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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妮莎的妻子

作者:茱迪.皮考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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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四 終於

曲四 終於

「也是。」我表示同意。
「我得走了。」我喃喃地說,抽身想離開。我掏出口袋裡皺巴巴的錢放在吧檯上,然後抓起吉他硬盒,急急忙忙地走向停車場。打開車鎖的時候,我的手依然在顫抖,我看到凡妮莎站在酒吧門口。在我關上車門發動引擎之後,我仍然知道她開口喊我。
黎拉為自己施打海洛因的那個晚上,我會在愛莉家閒蕩不是沒有原因的。
試想,如果生命裡有五聲音階該有多好,不管你往哪個方向走,都不會敲錯音符。
會眾發出低吼,舉高了手上的看板。
酒保丟了枝筆給我,我攤開小紙巾,寫下一到八這幾個數字。「哪些曲子,」我問:「可以收錄來形容妳?」
這會兒,酒吧裡的燈光暈黃,我的臉頰泛紅,儘管我坐著,卻依然覺得頭昏腦脹。和麥克斯結婚的那段期間我喝得不多,先是出自於對他的支持,接下來是因為我想懷孕,就是因為我不太喝酒,所以酒精對我的作用更猛烈。我伸手想拿凡妮莎面前一小碟橄欖旁邊的紙巾,手上的汗毛刷過她絲質襯衫的袖口。這讓我打了個冷顫。
凡妮莎彷彿聽到了柔伊的召喚,恰好在這個節骨眼邊解開外套的鈕釦邊走進起居室。「是不是有人在喊我?」她問道。柔伊走向她,在她嘴上啄了一下當作問候。
「豎琴呢?」
〈我太性感〉(I'm too sexy);
在那一瞬間,我什麼聲音都聽見了。我聽到自己低沉的脈搏、房子嘎吱作響、飛蛾沉重的翅膀撲打著窗戶玻璃,也聽到街區某處傳來嬰兒的哭聲。
你們不知道不義的人不能承受上帝的王國嗎?不要受迷惑了。無論是淫|亂的、拜偶像的、通姦的、做孌童的、同性戀的、偷竊的、貪心的、醉酒的、咒罵的、敲詐的,都不能承受上帝的王國。
艾美.曼恩。安妮.迪芙蘭蔻。達米安.萊斯。豪威.戴依。
「我也瞭解我自己。如果妳以為這代表我要開始穿皮衣騎哈雷,那妳就太不瞭解我了。相信我,我自己也很驚訝。我完全沒想到自己會有這個轉變。」
「我不是來評斷妳的,」寶琳解釋:「我只是來提出我對聖經的觀點。」
「露西,這位是巴克斯特女士。」
我也舉起自己的杯子,但是我沒喝。我想到了麥克斯。
我真希望在我的成長過程中,有克萊夫牧師這樣的父親引領,他能理解一件事:或許我過去走得跌跌撞撞,但在他眼裡,我的未來依然充滿契機。他沒把焦點放在我過去做過的錯事上,反而是讚美我做過的好事。上個星期,他請我到一家義大利餐廳用餐,慶祝我三個月滴酒未沾。他一開始要我在做禮拜時出來讀經,這天下午,則要我為教會的雞肉派餐宴採買,一步一步地將教會的責任交付給我。
就在這對少男少女將屍體從蜘蛛穴拖到高中體育館研究的時候——他們接下來會發現所謂的屍體其實還活著——瑞德把頭探進了臥室。這時我已經躺靠在床上他的位置,我向他豎起了大拇指。看得出來,當他發現麗蒂坐起來,再次回到活人的世界時,臉上跟著露出了寬慰的表情。他退出臥室,隨手關上房門。
「妳起碼聽我唱過上百次了——」
我曾經愛過,但從來沒有這樣的感受。
「妳是說,妳不想讓我開溜。」露西說。
我沒辦法直視他的眼睛,但是我的臉頰開始脹紅。
「走吧,」艾爾金說:「如果我們沒準時把材料帶回去,婦女會的成員絕對會冒火。」
克萊夫牧師對著我微笑。「你啊,麥克斯,是個貨真價實的禮物。」
但是,當一群以上帝來掩飾恨意的人為我祈禱時,我是否真的願意接受?售票口前方有好幾個朝氣蓬勃的美少女在發送傳單,上面寫著:我天生金髮,你選擇當同性戀。她們的意圖鮮明,依我看,聲稱自己是「好基督徒」的說法,不過是蛋糕外層加了砒霜的糖衣。「你為什麼會想要做這種事?」我問麥克斯:「一部電影有打擾到你嗎?」
我笨拙地拍拍她。我是說,難道你可以回個擁抱給離了婚的前妻嗎?和她一起購物的女人個子比較高,也年輕一些,她的頭髮剪得像個男孩,本來應該要微笑的嘴角卻僵硬地閉了起來。我朝她伸出手。「我是麥克斯.巴克斯特。」
「妳認識露西.杜伯瓦嗎?」
「我真的很期待和妳一起進行療程,露西。」我說。
威爾可合唱團。藍色少女合唱團。愛莉森.克勞斯。
「沒有,」麥克斯說:「滴酒不沾。」
我納悶地想,不知道麥克斯認不認識她。

只是,我不想當那個讓她失望的人。
「我挑幾首曲子讓妳選,」柔伊說:「〈奇異恩典〉、〈九月結束時請叫醒我〉,或是〈再見黃磚道〉。」
柔伊穿過廚房門口走了進來,凡妮莎跟在她身後。「別這樣,」凡妮莎懇求她。「如果妳和黑人約會,妳難道會邀請奉行白人至上主義的三K黨徒來一起討論?」
昨天晚上,當我們臉紅氣喘著停下來的時候,柔伊說:「接下來呢?」
女性友人會為妳做一些事,讓你認清事實。她們會讓妳知道你的牙縫間塞了菜渣、穿某件牛仔褲會讓妳的屁股顯得特別大,或是妳實在讓人難以忍受。她們會平靜地說出來,而且不必遵循時間表,和丈夫傳遞的訊息完全不同。她們會說實話,因為妳有必要聽,但是實話不會改變妳們之間聯結。一直到現在之前,我可能完全沒有這個領悟。
露西打個呵欠。
雨水落在柔伊的頭髮上,她的雙眸也跟著閃閃發亮。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時候想起這件事。「剛才和我在一起的女人,」柔伊說:「凡妮莎,她是我的新伴侶。」
「嗨,露西,」柔伊說:「真高興能再次看到妳。」
「啊,」我說,終於有事可做,這讓我好感激。「讓我來。」
「也許我可以回答。」有個男人說話了。他有一頭白髮,比麥克斯幾乎要高個六吋。我認出他來,我曾經在新聞中看過永耀會的牧師。「如果不是因為同性戀在這裡推銷他們的行事進度,我們也不會出現。如果我們坐視不管,有誰會來確保我們偉大的國家不會成為一個人人有兩個母親的地方?更何況上帝眼中的婚姻,要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兄弟和姊妹,我們來到這裡,是因為基督徒如今已經成為少數!同性戀聲稱他們有發聲的權利,是嗎?那好,我們基督徒同樣也有!」
「我真的很難過,瑞德。」我說:「只是不知道這樣說是否幫得上忙就是了。」柔伊和我都曾經到診所去檢查不孕的元兇。我不太記得造成我精蟲數量低下的原因,也不太清楚參與競賽的兵士為什麼活動力不夠旺盛,但是我記得這與遺傳有關。也就是說,瑞德可能和我同病相憐。
當她離開之後,柔伊淚眼汪汪地抬頭看我。「再開明也不過如此。」
聞起來有妳的味道,凡妮莎說。沒人會想離開這個地方。
「一樣。」瑞德回答。他用懷疑的眼光看著我手上的紙袋。
她跳了起來,彷彿做錯事、當場被逮的現行犯,臉上還掛出大大的笑容。「汪達!」她對一個有些面熟的女人打招呼。「電影好看嗎?」
她走進起居室,靠向椅背用雙手環住我的時候,我正愣愣地瞪著報紙上的社論發呆。「有沒有別的讀者投書評論警察局長的醜聞?」
這和與男人接吻不同。比較柔軟,比較像直覺反應,也比較平等。
「妳接受點歌嗎?」
我讀過有關這部電影的報導及爭議。我開始想,基於矚目的程度非凡,說不定我們應該改看那部片子。直到我們越來越接近戲院的時候,我才發現繞著戲院打轉的不是排隊購票的人潮。這些人是來示威的,而且還帶著標語。
我一直覺得她很嬌弱,和我想像中的天使一樣,輕盈又細緻,漂亮到讓人不敢久久凝視。但這會兒她似乎很頹喪。她的下眼圈出現半月型的藍暈,嘴唇乾裂。她的雙手——當她沒在撕紙巾的時候——正在發抖。「妳要我扶妳回房間上床嗎?」我輕柔地問。
「就是啊。我現在還是買有機葡萄和萵苣,」她回答:「活到老,學到老,對吧?」
這個吻也許只有一分鐘,說不定持續了一個小時。我只意識到這個吻,知道她擦過我身軀的肌膚有多麼柔軟,還有——到這個時候我才領悟——我等了一輩子,就是為了這個人。
「好,妳也看到了,蕭小姐今天會陪著我們,這是因為我們想確保妳不會又有急事要到別的地方去。」柔伊告訴她。
「這是什麼意思?」
柔伊問我在做什麼,我告訴了她。她說,她從來沒有像那一刻那樣的愛我。
「……但是妳仍然覺得我們的關係是錯誤的。」
但是,這絕對是個好的開始。
開車到了戲院之後,我驚訝地發現這地方有一大群人、這部沒什麼大道理的愛情喜劇片已經上映了好幾個星期。另一部上映中的《七月》是獨立製片電影,在報紙上有大篇幅的介紹,因為女主角是個還不到十三歲的偶像歌手,另一個理由是電影的主題:這不是羅蜜歐與茱麗葉的愛情悲劇,而是茱麗葉與茱麗葉的故事。
麥克斯
妳有沒有注意到別人的家裡都有個味道?我第一次到凡妮莎家裡時,曾經這樣問過她。
我一度盲目,如今得以明視。
但是我跌跌撞撞地衝進浴室,打開燈,看到鏡子裡的凡妮莎回瞪著我。
露西突然站了起來,她的動作太過猛烈,撞翻了椅子。「我恨這首歌,我恨這首歌!」
麗蒂久久地凝視著我,彷彿她過去從沒好好看過我似的。「對,」她喃喃地說:「就是這樣。」接著她輕輕蹙眉。「那你為什麼醒著?」
「嗯,」寶琳看著她說:「我認識的每個同性戀認同者都有類似的經驗。」
我真想知道柔伊想到哪裡去,是未經開發的海灘?去看冰原中間隆起的藍色冰河?或是到巴黎塞納河畔,去看擺滿書的舊書攤?
「妳知道嗎,我在天主教的教理班讀了十年,」凡妮莎說:「我很確定聖經提到一夫多妻制是個好制度。還有,我們不該吃扇貝。」
某個週末,我到愛莉家去過夜。夜裡我跳下兩人同睡的床,去走廊上偷看。她母親的房門沒關,半夜三點了,但是房裡沒有人。黎拉的門一如往常緊緊地關著,但是下方的門縫有一道紫色的光線往外照。我轉動門把,想知道她是不是還沒睡。她的房間簡直像個魔幻祕境,除了煙霧繚繞之外,還有一道道薰衣草色的光線,映射出紫光的海報彷彿活了過來,十分立體。其中某張海報上有個有花型眼窩的骷髏頭,而且似乎正朝著我接近。黎拉張大了眼睛躺在床上,手臂上纏了一條橡膠管。我抽過血,曾經在診所裡看過這種管子。黎拉攤開的手掌上有個注射筒。
「當然可以。」
〈裸奔〉(The Streak);
「有啊,」露西的腦袋往後仰,彷彿一朵細瘦花梗撐不住的蒲公英。「如果我這幾堂課缺席算不算曠課?」
「妳母親是我見過最開明的人。」
「克萊夫牧師現在在裡面陪她。」瑞德加了一句。
同性戀。上帝厭惡你們
我期待的是凡妮莎立刻否決我這個說法,但是她卻思考了一會兒。「如果妳在失去孩子之後,沒有一直努力試圖振作,那麼,當麥克斯需要援手時,妳也許幫得上忙。但是我剛剛聽了妳的話之後,我覺得麥克斯在遇見妳之前,可能就已經受到了傷害。如果真是這樣,那麼,不管妳如何修補他的傷痛,他遲早會再度崩潰。」她拿起杯子,一口乾掉。「妳知道妳需要的是什麼嗎?妳必須放手。」
「什麼?不是啦!」柔伊說:「妳在說些什麼?我已經拿到碩士學位了!」
「寶琳曾經尋求『出埃及全球聯盟』的協助,也曾在『以愛戰勝同性戀傾向』(Love Won out)的研討會上,說出她擺脫同性戀身分的心路歷程。我想,如果我們開口,她一定會樂意和柔伊分享經驗。」
柔伊和我參加過她一個病患的婚禮。那是個猶太婚禮,真的很美,我從來沒見過那樣的服飾和傳統。新娘新郎站在棚子下,大家用我聽不懂的語言祈禱。到了最後,祭司要新郎踩破一個用餐巾包起來的酒杯。他說:祝你們的婚姻長長久久,和修補這個杯子碎片所需要的時間一樣長。事後,當賓客上前恭賀新人時,我溜到棚下,拿走餐巾下的一小片玻璃碎片。我在回家的路上把碎片丟進海中,這麼一來,酒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修補完成,這對夫妻一定會永遠生活在一起。
三月初的某個星期六,我落了單。凡妮莎到舊金山去參加朋友的婚禮,其實這樣也好,因為那天我要做的事比平常更多。凡妮莎在幾個月前和我提起的學生露西.杜伯瓦,剛結束波士頓麥克連醫院六個星期的青少年憂鬱住院療程回家,她馬上要回學校了,而我即將開始她的音樂療程。我讀了不少有關青少年心理、憂鬱症,以及如何透過音樂來治療情緒障礙的書籍。
「從前,我和妳一樣,」她告訴柔伊:「我和一個女人住在一起,深愛著她,把自己當成同性戀。某次,我們一起去度假,在餐廳吃晚餐的時候,女侍先記下她點的餐,然後轉頭對我說:『先生,你想點些什麼?』告訴妳,我當時的外貌和現在不一樣。我的穿著打扮像個男孩,走路也像。我想讓別人以為我是男生,這樣,女孩子才會愛上我。我深信自己生來如此,因為自從我有記憶以來,我就和旁人不同。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件長大後就不曾再做的事。我拿出旅館房間床頭桌裡的聖經,開始閱讀。巧的是,我一翻開就看到《利未記》:人若與男人苟合,像與女人一樣,他們二人行了可憎的事。我不是男人,但是我知道上帝說的是我。」
「我不覺得她會想聽教會的看法。」
露西聽到這句話,又縮回原來的殼裡。願意暢談離家旅行的女孩消失了,她回到原來那個撇著嘴、眼神憤怒、雙臂交疊的孩子。她往前踏進了一步,卻後退兩步。「妳想試試木琴嗎?」柔伊又問了一次。
「她已經來了。我回屋裡就是去邀請她。」
「你說的對。我也沒說錯。世上沒有生理屬性是同性戀的人,我們全都是異性戀。但是我們當中有些人會因為種種不同的理由,陷入同性戀的問題當中,而無法自拔。沒有人會選擇去吸引同樣性別的人,麥克斯。但是我們可以選擇如何對這種感覺做出回應。」他往前靠,把雙手放在雙膝之間。「小男孩不可能生來就是同性戀,他們是被教養出來的,禍首是控制慾過強的母親、把自己的滿足感建立在兒子身上的人,或是過於疏離的父親,他們迫使孩子不得不以錯誤的方式,從其他男性身上得到接納。同樣的,對小女孩來說,太冷漠的母親會讓她們得不到日後發展女性特質的典範,而且,她們的父親通常也不會陪在身邊。」
克萊夫牧師看著我。「我想說的是,麥克斯,別生她的氣。她不需要你的怒氣。她需要的,她應該要得到的,是你的恩典。」
「我可能會找水井公司,」我說:「不過,這純屬個人意見。」
在X光透視眼鏡事件之後,我學到了教訓,知道所謂的鲸牙不可能來自真正的鲸魚,也不會是貨真價實的牙齒,說不定這東西還是塑膠製品,上頭打個洞,用來套住金屬鑰匙。然而,我仍然再度存起零用錢買火箭砲口香糖。我趴在母親車內找零錢,想湊出一塊一美金付獎品的運費和處理費用。
我喝完自己的酒。「嗯,是妳要問的。」
「火車上的死人。」我說。
我猜,這是個單純的錯誤揣測。她連續好幾個星期看到凡妮莎和我在一起,的確,看到世界有這種改變,店老闆會假設兩個性別相同的人是一對伴侶,這樣的轉變的確美好。
「希望懸崖下沒有正在遷徙的座頭鯨群。」我咕噥地說,不耐煩地用手指敲打。「嘿,我實在不想打斷妳們的專業討論,但是我們快要錯過早場了——」
不管凡妮莎放什麼音樂,我都只想繼續聽下去。
事後,我們蜷著身子躺在被子上,我聞到她的皮膚、汗水,以及頭髮的味道,我愛極了這種感覺,就算她離開之後,我的床單仍然可以保留下這份記憶。但是,這樣完美的事情不可能持久。過去我曾經和一個異性戀女人走到這個階段,所以我明白幻夢成真並不代表永恆。我能夠理解柔伊希望我們之間能發生這件事,我只是不相信她會願意繼續下去。
「我不是來感化妳的。不管我們之間發生過什麼事,妳都得知道,我還是一樣關心妳。我只想確定妳做了正確的選擇。」
「妳跑去哪裡了?」她爆發了:「妳不接電話,黛拉和我都急著找妳。妳整個晚上都沒回家——」
這句話製造出爆炸般的效果,但是寶琳似乎完全沒聽到。她指著掛在柔伊身後牆上的照片。「那是布洛克島嗎?」
我清清楚楚地感覺到我母親和凡妮莎站在我的身邊,她們像是火爐散發出來的熱氣。購票隊伍前方有人買了《七月》的電影票,抗議人士開始激動,又唱又吼的,還一面搖動手上的標語。「聽說你加入了永耀會,成為教會的一分子。」我說。
第二天是學校舉辦的情人節。每個孩子都用鞋盒和圖畫紙做了一個小信箱。那個年代最重視的就是溝通分析,沒有人可以被排除在外,所以老師想出了一個萬無一失的計畫:班上每一個女孩都必須寄卡片給每個同班的男生,反之亦然。依照這個方式,我寄給班上男生的十四張《崔弟和傻大貓》卡通卡片——很不幸地,這其中包括會挖出鼻屎吃掉的路克在內——必定會換回十四張情人卡。下課後,我把信箱帶回家,坐在床上整理卡片。我驚訝地發現信箱裡多了一張卡片。我沒猜錯,每個男生都寄給我一張情人卡,但是這第十五張卡片來自愛琳.康納利。這個女孩有一雙閃亮的藍眼睛,頭髮和子夜一樣黑,某次在體育課上,她用雙臂抱住我,教我如何正確地握住球棒。卡片上寫的是:情人節快樂.愛琳敬上。署名前有沒有加上「愛妳的」,這不是重點。除了我之外,她是不是也寄了卡片給全班所有的女生,這也不重要。當時,我只知道——只關心——她想到了我,就算時間再短暫也無妨。我深信自己之所以會收到這張額外的情人卡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我的鲸牙,而且這個幸運符的效果迅速。
〈我的前任全住在德州〉(All My EX's Live in Texas)。
「為什麼?」
黛拉靜靜地坐了好一陣子,低頭看自己交纏的指頭。接著她起身離開。「我需要靜一下。」說完話,她拿起占卜杖走進了廚房。
「沒事,發生了意外。」麥克斯說。
沒有任何事可以阻止牠!
我才剛開始構思這個天使花園的草圖,就聽到背後傳來腳步聲。瑞德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裡,站在我的後面。「嗨。」他說。
我感覺到身邊的凡妮莎脊背一僵。「我們可以離開,」我低聲說:「我們租個片子回家看好了。」
我想到了會眾,想到那些快樂的家庭和容光煥發的臉龐,我知道他們的眼眸裡的光彩全來自聖靈。這些人是我的朋友,我的家人。我試著想找出誰過著同性戀的生活。會不會是派崔克呢?這個美髮師做禮拜時配戴的領帶一向和他妻子的襯衫成套搭配。難道是尼爾?城裡五星餐廳的烘焙師傅?
我的確知道。柔伊的幾次流產,成了我最失魂落魄的時刻。就這點而言,所有即將為人父母的人和永耀會有個共同點,對他們來說,生命就是生命,不管再渺小都一樣。胎兒不只是細胞,而是你的未來。
我有好一下子都說不出話來。
一開始,我沒有認出麥克斯。畢竟上次我看到他的時候,他不但宿醉又沒刮鬍子,而且還拼命向法官解釋為什麼得判我們離婚。後來我聽說他開始上瑞德和麗蒂的教會,但是我沒想到會看到……看到如此徹頭徹尾的改變。
「麗蒂不吃微波爐加熱的爆米花。」瑞德說。
似乎她們一向如此。
她邊跑,掛在肩膀上的皮包邊往下滑,勾在她的手肘上。當柔伊推著她們的購物車走向停車場的時候,凡妮莎伸手拉拉柔伊的皮包,把皮包拉回原來的位置上。
我敢說,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哭。
還沒走到車邊,凡妮莎掉頭往回走。「我忘了拿東西,」她把鑰匙扔給我,說:「我馬上回來。」於是我坐進敞篷車,啟動了引擎。我正在搜尋收音機的頻道,她剛好坐進車裡。「好了,」凡妮莎倒車退出車道。「有人打翻妳的早餐嗎?」
接著,我看到紅色的指甲油。
他帶著燦爛的笑容說出這番話,這個表情和他從前說我下午幫汽車上過蠟,或是我晚上想吃中國菜一模一樣,彷彿這是句日常對話,而不是一句會讓人停下來思考的句子。我等著麥克斯笑出來,就像從前我們偶爾會取笑瑞德和麗蒂隨時隨地可以吐出讚美的句子一樣。但是他沒笑。
女孩搖頭。
「是不是還得自己動手殺?」
「謊言。」
「因為她星期六晚上一個人在家啊。」
真的嗎?
講到女同性戀,我會想到粗線條又好鬥的女人,頂著刺蝟般的短髮,穿垮褲搭配法蘭絨襯衫。當然啦,這是刻板印象……但儘管如此,在寶琳.布里曼身上,我完全看不出她曾經是個女同志。
凡妮莎往後退,讓我進門。她還穿著白天在學校裡的那套衣服,看起來很狼狽,頭髮亂成一團,雙眼下也出現了淡紫色的黑眼圈。「對不起,」她說:「我並不想要妳——為了我——」她住口,搖了搖頭。「其實,柔伊,什麼事都沒發生。而且我可以保證將來也不會有任何狀況,因為對我而言,妳這個朋友太重要了,我不能冒著失去妳的危險,只因為——」
我沒思考,就這麼簡單。我只是讓音樂引領著我,讓我做我自己。我像是音樂捻成的線,將酒吧裡的人滑順地縫合在一起,緊緊相連。
我母親的臉頰稍稍紅了起來。「真的嗎?」
艾爾金按下喇叭,嚇了我一跳。「就這樣嘍。」柔伊帶著淺笑說話,從前,我一見到這個笑容就著迷,每天都一樣。她轉身跑回賣場的騎樓下,凡妮莎推著車在那裡等她。
我拿著乾洗好的衣服回到自己車上,不禁啞然失笑。我想,當我把這件事告訴凡妮莎之後,她一定也會覺得好笑。
在柔伊衝上來抱住我之前,我只來得及說出這幾個字。她熱烈地親吻我。「天哪,真好。」兩人分開之後,她靠在我嘴邊說:「這和我記憶中的一模一樣。」接著她抬頭看我,眼眸發亮。「向來是這樣的嗎?」
柔伊看著我,彷彿把我當成了天下最愚蠢的笨蛋。「因為,凡妮莎,妳不是男人。」

我把音槌還給柔伊,露西剛好在這時候走進教室。我真的只能這樣形容:她看了柔伊一眼之後又瞥向我,立刻明白這次她不可能輕易逃脫。她重重地往椅子上一坐,開始啃指甲。
「妳是指他的大塊頭、滿身肌肉,而且性感?」
黛拉抬頭看她。「那是修爵士鋼琴嗎?」
當艾爾金把東西堆到收銀臺輸送帶的時候,我一直在想,柔伊到底有哪裡不對勁。我和-圖-書是說,她看起來好極了,聽起來也很快樂。她顯然和我一樣,都找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然而情況似乎有些不對,但我又說不上來。收銀員掃瞄條碼時,我發現自己不由自主地回頭張望,想再看柔伊一眼。
「不懂的不只妳一個人。」我承認。
「對,」黛拉說:「等我找到之後,占卜杖會自己移動,在我雙手前面交叉。」
我看向美人魚。她正要休息,跳上梯子準備離開水槽。她來到水面坐在特製的架子上,先抓起毛巾擦乾身子,再查看她的黑莓機。
這時我突然明白剛剛在店裡沒搞懂的狀況。柔伊和這個女人共用一個推車購物。如果沒有共用一個冰箱,怎麼會一起買食物?
「能看到你過得不錯,我也很高興。」我是真心的,就算他踏上了一條我永遠都不會走的路也一樣。但是就某方面而言,這對我是最終的證明,證實了我們的關係永遠不可能修補了。如果麥克斯真的要走上這條路,我絕對不會想跟進。
但是我什麼也沒聽見。「我覺得——」
但是話說回來,在松木上塗上紅褐色染料只能改變外觀,不能把它變成真正的桃花心木。真不知寶琳是否考慮過這一點。
蜘蛛……會將你生吞活剝!
喜歡大衛.霍索夫。
我說完話,發現柔伊直直盯著我看。她瞥了教室門一眼,門還關著,接著她抱住我。「我覺得這傢伙很幸運。」
我看著她。在黑暗當中,後視鏡的反光在她的眼睛四周投出了一圈黃暈。「如果妳這麼想念妳媽,我的可以分給妳。」我說。
「麥克斯曾經酗酒,」我唐突地說:「就是這樣,他大學才會輟學。從前,只要看到風浪好,他一定去衝浪。我們為這種事吵過架,他本來應該要去工作,但一看到十呎浪就會拋棄客戶。」
「我年輕的時候,在一個非常保守的教會服務。當時正好出現了愛滋病危機,於是華萊士牧師開始拜訪住院的同性戀病患。如果他們同意,他會為他們祈禱,如果不願意,他就光是陪著他們:嗯,最後呢,一個當地的同性戀電臺聽說了華萊士牧師的作法,於是邀他上節目。牧師被問到他對同性戀有什麼看法,他直截了當地說,同性戀是罪。主持人承認自己不欣賞這個說法,但是他喜歡華萊士牧師這個人。隨後的週末,幾個同性戀到他的教會做禮拜。又過了一個星期,人數多了一倍。教友開始驚慌,想知道該如何對待身邊的同性戀者。華萊士牧師的回答是:『怎麼,就讓他們坐下啊。』他說,同性戀可以加入愛道人長短的人、私通者、通姦者和我們當中所有的罪人之中。」
你得瞭解,我大哥是我見過最鎮定的人。在我這輩子當中,每當我崩潰,他永遠是我最忠實的依靠,扶持我再度振作。看到他這般失控,我簡直不知該如何是好。
雖然這地方主要是為有特殊需求的學生而設計,但是這個小會議室裡仍然配備了個人化教育課程的設施,彈力大球取代了椅子,有小型工作檯可供孩子們個人或互動使用,放了書架和長筒裝的塑膠球、米粒和砂紙。白板上寫了一行字:嗨,伊恩!
那不是我的手。
「因為柔伊的事?」
說完話,我抬起頭來,看到凡妮莎咧著嘴對我笑。「天哪,」她說:「我真是替妳高興,原來這些都還算得上是條件。」
我屏住呼吸,以為她要不是大笑以對,就是揉掉紙巾。但是凡妮莎接過我手中的筆。當她低頭對著吧檯的時候,瀏海遮住她一邊眼睛。
但是在我離開之前,我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柔伊?」
接下來的三天時間,我們在她的車裡、我的沙發上,或是醫院的儲藏室裡親熱,好像回到了青少年時期。我熟知她嘴唇的每一吋線條,知道碰觸到她下巴的哪個部位,會讓她打起哆嗦。我知道她耳後凹處聞起來有檸檬的味道,也曉得她後頸有一塊胎記,形狀就像是麻州地圖。
凡妮莎用指頭輕敲馬丁尼的杯口。「我昨天到雜貨店去,車子停在一輛小貨卡的旁邊,那輛車的擋泥板上有個貼紙,寫的是:拯救鹿兒,射殺酷兒。」她抬起頭。「所以,是啊,是有人很認真聽他說話。」
她在睡夢中轉了個身,現在面對著我。她的腿滑入了我的雙腿之間。我將她拉近了些,心裡只想知道我——這個「新體驗」——在多久之後會消逝。
他站起身,走向自己的辦公桌。「世界很奇妙,麥克斯。我們有巨型教會,有基督教衛星電視,熱門音樂排行榜裡還有基督教樂團。拜託,我們甚至還有一本《小屋》。看見主耶穌的人前所未有的多,祂的影響力一樣前所未有的大。那麼為人做墮胎手術的診所為什麼還這麼多?為什麼離婚率持續攀升?為什麼色情業仍然猖狂?」他停了一下,但是我不認為他想聽我說出答案。「我告訴你為什麼,麥克斯。這是因為教會之外。處處可見的道德淪喪也侵入了這個世界。看看泰德.哈葛和保羅.巴恩斯就夠了,我們自己的領袖人物都曾經性醜聞纏身。我們之所以沒辦法對當今最具爭議性的議題發表評論,就是因為,在道德上,我們放棄了自己的威信和影響力。」
「讓他睡吧。」她嘆口氣,這讓她面前那一小堆撕碎的紙巾飛了起來,然後掉到地板上。麗蒂彎腰撿拾碎片。
「柔伊,」凡妮莎直率地說:「我明白。」
「不,不,」她也站了起來,說:「我要回家了。」
「嗯,認識啊,」女孩說:「瘋子一個。」
也就是說,失去柔伊。
「我不是塔倫提諾的影迷,但老實說,這部片子還不錯。」她說。她將手臂插入一個男人的臂彎裡。「柔伊,妳應該沒見過我丈夫史坦吧?柔伊是音樂治療師,常到護理之家來。」汪達解釋。
「我知道,對吧?音樂可以釋放壓力。」
我醒來時,汗水已經浸濕了床單,我爬下瑞德客房的床鋪,到浴室(我小心翼翼地不去看鏡子)洗把臉,然後彎腰將頭放在水龍頭下面。我現在不可能睡得著,於是我到廚房裡找零食吃。
「麥克斯,」柔伊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麼妳就告訴我。當然了,就當作學校裡的練習……」
「喔,我相信妳一定會表現得很好——」
「沒關係,」我告訴她。「我只是要借用DVD放映機。」我伸手到紙袋裡掏出電影。接著我把光碟放進去,打開電視。
「拜託。」凡妮莎笑了。「我連妳到貨攤要買什麼東西都知道。」
「我馬上回來。」我告訴艾爾金,接著朝柔伊走過去,她背對著我,所以我拍拍她的肩膀。「嘿。」
她把頭靠向雙臂,閉上眼睛。
「妳也是。」他說了。
妳不知道嗎?
「麥克斯,」牧師邊說話,邊丟給他一串鑰匙:「我們需要一箱傳單,麻煩你去車裡拿過來。」
她的臉立刻紅了起來。「對不起,」她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怎麼了。」
今天,我幫她從她的車裡搬出好些沉重的樂器。「露西知道怎麼彈奏這些樂器?」我一邊放下一臺小型的馬林巴木琴一邊問。
「我們常在禱告會上聽到有人得了癌症,或是需要工作。我們從來沒聽過有人為了上色|情|網|站或同性戀遐想而懺悔。這是為什麼?如果你受到罪惡——任何罪惡都一樣——的引誘,為什麼對你而言,教會不會是一個安全的場所?如果我們不能作為庇蔭,我們就得和這些墮落的人一起分擔責任。你知道的,麥克斯,你比任何人更瞭解坐在酒吧裡,不必受人評斷的感覺,不過是喝個小酒,輕鬆一下罷了。教會為什麼不能這樣?你為什麼不能走進教會,然後說:喔,上帝,真的是祢啊,酷喔!我現在可以當真正的自己了。這不是說我們可以忽視我們的罪,而是要讓我們為自己的罪孽負責。你聽懂我這番話的意思了嗎,麥克斯?」
「這和送上另一邊臉頰相迎有什麼相同之處?」
「幫我向妳的伴侶問好!」
沒有,我說,這味道很清新,像是曬過陽光的床單。接著,我要她說我家有什麼味道。
如果愛莉的母親在夜晚外出,負責看顧我們的責任便會落在愛莉的姊姊黎拉身上,但是黎拉往往待在臥室裡,而且會緊緊關上房門。我們不可以打擾她,雖然她床頭的牆上有好幾幅會在黑夜裡發出螢光的漂亮海報,但在大多數夜裡,我們還是不會去吵她。我們通常自己準備康寶濃湯喝,一起遮起眼睛看有線電視播放的恐怖電影。
「如果我的意思不是這樣呢?」露西出言挑釁。
黛拉哭了出來。她用雙手捧住柔伊的臉頰。「妳可以再婚。」
〈瘋狂〉(Crazy);
我想,我們兩個人都知道,今天晚上雖然以樸實的義大利晚餐和一部爛電影作為開端,但終究會發展到這個階段。除了兩個人之間的空間開始出現電力磁場風暴,到最後終於引爆之外,伴侶之間的性關係還能怎麼發生?
是亞當和夏娃,不是亞當與史帝夫
說了這麼多,我只是想解釋自己出櫃的歷程,任何人都不會想重拾這種經驗,這就和他們不想做第二次根管治療一樣。但是當柔伊央求我陪她把我們的事告訴黛拉時,我知道我會答應。因為這是第一個證據,證明柔伊——也許——不只是想試試同性戀的角色,然後拋下不顧,再回到自己原本的異性戀身分。
柔伊一個箭步走回廚房看著我。「妳為什麼覺得我會拋下妳?」
「呃,」我回答:「是啊。」
「我想,他們瘋了,」柔伊說:「說真的,凡妮莎,如果沒有人告訴他們,說他們幻想力太豐富,那麼他們自己怎麼可能知道?」
「這是部好片,」我告訴麗蒂:「一九五八年拍的。」
她交疊起雙臂,每當有推銷員上門,而她沒時間理會這些天花亂墜的推銷話術時,她就會擺出這個姿勢。我開口想解釋,但又默默閉上了嘴。「這房子好可愛。」寶琳說。
「先評估,」我告訴她:「整個療程的重點在於進入露西的狀況當中。」
聽她提起空酒吧,讓我想起今天下午被病患拋棄的音樂療程。我用雙手抱住吉他盒的盒頸處,像是把盒子拿來當盾牌。「我真的以為我有辦法讓露西打開心房,結果卻覺得自己失敗透頂。」
我驚訝地發現自己不是唯一在凌晨三點鐘醒來的人。
而我的回答呢,除了代名詞「他」之外,我對於完美伴侶的敘述,指的其實就是凡妮莎。
「大家應該都可以看透他的言辭,」我說:「難道會有人去認真看待克萊夫.林肯?」
於是我沒走進起居室,而是在一旁聆聽。我推開一道門縫,剛好聽到黛拉說:「就算妳現在告訴我,說妳是個異性戀,我也沒辦法給妳更多的愛,」她說:「我也不會因為妳說妳不是異性戀,而少愛妳一分。」
「可是妳本來可以主修聲樂的。凡妮莎,妳有沒有聽她唱過歌……」
我告訴自己,稍晚再向她解釋。因為我們才轉個彎,就已經走到了預定的教室,露西.杜伯瓦已經癱坐在椅子上了。
從教堂回家的路上,我問母親她是否仍然愛我。
也許我該更常這麼做。「不知道欸,傑克。我會考慮看看,」
也許我驚訝地倒抽了一口氣,也許我沒有,但是凡妮莎轉過頭來,當下,兩人間如此接近的距離讓我們都愣住了。
我接下克萊夫牧師手中的立可貼,摺成兩半,收進我的皮夾裡。
麗蒂這次懷孕的時間並不久,但是家裡卻充滿了哀傷的哭聲。我真想說我到屋外來是為了讓我的兄嫂能私下哀悼,但其實真正的理由,是因為這件事勾起我太多的回憶。於是我到園藝用品店買來一塊相配的大理石。我在想,就當作是感謝瑞德為我做的一切好了,在土壤解凍之後,我要把這一小塊草地整理成花園,種點薔薇和貓柳和幾株色彩繽紛的錦帶花,然後在中間放張小型的花崗岩長椅,再用石塊圍出半月形的邊框,讓麗蒂可以來這裡靜坐或祈禱。我還可以種不同品種的花,讓小花園隨時都會有綻放的紫色和藍色,我可以種葡萄風信子和矢車菊,纈草和紫色馬鞭草,另外再加上最潔白的白色,例如星花木蘭、豆梨,和雪珠花。
寶琳沒吞下這個誘餌。她面對著凡妮莎,眼神滿是憐憫。「妳想怎麼說我都行。我知道妳的怒氣從何而來。懂嗎,我曾經是妳。我知道過妳這樣的生活會是什麼情形,我也能體會,當妳看著我這種女人的時候,妳覺得我根本是個同性戀的敗類。相信我吧,有人在我的桌上放過書,在我餐桌上的杯子下壓著紙條,我的父母做過一切能讓我放棄同性戀身分的事,但是這只會讓我更確定。但是凡妮莎,我來這裡並不是要扮演這樣的角色。我不會說教,也不會在事後打電話追蹤,更不會假裝成妳們最新結交到的好朋友。我來這裡只是要說,當妳和柔伊準備好了之後——我相信一定會有這麼一天——我可以提供妳們所需要的所有奧援,讓妳們把基督的需要放在自己之上。」
「柔伊,」我告訴她:「這沒所謂對錯的。」
我和愛莉無所不談。比方說,我會告訴她我在半夜夢到我母親也過世了,尖叫著醒過來。或者說,我擔心自己在任何一方面都沒有傑出的表現,想想看,有誰願意平庸地度過一生?我會坦承自己曾經假裝肚子痛來躲避數學考試,曾經在夏令營裡看過男孩的生殖器,因為他在跳水的時候掉了褲子,到學校上課的前天晚上,我會在睡前打電話給她,到了早上,會輪到她打來問我要穿什麼顏色的襯衫,她好穿上相搭的顏色。
我唱了幾首琳達.朗絲黛、艾瑞莎.法蘭克林,和伊娃.卡西迪的曲子,興致一來,我甚至走到自己車上取來吉他,唱了幾首自己寫的歌,其間也混唱了幾首瑪莉莎.伊瑟麗姬的歌,還有和吉他伴奏版、史普林斯汀的〈光榮的日子〉。等到我唱〈美國派〉的時候,我已經成功地讓整個酒吧的人和我合唱,並且完全將露西.杜伯瓦拋在腦後。
他腳上套著石膏。「發生什麼事了?」我問道。我很難相信自己不知情,竟然沒有人告訴我麥克斯受了傷。
「嗯,不會。」我猶豫了。「但如果妳想學,我可以和妳一起學。」
「是這樣嗎?上次妳懷孕的時候有沒有讓她知道?」我問。
「相信我。」我拿出一盒「歐維爾.瑞登巴克劇院奶油口味爆米花」,掏出其中一袋,放進微波爐裡。「克萊夫牧師來過了嗎?」
我拿起音槌,試驗性地敲了木琴的琴鍵一下,接著再敲一下,然後是第三下。我以同樣的方法繼續敲,在我發現之前,我已經敲擊著不同的琴鍵,隨興編出了曲調。「這,」我說:「簡直是太酷了。」
我曾經考慮是否該恢復娘家姓氏韋克斯,但是這會讓我想到我母親。麥克斯帶走我不少東西,但是依法,如果我想要,我仍然可以保留他的姓氏。一個姓氏的頭一個字母老是敬陪末座的女孩不會輕易放掉以B開頭的姓氏。「妳可以喊我柔伊。」我說。
上了高中以後,母親經常幫我邀回家的同學取別名。羅嬪成了邦妮,艾麗絲變成艾西,蘇西則是茱麗。不管我怎麼糾正她,她還是會隨自己的喜好來稱呼這些女孩,而不是喊她們正確的名字。一陣子之後,我的朋友聽到母親瞎喊,竟然也會回應,所以我才會那麼驚訝,因為母親從來沒有喊錯凡妮莎的名字,真的,一次也沒有。她們兩個人第一次見面就相處甚歡。她們有數不清的相似之處,而且一致覺得逗我發脾氣是件有趣的事。
「麥克斯,」她問:「我們可以再看一次嗎?」
黛拉轉頭看我的時候,眼眸中出現受傷的神色,彷彿在指責我背叛了她,假裝當柔伊最好的朋友。其實,我一直是如此。「我知道這出乎妳的意料之外。」我說。
「你嚇了我一跳,麥克斯。」
「妳好。」
和露西交手慘敗之後,我最不想做的事便是回家。我知道家裡會有凡妮莎的留言,因為我簽退時,她剛好不在辦公室,所以我只好留下充滿歉意的紙條,說明第一次音樂治療半途而廢的原因。我關掉手機,開車來到我所能想到最不具特色的地方,也就是沃瑪百貨。你不會相信在沃瑪的走道間閒逛、欣賞繪有檸檬和萊姆圖案的康寧餐具,或是比較沒品牌與大牌維他命的價格,可以耗掉一個人多少時間。我的購物車裡裝滿我不需要的東西,包括擦碗巾、露營燈、用來黏貼亮片和水鑽的熱熔槍、促銷價只要十塊美金的金.凱瑞三片裝DVD,還有牙齒美白貼片。接著,我把購物車丟在漁獵用品區的走道上,再拉開一張摺疊椅。我坐了下來,試著閱讀最新一期的《時人》雜誌。
「愉快得不得了,」凡妮莎指出來:「到最後還是離了婚。」
永恆的救贖。
凡妮莎看到我母親在人群的另一邊,朝她揮揮手,要她過來。「真是不可思議!」她看看周圍的人說道。
孩子拿出嘴巴裡的口香糖,黏在桌面上。
艾爾金拍打乘客座的車門,要我開鎖讓他進車裡躲雨。我按下車門鎖,聽到他開門又關門的聲音,但是我還是站在雨中,柔伊的告白讓我太震驚。
柔伊看著我。「聽著,麥克斯,你們兩個就別演戲了。我要坦白告訴你,我們沒什麼好談的。如果你願意接受永耀會的同化,那是你自己的權利。但如果你和你教會的朋友要來這裡感化我,你們想都別想。」
「我和妳一樣,我們都不喜歡貼標籤,」寶琳說:「但是,天哪,妳看看現在的我。我甚至不想讓別人說我是個『前同志』,因為那代表我生來就是個同性戀。不可能的,我是個異性戀、虔誠的女性基督徒,就是這樣。我穿裙子的次數比褲裝多,沒上妝不會出門,如果妳碰巧在路上碰到休.傑克曼,請妳先絆住他,等我——」
她們繼續交談了幾句,但是聲音太模糊。我緊張地望著寶琳。「別擔心,」她拍拍我的手臂,說:「拒絕承認是正常的。主耶穌要我們來傳播祂的言語,就算這些話像是落入聾人的耳朵裡,也沒有關係。我總覺得,這種交談方式像是把紅褐色染料潑灑在原木地板上一樣,就算你擦過,顏色還是會迅速地滲透進去,讓你再也沒辦法去除。我們走了之後,柔伊會花很長的時間來思考我們說的話。」
我第一個長期交往的女友讓我明白(而她自己的母親呢,在聽到女兒坦白之後,只聳了聳肩說:說些我不知道的事吧!),為何我母親的反應會完全相反。「對她來說,妳等於是死了,」我的女友告訴我:「她對妳的夢想,她為妳描繪的未來,對妳過去的認識都不可能會再出現了。她想像中的妳會住在郊區,身邊有個標準丈夫,生超過兩個小孩,還養了一隻狗,看看現在,妳不但消失了,而且還和我在一起,將她的想像摧毀殆盡。」
問題是,我們曾經有過一段情。
這種感覺很奇怪,我在別人家看到柔伊,她手上拿著我在某年聖誕節送給她的馬克杯,上面印著「我慘了」。她身邊的地板上有幾雙鞋子,有的我認得,有的則不然。我覺得胸口整個緊縮了起來。
對我而言,卡拉OK高掛在最糟糕產物的名單之列,與Windows Vista和頭頂漸禿男人專用的噴霧式假髮不分高下。這項發明,讓一些本來只敢躲在淋浴間裡靠流水聲掩飾歌聲的人,堂而皇之站到了舞臺上,去享受短短十五分鐘的可議掌聲。想聽到一曲值得喝采的演出之前,你可能得先經歷二十次恐怖的酷刑。
多莉.阿莫斯。夏綠蒂.馬汀。垃圾樂團。艾維斯.卡斯堤洛。
「大概是吧。」柔伊轉頭看。「凡妮莎小時候,她父母在布洛克島上有一幢夏日度假小屋。」
於是,我開始反擊。我拿起麥克筆,用粗大的字體在每一份摺頁上寫出家有同志兒女的名人:雪兒、芭芭拉.史翠珊、迪克.蓋哈特,以及麥可.蘭登,然後再把摺頁塞回母親的臥室門縫下。
她指著那個卡拉OK生涯遭我腰斬的中年女人。「妳已經到了那麼久?」
我心不在焉地開了半個小時的車之後,發現自己把車開進了一個離家一哩遠的酒吧停車場裡。在我和麥克斯開始進行試管嬰兒療程之前,我曾經在這間酒吧工作,一開始是女侍,接著當起歌手。後來呢,我一直覺得疲倦、壓力太大,要不然就是兩個症狀同時出現。每星期兩晚在晚上十點鐘到酒吧彈吉他,頓時失去了吸引力。
我不記得那天夜裡的其他經過。我只知道,當時雖然是凌晨三點,但我仍然跑著回家。
我停下腳步。「我不曉得這是不是合適……」
我第一次用選錄曲目來檢視愛情速配指數是在我念高中的時候,只要關上車窗,我當時的男朋友便堅持一次又一次地播放「旅行者合唱團」的同一張唱片,他還會為了大聲合唱而放下手邊所有的事。我早該學到的,千萬別去相信任何喜歡聽重金屬情歌的人。
「這是我的人生寫照,」她回答:「我的人生寫照。」
「顯然是麥克斯,」
那麼,我為什麼會臉紅?
「什麼當然。」凡妮莎嘀咕。
「聽到什麼?」
我們都抬起了頭,看著克萊夫牧師走出屋外。他站在瑞德面前,影子罩住了瑞德。「她也把你趕出來了,是嗎?」瑞德猜。
這一趟往返紐澤西的車程花了我十個小時。當我把車子開上瑞德家的車道時,他們臥室的燈已經熄了。我在廚房裡找到正在洗碗盤的瑞德。他穿著麗蒂那件印著「就因為我是主廚」的粉紅色荷葉邊圍裙。「嘿,」聽到我的聲音,他轉過頭來。「她還好嗎?」
就音樂來說,所謂的「絕對音感」是不需要藉助外在因素提示比較,就能夠辨認出實際音高的能力。換句話說,擁有這項天賦的人不需要樂器彈奏出音符,一開口就能唱出精準升C大調,或者一聽到A也能夠瞬間辨認,聽到車子的喇叭聲就可以知道音高是F。
「希望妳們不是要來看《七月》的吧?」麥克斯說,當初,我就是愛上他這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是妳沒做什麼事,柔伊。」我說:「這是怎麼回事?妳只有在身邊沒別人的時候才會想要我?在沒人看到的時候才會高高興興對我投懷送抱?」
「誰唱的版本?布蘭達.李還是一元櫻桃合唱團?」我等著她坐到高腳凳上,點了杯飲料。「我不想問妳是怎麼找到我的。」
「這不是她的選擇。」克和_圖_書萊夫牧師說。
幾個星期前我們看過一個報導節目,提到一個人平均每天會說四個謊。凡妮莎說,這等於一年扯一千四百六十個謊。
柔伊看都沒看我一眼。「如果妳所謂的『爽』是指快樂,那麼我想妳一定很快樂,因為我實在沒辦法想像彈奏木琴有什麼性暗示。但是我不得不反對。我認為日本民俗音樂其實相當憂鬱。」
我挪不開視線,依然盯著看她們把東西放進一輛我沒看過的老式敞篷車上。儘管我渾身濕透,儘管這讓我沒辦法清楚看見柔伊,我仍舊緊盯著剛成為同性戀的前妻看。
我不擔心她會失望。
也許不是酒精,但是依我看很清楚,麥克斯一定是對永耀會供應的飲料照單全收。他有點不對勁,有點像電影《超完美嬌妻》裡面的女人。我比較喜歡有諸多缺點的麥克斯,我喜歡的麥克斯會和我一起取笑麗蒂,笑她在沮喪時會脫口說「我的老天爺」,還會輕易相信他的話,以為瑞克.華倫要出馬競選總統。
「嗯,有——」

「我知道這張清單很詭異,對吧?把威爾樂團和艾塔.詹姆斯收錄在同一張CD上,就像在晚宴上將傑西.賀姆斯和亞當.藍伯特擺在一起沒兩樣……但是,放棄他們其中任何一人都會讓我內疚。」凡妮莎靠近了一點,再次指著清單。「還有,我也沒辦法選出單曲。這簡直像是要一個做母親的人回答她最疼哪個孩子嘛!」
柔伊講了個小故事來取代靜默,她說,汪達和史坦的女兒想從軍,因為她的男友已經被派駐國外。我想,她完全沒注意到我一句話也沒對她說。到家之後,我打開門鎖,進到屋裡脫下外套。「妳想喝茶嗎?」柔伊問道,一邊走向廚房。「我來煮。」
「喔,」柔伊說:「麥克斯,這是……凡妮莎。」
「好啊。」我聳聳肩,「那我把聲音關小一點。」
「我希望妳能全力配合柔伊,」凡妮莎補充:「在妳們兩個人開始之前,妳有沒有什麼問題?」
我驚訝地眨眼。「太詭異了。」
「妳確定不跟我們一起去?」凡妮莎問。
「妳是我的朋友啊。」柔伊惱怒地說。
「妳聽到了嗎?」她低聲說。
「……我在想,如果妳接受上帝,妳的生命會更加快樂。」麥克斯把話說完。
酒吧裡幾乎沒人,因為這天是星期三,而且才剛過晚餐時間。
回家的路上,天開始下雨。我聽著雨刷規律的節奏,心裡想到了柔伊。從前,她會坐在我身邊的乘客座位上,隨著節拍敲打置物箱。
寶琳瞥了我一眼。「有些人會。他們要花好幾年的時間掙扎。這和任何癮頭一樣,他們發現這是迷|葯,決定把這件事逐出生命之外。如果運氣好,他們可能會認為自己完全痊癒了,真的改變了認同。但即使運氣不夠好,他們仍然可以在早上起床時向上帝禱告,希望自己可以不受到吸引,繼續度過這一天。」
「可能吧,凡妮莎,但這麼一來,誰要負責告訴水井公司在哪個位置開挖呢?」她對我一笑。「妳們餓了嗎?我冰箱裡有個很不錯的咖啡蛋糕。我有個客戶想當糕點師傅……」
我納悶地想,他剛受傷的時候,不曉得是誰負責照顧他。
「看看你,穿得這麼整齊要去哪裡。」柔伊調皮地拉拉我的黑領帶。「你的石膏拆掉了。」
「喔,妳這個缺乏信心的丫頭。告訴妳,我腳踏實地的女兒啊,占卜這個技巧可以帶來不少收入。假設妳要投資買地好了,難道妳不想知道地面下藏著什麼泉脈嗎?」
「我敢說妳絕對會等。」露西喃喃地說,一溜煙地閃出門外。
(我有什麼立場說她是錯的呢?)
有過那段經歷之後,我會要所有可能成為我男友的人選提出他們的選曲。我告訴他們,這個選擇無關對錯,這是實話。然而,有些答案根本離譜到毫無挽救的餘地。
臥室一片漆黑,裡頭瀰漫著薰衣草的味道。麗蒂側躺在四柱大床上,身上蓋著床罩,背對著我。我不確定她是否睡著了,但接著就聽到她的聲音。「走開。」她喃喃地說。這兩個字彷彿發自隧道的底端。
「我不懂那些人,什麼要抗議神祕的『同性戀行事曆』,」凡妮莎若有所思地說:「妳知道我一些同性戀朋友的行事曆上寫的是什麼嗎?把時間用來和家人相處,繳清帳單,還有,下班記得買牛奶回家。」
我們在購物車上放滿了派皮用的材料以及冷凍青豆和胡蘿蔔,正站在肉鋪前排隊,等著拿為教會準備的雞肉。這時,我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我一轉頭,看到柔伊正在讀一瓶凱撒沙拉醬的標籤。「我覺得營養成分表應該要推出新版本,」她對另一個女人說:「零脂、低脂、減脂,和含脂但口味絕佳。」
「當然很好。我自己都想用,只是學生們可能會在磚頭上寫下老師的名字然後扔掉,這樣一來就失去建設性了。」她在紅燈前停車,轉過頭來看著我。「知道嗎,柔伊,我母親同一個故事至少會說五次,我每次都會說:媽,好啦,我知道,然後翻個白眼。但是到現在,我甚至沒辦法真的記得她的聲音。有時候我以為自己想起來了,甚至彷彿聽得到,但是在真正聽見之前,她的聲音又會消失。有時候我會播放從前拍的錄影帶,好讓自己不至於完全遺忘她的聲音。我聽著她叫我拿湯匙吃馬鈴薯,或是聽她唱〈生日快樂〉。現在呢,為了聽她同一個故事說五次,叫我殺人我都願意。甚至只能聽一次都好。」
「妳聽過〈我的女孩〉嗎?『誘惑』合唱團唱的。」
「從前我一個星期會來這裡表演兩次,」我告訴她:「我忘了自己有多喜歡。」
「我只是想說,妳不必這麼暴躁。」
我半夜醒來,發現愛莉正瞪著我看。「什麼事?」我揉著惺忪的眼睛問。
「那麼,」我輕快地說:「我在想,也許妳今天可以幫助我,讓我對妳能有更進一步的認識。比方說,妳有沒有彈奏過什麼樂器?」
「我不覺得那會有差別。妳一直是個好母親。就因為這樣,柔伊才會擔心妳和她斷絕往來。」
就這樣,我再次確確實實地站在現實當中。「你究竟是誰?」我喃喃地問,但是麥克斯遵從牧師的吩咐,早已轉身朝停車場走了過去。
露西有一頭長長的紅髮,部分髮絲塞在法蘭絨格子襯衫裡。她的棕色眼眸陰沉又憤怒,襯衫袖子捲了起來,露出手腕上淡紅色的疤痕,這像是在挑釁,等著別人出口批評。她嚼著口香糖,無視於學校明文禁止。
但這不同。因為這雖然是柔伊的初體驗,但稍有不完美,有可能失去一切的人依舊是我。
「妳在找水源嗎?」
「對不起。」她說。
我輕輕關上門。我站在廚房裡轉過身,環視桌檯上的一籃水果、深藍色的烤麵包機,和食物調理機。黛拉沒拿走占卜杖,我撿起來,輕輕拎著。雖然水龍頭和水管就在咫尺之遠,但是我手上的占卜杖完全沒動,也沒有交叉。我開始想像自己擁有第六感,就算看不見,但是我仍然有能力確認我尋找的一切還在掌握之中。
「妳怎麼這麼確定我會改變心意?」
「露西,我在想,妳是不是可以告訴我,在上次療程中妳最喜歡哪一部分,我們好再試一次……」
「我的重點是,」我繼續說:「他從前不是這樣。連那套西裝……在我們結婚的這些年當中,他應該只穿過運動夾克,」
露西又縮回到沉默當中。她拿出一枝筆,為她掌心上一個精巧的圖案著色,那是個毛利人的傳統纏結。
「我是可以,但是我不想,媽。」
那是因為她不想說話,我心想。說話只會讓她重新經歷夢魘。在這個節骨眼上,她需要的是逃避。
離婚是件奇怪的事。柔伊和我在一起生活了幾乎十年。我愛上她、和她同床共枕,希望和她建立一個家庭。有段時間,她對我的瞭解比任何人都深,雖然說,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不想和她聊食物,我想問她,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們怎麼會從婚禮上的共舞,發展到相隔三呎而站,在賣場走道上閒聊。
柔伊翻了個白眼。「我對聖經的經文也許不太熟悉,但是我確信離婚也是件不允許的事。但是,麥克斯,當我收到法庭判決的時候,我也沒去你家找你。」
「你知不知道你今天為什麼會來找我?」克萊夫牧師問。
在我受洗後的幾個月以來,我逐漸相信上帝對每件事都有安排。所以,惡人才會有惡報,儘管如此,要理解摯愛我們的救世主為什麼會要好人去面對難關,就不是那麼容易了。為了這種事,我曾經花了很長的時間努力祈禱,想要明白其中的道理,但是,我覺得上帝如果賜給我們厄運,大多是為了要提醒我們,祂用不太婉轉的手法讓我們瞭解自己可能搞砸了某些事。說不定是找錯了對象,或者太自以為是,也可能是因為我們對於眼前的一切越來越貪婪,忘了最重要的不是自己,而是忘我與無私。想想那些罹患不治之症的人,這當中有多少人開始四處感謝主耶穌?呃,我想說的是,也許這些人當初會生病,是因為只有如此,祂才能得到他們的注意力。
我哥哥家後院的東邊角落上,有四塊白色的大理石。這些大理石太小,不足以當踏腳石,其中有幾塊還攀著玫瑰花叢,依我看,這些花應該從來沒修剪過。這幾塊大理石是紀念碑,紀念的是瑞德和麗蒂流掉的孩子。
他抬起頭看著我,鼻息在冷冽的空氣中凝結成霧。「克萊夫牧師在家裡不斷地提到上帝,向上帝祈禱,可是你知道我心裡怎麼想的嗎,麥克斯?我覺得上帝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放手了。我認為上帝根本不在乎我的妻子是否想要孩子。」
(即使這會傷害到我)
「我阿姨也是,」寶琳說:「我老是說要回去看看,卻從來沒真的成行。」
屋裡傳來男人低沉又撫慰人心的聲音。去感受水,感受你身下的水慢慢上升……
我不是那種會在公共場合流露情感的人。我不曾在公開場所接吻,簡單來說,我沒有那種渾然忘我的任性縱情,不像那些愛撫個不停,或是邊走路邊把手探進彼此長褲裡的青少年情侶。我不是說自己一定得用手臂環著心愛的女人走在路上,但如果我真想這麼做,我會先確認自己不會引來驚訝的目光,或令人不舒服的瞪視。我們看到男人帶槍不會覺得吃驚,但看到兩個男人牽手則另當別論。
「我好像會害怕。」柔伊承認。
我曾經試過一次,但是掌握不到換氣的訣竅。「不會。」
我和愛莉完全不同,十一歲的愛莉已經是個漂亮的小女孩,長長的金色鬈髮深淺層次分明,小馬般的長腿永遠曬成夏日健美的棕色。她的房間總是一團糟,得先把堆在床上的衣服、書本和填充玩偶丟到地板上,我們才有地方坐。她成天想的,就是要怎麼潛入她母親的衣櫃裡去「借」衣服穿,或是找香水噴。她看雜誌,但是從來不讀書。
「妳想要我回去嗎?」我問:「我是說,如果妳只想找個人讓露西耍著玩,妳可以用最低薪資僱用一個青少年去打工。」
「你要記得,」在我們走出她的金龜車之前,寶琳說了:「今天的一切都與愛有關。我們要打破她的想法,她以為我們會提起仇恨和審判,但是我們不會這樣對待她。」
我該收錄哪些曲目來描述你?
二月時,凡妮莎和我報名參加熱瑜伽課程,上課教室內的溫度出奇的高。我們上了第一堂課,趁中途的五分鐘休息時間時離開,因為我們都覺得自己有可能隨時會中風。
「也許你的確發現了,」克萊夫牧師若有所思地說:「這就是讓你明白到你這樁婚姻行不通的最重要原因,」
凡妮莎笑了出來。「說不定喔。妳想想看,在那個餐廳裡當侍者不知道會是什麼情形。『呃,小姐,我們訂的是獵人的桌位,結果怎麼會和這些光看不下手的人坐在一起呢?』」她舉起飲料敬酒。她點的是馬丁尼,我覺得那味道很像油漆的稀釋劑(我曾經這麼對凡妮莎說,結果她問:妳上次喝油漆稀釋劑是什麼時候的事?)「敬永耀會。希望他們早日分辨出教會和憎恨的區別。」
「這位是我教會的朋友,」我解釋:「寶琳,這是柔伊。」
我得告訴凡妮莎。
「柔伊,」凡妮莎把她拉到一邊,「我們談一下好嗎?」她帶著柔伊走進與起居室相連的廚房。我得豎起耳朵才聽得到聲音,但總算成功地聽到大部分的對話。「我不是不讓妳邀請客人到我們家裡來,但是妳究竟在想什麼?」
「我也是。」柔伊和我看著她走向有機食品區。「記不記得妳有次決定只買有機食品,結果我們帳單金額在一星期當中暴增成四倍?」我問。
「我四十歲了,凡妮莎,我不想和我媽一起出門!」
「其實應該說是教會成了我的一個部分,」麥克斯回答:「我讓主耶穌進入我的心裡。」
柔伊笑得很僵硬。「妳想不到的……」
「太棒了。」凡妮莎說。
「麗蒂,」聽到我的聲音,她跳了起來。「妳還好嗎?」
答案就是我目前的狀況:衣著整齊地躺在我床上,柔伊正在吻我,她的頭髮宛如簾幕般地垂在我的臉上,雙手則嘗試性地探索我的身體。
「就算和男人在一起,我好像也生不出來。」柔伊指出重點。她伸手拉她的母親。「我找到了想互相為伴的人。我很快樂。妳不能也為我快樂嗎?」
我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凡妮莎從來沒和我討論過她是否可以去洗手間。但我們進行的是療程,這裡也不是監獄,況且,阻止她上洗手間未免太殘忍,也是個不尋常的懲罰。「當然可以,」我說:「我在這裡等妳。」
柔伊轉頭看我。「這是凡妮莎,」她說:「我的……我的朋友。」
「我可以想像你現在一定覺得自己很……不夠格,」牧師說:「你覺得,假如你更有男子氣概一些,這件事就不可能發生了。」
「沒錯。這樣一來,如果我在路上撞見妳未來的另一半,我才可以把妳的電話給他。」
「我們已經學到了教訓,你沒辦法叫懷孕的女人不去墮胎,你必須幫助她,從旁輔導、支持,或建議其他的可行方式,來讓她做出正確的決定。所以,我們不能光說同性戀就是錯。我們必須把這些人引領入教會,讓他們看到如何做正確的事。」
從我和凡妮莎在YMCA相遇到現在已經有兩個月的時間了,在我最需要的時候——我前任密友才剛和我離婚,她不著痕跡地扮演起貼心知己的角色。這段豐富的友誼和愛情一樣,一開始的新奇和火花逐漸有了變化,越來越舒適,而且足以依賴,這就像你在下雨的星期天,會從抽屜裡翻出來穿的開襟毛衣,只因為你想被熟悉舒適的感覺團團圍繞。不管是我延誤報稅、拿著遙控器轉臺看到TNT臺重播《熱舞十七》後不忍再轉開,或是當甜甜圈店門口的流浪漢看著我給他的五塊錢鈔票後,反過來要我換給他五張一塊錢的時候,我都會想打電話給她。當我困在九五號州際公路的車陣中,或是在半夜裡想起那個全身有百分之八十燒傷的兩歲病童而嚎啕大哭,我也想找她傾訴。我將她的手機號碼設定在我的電話裡,同一個快速播號鍵,曾經是麥克斯的號碼。
我們會去農產品市集,在這個季節,市集裡賣的多半是蜂蜜、蜂蠟蠟燭和手工紡織工藝品,我們會一個接著一個攤位閒逛,四處免費試吃。有時候靈感一來,我們會從《輕食指南》中挑出一份食譜,把買來的材料互相搭配,花一下午的時間動手做舒芙蕾、燉肉,或威靈頓牛柳派。
似乎這再正常不過了。
「妳也這樣想,對吧?所以,她拿了一塊磚頭寫『前夫』,在另一塊磚頭上寫『絕不和我姊姊講和』。還寫了『生小孩後沒減掉二十磅』等等之類的句子。告訴妳啊,凡妮莎,她足足寫乾了三支麥克筆。接著我帶她走向懸崖邊,要她把磚頭扔出去,一次扔一塊。我告訴她,當磚頭打到水面的時候,她肩膀上的重擔也隨著釋放了出去。」
坦白說,我不是個相信宗教的人。我不會阻撓他人,每個人都有權利相信自己要相信的事,但是我不喜歡別人強迫我接受他們的信仰。所以當麥克斯說:「柔伊,我一直在為妳祈禱。」的時候,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回應。我是說,雖然你沒開口要,但是有人為你祈禱應該是件好事。
凡妮莎這時才注意到我們。「我不知道家裡有客人。」
「噓。」愛莉豎起手指壓住嘴唇。接著,她用同一根指頭壓住我的嘴唇。
以我從來沒聽過的音樂作為回答的人,都是我見過最有趣的人,譬如南非的無伴奏人聲樂團、祕魯鼓手、逐漸嶄露頭角的西雅圖另類搖滾樂手、珍.柏金,和筆記樂團(the postellers)。當我還在柏克利就讀的時候,我曾經和一個只聽饒舌歌曲的男孩子約會。我從小聽凱西.凱森主持的節目長大,對於嘻哈音樂瞭解不多。但是我這個前男友為我解釋嘻哈音樂的背景,讓我知道這類型的音樂來自西非民間樂曲,四處旅遊的歌手和詩人保留下流傳數個世紀之久的傳統,以言語來傳述故事,他曾經播放過對社會評論意味十足的饒舌歌曲給我聽,教我如何寫出自己的韻律、怎麼感受音節中的詩律以及字與字之間的節奏。他讓我明白:沒說出口的內在意涵與表達在外的言語一樣重要。
在她還沒靠過來之前,我就先跪了下來,但是她一把推開我。「停,」她說:「給我停下來。」她雙手掩面。我聽不到她的聲音,但是我看到她肩膀抽動。我知道她在哭。
「找個真實的人,」我聽到自己在說話:「找個永遠不會假裝,而且當我和他在一起時,我也不必偽裝的人。找個聰明又懂得自嘲的人,找個聽交響樂會落淚的人,因為他知道音樂無法以文字來形容。這個人對我的瞭解必須勝過我自己。早上醒來時,我最想說話的人是他,他也要是我在入睡前說最後一句話的人。儘管事實不可能如此,但是我會覺得我彷彿認識他有一輩子之久。」
寶琳微微抬起下巴。「我不是來這裡逐字討論語義的。同性戀的反義詞並不是異性戀,而是神聖。我就是為這個來的,我是個活生生的證據,證明還有另一條路可走。而且是更理想的道路。」

鼓陣最美妙的地方,在於沒有人是獨自一個人擊奏演出。此外,還可以將所有表達憤怒的錯誤方式導向擊鼓,安全又控制得當的抒發出來。成員在不知不覺中創造出樂曲,而且協力演出。
「妳想找什麼?」
凡妮莎在桌上扔了張二十塊錢鈔票。「我要求不多。只要是有渴望、有意願的女人就可以了。」她抬頭看美人魚,後者正板著臉拿著威士忌酒杯喝她的酒。「還要是人類。」
昨天晚上,柔伊和我才剛慶祝過滿月紀念。我們喝香檳、吃草莓,玩拼字遊戲時,她還打敗了我。我們親暱做|愛,早上醒來時,她像株蔓藤般地纏著我。
稍後,我才發現露西去廁所已經有十五分鐘之久了。我走出教室,偷偷瞄向走廊對面的女生廁所。我推開門,看到裡面有個女孩靠在鏡子前塗黑色的眼線。
我知道我的歌聲很美。在這個我其他能力備受質疑的日子裡,能夠讓酒吧的老主顧拍手要求再來一曲,讓酒保遞給我一個玻璃杯當作小費箱,這種感覺的確有助於恢復我的信心。
朋友。
兩個星期之後,我仍然在等待預期中的壞消息。柔伊和我每晚都在一起,我們的感情持續發酵,我甚至不必開口問她是否下班後會繞過來,因為我知道她會備便外帶的中國菜、我們才提過的DVD,或是她堅稱自己一個人吃不完的現烤派餅,來到我家裡等我。
女同性戀之間的性事是這樣的:就算妳的身體不完美也無關緊要,因為妳的伴侶仍然會有相同的感受。妳曾否碰觸過其他的女人也不是重點,因為妳自己是女人,所以妳早已知道自己是什麼樣子。當柔伊終於脫掉我襯衫的時候,我彷彿喊了出來,因為她用嘴覆住我的唇,吞下我的驚呼。接著,她也脫掉了襯衫,隨後是其他衣物。我們的雙腿光滑,身軀凹凸有致,嬌喘聲中夾著懇求。她急切地想抓住我,而我試著減緩速度,不知怎麼著,我們在輝煌的中途相遇。
「不對。感謝主。」克萊夫牧師臉上綻放出笑容。「你是被派來提醒我的,要我別把我們侷限在小爭鬥上,而忘了真正的戰爭。酗酒的人可以因為戒酒而得到獎章,我們在教會裡的這些人,則要以身作則,來獎勵想尋求改變的同性戀者。」
「聽我說……」我們一走出旁人聽力所及的範圍——以防有人剛好聽到我們的對話,我立刻開口。
似乎這不會讓我感覺到胃部翻攪。
現在回想起來,要明白我為什麼會沒有什麼知交其實不難。婚姻帶來了必然的轉變,你最知心的朋友成了夜裡睡在你身邊的人。接著呢,我認識的女人都有了小孩,於是我出於自衛和嫉妒,刻意和她們保持距離。當時唯一瞭解我有多麼想要、需要小孩的人,只有麥克斯。至少,我是這麼告訴自己。
「我猜,她用的是自來水。吊蘭對自來水當中的化學成分很敏感。如果你換成蒸餾水,再把葉子的尖端剪掉,這盆植物會回復健康又正常的綠色。」
「你沒聽懂。凡妮莎是我的伴侶。」她猶豫了。「我們在一起。」
「我知道,我和麥克斯結過婚。可是現在……現在我和凡妮莎在一起。」
凡妮莎咬著嘴唇列出清單。她不時瞇起眼睛,或是盯著酒保看,要不然就是問些她並不需要回答的樂團名稱,然後自己先找出答案。
我無法透視任何東西。
而且。
儘管如此……當她想要我的時候,眼前的我太脆弱了,無力推開她。尤其是和她在一起的感覺太美好。
「他看起來有點像中情局幹員。」凡妮莎說。
你會以為在初吻過後,我們兩個會有人開口說出類似道歉的話,或是出現尴尬的空檔嗎?事實上,到了第二天,我在學校裡花了八個小時來分析那個吻的每個細節(柔伊是喝醉,或只是喝多了頭暈?我有沒有鼓勵她,還是說,她是完全出自主動?這個親吻是不是真的和我想的一樣神奇,或是這種感覺純屬事後回味?)。我和柔伊在她治療燒傷病患的醫院碰面,她向護士表示她要休息十分鐘,接著我們穿過長長的走廊,兩個人之間的距離近到可以牽起手,只是,我們沒那麼做。
「根據我過去的經驗。」我說。「再加上一個事實:妳根本不曉得這有多難熬。我到現在還天天擔心某個家長會檢舉我,說服學校董事會將我革職。我聽著對我毫不瞭解的政客在新聞裡高談闊論,決定我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我不明白為什麼我身分中最引人注目的一點在於我是個同性戀,而不是我是獅子座、會跳踢踏舞,或是主修動物學。」
我走到吊蘭旁邊,伸手摸土,檢查土壤的濕度。「是愛娃負責澆水的嗎?https://www.hetubook•com•com
柔伊拿起手上的小豎琴,順著琴弦往內一撥,由六個音符組成的爬升音階響了起來。「這就是五聲音階。所以嘍,電影《第三類接觸》當中外星人的旋律也相同。而藍調音樂的音階就是以五聲音階小調作為基礎。」她放下小豎琴,遞給我一個音槌。「妳試試看。」
「我猜這代表沒有。那麼妳曾否想要彈奏樂器?」
「我相信上帝的熱線用的是無線傳輸。」
上一次我為青少年進行音樂療程,是波士頓城區互相挑釁的幫派少年轉向方案的一部分。之前,這些青少年才在街上想要互相殘殺。當我要他們圍坐成鼓陣的時候,他們幾乎又要拳腳相向,還好負責協調的警察強迫這些孩子坐到我擺在治療室邊上的一些打擊樂器後面。我擺了非洲金杯鼓、土巴諾鼓、康加鼓、阿西可鼓,以及低音套鼓。我逐一遞出樂器,相信我吧,如果你是個手上拿到鼓的年輕男孩,你一定會想開始敲打。我們從最簡單的單手節奏開始,拍—拍—敲,拍—拍—敲。接著我們開始打鼓。最後,我們讓圍成一圈的孩子輪流單獨敲奏出和別人不同的節奏。
整整一個星期,我每晚上床時都會想:戴上X光透視眼鏡究竟可以看到什麼東西。我想像自己看到只穿內衣的人,走在街上的狗成了骷髏,我還能看穿珠寶盒和小提琴硬盒。我好奇自己是否能看穿牆壁,是否能一窺教師休息室裡面的情景,有沒有辦法看穿華金斯女士辦公桌裡的檔案夾,找出數學考試的答案。有了X光透視眼鏡,任何事都可能發生。我知道,假如沒得到這件東西,我一天也活不下去。
我跳下床,跑到了走廊上。我知道愛莉不會在後面喊我,因為這樣一來可能會吵醒全家人。但結果我卻發現愛莉的母親還沒有回家,而當我闖進愛莉姊姊黎拉的房間時,她正在吸毒。
這幾個字把屋子劈成了兩半。
我知道她沒有真正回答我的問題。
露西瞪著握在自己手上的音槌看。她敲打最高音的琴鍵,只敲了一下。這個聲音聽起來像是尖銳的哭喊。露西又敲了一下,然後鬆手放掉音槌。「這真是太爽了。」
成為音樂家和成為音樂治療師之間,有個簡單的差別,這是焦點的轉移,將音樂能帶給你本身的意義,轉變成音樂能帶給別人的意義。雖然大多數的音樂治療師仍然會參與樂團或合唱團的演出,但是音樂治療是無私的音樂。
這不是我第一次這麼想了,如果麥克斯有凡妮莎一半的觀察力和體貼,我可能仍然已婚。
「主耶穌是這麼看的,」寶琳說:「如果妳讀了聖經的經文之後還有別的想法,那麼妳一定沒讀懂。」
「拜託,我不會回學校。我來這裡,是為了讓妳知道我是女同性戀!」
事實上,刺青不是圖案,而是字母。
我罪已得赦免。
露西咂著口香糖。我起身將垃圾桶拿過來,放在她的下巴前方,直到她吐出口香糖才拿開。接著,我關上特殊教室的門,避免走廊上的噪音影響柔伊的療程。
「難說喔,我看過報導,據說主題餐廳在中國是當紅的話題。有一家餐廳只提供電視餐,另一家有中世紀食物,更精彩的是妳得用手吃。」她看著我。「我最想去的是史前餐廳。他們的菜色是生肉。」
「柔伊的父親在她小時候就過世了……」我說。
「我有哪裡不想去?」
「他甚至不是我喜歡的型了,」我脫口而出,並且發現說出口之後,這彷彿成了事實。「麥克斯——呃,他和其他對我有興趣的男人完全不同。」
凡妮莎來來回回地看著柔伊和我,接著,視線又回到柔伊身上。我不確定原因何在,但是她似乎有點生氣。如果她和柔伊是朋友,那麼她一定知道我是柔伊的前夫,我實在想不出自己說的哪句話惹毛了她。「我去拿點東西,」凡妮莎說,一邊走開,「很高興見到你。」
〈世界大同〉(Mmmbop );
有些時候,我簡直沒辦法相信自己有多快樂。但是我同樣也記得,對柔伊而言,這一切只是嶄新有趣的新玩意。私底下,柔伊是個道地的同性戀。她讀了我每一期的《女同誌》雜誌,要有線電視業者幫她接上同性戀Logo臺。她開始問起普文斯敦,想知道我是否去過,會不會再去。她的反應就像我首度張開雙臂接受真正的自己時一樣,當年,我剛從囚禁了二十年的牢籠裡解放出來。然而她從來沒向包括我在內的任何人透露,說出她愛上了一個女人。她未曾體驗過這樣的伴侶關係,不曾走在街上,聽著旁人的竊竊私語。從來沒有人用攻擊性的字眼——比方說歹客——來稱呼她。對她來說,一切都還沒有成真。等到時間一到,她會回頭來找我,表示這段關係不過是個有趣又美麗的錯誤。
我漫無目的地開了兩個小時的車,但是在我到達目的地之前,就已經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了。凡妮莎家二樓的燈光還亮著,所以,當她開門的時候,我沒有為了是否吵醒她而感到歉疚。
「我可以向你保證,」克萊夫牧師輕柔地說:「經過這次的考驗之後,你哥哥和麗蒂會變得比以前更堅強。雖然上帝還不準備讓我們參與這個祕密,但是祂對他們自有計畫。」
克萊夫牧師這間舊辦公室很溫暖,裡面放了幾個花布靠枕,好些植栽,書架上擺滿足以啟發心靈的書籍。讀經臺上放著一本翻開來的超大型聖經,書桌後方掛的是主耶穌騎著鳳凰從灰燼中往上飛翔的畫作。克萊夫牧師告訴過我,主耶穌曾經到過他的夢中,表示他的牧師生涯會和傳說中的鳳凰一樣,從敗德的灰燼中獲得重生,展翅飛向恩典。隔天早上,他立刻出門委託畫家作畫。
「妳緊張嗎?」我問。我們並肩站在柔伊母親家門口。
瞧,這就是我愛上柔伊的原因。即使在她自己最害怕的時候,她擔心的還是她的母親。我說:「我去看看。」接著我走進廚房。
「我聽不懂。」
另外還有個原因,前門外有個布告:星期三是卡拉OK之夜。
「迪吉里杜管呢?」
我本來信心十足,深信自己可以打動露西,我也從來沒懷疑過自己身為音樂治療師的技巧。但是話說回來,我最近的患者不是行動受限的聽眾(比方說護理之家的患者),就是肉體備受煎熬,音樂有助無害的人(例如燒傷病患)。我沒有推算到的一個要素:儘管我期待這次的療程,但是露西.杜伯瓦卻寧可置身他處。
「下次,我會把她綁在椅子上,」凡妮莎承諾:「說不定我還可以強迫她聽那位女士唱席琳.狄翁的歌。」
「沒錯。我懂了。」她說。但是我知道她有點不高興。「反正啊,」凡妮莎又開始踩著快速的腳步。「我幫妳預定了一間特殊需求教室。」
「是啊。妳怎麼從來沒提過妳可以這樣唱歌?」
「妳真這麼想?」我驚訝地問。

「那我該怎麼稱呼妳?我的愛人嗎?這聽起來會像是七〇年代的爛電影。那我的伴侶呢?我甚至不知道我們是不是伴侶。但是妳和我的差別,是我不在乎稱謂,我不必為其他人貼上標籤解釋。所以為什麼要?」廚房裡的茶壺嗶聲大作。「聽著,」柔伊深吸了一口氣說:「妳反應過度了。我去把爐火關掉,然後回家去。我們明天再談,先睡個覺冷靜下來。」
我聽到她沙啞的聲音太過興奮,差點從椅子上跌下來。「對,」我回答:「每一種樂器都會。」
「如果我覺得這樣做能有所幫助。」她帶著微笑說。
還好,看完電影之後,我母親決定回家,讓凡妮莎和我單獨去喝點飲料。我著迷地看著水槽裡的女人。「她要怎麼呼吸?」我問出聲來,接著,我馬上看到她偷偷用藏在手上的潛水裝備吸了一口氧氣,這個裝備與水槽上方的裝置相連。
「媽!」柔伊打斷我們的對話。「我不會回學校修聲樂。當音樂治療師讓我樂在其中——」
說不定她沒有iPod。我咬著嘴唇,氣自己對病患的社會經濟狀況妄加揣測。「我知道妳家人是虔誠的教友,」我說:「妳聽不聽現代基督音樂?有沒有特別喜歡的樂團?」
「妳應該這樣告訴她,她會懂的。」
「我也一樣,麥克斯,」她推著購物車從我面前走過,去瑞士萵苣前方和凡妮莎會合。我看到她們在爭執,但是我站得太遠,聽不到她們在說什麼。
昨天,寶琳才和我一起切胡蘿蔔,準備教會晚餐的雞肉派。她很嬌小,長了個朝天鼻,眉毛尾端修得又尖又細,說話的時候老是比手畫腳。我每次看到她時,她身上的衣服幾乎全是粉紅色。
「你來這裡做什麼?」柔伊問我,接著,她翻了個白眼。「哈,我當然知道你來這裡做什麼……來賣場只有一個原因……」
我手一攤,說:「口渴。」然後聳了聳肩。
「你又開始喝酒了嗎?」我問。這是我唯一想得出來的解釋,也才能說明我認識的男人和眼前的是同一個人。
「隨口哼唱熱派餅廣告歌曲似乎不能完全展現妳的歌喉。」
老實說,他讓我動了真情。
在生活當中,絕對的契合是能夠徹徹底底、由裡到外地瞭解一個人,甚至比她本人認識得更深。
我看向露西,發現她的眼眶含淚。她偷瞥我一眼,趁柔伊撥動最後一段旋律時抹掉眼淚。「我每次聽到這首歌,都會想像有個穿著白衣服的女孩赤腳站在鞦韆上。」柔伊說:「而鞦韆呢,則是掛在一株粗壯的老榆樹上。」她笑著搖搖頭。「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想。其實,這首歌描寫的是一名奴隸貿易商正在為自己的生命奮鬥,在神蹟出現後,他才認清自己應該做個怎麼樣的人。妳呢?這首歌讓妳聯想到什麼?」
我曾迷失,如今已被尋回,
酒吧的名字叫「亞特蘭提斯」,而且不幸地位在普羅維登斯新開幕的精品酒店裡。投影機在牆上投射出波紋色彩,模擬海面下的情境。用來裝飲料的是深藍色的玻璃杯,包廂的隔間仿造珊瑚製作,裡面的靠墊宛如豔麗的海葵。酒吧正中央有個巨大的水槽,除了熱帶魚之外,水槽裡還有個塞在矽膠美人魚尾巴和貝殼胸罩裡的女人。
我以為她死了。
「她和一個女人,也就是她所謂的伴侶一起到賣場去。」她是這麼稱呼的。我低頭看著自己的大腿。「她怎麼能這樣做?她曾經愛過我,我知道她愛我。她和我結了婚。她和我——我們——呃,你懂的。如果她只是敷衍了事,只是應付我,我絕對看得出來。我絕對會發現的。」我停下來喘了一口氣。「不是嗎?」
奇異恩典,何等甜美……
我答應凡妮莎,在我到洗衣店拿衣服的時候,會順便幫她取回衣物,於是我在坐下來重新閱讀露西的學校檔案資料前,很快地到鬧區跑了一趟。洗衣店老闆是個嬌小的女人,敏捷的動作老是會讓我聯想到蜂鳥。「妳今天怎麼一個人來。」說完話,她拿走我手上的單據,穿梭在機械操作的衣架迷宮之間。上星期凡妮莎才剛說這些設備看起來像極了提姆.波頓電影中的場景,老闆立刻帶著我們繞過櫃臺,去參觀後方的曲折排列的移動式衣架,這套設備宛如天花板周邊的拉鍊。
寶琳繼續說話,彷彿柔伊方才根本沒有發言。「我開始領悟到一件事,我可以把人和要做的事分開。我不是同性戀,我是同性戀認同者。我重新閱讀一些證明我天生如此的研究,找到大到足以開著卡車穿過的缺失和漏洞。我誤信了謊言。當我明白之後,我同時也瞭解這些都是可以改變的。」
柔伊笑了。「我知道,她是個異數。這同時是福分也是詛咒。」她深吸了一口氣,按下門鈴。
我首度發現露西專注地看著柔伊。「結果妳為什麼沒走?」
「這是真的,」我表示同意:「柔伊,當妳需要我的時候,我沒在妳身邊支持妳。這點我永遠沒辦法補償。但是我可以避免讓同樣的錯誤再度發生。我可以協助妳去見一些瞭解妳的人,他們不會評斷妳,他們會因為妳這個人而愛妳,而不是因為妳做過什麼事。」
因此,當柔伊拉開這棟陌生房子(位在死巷盡頭的紅頂房舍,前院的景觀漂亮得令人印象深刻)的大門時,她才會來回地看著寶琳和我,而且皺起了眉頭。「麥克斯,」柔伊說:「我以為你會一個人過來。」
「可是……沒有人生來就是同性戀,你一向是這樣說的。」
「好。妳的心情顯然很惡劣——」
凡妮莎站起來。「我覺得這個方式太棒了,黛拉,」她說:「妳應該要寫下來,寄到專業刊物發表。」
露西仍然不作聲。「好吧,」柔伊說:「我來選。」她開始彈小豎琴。她的歌聲從低沉的第一個音符往上揚。
「我們見過。」我對汪達說,但是我沒說出是在死胎的嬰兒慶祝會上見的面。
當我在兩個小時內喝下第四杯飲料之後,我幾乎想上臺搶下那個燙髮失敗中年女人手中的麥克風。我告訴自己,這是因為假如她再唱一首席琳.狄翁的歌,我一定會拿吧台下方用來送汽水的管子勒死她。另一個同樣重要的理由則可能是我得唱歌,因為我知道這是唯一能改善心情的方法。
凡妮莎驚訝地張大嘴巴。她一動也沒動。「我……我不懂。」
今天,我要安放第五塊大理石。
她可能真的知道。凡妮莎就是這樣,什麼事只要說過或做過一次,她就會牢牢記住,下回好派上用場。比方說,我提過我不喜歡橄欖,一個月之後我們上餐廳時,侍者拿了一籃橄欖麵包過來,我還來不及開口,她就要求換成脆餅。
我瞪著柔伊,不確定自己該說些什麼。我的頭開始痛,這個痛苦轉變成文字:
這個理論適用於所有人身上,我們選擇的音樂足以清楚反映出真正的自我。如果有人將「邦喬飛」列入最喜愛音樂清單當中,你一定可以對他有所瞭解。如果他選的是「威瑟合唱團」或是將音樂劇《歡樂青春》原唱版本,那麼道理也相同。
「拜託,凡妮莎,我一點也不知道。我現在還沒想到那些事。」
她搖了搖頭,瀑布般的金髮隨著動作一波波擺動。
我不知道要怎麼表達我該說的話,我只知道一定得說出來。我通常會找瑞德傾訴,但是他這會兒也有自己的問題待解決。麗蒂好些了,但是還沒有完全恢復。
怎麼了?柔伊問。
我疑惑地看著她。「感恩節前一天?在火車上暴斃?」
凡妮莎在學校裡的表現和我們在外相處時不同。她穿的是合身的訂製褲裝,搭配色彩宛如珠寶般明亮的絲質襯衫,她的步伐迅速,彷彿已經遲了五分鐘。她在大廳裡看到兩個青少年互相摟抱愛撫,上前將兩個人分開。「你們兩個,」她嘆口氣,帶著不著痕跡的權威說:「你們真的想用這種方式浪費我的時間嗎?」
麗蒂坐在餐桌旁撕紙巾。她在長睡衣外頭套了件白色的棉布睡袍。麗蒂身上的長睡衣是細棉布的材質,領口和裙襬繡著小小的玫瑰花。柔伊通常裸身睡,就算穿了衣物,最多也是我的T恤和四角褲。
我點點頭。老實說,光是讓柔伊同意和我見個面,就比我想像中的更困難。我覺得編個藉口約她見面,比方說,要請她在文件上簽個名,或是討論與離婚有關的財產問題,都不是正確的作法。所以,當克萊夫牧師站在我身邊祈禱,希望我能找到正確的話說的時候,我直接撥打她的手機,表示自己很高興能在賣場見到她,而她和凡妮莎在一起的新聞也很讓我驚訝,所以,我真的希望她能撥給我幾分鐘的時間,和我坐下來談談。
首先,這隻手的拇指上有個戒指,一個細版金戒指。
「也許你說的沒錯,」柔伊說:「也許我不是同性戀。也許這種事一輩子只會發生一次。但是我只知道,我要讓這件事延續一輩子。我愛凡妮莎。她剛好是個女人。如果我因此成了女同志,那也只好如此了。」
「但是妳還是和他結了婚。」凡妮莎說。
當麥克斯和我仍保有婚姻關係的時候,我們經常為車裡該收聽哪個電臺而吵架。他喜歡聽NPR公共電臺,我則喜歡音樂臺。我發現這幾個月和凡妮莎相處下來,不管我們開車到哪裡,就算是到當地麵包店的短程,或是一路開到法藍柯尼亞國家公園都一樣,我從來不必轉臺。一次都沒換過。我甚至從來沒想要快轉她選聽的CD。
「我……我不懂。」
「謝謝,」柔伊回答:「這是我女朋友家。」
聽到他的話,我覺得體內彷彿有股火苗。我這輩子幹了太多蠢事,讚美純屬罕見。他帶我走向辦公室另一端的沙發要我坐下,請我吃甘草糖。「怎麼了,」他說:「愛娃說你講電話的聲音聽起來很沮喪。」
「我本來是希望這次會不同,」凡妮莎說:「妳要回來嗎?」
「不會。她完全沒玩過樂器。重點是我今天帶的這些樂器呢,不必會也可以彈奏得很好聽。這些全都是五聲音階的樂器。」
「我犯過錯,」我承認:「我每天都會犯錯。無論就哪個層面來說,我都不是完美的人。但是,沒有人是完美的。這正是妳應該要聽我說這些話的原因,妳會有這些感覺並不是妳的錯,事情發生在妳的身上,但這並不代表妳就是這樣的人。」
可能嗎?難道在柔伊自己知道之前,我就已經早一步感覺到這件事?
「告訴妳什麼?」
麗蒂坐起來靠在枕頭上。她的眼睛飄向螢幕,看著一隻假到不行的巨大狼蛛恫嚇一群青少年。「你去哪裡找來的?」

幾分鐘之後,我開始觀察這間教室。
「你要祈禱。柔伊要承認自己的罪。如果她辦不到,你就要祈禱她能做到。你不能硬把她拖來教會,你也不能強迫她接受輔導。但是你能夠讓她看到其他的選擇。」他在辦公桌後面坐下,開始翻找旋轉盒裡的名片。「我們有幾個教友曾經對抗過無謂的同性吸引力,但是他們仍然堅守住基督教世界的觀念。」
我皺起眉頭,覺得有些困惑。我實在不明白這和柔伊有什麼關係。
三個月之後,我蒐集到六十五張漫畫,放在信封裡寄出去兌獎。收到幸運符時我有些驚訝,鯨牙看起來不像假的(雖然我沒辦法分辨它是否真的來自鯨魚),相連的銀色鑰匙圈拿在手上不但沉甸甸的,還閃閃發亮。我把這東西放進背包的前袋,然後開始許願。
「不能因為我家裡沒收藏現代藝術品,就說我不懂得欣賞。」凡妮莎說。
她的故事說到一半,我就知道自己會屈服。「妳在學校裡就是這樣輔導學生的嗎?」我嘆口氣。「讓他們看到自己的心胸有多狹隘,個性有多卑劣?」
在我輔導露西的這一年當中,從來沒聽過她用這麼長的句子來回答一個問題。這讓我很訝異,說不定音樂真能帶來奇蹟。我往前靠,看柔伊接下來要怎麼做。
麥克斯點點頭,然後轉頭對我說:「看到妳氣色這麼好,我真的很高興。」從我們見面到現在,我第一次相信他的話。
於是我開始存錢。攢下一塊一美金不需要多久時間,但是蒐集《火箭砲喬》的漫畫又是另一回事了。那個星期,我花光零用錢買來二十塊口香糖,拿我最好的托普斯棒球卡——當年波士頓紅襪隊的羅傑.克萊蒙斯還是菜鳥——向裘伊.帕里索換來幾張《火箭砲喬》漫畫(他留著這些漫畫,本來是打算拿來換個解碼戒指)。我讓亞當.華德曼摸我的胸脯,換到另外五張漫畫(相信我,我們兩個人,沒一個對這個舉動有特殊反應)。最後,在短短的幾個星期之內,我蒐集到足夠的漫畫,寄到指定地址去換禮物。再過四到六個星期,X光透視眼鏡便會成為我的囊中之物。
「妳會跳踢踏舞?」柔伊問。
她連肌肉都沒有抽動一下。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因為,」我終於說:「當妳愛上一個人的時候,妳不會在他身上看到自己不喜歡的種種。」
這要我怎麼回答?我第一次和女人接吻時,覺得自己彷彿被發射到外太空去,那種感覺既陌生又興奮,而且正確到了極點,讓我無法相信自己從前竟然沒這麼做。參與的雙方處於平等的地位,這與我過去和男人之間的親吻不同,而且感受更柔軟、更細膩,就像是環繞音響,像地震,極其熾熱。
我看著柔伊,覺得很不自在。她不曾遭受過侵犯,如果有,她一定會告訴我。
我沒有回答。在當下這種痛徹心扉的情緒當中,我不相信自己能好好說話。
柔伊哭了出來。她蜷起身子躺在泥巴地上,我搭住她的肩膀。沒事的,儘管我知道這是個謊言,卻還是這麼說。我沒辦法叫老天別下雨,沒能力改變狀況。她翻個身看著我,那時我才發現她是在笑,不是在哭。她笑得幾乎喘不過氣。
永耀會的聚會場所是借來的中學禮堂,所以,教會實際的辦公室在另一個地方。這個小辦公室從前是個律師事務所,位在馬路邊的一排商場內,和Dunkin Donuts相連。辦公室的等候區有個接待員和一臺影印機,休息室裡擺了張小桌子、一臺小冰箱和一部咖啡機,此外,還有個小禮拜堂,最後就是克萊夫牧師的辦公室。
我們聽的音樂或許無法界定出我們是怎麼樣的人。
「打擾了。」有個賣場員工說話了。我抬起頭,看到沃瑪百貨大大的識別證,以及這名員工日漸稀薄的頭髮。他放慢速度說話,似乎把我當成一個無法理解他話中內容的學步孩童。「賣場的椅子不能拿來坐。」
這個女孩全身上下流露出防衛之意,從她弓起的雙肩一直到刻意拒絕直視我的態度都看得出來。我注意到她戴著鼻環,如果沒仔細看,我會以為小小的金環是光線的折射。她一隻手的指節上彷彿有刺青。
我揚起嘴角。「再戴個耳機就夠了。」
牧師正彎著腰整理一株一度美麗的吊蘭,如今,葉片的尖端已經變得又黃又乾。「不管我多用心照顧這棵小寶貝,」他說:「它仍然一副委靡不振的模樣。」
「我?我做了什麼事?」
「我鄭重聲明,」我說:「我還有很多妳不瞭解的地方。」
黛拉睜大了眼睛。「我昨天才剛夢到。我來猜猜看。妳要回學校念書了!」
「妳可以早點告訴我的……」
「妳不想讓汪達知道我們在一起。這才叫明顯……」
「妳試試看就是了。」
「你現在可以進去了。」他的祕書愛娃告訴我。她的個頭很小,彎腰駝背的姿勢像個問號,頭頂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幾撮白髮。瑞德老愛開玩笑,說她自從大洪水之後就來到這個辦公室,但是我一點也不覺得他的話有任何道理可言。
然而,露西卻像是空白的石板。
「好。」我拉張椅子和-圖-書在露西面前坐下,逼得她不得不看著我。「我真的很高興能有這個機會和妳進行這個課程。有沒有人向妳解釋過音樂治療究竟是什麼?」
但是愛莉和我有個共同點,在全班同學當中,只有我們沒有父親。就算是雙親離了婚的孩子,也會在週末或假日和分開居住的家長見面,但是愛莉和我沒有這個機會。不用說,我當然見不到死去的父親。而愛莉呢,則是從來沒見過她的爸爸。愛莉的母親總是以「那個人」來稱呼她父親,恭敬的語氣老讓我覺得他一定很早就過世了。幾年之後,我才知道情況根本不是那樣,「那個人」已婚,外遇從來沒有間斷過,但又不願意離開妻子。
電影播放到工作人員名單的時候,觀眾開始起身離開座位。燈光亮起時,柔伊的頭還靠在我的肩膀上。接著我聽到:「柔伊?嘿!」
「所以,基本上來說,」露西說:「妳是個他媽的騙子,和我見過的其他人一模一樣。」
凡妮莎
我拿出手機。「我叫我媽到電影院和我們碰面。」
當寶琳說她已經不再是同性戀的時候,我相信她的說法,但不知怎麼著,當她和柔伊握手時,我仍然緊緊盯著監督。我想看她的雙眼是否會為之一亮,或是久握柔伊的手會不會不肯鬆開。但是,什麼情況都沒出現。
「和電影無關。」我轉頭看著她。「是妳。」
「縮短課程的那個部分。」露西回答。
我得回去辦公室,報告露西中途離席的狀況。
我手足無措,猶豫地拍拍她的背。「麗蒂?」我低聲喊她。
電影院是同志的理想場所。燈一熄,沒有人會瞪著妳,看妳是不是握著女朋友的手,或是蜷著身體窩在她身邊。基本上,觀眾注意的是電影,焦點會落在螢幕上的影像,而不是觀眾席。
露西砰一聲帶上門之後,柔伊轉身看著我。「嗯,」柔伊帶著笑容說:「至少這次她留下來的時間有兩倍長。」
「有啊。」
那天晚上我們沒有溫存。我們喝著柔伊煮的茶,談我第一次被喊作歹客後跑回家大哭的心情,討論我有多討厭汽車技|師老是一廂情願地以為我知道他在說些什麼,只因為他知道我是個蕾絲邊。我甚至還為她示範了一段踢踏舞:踏—點—換,踏—點—換。兩個人躺在沙發上卿卿我我。
「我來猜猜看,」凡妮莎說:「當妳說出自己是同性戀的時候,妳的父母並沒有張開雙臂接納妳。」
我開始默禱。我祈禱自己站起來的時候不要嘶吼出來,祈禱柔伊能盡可能、盡快地越悲慘越好,如此一來,她才能看到站在她眼前的主耶穌。
「知道嗎,媽,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妳,」柔伊說:「應該是件很好的事。」
「妳是說……」柔伊屏著呼吸說:「就這麼簡單?說出口就可以得到?我只要說我相信上帝,神奇的事就會發生,我可以得到拯救。我說我不是同性戀,然後,哈利路亞!我一定是痊癒了。我相信如果凡妮莎在此時此刻走進大門,我一定不會覺得她有任何吸引力。」
露西瞇起眼睛。「因為是妳唱的。」說完話,她一把推開柔伊。「他媽的,我真的受夠了。」她從木琴前面經過,一腳踢翻樂器。這個聲音聽起來就像道再會。
「是啊。我這個週末單飛。」我回答。
「哇,」我說:「你看起來好極了,麥克斯。」
她聳聳肩。「日子還是要過啊。」
柔伊的眼睛閃了一下。「你來我面前說教,告訴我什麼是正確的選擇?這太好笑了,麥克斯。」
「牧師,我不懂,」我承認:「沒真的聽懂……」
凡妮莎放下手上的馬丁尼,看著我。
柔伊拿起音槌,敲出另一段旋律。這次聽起來像是波卡舞曲。「這兩件樂器最棒的地方,就是它們都是五聲音階的樂器。世界各地有許多民族音樂都是以五聲音階為基礎。我很喜歡這種感覺,妳聽到一段音樂,腦子裡就會浮現世上另一個角落的影像。假如妳接下來有堂數學課,不能跳上飛機說走就走,那麼,這就算世上次好的事了。」她敲打音槌,一段亞洲音樂隨之響起,夾雜著忽高忽低的樂音。我閉上眼睛,彷彿看到了櫻花和紙屋。「來,」柔伊說,把音槌遞給露西。「妳希望自己在哪裡呢,要不要彈段那地方的音樂給我聽?」
她的視線穿透了我的肩膀,拇指無意識地摩擦無聊學生用原子筆在課桌上雕刻的字跡。
凡妮莎看著我,揚起了眉毛。「祝妳好運。」說完話,她走了出去,隨手關上門。
「你們這些人停一停好嗎,媽的,別再對我好了!」
接著我畫掉這行字。露西會這麼說,是為了看我的反應。
「那就對了。」我吞嚥了一下,努力遏制想哭的慾望。「妳告訴她我是妳的朋友。」
F.U.C.K.
黛拉靠在廚房桌檯邊,占卜杖掉在她身旁的花崗岩板上。「是不是我的關係?」她問:「也許我當初應該再婚,讓家裡有個男人——」
「我沒說這個對話會易如反掌,麥克斯。但是,這和性倫理無關。我們不是反同性戀,」克萊夫牧師說:「我們是力挺基督。」
「我們可以什麼事都不做。」我說。
柔伊也站了起來。「出門時,小心別被門打到。」她說。
黛拉看著我,點了點頭。她推開雙向門走進起居室。我本來想跟著她進去,但更想讓柔伊單獨和她母親相處幾分鐘。我希望她們能得到一個我和我母親從未擁有的機會,去重新調整母女之間的關係,讓親情像是神乎其技的雜耍般出現大逆轉,然而在這當中,她們卻依然能夠保有對等。
加入像永耀會這樣的教會有個很明顯的好處,那就是得到拯救。但此外當然還有別的優點,那就是得到援助。這和找尋到主耶穌不同。找到主耶穌的感覺宛如雷擊,但是得到拯救與援助就比較微妙了。比方說,在我踏入教會的一個星期之後,一名年長婦人出現在瑞德的家門口,手上拎著香蕉麵包,歡迎我成為她的教友。比方說,我感冒時,名字會出現在祝禱名單上。或是當我把剷雪服務的傳單張貼到教會布告欄之後,所有印著電話的截角就被教會裡互相扶持的教友撕回家。我不僅獲得重生,我還得到了一個大家庭。
在我們還是夫妻的時候,柔伊經常說,要找到明白音樂治療的確具有療效的人真的不容易,如果有個像她當年在柏克利念書時那樣的治療師社團該有多好。「很好啊。」我這麼說,是因為我覺得她需要聽到這句話。「妳一直希望有個業務上的搭檔。」
所以我沒有正面回答,而是伸手拉著她,用雙手托起她的臉,再次親吻她。
「那麼,讓我來確認一下,」柔伊說:「我不必現在立刻改變,可以延期……」
「麥克斯!」她從賣場裡跑出來,飄在腦後的頭髮像極了一面風箏。雨水打在她的臉孔和毛衣上。「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柔伊把木琴拉近了些。她開始敲打出一段有點非洲風,又有點像加勒比海地區的旋律。「從前,我一直想要環遊世界。大學畢業後,我本來真的要走。妳曉得嘛,先找個地方端端碗盤打工賺錢,存夠了現金,就到下個地方去。我告訴自己,絕對別做個家當超過背包容量的人。」
「妳的完美情人呢?」我問。
她把我的長褲和凡妮莎幾件色彩鮮豔的開襟襯衫遞給我,我拿這星期要乾洗的髒衣服和她交換,順手把粉紅色的襯衣塞進我的包包裡。「謝啦,」我說:「下星期見。」
瑞德聳聳肩。「你也知道的。」
「五聲音階是五個音組成的音階,和七個音組成的七聲音階不同,比方說大調,也就是do、re、mi、fa、so、la、ti。妳隨時都可能聽到五聲音階,比方說,在爵士樂、藍調、凱爾特民族音樂,和日本民俗音樂中都聽得到。五聲音階的好處在於妳不可能彈錯音,不管妳敲打哪個音符,聽起來都會很順耳,」
「我們得談談。」我打斷她的話。
柔伊
「但是妳也不必鼓勵她。妳真覺得她那個扔磚頭的方式很好嗎?」
「真的!」柔伊說:「真有趣。什麼樣的謊言?」
「這不一樣,凡妮莎。我生日時,我媽還會在早上十點零三分打電話給我,然後透過電話,又叫又喘地模擬生產過程。」
「什麼事都沒發生?什麼都沒有?」我幾乎喘不過氣來。「妳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說:「我無時無刻都想和妳在一起,就算不在一起,我依然想著妳。我想不出還有哪個人可以帶給我這種感覺,包括我的母親和前夫在內。我甚至不必把話說出口,妳就能接著說完。」我瞪著凡妮莎看,直到她不得不直視我的雙眼。「所以當妳說『什麼事都沒發生』的時候,妳真是錯得太離譜了,凡妮莎,因為我愛妳。也就是說,所有的事都發生了,一切都發生了。」
所以,我刻意留下時間,讓母親去哀悼。我從來不會把女友帶到她面前炫耀,也不會帶女友回家共享節慶晚餐,更不會讓她在耶誕卡上簽名。我不是羞愧,我只是深愛我的母親,知道她需要我為她這麼做。母親生病住院時,我負責照顧她。我總愛這麼想:在嗎啡奪取她的心智之前,在她過世之前,她一定可以瞭解我身為好女兒的重要性,遠遠超過我是個女同性戀的事實。
她走進廚房,但是我沒任她離開,而是跟在她身後。我看著她優雅又有效率地拿起爐子上的茶壺。當她轉身面對我的時候,五官平和,幾乎沒有表情。「晚安。」
「她從來沒忘記過。」
「你得原諒她,」凡妮莎說:「她早上喝了太多咖啡,現在才會這樣。」
顯然它真的有用。
我猜應該是這樣。
「她有沒有進來洗手間?」
「大功告成。」凡妮莎說。她把紙巾朝我推過來。紙巾像蝴蝶般地飄了一下,然後落在吧檯上。
這個動作很尋常,很親密。從前,我也為柔伊做過這樣的舉動。
如果我是柔伊,我可能會掐住露西的脖子。但是柔伊光是對著她微笑。「好,」她說:「那我負責繼續療程。」她拿起小豎琴,放在露西面前的課桌上。「妳看過這種樂器嗎?」看到露西搖頭,柔伊開始撥弄琴弦。原來隨機的音符逐漸轉換成溫和的搖籃曲。
推陳出新的獎品一個比一個更奇特,只要收集少到不可思議的《火箭砲喬》漫畫,獎品就會歸我所有。但是,沒有任何獎項比一九八五年春天那張包裝紙上提到的獎品更讓我瘋狂。如果我能存下一塊一美金,再加上六十五張《火箭砲喬》漫畫,我就可以拿到一副專屬於我的X光透視眼鏡。
克萊夫牧師往後靠在椅子的靠枕上。「啊。」
「但是她自認對我的瞭解猶如專家,」柔伊說:「我的成長過程當中,就只有她和我。」
但這時艾爾金推著購物車出現了。「兄弟,我們可以走了。」他對著柔伊抬了抬下巴。「嗨。」
在我遇見麥克斯之後,我自然不會再拿這個問題來瞭解約會的對象,但是我沒有就此放棄這個方式,只不過對象換成我的病患。我碰過選錄曲目全是古典音樂的人,也見過只聽重金屬音樂的人。我看過只愛歌劇但是滿身刺青的魁梧騎士,也認識能夠將阿姆的饒舌歌詞倒背如流的祖母級歌迷。
「我本來想說:你會有什麼風險?但這不是重點。」克萊夫牧師等到我迎視他的目光之後才說話。「重點是,柔伊會失去什麼。」
現在呢,凡妮莎和我看電影可能要遲到了,因為我母親說起她和一個客戶之間的突破性發展,就講個不停。「於是,我帶了兩打磚塊放在後車廂,」我母親說:「接著,當我們到了懸崖的時候,我要迪娜用麥克筆在磚頭上寫下關鍵字,知道吧,代表她感情包袱的關鍵字。」
「重點是,」我說:「妳當了四十年的異性戀。妳為什麼不可能走回通行無阻的大道?」
女侍為我們端來飲料,以及,果然沒錯,一盤用大貝殼裝的堅果。「我猜,這很快就會過時了。」我說。
時間剛過三點半,艾爾金和我來到賣場,我們一人推著一輛購物車。我通常不會到這裡採購食物,但店東是永耀會教友,不但願意給克萊夫牧師購物折扣,更重要的是,他還願意免費贊助雞肉。
柔伊一個箭步靠上前去,距離露西只有幾吋之遠。「好極了。這首曲子讓妳感覺到某種情緒。妳為什麼恨這首曲子?」
我們自以為識人有多深,其實不然,對自己也一樣。我不相信你會在某天醒來時,突然發現自己是同性戀。但是我的確相信你會在醒過來的時候明白,生命中如果少了某個人,你絕對沒辦法度過餘生。
柔伊挑的這三首曲子屬性完全不同,一首是聖歌,一首是「年輕歲月」合唱團的曲子,最後一首則是英國歌手艾爾頓.強的老歌。
「在一個我知道的地方。」這家迷|幻|葯專賣店位在紐澤西州的伊麗莎白,店裡還賣可以郵購的小成本類型電影,我買過幾次。但我沒辦法等他們把電影寄過來,而且這回與麗蒂有關,所以我直接開車過去。
寶琳?
「那我的孫子呢?」
「下次!」我重複她的話。「不可能了。我受夠了『關係』這碼子事。」
「傑克,」我喊:「麻煩給我一枝筆。」
火傷不到分毫!
「和我有業務關係的人不需要知道我私生活的細節——」
黛拉也迅速地擁抱我一下。「妳好嗎,凡妮莎?」
「妳不是這樣的,柔伊。我瞭解妳。我知道妳是怎麼樣的人……」
「我現在不想看電影。」麗蒂說。
然後我會和露西做一樣的事:腳底抹油開溜。
這段話出自《哥林多前書》第六章第九和第十節,對我來說,這明白指出了上帝對同性戀生活方式的看法。我張開嘴想告訴柔伊,然而我卻說:「但是妳曾經和我在一起……」因為這兩者應該是,而且一定要是互相抵觸的。
我唱完之後,大家齊聲鼓掌。酒保將另一杯琴湯尼沿著吧檯向我推過來。「柔伊,」他說:「該是妳回來的時候了。」
我告訴過自己,我之所以沒等凡妮莎回辦公室再離開學校,是因為她太忙。我怕她以為我是個糟糕透頂的音樂治療師。但是我匆忙逃離學校還有其他理由,就是我想要(或者該說我希望?)她來找我。
在我把自己女同志身分告訴母親的第二天,她的驚嚇稍有緩和,接著就開始提出一連串的問題。她想知道這是不是某種過程,和我從前不顧一切地將頭髮染成紫色或戴眉環同樣的道理。當我明確表示自己愛的是女人之後,她痛哭失聲,問我她這個母親究竟是哪裡做錯了。她說,她會為我祈禱。每天晚上在我上床的之後,她會從門縫塞一份新的小摺頁進來。樹木葬送生命,好讓天主教講道,數落同性戀的不是。
雖然這麼說讓我很難過,但是我可以告訴你,我現在才明白柔伊和我為什麼沒有孩子。那是因為主耶穌不斷地拿木料敲我的腦袋,最後我才終於瞭解,在自己張開雙臂迎接上帝的獨生子之前,我沒資格當父親。但是瑞德和麗蒂,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長久以來,他們一直都在做正確的事。他們不該承受這樣讓人心碎的打擊。
「好極了,」我說:「再好不過了。」
「寫在聖經上的東西並不見得全是上帝的旨意——」
上帝憎恨同性戀
保證物主一生一世有好運相隨。
「抱歉了。」凡妮莎說。我急急忙忙想趕上她的速度。「在我的工作當中,荷爾蒙是常見的職業傷害。」她對我露出微笑。「那麼,今天有什麼計畫?」
我也計算了一下,等到一個人六十歲的時候,大約說過八萬八千個謊言。
她的臉孔似乎僵住了。「是啊,說不定喔。」
柔伊看著寶琳。「真是的。看來我畢竟沒能痊癒,」
她比我高,所以我必須踮起腳尖。我把雙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麥克斯一直想教我美式足球的規則,可是我討厭足球,不喜歡看一堆人互相堆疊在人工草皮上。還有,我覺得棒球也沒什麼意思,妳甚至不必收看完整的賽程,勝負總是在最後兩分鐘決定。再說他邋遢得很。他為自己切一片甜瓜吃之後,老是會把剩下來的瓜子放在流理臺上,到了晚上,廚房裡一定會爬滿螞蟻。而且他特別會記恨,往往事情都過了幾個月了,一吵起架來,才又提起完全不相關的陳年舊事。」
就算她不再是我的妻子。
「可是,」一會兒之後,黛拉說:「妳結過婚。」
「喔,」黛拉說:「我去把它關掉。進來啊,妳們兩個。」她快步走向音響,取出CD,放進塑膠套裡。「這是我占卜課的作業,衣架就是拿來當作占卜杖用的。」
於是,我開始假裝看電視上的少女和男朋友一起去尋找她失蹤的父親,結果卻發現一窩巨型蜘蛛。但其實我一直在偷瞥麗蒂。她忍不住,跟著我一起看。幾分鐘之後,她伸手想拿我放在腿上的爆米花,我把整碗都遞給她。
我轉過身,在陽光下眯起了眼睛。「她還好嗎?」
「妳會不會……嗯……會不會懷念?」
「拜託,凡妮莎!」柔伊不理她,轉頭對寶琳說:「對不起,妳剛剛說到哪了?」
我所感受到的麻痺有太多層面,沒辦法一一細數。她說的話讓我驚嚇:我無法相信,因為她和我九年的關係不可能全是虛假:我覺得痛心,因為我們雖然離了婚,但是我沒辦法想像當主耶穌回到我身邊的時候,竟把她拋在一旁。我不願見到這種可怕的事降臨在任何人身上。
「是利用音樂來接近某些鎖在心裡的感覺。」我當她剛才沒說話。「事實上,妳自己可能已經這樣做過了。每個人都一樣的。妳一定懂的,碰到心情不好的日子,妳會不會只想穿上厚T恤,抱桶巧克力冰淇淋猛吃,邊聽〈我心孤獨〉邊哭?這就是音樂治療。或是在天氣終於夠暖和的時候,妳也許會搖下車窗,打開音響大聲跟著唱歌?這也是音樂治療。」
最後,在僵持不下的狀況下,我同意和她的神父見面。他問我怎麼可以這樣對待一手扶養我長大的母親,這似乎在說,我身為同性戀等於是對她的人身攻擊。他還問我是否願意去當修女。但是他不曾問我是否會感到害怕、寂寞,會不會擔心自己的未來。
我感覺到雙頰發燙。「我沒有抓著他不放。」
克萊夫牧師自己走出大門,瑞德用雙手揉搓自己的臉。「她不肯和我說話,不肯吃東西,不肯服醫生開的藥,甚至不願意祈禱。」他用充滿血絲的眼睛看著我。「我這樣說算是罪孽嗎?我當然愛那個寶寶,但是我更愛我的妻子。」
「沒錯!」我爆發出來。「我沒辦法——我不能——」我的話卡在喉嚨裡出不來。「我不能理解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麥克斯選錄的全是鄉村音樂,我一向不是這類型音樂的樂迷。不知道為什麼,這些鄉村歌曲描述的永遠是酗酒和離家出走的妻子,要不然,就是拿女人和大型農作機械,比方拖拉機或卡車,來互相比較。你有沒有聽說過牛仔和機車騎士的老笑話?這兩人都被判了死刑,要在同一天處決,獄卒問牛仔有什麼臨終的要求,牛仔懇請獄卒在他死前播放〈破碎的心〉。接著獄卒又問機車騎士,想知道他最後的願望。機車騎士說:「在播放〈破碎的心〉之前,先讓我死吧。」
小時候,我迷上了《火箭砲喬》漫畫的獎品,例如刻著我姓名縮寫的鍍金戒指、化學魔術組,或是貨真價實的指南針。你還記得從前那些口香糖外包裝的蠟紙嗎?你一邊看漫畫,包裝紙上那層白色的粉末會跟著沾在你的手指上,說實在的,這些漫畫稱不上有趣。
子彈打不死!預告如此保證。
她從我身邊走過去,但就在她走向廚房門的時候,我說話了。「我害怕。」
當時我以為自己想要從愛莉身邊逃開,但是我現在不免要懷疑,我想躲避的會不會是我自己。
「讓我來幫妳省下這個麻煩吧,」柔伊回答:「我敢說,水一定會從水龍頭流出來。」
但是,她也沒告訴我她喜歡女人。
在我躺在她懷裡睡著之前,我只記得:這真好。
他突然彎腰拿起我買來的大理石。土壤還結著冰,我沒辦法把大理石嵌進預定的位置。我看著瑞德把玩石塊,接著,他把石塊當鐵餅似地擲向一體成形的烤肉爐磚壁。大理石應聲裂成兩半,摔在地上。瑞德跪了下來,低下頭,用雙手捧著臉。
「噓,小寶寶別出聲,」柔伊輕柔地唱:「媽媽幫你買隻反舌鳥,如果反舌鳥不唱歌,媽媽再幫你買個大鑽戒。」她放下豎琴。「我實在不懂這幾句歌詞。我是說,妳難道不希望反舌鳥能學會妳教牠說的所有句子嗎?這比珠寶要有趣多了。」她漫不經心地撥了幾次琴弦。「妳想不想試試?」
「謝啦,我放棄。我上次接觸樂器是在八歲的時候學小提琴,當時鄰居打了電話給消防隊,因為他們以為我家裡有瀕死的動物。」
這副眼鏡對我的臉來說太大了,我的鼻子根本架不住。鏡片本身不完全透明,正中央蝕刻了模糊的白色骨頭。當我戴上眼鏡的時候,我看到的每件物品上都印上了愚蠢的假骨頭。
「是啊,」我說:「現在只需要支架。」
「是啊,」我很快地說:「我知道。」
「嘿,我知道。只是說,這是自然反應,因為你們兩個——」
我伸手環住她。「讓她靜一下。妳自己都還在適應,才不過短短的幾個星期而已。妳不能期待她在五秒鐘之內就克服驚訝。」
「正是如此,麥克斯。」
「我不覺得妳失敗。」
看露西仍然不理不睬,柔伊把樂器放到一邊。「每個作曲家都是用音樂來表達她得不到的東西。表達的可能是地方,也可能是感情。妳應該知道那種感覺,有時候,如果妳不釋放出心裡的壓力,是不是馬上要爆發?歌曲可以當作一種抒發。怎麼樣,妳何不選首歌,我們邊聽邊聊,看歌曲會帶我們到什麼地方去?」
(即使這打擊到我的男子氣概)
就是在那一刻,我明白自己想要和她共度餘生。
「我只是朋友而已嗎?」
「妳在想什麼,怎麼會邀請我媽一起來?」
她寫出來的每個歌手,都是我自己會列入清單的人選。而且我知道自己從來沒向她透露過我的看法。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從來沒有正式列出自己的選錄名單。我試過,但是從未完成,因為世上的選擇太多。
「那麼妳覺得我怎麼樣?」這句話脫口而出,我來不及阻止。
「我正在努力。」她說。
「那麼妳就該重新開始。我甚至願意來當妳的聽眾,讓妳不至於對著空酒吧唱歌。」
我用指頭敲打桌面,接著拿起筆寫下:病患態度抗拒,不願提供個人資料。
「柔伊,這是艾爾金。艾爾金,這位是柔伊。」我看著她。「教會今天晚上要聚餐,吃雞肉派,完全是自己做的,妳應該來看看。」
我彎腰查看,但是隔間下方沒看到腿。
我敢說妳一定知道最常聽到的謊言是什麼,凡妮莎說:就是「我沒事,好得很」。
我轉過頭,看到凡妮莎站在吧檯高腳凳的旁邊。
我抓起皮包和外套。「妳自己會離開吧?」我問母親。
「喔,閉嘴,」我說:「等妳離婚之後,再來和我談這種事。」
我往房裡走了一步。黎拉一動也沒動,魔幻的光線在她身上蒙上了藍色的光暈。我想起自己的父親,想到他倒在草坪上的那一幕。我正打算卯足力氣放聲尖叫,突然間,黎拉無精打采地翻個身,嚇得我魂不附體。「出去,小鬼頭。」她說。她的話宛如脆弱的泡泡,一碰到空氣就破了。
「不,」柔伊說:「在他生命的最後旅程中,有妳坐在他身邊相伴。」
其實是我哥哥不讓麗蒂吃微波爐加熱的爆米花。他是個有機食物和_圖_書狂,雖然我不確定這是因為健康因素,還是因為他無論任何東西都要買最昂貴的品項。「凡事總有開端。」我回答。微波爐叮的一響,我拿出鼓脹的袋子,撕開來,把爆米花倒進藍色的大瓷碗裡。
「要不要喝杯茶?」我問:「還是要我幫妳煮點熱湯?」
我正要拉上皮包的拉鍊,頓時僵住了。「她不是——我不是——」我搖搖頭。「秦太太,凡妮莎和我,嗯,我們只是朋友而已。」
「妳記不記得哪首熱門音樂的歌詞呢?我小時候,最要好朋友的姊姊有個唱盤,她經常重複播放〈比利,別逞英雄〉。當時是一九七四年,唱這首曲子的是『紙蕾絲』合唱團。我存下零用錢,自己也買了張唱片。到現在,每次聽見這首曲子的最後一段,提到女孩收到男朋友的死訊時,我還會跟著掉眼淚。」我說:「真好笑,如果要我挑首歌到荒島上聽,我一定會選這首。相信我,在這首曲子之後,我聽過不少更複雜、更值得欣賞的音樂,但是光就懷舊來說,我還是會投這首曲子一票。」我看著露西。「妳呢?如果妳漂流到荒島,妳會選什麼曲子?」
黛拉開門時,手上拿著拆開的大衣吊架。「柔伊!」她看到女兒來訪顯然很高興。「沒想到妳會過來!」
我低下頭。我不是個遇事就祈禱的人,但是在這個時候,我默默祈禱,希望在輪到我碰到這件事的時候,和我一起旅行的人會是柔伊。
那這些椅子要做什麼用?我真不明白。但是我只是禮貌地微笑,站起身來把椅子摺好,然後放回架上。
「我不會讓妳設計我的,凡妮莎。」
「真的嗎?妳才四十歲,難道妳打算就此自我封閉?」
「和她斷絕往來?別荒謬了。她說她是女同性戀,沒說她是共和黨員。」黛拉吸了一口氣。「只是……我得調適一下。」
「選得好。」麥克斯回答。他衝動地靠上來親吻我的臉頰,我聞到他洗髮精的味道,這讓我心頭一震,想起了浴室裡洗髮精的瓶子,上面還貼了張茶樹油的小標籤和產品的特性。「我每天都想著妳……」麥克斯說。
和她在一起的女人一把搶下柔伊手上的凱撒沙拉醬,把瓶子放回架上,挑了瓶油醋醬。「而我覺得呢,應該為布丁另設專櫃,」她說:「但是人不可能事事如願。」
我難過不是因為我最好的朋友出乎意料地親吻了我。
寶琳交疊著雙手,擱在腿上。「嗯,我想,我們剛剛正好談到我自己的大發現。」她說。凡妮莎哼了一聲。「我發現自己之所以會無法抵抗同性吸引力有幾個原因。我的母親來自愛荷華州的農村,這樣的女人呢,她們早上四點起床,在早餐之前就已經改變了整個世界。她相信雙手就是要用來工作,如果妳跌倒會哭,那妳就是軟弱。我的父親四處旅行,經常不在家。我一直像個小男生,寧願和兄弟一起踢足球,也不想坐在家裡玩洋娃娃。當然啦,我還曾經遭到表哥性侵。」
「那麼,」凡妮莎站了起來。「我應該是盲人,因為這個差別太微妙,讓我完全看不出來。妳怎麼能說我成了今天的我,是件錯誤的事?既然我和妳一樣,妳怎麼可以說妳包容我?妳怎麼敢說我不能和我愛的人結婚、領養小孩,說同性戀者的權利不足以稱為人權,只因為妳覺得性向和膚色或身心障礙不同,是可以改變的事?但是妳知道嗎?這個理論也站不住腳,因為人可以改變宗教信仰,而宗教的歸屬仍然受到法律所保護。就因為這樣,所以我才要很禮貌地請你們離開我家,而不是一腳踢在你們虛偽的教徒屁股上,把你們轟出門。」
她用雙手捧住我的臉,整個空間跟著退去。我從來沒有為了一個親吻而如此的迷失。
但是話說回來,我也完全沒看出柔伊身上有這樣的特質。
我不太明白為什麼和露西.杜伯瓦之間這場失敗的療程會讓我如此沮喪,我從前也碰過不成功的初次接觸案例。比方說,我在同一所高中治療過的自閉學生就是其中之一,前四次療程當中,他光是坐在角落上搖晃身體。我相信,不管今天發生了什麼事,只要我說下次會好轉,凡妮莎就會信任我的判斷。她會原諒我放任露西溜走,她甚至不會怪我,只會把目標放在女孩身上。
「到妳真的沒辦法的時候,妳就會想了。」凡妮莎說。
麥克斯穿著合身的深色西裝,繫了條深灰色的領帶。他的頭髮修剪得宜,鬍碴也剃得乾乾淨淨。他在西裝的翻領上別了一個徽章,一個小小的金色十字架。
我推開她。「不要。」
寶琳微笑,「現在我父母和我之間的關係最好,我們一起經歷過太多事,唉……我認同同性戀並不是他們的錯。這牽涉到太多因素,包括受到侵犯、對自己的性別缺乏安全感,一直到把女人當成二等公民都包括在內。諸多原因加總起來,我才會開始有某些把我帶離主耶穌身邊的舉止。我不知道,」她問柔伊:「妳為什麼會認為妳願意去追求同性之愛?顯然妳不是生來如此,因為妳有過一段愉快的婚姻——」
「妳和男人上過床嗎?」凡妮莎的聲音宛如槍響。
「我想要。我只是害怕自己可能做錯。」
「不可思議,這個說法還真便利哪。」凡妮莎轉頭對柔伊說:「我和妳賭二十塊美金,梅根.福克斯可以在說『我們的天主』這幾個字的短短一瞬間勾她上手。」
「這位是寶琳,妳當然認識麥克斯。」柔伊說:「他們來這裡,是為了阻止我們下地獄。」
「這個鎮上就只有妳開鮮黃色的吉普車。就算是空中交警也能找到妳。」凡妮莎搖搖頭。「知道嗎,妳不是第一個被露西丟下的人。她頭一次和學校心理醫師見面的時候一樣也開溜。」
以我現在的例子來說,我藉由卡拉OK演出。
她不作聲。
我搖搖頭。我不止一次踏入死巷,走投無路,每次都是哥哥伸手幫助我。這次,我終於可以拉他一把了。「瑞德,」我告訴他:「我想,我知道該怎麼做。」
拜託,別說我家有臘腸的臭味。
我帶著她的手滑入我的襯衫邊緣。她熾熱的掌心貼在我的胃部,我相信,當我醒過來的時候,她的名字一定已經烙進了我的肌膚當中。她緩緩地將雙手往上移,碰到我胸罩的蕾絲邊緣。
於是我告訴自己,讓她依照自己的節奏發揮,她的雙手從我的肩膀游移到我的肋邊和腰際,這成了最難以承受的折磨。但是,她停了下來。「怎麼了?」我低聲問,腦海裡出現最糟糕的假想:她覺得反胃、她沒有感覺,或是,她發現自己犯了錯。
「沒有。」寶琳紅著臉承認。「這有違教義,因為我還沒結婚。」
我懂了,牧師這番話成了我的指引。柔伊彷彿迷失在森林當中,我或許沒辦法要她馬上跟著我走出來,但是我可以給她一張地圖。「你覺得我應該找她聊聊?」
然而,這並非向來如此。
我經歷過親吻,但從未讓我體會到烈火焚身。
「不會。嗯,有點緊張吧。」她看著我。「這件事很重大。真的很重大,對吧?」
「爆米花不加奶油,」凡妮莎說:「喝雪碧。」她噘著嘴。「還有巧克力花生豆,因為我們要看的是喜劇,沒有巧克力花生豆,連喜劇都會失色。」
看她沒有回答,我將椅子往前拉近了些。
「嘿,我不想讓妳——」
我邊說話邊掏出筆記本,準備開始評估。我打算先寫下病患的評論和我自己的感想,稍後再抄錄到較為正式的臨床文件上。在醫院這麼做不難,我可以評估病患的痛苦程度、焦慮狀態,以及面部的表情。
「我可以問妳一件私事嗎?」我轉頭問寶琳。
即便她從來沒愛過我。
在她同意之後,我並沒有告訴她寶琳也會跟我一起來。
我隨時都在幻想,想像自己在表象下會看到什麼樣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裡,我可以竊聽父母討論聖誕禮物的對話,在打開冰箱之前,我已經知道裡面放了哪些剩菜,此外,我還可以看到最好朋友的日記內容,看看她對我是否和我對她有相同的感覺。某天,我收到一個平凡無奇的棕色紙箱。我打開箱子,掀開泡泡紙,拿出一副白色的塑膠眼鏡。
我還沒說完話,愛莉便用雙手捧住我的臉頰,然後親吻我。
「露西,我剛剛問妳是否想過要玩什麼樂器?」
「這首歌讓我想到火車上的死人。」我說:「念大學時,有次我要回家過感恩節。火車裡滿滿都是人,坐在我身邊的老先生問我叫什麼名字。我告訴他,我叫做凡妮莎。他問我:凡妮莎,姓什麼呢?我不認識他,不想把姓氏也告訴他,因為我擔心他可能是連續殺人犯之類的壞人,所以我把中間的名字告訴他。凡妮莎.葛莉絲。然後,他開始對著我唱歌,把我的名字套用到〈奇異恩典〉當中。他的歌聲很美,很低沉,旁邊的旅客開始鼓掌。我覺得好尷尬,而且他話講個不停,所以我只好假裝睡覺。當我們抵達終點的南站時,他還閉著眼睛靠在窗臺邊。我推推他,想告訴他該下火車了,但是他沒醒來。我找來列車長,接著警察和救護車也到了,我把知道的事全告訴他們,是說,我幾乎什麼都不知道。」我猶豫了一下。「他叫做莫瑞.瓦瑟曼,是個陌生人,死前最後一首歌是對著我唱的。」
這天晚上,我夢到柔伊和我仍然是夫妻,她躺在我的床上,我們正在做|愛。我的手沿著她的臀部往上滑到腰際,我把臉埋進她的髮絲之間,親吻她的嘴,她的喉嚨、頸子和胸脯。接著我低頭看自己平放在她小腹上的手。
「妳這麼挑剔,」我笑著說:「要怎麼找到對象啊?」
星期六呢,我們養成了習慣。凡妮莎會帶著咖啡和貝果到我家來,和我一起在廚房餐桌邊讀報紙,然後一起列出週末該採買的購物清單。她和我一樣,週間都太忙,沒時間去洗衣店、雜貨店和郵局,所以我們相約一同做這些事。我們不再單獨外出,而是一起在沃瑪百貨的走道間閒逛,討論印有小仙女的加大號內衣究竟是為了滿足少數人的需求,還是意圖創造脫離常軌的特殊市場。
柔伊猶豫了一下,雙手撐著門,整個人似乎凝結在兩個時空之間。
「嗯,我也是單親媽媽帶大的孩子。」
「但是我從來沒想過麥克斯會是其中之一。」我有些猶豫。「妳覺得這會不會是我的錯?」
「我想,你應該見過寶琳.布里曼吧?」克萊夫牧師說。
這個表達方式讓一切頓時清楚了起來。我之所以要去找柔伊,並不是因為她傷害了我,或是我心中有怒意。我只是要拯救她的靈魂。「那麼我該怎麼做?」
她看著我,眨了好幾次眼睛,想要理解我的話。她想通的那一刻,我立刻看了出來。「你在說凡妮莎。喔,天哪。你竟然想把你那小小的反同性戀聖戰帶進我家客廳。」我慌亂地看著寶琳,這時柔伊敞開了雙臂。「請進,麥克斯,」她譏諷地說:「我真想趕快聽聽你對我墮落的生活有什麼看法。我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在醫院陪伴垂死的孩子,輕鬆一下對我有益無害。」
克萊夫牧師拿了張立可貼,寫下寶琳的電話號碼。「我會考慮看看。」我沒有直接回答。
這個聲音加上奶油的味道誘使她翻過身來。她斜眼看我。「麥克斯,」她說:「我沒心情,不想要人陪。」
「妳會彈手風琴嗎?」
她轉過頭,咧出大大的笑容。她看起來既輕鬆又快樂,彷彿這陣子花了不少時間在笑。「麥克斯!」她給我一個擁抱。
「那麼我應該會問我自己,為什麼一個痛恨被別人——包括治療師在內——貼上標籤的孩子,會想要為別人貼上標籤。」
從此以後,愛莉和我再也不是真正的朋友了。
我往後退,突然覺得暈眩,擔心這會不會是舊愛的陰影。
誰是伊恩?我納悶地想。他們另外為他做了什麼安排,好讓露西和我在這裡見面?
讓我難過的,是我跟著回吻。
直到我回到家,躺在床上之後,才發現凡妮莎沒有認真回答我的問題,至少,沒像我那麼認真回答。
「嗯,」凡妮莎慢慢地說:「我覺得妳是我見過最有趣的人。每當我覺得看透了妳,妳總會做些讓我驚訝的事。比方妳上個星期說的,妳留著一張清單,上面列的是妳希望自己在年輕時能去的地方。還有,妳愛看《星際爭霸戰》,還背下每一集的臺詞。另外就是我現在才知道,妳有潛力成為下一個雪瑞兒.可洛。」
「來過了,但是她還是不肯和他說話。」
我記得凡妮莎說過,露西的家人是永耀會的成員,麥克斯同樣也加入了這個極端保守的教會。我試著想像在克萊夫牧師帶著一群人士抗議的時候,露西是否也和一群活力四射的亮眼少女一起站在電影院前面分發摺頁。
「是狗屁?」露西提議。
「那麼再見了。」我對她微笑。「看到妳真好。」
「基督徒得到感召,奮鬥了好幾個世紀,」寶琳說:「這沒什麼不同。」
露西動了一下,碰碰豎琴。「我寧可要鑽戒。」她終於說話了。「我會把鑽戒當掉,拿那筆錢買張車票,離開這個地方。」
「小柔,我和妳討論這個話題,不是因為我有沒有權利結婚。說真的,妳四處看看。這裡一定有能夠吸引妳的人……」
聽到克萊夫牧師提起流產,我不免覺得侷促不安,我應該要為他們祈禱,而不是為一個我主動和她離婚的女人感到困惑。「我不是為了瑞德才來的,」我說:「我昨天見到我的前妻,她告訴我,說她是個同性戀。」
我講這個故事是要告誡你,小心哪,人一旦得到想要的東西,就注定要失望。
「不是,我們要看珊卓.布拉克的片子。」
不知道,我當時是這樣解釋的,我不知道,因為我住在裡面,我置身其中。
「我指的不是這個。」我打斷她的話。「凡妮莎,這是療程。如果妳把露西轉介給精神科醫生,妳不可能期望自己能坐進診間裡旁聽,對吧?」
露西閉上眼睛。
這彷彿是一場尷尬的舞蹈,我們笨拙地上前親吻對方的臉頰,我抽身之後他也往後退,兩個人都只能低頭看地面。
半個鐘頭後,我們幾乎吃光了一大碗爆米花。看到狼蛛終於遭到電擊倒地時,我轉過頭,發現麗蒂淚流滿面。
於是我一語不發,往沙發一坐,拿起今天一直沒時間讀的報紙看。我聽見柔伊在我廚房裡從洗碗機裡拿出馬克杯,將水注入茶壺,扭開了爐火。她知道東西放在什麼地方,在哪個抽屜裡可以找到湯匙,曉得我把茶包放在哪個櫃子裡。柔伊在我的家中行動自如,好像她就屬於這個地方。
柔伊把手插|進凡妮莎的臂彎裡。「我已經找到那個人了,她就在這裡。」
「也許我們該走了,」我低聲對寶琳說,但她從我面前走過去,在起居室的沙發上坐了下來。
「我看呢,下次當妳真心想要任何東西的時候,妳可能得多加把勁。」
「沒關係。有很多人都沒學過樂器。但是,妳也知道,在我們進行療程的時候,如果妳對哪個樂器有興趣,我可以幫妳。我每種樂器都會,包括木管樂器、打擊樂器,銅管樂器、鍵盤樂器、吉他等等。」我低頭看筆記,到目前為止,我只寫下了露西的名字,其他一片空白。
「放開什麼?」
「不想啦,蕭小姐,」女孩低聲說完話,和男友分別溜向走廊的兩端,彷彿相斥的磁鐵。
「每一樣樂器都會。」露西柔和地重複我的話。
儘管我一腳踩進《火箭砲喬》漫畫的獎品圈套,拿來一副令人失望的X光透視眼鏡,我還是又一次地,為了不得不拿到手的獎品存錢。這次的獎品,是用來當作護身符的鲸牙鑰匙圈。最讓我著迷的是獎品的文宣:
「露西,」凡妮莎說:「把口香糖吐掉。」
「妳說什麼?」
不對勁,我告訴她。
「不用……我很好。」
我們和汪達夫婦一起走出戲院,隨口聊著這部電影有沒有機會贏得奧斯卡獎。柔伊很謹慎,和我保持一大步的距離,直到我們走到我車邊,開車回我家之前,她甚至沒直視我的目光。
她握住我的手腕,將我拉得更近些。沒什麼不對勁的。
「我要認錯,」凡妮莎說:「小時候曾經夢想要成為美人魚的女孩還是有出路的。」
我驚訝地張大了嘴。在我認識麗蒂這麼多年以來,我從來沒聽過她開口咒罵,更別說聽她罵髒話。
這些日子以來,我的心就像那只破碎的酒杯,像某件應該可以恢復完整的物品。但是感謝某個白癡讓我學到了教訓:這樣的機會永遠不可能出現。
「麗蒂需要一點時間,」牧師說:「我晚上會再過來看她,瑞德。」
她往後退。「看來妳真的不喜歡那部電影。」
「當然有——」
這些人不是激進分子,也不是瘋狂的群眾。這些抗議人士不但冷靜,還很有組織,身上穿的不是黑色西裝搭配窄版領帶,就是樸實的印花洋裝。他們看起來就像你的鄰居,你的祖母,或是你的歷史老師。就這點而言,這群人和他們正在詆毀的對象有了共同點。
她說的沒錯。連甜食都說對了。
所以,當她要我去旁聽她為露西進行第二次療程的時候,我立刻表示同意。上次我提出過要求,但是現在回想起來,我懷疑自己當時只是為了要看柔伊工作,而不是為了露西著想。反正柔伊拒絕了我,做了正確的決定。但是,在露西上星期蹺課之後,柔伊在這個星期改變了立場。老實說,我覺得她會要我出席,是希望我能在露西再次開溜時守在門口。
「真讓人興奮,我從來沒真的看妳進行治療過。」凡妮莎說。
柔伊的歌聲濃郁豐厚,感覺就像是在雨天裡的熱茶,又像是你打著冷顫時,肩上披著的圍巾。歌喉美妙的女人不在少數,但是柔伊擁有靈魂。我愛極了她在早上醒來的聲音,聽來會以為她的喉嚨蒙上了一層沙。我喜歡她在沮喪時不喊不叫,卻像演出歌劇般,飆出憤怒的高音。
「妳剛剛才說寫在經文當中的全是事實!」凡妮莎反駁。
我想對柔伊說,是的,她會覺得自己的肌膚像是著了火,是因為她親吻的是一個女人。但是我更想告訴柔伊的是,她之所以會覺得烈焰焚身,是因為她親吻的對象是我。
我甚至不敢對自己承認方才的想法,更別說在克萊夫牧師面前說出來。
「真的嗎?」她說:「妳想去哪裡?」
我們走到卡車邊,把東西放進車斗,天開始下起雨來。「我把購物車推回去。」艾爾金大聲說,推著購物車便走向兩排車後面的放置區。我正打算上車,柔伊喊住了我。
她碰到了一堵默不作聲的石牆。
露西對著我露出甜蜜的微笑。「《大衛.霍索夫精選集》。」說完話,她站了起來。「我可以去洗手間嗎?」
「我不知道柔伊是不是想要改變——」
「我知道。」我滑坐進她對面的椅子上。「是妳的生命。妳的生命和原來的預期出現了落差。」
「一點也沒錯。」我回答。我是說,至少她朝正確的方向邁進了一步,對吧?
接著,我們之間的空間突然引爆,我的心跳狂亂,雙手似乎沒法子將她拉得更近。我品嘗著她,這才發現自己如此飢餓。
「妳不能——妳不會——」我結結巴巴地找不到話。「妳不是同性戀,柔伊,妳不是的。」
我握住他的肩膀。「瑞德啊,好兄弟,你得冷靜點。」
我們的第五次約會,是到白山去露營,當時我向一個僱我保養草坪的客戶借來一頂帳篷。但是當我們到達山區時天已經黑了,我們錯過了營地,只好在野地上搭帳篷。我們爬進了狹小的空間,拉上拉鍊,正要脫衣服的時候,帳篷突然垮在我們身上。
「該死了,」我喃喃地說,回到走廊上。我瞥了剛才和露西見面的教室一眼,但是我沒天真到以為露西會在裡面等我。
麗蒂在她自家廚房裡,而且顯然為了獨處而來,這時候我好像不應該坐下。但是把她一個人留在這裡似乎也不妥。「我可以去叫瑞德過來。」我提議。
我的第一段最佳友誼和地緣有關。愛莉住在對街,她住的房子周邊看來有些破舊,窗臺垂垮,牆角的護板也有毀損。她的母親是單身,和我母親一樣,只不過她是出於選擇,而不是命運的安排。她在保險公司工作,一向穿低跟鞋搭配剪裁方正、中規中矩的套裝去上班,但是我記得到了週末,她會貼上迷人的假睫毛,在頭髮裡塞進髮片,才去參加舞蹈俱樂部的活動。
「我也可以想見你有多憤怒。你可能會覺得那些知道她新生活方式的人,會因為覺得你遭到玩弄,而反過來評斷你。」
我沒理她,而是抓起一把爆米花就吃。
所以,我承認,對於自己和露西.杜伯瓦的第一次療程,我的確相當有信心。音樂有許多神奇之處,其中一點,是音樂可以進入大腦主掌分析的左腦與掌控情緒的右腦,強迫兩者建立連結。中風患者在無法說出完整的語句時,卻能吟唱歌詞,就是這個道理:狀況嚴重的帕金森患者隨著音樂本身連續的節拍移動或起舞也是。如果在這些狀況下,音樂有辦法穿過運作失當的腦部來建立腦部的連結,那麼,遭遇到臨床憂鬱症引起的障礙,音樂一定也能發揮相同的作用。
范.墨理森。安娜.納莉克。艾塔.詹姆斯。
很久以前我學會一件事,任何型態的投入,就算是憤怒也行,都勝過無動於衷。「妳喜歡哪種音樂?妳的iPod灌了些什麼歌曲?」
「我確定我母親有更好的事要做。」我很快地說完話,迅速擁抱她一下。「我明早打電話給妳。」說完話,我拉著凡妮莎走出家門。
「我害怕妳看膩我,」我承認。「怕妳不想繼續這種社會還沒完全接受的生活。我怕,如果我讓自己對妳太癡迷,那麼當妳離開我的時候,我再也不可能振作起來。」
「妳覺得她還好嗎?」
於是,到了第二個星期,我打電話找她,表示肚皮舞可能比較適合我們。事實上我們的肚皮舞的確跳得不錯,但是其他同學則不然。老師好幾次將我們趕出教室,因為我們在該專心的時候笑個不停。
而我體驗在「主內重生」的時間不夠長,說服力恐怕不足。
我忍不住縮了一下。
我一輩子都在問這個問題,把這個問題當作判定性格最簡單的測驗。這個習慣出自於那張讓母親對父親無比思念的老唱片《巫醫》。毫無疑問地,對她而言,這首曲子一定會在她收錄的曲目當中。還有〈一直與永遠〉,她和我的父親在婚禮上伴著這首音樂起舞,當他們在公共場所聽到這首音樂時,通常會不顧身旁別人的觀感,互相依偎在對方的懷裡翩然起舞,這總是讓我覺得既神奇又丟臉。另一首是「披頭四合唱團」的歌曲,她說過,她曾經在這個神奇四人組舉行記者會的旅館外面過夜,只為了在團員出發到機場時可以一窺他們的風采。此外還有「恩雅」和「雅尼」,她現在藉由他們的音樂進行正念呼吸修行。說真的,如果你仔細看過我母親iPod的最愛音樂清單,你應該有辦法和親眼看到她本人一樣地描繪出這個人。
柔伊每次因為沒懷孕而落淚的時候,我都會多看一眼,希望她不是真的在哭。只是,事實沒能如我所願。
接下來的幾年之間,我只要搬家,包括從家裡搬到學校宿舍,再搬到城裡的公寓,接著搬到現在這棟屋子,我都會將物品仔細分類。沒有任何例外,我一定會把鯨牙幸運符放在床頭桌上。我真的捨不得丟掉這個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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