推測。當你看到一個女人的時候,你會認為她一定是異性戀(除非你剛好去參加「藍色少女合唱團」的音樂會或是職業女籃賽)。只有少數特定的女人會在額頭上標明「蕾絲邊」,何況我偵測同志的雷達還沒能開始精確運轉。
幾個月前,我聘僱柔伊為一名自閉症學童進行治療。這孩子在我的學校讀了六年,據我所知,他從來沒和任何一名老師說過話。她的母親聽說了音樂治療課程之後,要我試看看是否可以在本地僱用治療師來協助她的兒子。我得承認,我第一眼見到柔伊時心裡並沒有太大的期待。這個出生於七〇年代的女人被丟進了另一個千禧年,看起來有種不合時宜的感覺。然而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柔伊就成功地讓男孩和她一起即興演奏。學生家長認為柔伊很傑出,校長則因為我找到了柔伊,而認為我的決斷英明。
我懂,一個失去太多的人的確會視這種飽滿的感受為慰藉。
我抓起出勤表,就像預言一樣,露西.杜伯瓦的紀錄是:缺席。
這時電話響了,我迫不及待地接了起來。「喂?」
我伸手揉亂頭髮,但是這一點幫助也沒有。「我本來想殺了妳,」我說:「但是仔細想想,讓妳活著去見那個旁遮普來的傢伙絕對會讓妳更痛苦。」
「不公平。」我簡短地說,「我今天接到的電話也不公平。妳記得布里格姆婦女醫院的醫生嗎?醫師說他們做了些檢驗。」柔伊搖頭。「我得了癌症。子宮內膜癌。還有,等等,我還沒說完,得了癌症竟然還算幸運。因為是早期發現,只要動個小小的子宮切除手術,我就會好得不得了。這是不是太棒了呢?我是不是該感謝我的幸運之星?我是說,接下來還要發生什麼事?從我家二樓掉個鐵砧下來砸中腦袋嗎?還是被房東趕出來?」她站起來繞圈圈。「你可以出來了。」她對著牆壁、地板和天花板大吼:「管你在製作什麼隱藏攝影機節目,管你是誰,竟敢決定我這幾年來的遭遇!我受夠了。我受夠了,我——」
「我才想問妳在做什麼?」我回答。當她坐起身子之後,我才發現自己救的是什麼人。「柔伊?」
醫生說自己是「執行業務」,這個說法會不會有點讓人沮喪?
「『向主揚聲歡呼』,」我引述讚美詩。她眨眨眼,彷彿我終於開口用她的語言說話。「聽我說,杜伯瓦太太,我不知道什麼方法幫得了露西,但是妳我目前的努力似乎都沒有成效。也許妳有教會裡的所有會眾為露西祝禱,但如果我是妳,我會找個備用工具,以防萬一。」
「典型的學習落後生……」
我坐在辦公桌前面,什麼事也沒辦法做。
「凡妮莎,」聽到柔伊說話,我跳了起來。她舔了舔乾燥又蒼白的嘴唇。
為什麼這會有關係?
我併緊雙手指尖弓身下潛,抓住她的手將她往上拖。當我們接近水面時,她開始掙扎,但當下我的腎上腺素發揮了全效,於是一把將她拖出泳池外,我跪在她身邊,當她邊咳嗽邊翻身側躺的時候,我帶出來的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她身上。「搞什麼,」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妳到底在做什麼?」
我完全不可能有那種感覺。
「我曾經對一名學校英文系的主任說我最喜歡《羅蜜歐與茱麗葉》,」我說:「結果她告訴我,說我對藝術一竅不通。」
我握住她的手。這是我第一次握柔伊的手,她的手好小,像隻鳥。她的指頭長了繭,應該是吉他弦磨出來的。「我剛剛撥電話給妳媽媽,但是沒找到她。我是可以留話,但是我覺得,也許——」
然而我還是很小心。雖然大部分的學校輔導老師認為關門為學生進行私人諮詢稀鬆平常,但是我從不關門。我辦公室的門永遠留一道縫,如此一來,沒有人會問裡面進行的諮詢是否合法,是否可以打斷。
「B型血。」我試著開玩笑,但是我們都沒笑。「醫生怎麼說?」
我開始拉扯門把,再次喊她的名字,接著用全身的力量撞門,門鎖彈了開來。
這個頓悟彷彿一陣向我當頭撲來的颶風。我發現被我貼上「友情」標籤的這段關係——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其實不止於此。我明白我希望從柔伊身上得到我永遠無法得到的感情。
和我有最長久關係的女人是菈雅希,她是我的髮型設計師。我每四個星期會去找她一次,請她將我的髮根染成金色,剪個有型的俐落短髮。今天菈雅希顯然是怒氣沖沖,憤怒的剪刀聲加重了她說話的語氣。「嗯,」我瞥著鏡中倒影的瀏海。「是不是有點短?」
「家人安排好的婚姻!」菈雅希說:「妳相信嗎?我們在二十年前從印度來到這裡,現在當然是美國人。拜託欸,我父母每星期要吃一次麥當勞。」
麥克斯仍然在通訊錄上。我不知道該不該打電話給他。我不曉得柔伊會不會希望我撥電話。
我經歷過這個階段,所以我知道該如何反應,如何假裝。畢竟,我寧願只擁有她的一小部分,也不願全盤皆空。
「我不能……」柔伊喃喃地打斷我。
柔伊https://m.hetubook.com.com沒有回答。我聽到流水聲。
她坐在自己的床上,和我面對面。「我是雙魚座。」
「其實,」我承認:「我到現在還是這樣。」
我不解地眨了眨眼。「這是好事嗎?」
第三天,她在家門口等我。「綁架我,」她哀求:「拜託。」
「齒齦炎……」
「看吧,妳已經喜歡上這個造型了。如果妳不喜歡,妳會忙著哭,沒時間開玩笑。」她接下我遞給她的錢。「開車小心。」菈雅希警告我:「已經開始下雪了。」
「我還可以告訴妳幾個字,」她帶著誘騙的語氣說:「客房服務。」
「有裂縫的消音器。」我說。
「後來呢?」
她又笑了。「我得了癌症,」她難以置信地說:「我真的得了癌症。」
不知怎麼的,我對這個說法存疑。才剛呱呱墜地的孩子不可能懂得什麼是高中履歷,絕對是積極又熱心的父母代為計畫。我在念書的時候,「直升機父母」這種名詞根本還沒出現。現在的家長看頭看尾,什麼都要管,讓孩子忘了怎麼當孩子。
「有的。」我猶豫了。「她是我的朋友。」
「她是虔誠的基督徒嗎?」
你差點撞到那棵樹!
「只要當過輔導老師,一輩子都會是輔導老師。」她回答。「我說過了,我不是要自殺。其實,恰恰好相反。躺在池底的時候,妳能夠感覺到心跳一路震動到指尖。」
「嘿,」在一段詭異的沉默之後,我終於說:「孩子的事,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
「那麼妳是不是同性戀,對我來說又有什麼差別?」柔伊說。
上個週末,柔伊和我去參觀了羅德島設計學院的藝術博物館。當時的展覽是一間空洞的房間,邊緣放了些紙箱。我一屁股坐在紙箱,遭到博物館警衛出聲制止之後,我才發現我不小心讓自己成了展覽的一部分。「算我庸俗好了,」我當時說:「但是我還是喜歡呈現在畫布上的藝術。」
「我不相信我竟然有辦法逗妳笑出來,妳這時候不是該抱怨天堂種種,或是和上帝劃清關係之類的嗎?告訴妳,柔伊,妳這個癌症受害者實在當得不盡責。」
正如我所知,無論我自以為多瞭解柔伊.巴克斯特,我不認識的部分一定更多。
眼前的場面很清楚,我是買下破損家具的買家,而且確定自己有能力修復。我拯救過賽狗場的競賽獵犬,我知道怎麼協助撒謊成性的人,所以,我才會在學校擔任輔導老師,因為天知道,這個工作帶來的不是金錢也不是成就感。因此我對柔伊.巴克斯特產生的立即反應,也就是幫助她重新打起精神,並沒有讓我自己感到太驚訝。
那是不可能的,我想。但是她說的沒錯,在這種風雪中開車回家不但笨,而且魯莽。
柔伊笑了。「不是。是在開始編列清單,寫出他所有令妳難以忍受的問題之前先死。」
「我是打算說,軍事風格是明年春天的主流……」
多重人格的人如果想自殺,這案例算不算謀殺?
我的車牌號碼是VS─66。羅德島州車牌的數字一向不太大。有些人甚至在遺囑裡將兩個或三個數字的牌照號碼留給親友,某位州長競選人一度以反車牌貪腐來當作競選政見。如果你的車牌號碼和我一樣是由名字縮寫和小號數組成的,那麼你有可能是黑幫大老。但是我知道怎麼擺平這些事。在我登記新車當天,我會給每個辦事員帶半打啤酒,問他們能怎麼幫我的忙。
明天是她結婚十週年紀念日,我看得出她很擔心這個日子。這個週末,柔伊的母親黛拉到聖地牙哥去參加生活輔導員的討論會,所以我提議一起做些麥克斯無論如何不可能做的事。波士頓的王安劇院有芭蕾舞劇的演出,柔伊立刻訂了票,舞碼是普羅可菲夫的《羅蜜歐與茱麗葉》。她告訴過我,麥克斯從未喜歡過古典芭蕾舞劇。他不是批評男舞者的胯|下,就是呼呼入睡。
露西的母親猶豫了。接著,她在轉向走廊轉角之前回頭看著我,對我點頭。
「留下來過夜好了,」柔伊說:「附近有不少旅館——」
我要順便一提,答案是否定的。我多半在小隔間裡換衣服,而且大多數的時間都盯著地板看。如果有其他女人發現我這個穿紫色泳衣的女人是個同性戀,我可能比她更不舒服,甚至更有感覺。
她拿紙巾擦了擦眼睛。「我不明白。我不是壞人,」柔伊說,她的嘴角抽搐:「我盡可能當個好人,我拿廚餘做堆肥,捐錢給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我會說『請』和『謝謝』,每天用牙線清牙縫,在感恩節自動自發到愛心廚房去當義工。我幫助罹患老年癡呆症、憂鬱症以及燒燙傷病患,想為他們的日子帶來一點美好的事物,讓他們有一點小小的滿足。」她抬頭看我。「結果我得到了什麼?不孕、流產、死嬰、血栓,還離了婚。」
十二點五十分。
我點點頭,從她的皮包裡拿出手機,這時候剛好有兩名護士走進來,要為柔伊做術前的準備。柔伊坐著輪椅被推了出去,我告訴她:「我幫妳打電話給她。」一會兒之後,我打開了她的手機。
「妳在開玩笑……」
「妳還好嗎?」我問:「這是這個小時內妳第五次上洗手間了。」柔伊走進浴室的時候,我拿起電視遙控器。我們有四十部電影可以選。「聽著,」我大聲說:「我們可以選……」我念出電影清單,螢幕上不停地重播亞當.山德勒的預告片。「我得看喜劇片,」我說:「妳有沒有在電影院看珍妮佛.安妮斯頓的那部片子?」
最先出現的本能是驚恐,畢竟,我已經吐光了肺部的空氣。隨後,我的指尖下、喉頭,和雙腿之間,都開始感覺到脈搏的跳動。我的心臟彷彿逐漸腫大,填滿了皮膚下方的空間。
菈雅希將理容椅轉個圈,再次朝鏡子推過去,然後縮了一下。
「可是,凡妮莎,」她問:「妳進到女性更衣室的時候……會不會偷看?」
「柔伊!我餓得胃壁都快被吸收掉了!」我瞥了時間一眼,從我暫停螢幕到這時候有十分鐘了,柔伊在浴室裡已經待了十五分鐘。
於是,我拿開放在柔伊胳膊上的手,垂著手臂,刻意在兩人之間製造出空間。「嗯,」我強迫自己笑著說:「我猜,妳恐怕甩不開我了。」
「謝……我不知道,感謝妳就是妳吧。」
「試什麼,自殺嗎?」
我完全沒料到柔伊有風趣的一面。她看世界的眼光奇特到足以讓我驚訝地大笑。
我瞥向她的身後,看到黛拉在廚房裡拿著鍋盤乒乒乓乓地準備晚餐。「我不是開玩笑,凡妮莎。對黃銅手鍊是否有益身體健康這種話題,任何正常人最多也只能忍受到這個程度了。」
我把這件事告訴我最好的朋友茉莉。我通常會在午夜過後和她通電話,一起剖析我和艾克之間的關係。我會和她一起準備歷史課的考試,一點也不想和她分開。只要計畫和她在星期六去賣場血拼,那麼在週末來臨之前,我會迫不及待地數日子。我們批評一開始約會就見色忘友的膚淺女孩,還發誓我們一定要形影不離。
起初,我並不知道那是誰。時間是早上六點半,我正在晨泳——唯一能讓我從床上爬起來的運動——我用自由式前進時,發現有個女人飄散著頭髮,緩緩地沉向池底。她敞開著雙臂,與其說下沉,她看起來更像是放手。
柔伊看著孩子們繼續玩下一趟。「在我住院的時候,我夢見了一個小女孩。我們坐在雪橇上,她坐前面,我抓著她。那是她第一次坐雪橇滑雪。夢境好真實,真的。我是說,風吹得我開始流眼淚,臉頰都裂了開來,而那個小女孩啊,我聞得到她洗髮精的味道,感覺得到她的心跳。」
「她會殺了我。」我咕噥地說。
我和她的母親在醫院碰面。醫院已經讓露西喝下排毒的活性碳飲料,將她帶到精神科病房住院觀察,防止她自殺。接下來要檢查的,是她對自己的肝臟和腎臟造成了多大的傷害。
「麥克斯沒這樣做?」我面帶微笑地問。
某個夜晚,我在棒球場上的客隊休息室裡失去童貞,對象是我第一個男朋友艾克。他是個溫和甜蜜的人,而且,他說我很漂亮。換句話說,他天天幹這種事。但是我記得自己事後回家,仍然搞不懂做|愛這檔事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整個過程汗水淋漓又呆板,儘管我真的愛艾克,但總覺得少了某些東西。
一個半鐘頭之後,柔伊坐著輪椅,從手術室裡被推了出來,送回病房。「她會手腳無力,要一陣子才會恢復,」護士告訴我:「但是她不會有事的。」
就算柔伊是,我也看不出這和信仰有什麼關係,好像杜伯瓦太太要求的是醫院裡要有傳教士,或是住院表格裡圈選自己的宗教。在這個為難的時刻,我看著珊卓拉.杜伯瓦站起來走向走廊,朝露西走過去。
當你的髮型設計師表現出畏縮的神情,絕對不會是好事。我的頭髮短到像是叢生在頭頂上的雜草。菈雅希張開嘴,我惡狠很地瞪著她看。「妳休想告訴我頭髮會再長……」
我不曉得該對她說些什麼。問她:妳好嗎?顯得太多餘。說:我很難過,似乎更糟糕。
「告訴全世界,」露西含糊地說:「我說:去你和圖書的。」
「妳有沒有什麼意見?」我喊著:「還是評語?」我再次查看播放清單。「我要決定嘍……」我停在螢幕上的訂購頁面上,因為我不想讓柔伊錯過片頭。我一邊等,一邊翻閱客房服務的菜單。一份丁骨牛排的價格幾乎夠我買輛小車,我也不懂冰淇淋為什麼一定要買桶裝,不能買單球,但是這些東西看起來比我自己在家裡準備的要可口得多。
柔伊不可置信地眨眼,目瞪口呆,接著爆發出響亮的笑聲。「我不相信妳竟然會說這種話。」
你大可說現在的世界和馬修.薛柏被殺的年代已經有了差別,但是在容忍與接納之間,仍然有細微的差距。這個差距就像是你只能搬進死巷獨居,或是你有鄰居願意將學齡前的女兒託你照顧個幾分鐘,以便她跑趟郵局。也許你可以帶著同性|伴|侶出席同事婚禮,但這段壕溝似的距離像把刀,切斷你和伴侶在其他賓客的私語聲當中翩翩起舞的可能性。
過去一個月以來,我一直嘗試想說服露西的雙親,要他們相信音樂治療是個有科學根據的治療方式,他們的女兒越來越孤立,透過這個治療,也許可以突破露西的心防。到目前為止,我還沒辦法取得他們的同意。珊卓拉和她的丈夫是永耀堂虔誠的信徒,他們一向不以治療身體病痛的方式來對待心理上的疾病。如果露西診斷出盲腸炎,他們可以瞭解治療的必要性。但是對他們而言,憂鬱症是一種晚上睡不著覺的毛病,參加讀經會就可以解決。
「說不定妳在日落之前還會染上壞疽。」
她搖著頭。「我看不出唱歌會帶來什麼差別——」
「我可不想太貪心,」柔伊回答:「我是說,一定有其他人需要來個螳蟲入侵或是得到豬流感——」
播號之後,電話直接轉到了語音信箱,於是我切斷電話。我覺得不該在語音信箱裡留下讓人擔心的留言,尤其是,她身在三千哩之外,在這個節骨眼上沒辦法為柔伊做任何事。我打算之後再試試。
每隔兩分鐘,我就會查看電腦螢幕角落上的時間。現在是十二點四十五分,這表示柔伊應該已經出了手術室。
「呃,顯然我長大沒變成美人魚。」
「沒錯。否則一開始他怎麼會知道該給她什麼藥吃?」我把圍巾繞在脖子上,兩個人頂著寒風往外走。
她上上下下打量著我。「我沒有惡意,」她低聲說話,彷彿有什麼陰謀。「但是妳可以添點新行頭。」
但這是我第一次聽她這樣說話。彷彿她在水中,而且正在迅速下沉。
水龍頭開著。衛生棉條的盒子還沒打開。柔伊昏倒在地板上,牛仔褲已經脫到了腳踝邊,血水浸濕了她的內褲。
杜伯瓦太太鼻翼歙張,我明白自己逾越了專業與個人信仰之間那道不成文的界線。「這個音樂治療師,」珊卓拉終於問了:「她有治療青少年的經驗嗎?」
「不是會下雪嗎?」
「或是在醒來時發現下雪的感覺?」
「吃到飽的烤肉?」我建議。
「我不覺得。我覺得這一切對我都沒有意義。」她搖搖頭,眼眶裡突然充滿了淚水。「對不起。妳今天早上到YMCA來不是為了聽我說這些話的。和我在一起真掃興。」
「我們,」菈雅希重複我的話。「說給我聽啦……」
柔伊為我的自閉症學生進行音樂治療的期間,我旁聽過一次療程。當時,她解釋:音樂治療師必須到病人所在的地點。當孩子進來時,她並沒有和他視線接觸,或是強迫他互動。相反的,她拿出吉他開始自彈自唱。男孩在鋼琴邊坐了下來,憤怒地迅速敲打琴鍵。接著,每當他停下來,她就會彈一段激烈程度相當的吉他。一開始,他對她的作法沒有反應,漸漸地,他停下來的次數越來越頻繁,等著她做出音樂上的呼應。我發現這是他們兩人的對話,先是他說,然後輪到她。他們只是用不同的語言交談。
「我不是這個意思,」女人帶著僵硬的微笑打斷我的話:「蜜卡拉要努力才能得到高分。我只是……想表達我的感激。」
「沒錯,」貝瑞偉克太太說:「所以她才會參加學測準備課程。」
「我有個學生飽受憂鬱症折磨,」我說:「她進進出出醫院好幾次了,課業嚴重落後。我打算請妳來幫她做音樂治療。」老實說,我並沒有真的想到柔伊和音樂治療,至少,露西.杜伯瓦的個案的確是沒有。但是在說出口之後,卻發現這個安排似乎不無道理。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沒能有效地幫助露西,這孩子自殺過兩次。她的雙親非常保守,不願意讓露西找心理醫師諮詢,接下來,我只需要說服他們,讓他們明白音樂治療不是某種現代巫術。
菈雅希停了下來。「所以呢?」她說。
我必須鄭重地指出,我有很多異性戀朋友,這些女人對我不具有特殊的吸引力,但是我喜歡和她們共進午餐,或是一起看個電影之類的。但是在這麼多年之間,仍然有幾個人能夠勾起我心裡的火花,讓我想到如果。我和其中有些人刻意保持距離,因為我不是受虐狂。我聽過太多次:問題不在妳,是我。
我低頭看她,想知道她是不是在開玩笑,但是柔伊又進入了夢鄉。
拯救別人的性命是一件相當了不起的事。
我不曉得。但是我知道,我現階段的生命並不是我的永恆,現在不是。
最讓人驚異的是,即使我大聲說出來,世界也不會因此停止運轉。
凡妮莎
她咧嘴一笑。「是啊。我們雙魚座的人是特殊品種。」她又開始翻袋子,找出一盒衛生棉條。「我馬上回來。」
好傢伙,剛剛簡直是酷斃了。
「我不相信……」
「說不定,如果妳告訴他們——」
「真的嗎?」柔伊回答。
我正想去找亞列克.勒文,要他再給蜜卡拉.貝瑞偉克更低的分數時,辦公室外面的接待室傳來哭聲。「不好意思。」我說。我確定那是一個小時之前來找過我的十年級學生,她的月經晚了十二天,而她的男朋友在和她發|生|關|系之後立刻甩了她。我抓起面紙盒——說真的,輔導老師可以去為面紙廠商背書了——走了出去。
這讓我們笑得更厲害了,連輔導室的祕書都探頭進來看我們是不是安好。到了這個時候,我的眼底都是淚水,肚子也開始痛了。「我得切除子宮,」柔伊說,上氣不接下氣地彎下了腰,說:「結果我笑到停不下來。我是哪裡有問題?」
「雞?」我說:「真的嗎?」
柔伊抬起眼睛,喉嚨深處冒出咯咯聲響,她伸手摀住嘴巴,強壓下笑聲。
我知道她為什麼要對我吐露心聲。這是同樣的道理,孩子會走進我的辦公室,向我坦承他們在每次進餐後都會強迫自己把食物吐出來,或是趁洗澡獨處時拿剃刀自殘。有時候,將心裡的話對一個陌生人說出來會比較容易。問題是,當你對某個人掏心掏肺的同時,對方也失去了「陌生人」的立場。
幾個星期前,我向柔伊提過這個一年級女孩,她罹患憂鬱症有一段時間了。這不是她第一次在病發時打電話給我。
「我知道。」我伸手抓抓自己刺蜻般可笑的髮型。「我只是……我不想讓妳以為我有所隱瞞。」
「哈佛不會在乎蜜卡拉的社會科是不是拿B+,哈佛要的是她在大一認清自己是怎麼樣的人,要她找出自己喜歡做的事。」
當我在馬修.薛柏守靈夜上對我大學的男朋友泰迪自白時,最精彩的故事出現了:他也向我坦白說出一切。在大學生活中,我們這兩個同性戀一直竭盡全力去扮演異性戀的角色,如今終於快樂地表明自己的同性戀性向。我們仍然會依偎擁抱,但彼此都鬆了一口氣,因為我們不必再(徒勞無功)地嘗試去勾起對方的欲|火,或是假裝受到吸引。(當我對一些異性戀表示我在大學時期曾經交過男友,和他上過床,而且徹徹底底睡過這個男人時,那些人總是難掩驚訝。我是同性戀,但這並不代表我不能和男人發生性關係,只是說,那不是我最想做的事。)在這個共同的、新發現的戀愛傾向覺醒之後,泰迪和我到普文斯敦去共度陣亡將士紀念日的週末假期。我們和商業街上那些踩著高跟鞋來來去去的變裝皇后互相搭訕,和海灘上穿著丁字褲、抹了助曬油的猛|男們眉來眼去。我們到「船臺」酒吧參加了一場下午茶舞會,之後又到「彩衣酒吧」去,那是我這輩子首度看到這麼多蕾絲邊齊聚一堂。世界彷彿在那個週末顛倒過來,異性戀成了反常的角色,不再是規範。然而,我也不覺得自己屬於那個地方。我從來不是那種只和同性戀來往、夜夜笙歌,或是狂放墮落的同志。我不是男人婆。還好我不必靠摩托車過日子,因為我連怎麼騎都不知道。不是的,我比較喜歡穿著睡衣,在晚上八點鐘準時收看重播的《怪醫豪斯》。所以這也表示我碰見的女人多半是異性戀,而不是女同性戀。
「現在是一月!」我點出事實。
「能碰到妳真好,」我聽到自己的聲音說:「我本來就想打個電話給妳。」
柔伊恢復意識之後,仍然虛弱到無法坐起身子。「別擔心……」她低聲說:「這種情況……常常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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