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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妮莎的妻子

作者:茱迪.皮考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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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五 和我結婚

曲五 和我結婚

「不必客氣,」我說:「卡爾,謝謝你陪我唱歌。」
麥克斯沒付我贍養費,所以,他其實沒必要知道。有好一會兒,他似乎完全搞不懂狀況。接著他張大了眼睛。「妳是說,妳和……」
一直到離開診所、搭著只載著我們兩人的電梯下樓之後,我們才說話。「妳必須找他談談。」她說。
儘管汪達警告過我,但是當我拉開繹克先生在庇蔭之家的病房門,看到床上枯槁孱弱的老人時,還是吃了一驚。雖然他不是第一次陷入僵直精神分裂的狀況中,但過去總是能夠移動到搖椅上,或是到休息室裡去。但根據汪達的說法,自從我上次來過之後,他已經有兩個星期沒離開過房間了。同樣的,他也沒開過口。
我努力壓抑,不想讓自己對她往合作的方向主動邁進而表現得太興奮。相反的,我拿起吉他假裝調音,雖然說,我在露西今天抵達教室之前就已經做過這件事了。
然而當她在今天走進教室的時候,看起來卻一點也不高興。她一大片辮子頭已經梳了開來,直髮沒有清洗。她臉上出現黑眼圈,雙眼充滿血絲。她穿著一條黑色內搭褲搭配劃破的T恤,腳上踩著兩隻不同顏色的Converse球鞋。
「婚禮的焦點應該在新娘身上,」我啜泣著說:「但如果同時有兩個新娘怎麼辦?」
我隨身帶著你的心(帶在我的心裡)
「也許我們該改期。」凡妮莎說。
我還有三個冷凍胚胎保存在羅德島威明頓診所的液態氮當中。在凡妮莎提起這件事之後,我沒辦法專心吃喝,也睡不好覺。我心裡只想到那幾個寶寶,他們仍然等著我。
「嗨,」我闖進醫院一間小兒科房間。「我能幫忙嗎?」
連接在瑪麗莎身上的機器螢幕上,心跳的線條逐漸成了一道直線,我仍然繼續唱歌。
妳會想知道自己怎麼會陷入這種僵局。
我知道,因為她稍早探頭進來和我打過招呼。瑪姬.麥克米蘭是我們翻電話簿找到的人權牧師。她不是同性戀,但是她經常為同性婚禮證婚,而且,凡妮莎和我都很欣賞一件事:她主持的婚禮沒有宗教意味。老實說,在麥克斯來過之後,我們對宗教的忍耐度已經到了極限。但是,當我們到她辦公室,向她表示我們特別穿越州界到麻州來結婚的時候,她高興地歡呼,這讓我們立刻接受了她。「我希望羅德島州不要小題大作,」她笑著說:「但是我猜,州議會覺得如果他們賦予同性戀人權,州境裡的每個人都會有需要……」
「這是我最後的機會了。我年紀太大,沒辦法再接受試管嬰兒的取卵流程,再去找個無名氏捐精|子。」我用顫抖的手拿出皮包裡的診所表格。「拜託你,麥克斯。我求求你。」
在我和麥克斯結婚的時候,我誤以為當他的救生索就是愛上他。我是拯救他的人,能夠讓他保持清醒,滴酒不沾。但是,扶持一個受過傷害的人,和找到一個讓你感覺到完整的人,是兩件不同的事。
她哈哈大笑。「我不是要提倡同志拘留營。只是,嗯,妳也知道的,如果妳受天主教教育長大,那麼,能在教宗面前開個玩笑,或是談起十四段『十字架苦路』,而不必面對茫然無知的眼神,那該有多好。和一群自己的同類相處,那種感覺太舒服了。」
凡妮莎看著我,好像以為我瘋了。「柔伊,我們談一下好嗎?」她把我拉進廚房。「我不是不讓妳邀請客人到我們家裡來,」她說:「但是妳究竟在想什麼?」
麥克斯結束造景工作回家後,偶爾會和我一起收看艾倫的節目。他喜歡她的Converse球鞋和一雙藍眼睛。他曾經表示不希望和歐普拉待在同一個房間裡,因為她太強勢,但如果換成艾倫.狄珍妮就沒問題,她是那種可以約出門一起喝啤酒的人。
「我知道你一時承受不了這麼多事——」
露西沒注意到。她全神貫注地投入到節奏當中,手臂和脊背隨之舞動了起來。我開始唱〈愛如戰場〉,直接又露骨的歌詞彷彿在風中擺盪的旗幟。露西緊緊盯著我,眼光沒有離開。我唱完整段副歌,到了第二次重複的時候,她也加了進來。
凡妮莎哼了一聲,脫掉腳上的高跟鞋。「老實說,想到他們曾經坐在我的沙發上,就讓我渾身不舒服。我覺得我們該消毒一下,還是找個人來驅魔什麼的——」
我沒再說話,轉身背對著校長和凡妮莎射過來的眼神,露西和我在掌聲中穿過一群高舉著手、等待和我們擊掌的學生,然後走出自助餐廳。「柔伊。」她說。
「嗯,」凡妮莎當時這麼說:「是可以。但是在那些地方,我們不可能和其他新人一樣。」
「從前我不在乎,因為我一點也不想當個單親媽媽。我小時候就看夠了這種狀況。而且,我當然知道妳不能生。」凡妮莎伸手握住我,我們手指交纏。「但是,柔伊,」她說:「我可以。」
我當這首歌和其他歌曲一樣,不把粗話當作一回事。我盡情地唱,當我終於唱完副歌之後,露西用手玩著嘴唇,帶著一抹微笑地看著我。
我說不清這為什麼重要。畢竟,我們又不會請克萊夫牧師來主持儀式。受邀參加婚禮的都是愛我們的人,不會因為蛋糕上放的是兩個小新娘——而不是新娘與新郎——而評斷我們。
「我告訴過妳,我不想當父親……」
我停下歌聲,不再繼續敲打鍋子。
他接下表格,卻沒看一眼,他甚至沒看我。「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她搖搖頭,但是沒把頭抬起來。
「問我什麼?」

「喔,是嗎,」她眉毛一揚,說:「有人死了嗎,不然怎麼會換妳當家作主?」
「是心智障礙。」我不知不覺地糾正她的話,露西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我曉得,我有點想回頭去唱歌。」我猶豫了一下,才問:「你去酒吧該不是……」
「把我的戒指還給我。」她開起玩笑。
「可是麥克斯不想要那幾個胚胎。他就是不想當父親,所以才會和我離婚。」
妳曾否覺得只能靠一己之力。
「我很遺憾。」我又說了一次。
凡妮莎深吸了一口氣。「問妳有沒有把我們昨天在賣場遇見麥克斯之後說的話當真。」
麥克搖搖頭。「不是這樣,我們希望妳彈些妳從前為她彈奏的曲子,她喜歡的曲子。」
最後她終於將紙往我面前推。「好極了,」我輕快地說:「我們來看看!」
這時候已經開始下雨了,我在麥克斯的卡車邊攔住他。「剛才和我在一起的女人,」我說:「凡妮莎,她是我的新伴侶。」
母親看了我一眼,抓起我的手,將我從沙發上拉起來,下樓來到伯斯頓街上。「妳到底在說些什麼?」
從前我在其他病患身上也見過相同的情況,尤其是住院病患特別多。多數人走到人生盡頭的懸崖邊上都會探頭張望,腳步開始遲疑。所以,在有人放手的時候,這個選擇便會如此明顯,他的身軀彷彿完全透明,雙眼凝視著其他人看不見的地方。
「妳知道嗎,我本來在接待處安排個同性戀魔術師,但是行不通,」喬說:「他『噗』一聲就消失了。」他等我聽懂他的笑話之後,才咧嘴一笑。「這個笑話對每個緊張的新娘都有用。」
「我不是因為這樣——」
「特別輔導教室?天哪,我已經是學校裡最讓人頭痛的怪物了,現在每個人還會覺得我智障。」
「我要去找校長。」這女人開始恫嚇我。我沒理會她,自顧自地走到桌檯後面,拿起吊著的大鍋小鍋就平放在工作臺上,接著我又拿來杓子、湯匙和鏟子。
你也許會以為這段關係發展至今已經有一個月之久,某些激|情可能已經褪色,我可能還愛著凡妮莎,但是程度沒當初熾熱。如果你這樣想,那麼你就錯了。當我在工作上碰到狀況的時候,我還是最想告訴她。當我在摘除子宮的三個月之後,發現自己身上沒有癌細胞,我仍然想和她一起慶祝。遇到懶洋洋的星期天,我只想和她一起閒晃。正是如此,我們才得花雙倍的時間來處理許多本來可以在週末分工合作的雜務,因為我們想一起做。既然如此,那麼又有何不可?
我剛走出病房繞過轉角,另一名護士就追了上來。「我到處找妳,是瑪麗莎。」
「我不想讓大家冒著生命危險開車過來,」我說:「喬可以當證人,我相信我們還可以去街上拉個人過來。」
「她的醫生說,只剩不到一個小時了。」護士低聲告訴我。
同一個理由讓我們在三月的某個星期六下午一起到賣場,麥克斯走到我的面前時,我們正在研究沙拉醬標籤。我反射性擁抱了他一下,試著不去看他那身黑西裝和窄領帶。他看起來像個以為靠打扮就可能順理成章變成帥哥的高中生,只可惜這種事從來沒能成真。
「我不知道,希望胚胎沒事……」
護士抬頭看我,然後看看凡妮莎。就算她感到驚訝,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請在這裡等一下。」她說。
曲子結束之後,缺席的小女孩成了病房唯一的聲音。
「也許妳可以試試看。」我建議。我放下吉他,伸手拿來筆記本和一枝筆。我潦草寫出歌詞,留下一些空格讓露西依自己的想像和感覺填寫。
就像看著我走過去的人會想:這和我想像的不同。
「我結婚了。」這句話脫口而出。
母親說:「那邊還有另外一件上身鑲了施華洛士奇水晶的禮服。」
過去,在我和麥克斯還是夫妻時,他會問我晚餐有什麼菜色,而我會要他去乾洗店拿衣服。現在呢,我和凡妮莎一起分擔任務。如果凡妮莎從學校下班回家時得去採購雜貨,那麼她可以順便拿外帶的晚餐。如果我要進城,我可以在白天時用她的車,並且幫她加油。當兩個女人一起坐在廚房的時候,會出現很多討論,很多施與受。
她不必說,我也知道狀況。三歲的瑪麗莎罹患白血病,這一年間多次進出醫院。她的父親是個藍草音樂樂手,希望能讓女兒接受音樂治療,因為他知道音樂可以如何激勵人心。在瑪麗莎有精神而且心情好的時候,我們會一起唱她最喜歡的歌謠,〈王老先生有塊地〉、〈我是一支小茶壺〉、〈約翰雅各金哥海默史密特〉,還有〈我的邦尼〉。我偶爾會在她接受化療的時候去看她,她老覺得化療讓她雙手宛如遭到火焚,所以我編了些把雙手浸進冰水,或是蓋造冰屋的曲子。但這陣子瑪麗莎的病情加重,在她注射過麻|醉|葯昏沉睡去的時候,我只能和她的家人一起為她歌唱。
「我為什麼一定要說?除了妳我之外,這和其他人完全無關。我剛剛遇到了麥克斯的朋友,他也沒說:『喔對了,順道一提,我是異性戀。』」
「妳知道嗎,」我決定放棄原來的治療計畫。「也許,我們可以一起聽聽音樂。等妳想聊的時候再聊。」我拿來接上攜帶式喇叭的iPod,開始瀏覽音樂清單。
露西看著廳裡的學生,其中有些人盯著我們,但絕大部分則無視於我們的存在。「也可以不敲。」
每當妳對自己說妳交了厄運時,
她的表情,讓我想起自己在幾個月的嚴冬之後首次看到番紅花的感受。終於。
我聽到嬰兒的哭號,又尖又響的哭聲越來越激烈。我用雙腿撐和-圖-書起沉重的身軀,循聲走進距離瑪麗莎病房兩扇門遠的另一間病房,看到一名淚流滿面的母親和護士一起抱住嬰兒,讓抽血師能夠順利抽血。我走進病房的時候,他們不約而同地抬起頭看我。「說不定我可以幫忙。」我說。
「不能,」我說:「因為這正好是我對他們的期望。」
當兩個人之間沒說出口的話比言語表達更重要的時候,你就知道,你找到了正確的伴侶。
他堅定地搖搖頭。我環視病房,看到床頭桌上有一堆「金剛戰士」的公仔。我把吉他拿到面前,彈起童謠〈公車輪子〉的和弦,只不過我改了歌詞。「金剛戰士……踢踢踢,」我唱:「踢啊踢……踢踢踢。金剛戰士踢踢踢……整天都在踢。」
「加起來總共只有四個人的賓客嗎?」我咕噥出聲,而凡妮莎則是輕哼了一聲:
所以,我今天其實很期待一件事來分散我的注意力,也就是我和露西的療程。畢竟,在我們上次見面時,她聽到我大聲唱出一連串的詛咒,而且還露出了笑容。
我不必大聲說出來,但是我知道凡妮莎絕對不會傷害我,她將我的幸福置於她自己的快樂之上,她寧可敲碎自己的心,也不願讓我的心出現最細微的裂痕。
小男孩的母親一直按住他,不讓他掙扎。她對我點個頭。「他只知道插針很痛,所以他以為拔針也一樣。」
她念完詩句,我聽到母親吸了吸鼻子。我從腦海中喚出我為凡妮莎默記下來的一串文字,這是康明斯一首的充滿旋律的詩篇。
「我覺得,妳需要玩些打擊樂器。」我向她宣布。
卡爾的母親鬆了一口氣,抬頭看著我。「非常謝謝妳……」
在我還沒意識過來之前,我已經走向了凡妮莎,她推著購物車,在賣場前方乾爽的騎樓下等我。我發現自己開始跑向她。「妳怎麼對他說?」凡妮莎問。
我用強烈的和弦結束歌聲。「妳知道嗎,」我說,彷彿才剛剛想起這件事,而不是準備了許久的課程。「歌詞有個很妙的地方,當歌詞和歌手或聽眾本身有了連結之後,就會產生驚人的效果。」我再次彈奏同一段旋律,但這次我即興編著歌詞。
於是,我照著他的話做。我彈起〈王老先生有塊地〉,她的家人一個接著一個,加進來開始合唱。醫院志工將瑪麗莎的手掌壓向石膏版,然後擦乾淨。
每天早晨我醒來後,首先浮現的感覺就是慌亂。接著我會看到凡妮莎,然後心想:別擔心,她還在這裡。
「麥克斯說他找我有事,」我解釋:「我以為是離婚的事,怎麼知道他還帶了後援。」
從起點開始,愛侶就是彼此的靈魂。
她的右手腕上有一塊紗布,用看似寬膠帶的東西捆了起來。
我的臉頰開始脹紅。「我——對不起。我出去好了。」
「真抱歉。」有個女人說了。她一把撈出孩子,拿鼻子揉了揉小男孩的肚子,然後讓孩子坐到她的肩膀上。
「凡妮莎還好嗎?」我問。
「沒事。」她搖搖頭。
如果我不是那麼想哭,我可能會大笑以對。今天我親眼目睹一個三歲小孩過世,但我前夫卻認為我是這個世界的亂源。如果他的上帝沒忙著監視像凡妮莎和我一樣的人,說不定祂可以拯救瑪麗莎。
我知道婚禮當天下雨是個好預兆,至於颳起大風雪代表什麼意思,我就沒那麼確定了。這天是我和凡妮莎結婚的日子,而氣象播報員口中的四月暴雪越演越烈。交通當局甚至封閉了高速公路的某些路段。
我拿出彈片,彈起〈心之彼方〉的前奏。我用眼角餘光看到露西盯著我上下滑動的指頭看。「我記得自己看那場演出的時候,心裡一直在想,以抗癌鬥士來說,她真是勇敢……還有,那首歌真是太完美了。突然間,這首歌談的不再只是女人挺身對抗男人,而是要打敗所有自以為可以把女人踩在腳下的一切。」我彈著一段旋律,唱著下一句歌詞:「我要讓你看見,寶貝,女人也可以強悍。」
難道你不知道我(  )?
「妳有沒有看到那篇報導?有家人誤植了別人家的胚胎?」凡妮莎說:「我是說,天哪,妳能想像嗎?」
大部分的人聽到尖叫聲都會往反方向跑,而我呢,則是抓起吉他衝上前去。
「這是規章,」佛爾契醫師爽朗地回答。「我們必須先完成這些法律程序,才能安排妳們和社工人員見面。」
「可是我們結婚了——」
這段路花了她五個小時,母親無視這場世紀大風雪的威力,成功抵達麻州。這會兒,在典禮登場之前,由她負責陪著我。這地方有爆米花的味道。我看著大鏡子裡的自己。我的衣服完美,在昏暗的燈光下看,臉妝似乎有些誇張。而我的髮型呢,碰到這麼潮濕的天氣,頭髮根本沒辦法維持捲度。
他們沒有回應,但其實也沒必要。疾病可以讓一個家庭更堅強。
我拉著她走過學校陌生的走道,想要盡量遠離辦公室。
「妳從前也沒說過我是妳的異性戀女兒啊。」
「我沒收到通知——」
「首先,我對施虐和受虐沒興趣。其次,那雙鞋真是醜到嚇死人。」她看著我。「要知道,不是每個人都想攻擊妳。不要因為妳剛成為少數族群的一分子,就把其他人都想得那麼不堪。」
「卡爾,你想唱歌嗎?」
「我倒是能說出一個最重要的原因。」麥克斯說。
「我本來還想到另一個人,」她說:「菈雅希。」
這次,當我低頭的時候,鐸克先生直視著我的雙眼。「我們要生個孩子。」我告訴他。
我為她把英文字母倒過來唱。
她走進廚房,我猜,她應該是去把葡萄酒從冰箱裡拿出來。我們養成了習慣,邊喝灰皮諾紅酒邊放鬆心情聊聊當天發生的事。「我覺得我們還是有點中年危機。」我大聲說。我和凡妮莎當初是為了酒標,才買下這瓶加州紅酒。我坐在稍早麥克斯坐過的沙發上等待,拿起遙控器轉臺,最後選了〈艾倫愛說笑〉。
通往走廊的教室門敞開著,有個老師走過去,仔細地看了一下才恍然大悟。
「因為這是個同性戀婚禮。」我喃喃地說了出來。
露西沒有直視我,而是直接朝椅子上一坐,將椅子轉向另一側,避免和我正面相對,接著她頭一低,趴在桌子上。
我好像在騰雲駕霧。雲朵刷過我穿著球鞋的腳尖,我很可能遠遠地飄走,落到天堂去。只不過我這會兒拖拖拉拉,不想認真挑新娘禮服,這整件事反而比較像是地獄的折磨。
我母親說的也許是洋裝,也許是我的未來。「我覺得啊,」她說:「妳找到了絕配。」
我用留下填充空格的方式寫下整首歌詞,然後放在我們兩人之間的桌面上。露西完全沒有理會,專注地扭著自己的一綹頭髮,但是在幾分鐘之後,慢慢地,她伸出手,把紙拉近了些。
就在我準備高聲唱出主旋律的時候,露西哼了一聲。「這是我聽過最白爛的歌詞。」她咕噥抱怨。
那些積極反對修憲、力阻同性婚姻合法化的激進分子注意了:一切照舊。沒錯,凡妮莎和我有張證書,我們把證書裝在信封裡,和我們的護照和社會保險卡一起鎖在一個防火的保險箱當中,但是這是唯一的改變。我們仍然是最好的朋友,還是會讀早報的社論給對方聽,在關燈之前依舊會以親吻道晚安。換句話說,你們可以阻止法律,但是你們擋不住愛。
母親的臉垮了下來。「我以為妳希望我能以妳為傲。」
但是她在門檻處轉過身來說:「下星期見。」這是她首度對我表示她打算回來上課。
「嗯,其實,我就是為了這件事來找你。」我深吸一口氣。「如果凡妮莎能懷我的骨肉,這個意義會很重大。當初你和我嘗試懷孕時,還剩下三個胚胎。我想取得你的同意,讓我們用這幾個胚胎。」
克萊夫牧師掌管了這一帶最大的反同性戀組織,我真想知道,他是否曾考慮過主耶穌對他的手段和策略有什麼看法。我有種感覺,那些思想先進、願意照料麻瘋病患、娼妓以及其他社會邊緣人,並且呼籲社會大眾以己願對待他人的猶太教祭司,絕對不可能羨慕永耀會的處境。但是我不得不承認一點,他們的手法的確圓滑,對任何事都有一套拐彎抹角的辯解。寶琳讓我著迷,她甚至不稱呼自己是「前女同志」,因為現在,她將自己視為大大方方的異性戀者。要相信你告訴自己的話難道真有這麼容易?如果我在失敗的懷孕和流產歷程中對自己說:我很快樂,那麼,我是不是真的會快樂起來?
我會知道學校裡有個自助餐廳,是因為我上次來的時候,凡妮莎帶我去喝過咖啡。這地方和我看過的其他學校自助餐廳一模一樣,根本是個實物大小的培養皿,專門培養不滿社會現狀的人。學生們以不同的屬性分成小組:受歡迎的風雲人物、怪胎、目中無人的混混,以及過度情緒化的孩子。威明頓高中自助餐廳的熱食區和廚房都在餐桌的後面,所以我們直接走到餐廳的正中央,有個女人正把一杓杓的馬鈴薯泥往盤裡甩。「我要麻煩妳清理一下這個區域。」我向她宣布。
我無言地為鐸克先生彈琴,不禁淚流滿面。老先生暴躁又刻薄,但他像一根針,會在你身上留下最大的傷口。我放下吉他,拉起他的手。他的手像是一束枯柴,眼眸黏稠,直視著電視空洞的黑色螢幕。
母親經過一個星期的調整,逐漸適應凡妮莎和我的伴侶關係,對於婚禮,她比我們更興奮。我偷偷在想,她可能愛凡妮莎勝過我,因為腳踏實地、勤奮工作的凡妮莎正好是她一直想要的女兒,她們可以一起討論個人退休帳戶和退休後的計畫,而且凡妮莎還可以記下大家的生日,以免忘記寄卡片。我覺得,我母親真的相信凡妮莎會永遠照顧我,這和當初讓她滿腹疑問的麥克斯不同。
「我們的時間應該用完了。」我說。露西把背包往肩膀上一甩,和往常一樣,以最短的捷徑離開,離我越遠越好。我認命地伸手拿吉他盒。

她養的第一隻寵物是倉鼠,在某次半夜逃脫後撞到了暖氣機風扇,就此失去蹤影。
露西的臉紅了起來。「呃……是賤貨。」
凡妮莎的臉紅了。「下次再說吧。」
麥克斯把我當瘋子看。我為什麼要冒雨跑出來告訴他這句話?接著,他開始提我的工作,我終於明白凡妮莎是對的,他誤會了,因為我沒有說出最簡單的事實。「凡妮莎是我的伴侶。」我重複自己的話。「我們在一起。」
好一會兒,我愣愣地沒有反應,也沒辦法呼吸。我想的不是實際問題,不是旁人聽到這個消息會作何反應。我唯一能想到的是:我得到了凡妮莎。是我,不是別人。
當露西走進教室的時候,我已經邊彈吉他邊哼唱。「嗨!」我抬起頭看著她打招呼。今天,她的紅髮糾結,纏在一起。「想換個辮子頭造型嗎?」
凡妮莎正在檢查芒果的熟度。「我不是生氣,只是有點失望。」她抬起頭來說:「妳為什麼不告訴他?」
假如拿我和麥克斯的婚姻和我與凡妮莎的關係兩相比較,老實說,真正的差別並不在於性生活。這和對等有關。當麥克斯回家的時候,我會想知道他心情好不好,或是他當天過得好不好,接著我再去配合他,當他所需要的人。和凡妮莎在一起呢,我可以在回到家之後,輕鬆地當自己。
「我結婚了。」雖然我知道他沒在聽,但是我還是告訴了他。
凡妮莎和我一起站在不孕症治療診所的接待窗口前面。「我姓巴克斯特,」我說:和圖書「我們有個約,要詢問植入冷凍胚胎方面的問題。」
他們恐怕都還未滿可以看保護級電影的年齡,更別提約會,但是在他們經過的時候,沒有人眨一下眼。「嘿!」我說了,凡妮莎轉過頭,手上仍然抱著購物袋。我用雙手捧住她的臉,充滿愛意地,緩緩地久久親吻她。我希望麥克斯在看,我希望全世界都在看。
「而我覺得妳需要去操——」
「真?」
她一點反應也沒有。
我的邦尼漂泊四海,我的邦尼漂泊四海。
到波士頓的禮服店挑衣服不是我的提議。母親夢見我們來普麗希拉禮服展示間採購之後,我就推託不掉這趟行程了。她對潛意識的預知能力深信不疑。
麥克斯聽到我的聲音,轉過身來。「柔伊,妳怎麼會到這裡來?」
「或者是,」我建議:「我們也可以直接去找治安官證婚,把事情解決掉。」
我們低頭衝進雨中,匆匆忙忙將東西放進凡妮莎的車子裡。當她把購物袋放進後車廂的時候,我看到兩個路過的孩子。他們還不到十三歲,男孩的臉上還有桃子般的細毛,女孩大聲哂口香糖。他們緊緊相擁,各伸出一隻手,鑽進對方牛仔褲的後口袋裡。
大家都想聽我提我們的性生活。
「凡妮莎,」我說:「沒錯。」
我深吸了一口氣。「大概好了吧。」
淚水衝進我的眼眶,這讓我太難堪了。「我不知道在自己的婚禮上該穿什麼衣服。」我承認。
「妳這是在開玩笑嗎?」我從架子上抓起一雙貼滿亮片的鞋子。「嗨,」我開始模仿:「你們這雙鞋有沒有我那虐待狂母親的尺寸?她穿七號半。」
在這家人走向櫃臺的時候,我一直盯著小男孩特維斯看,想像自己的孩子在這個年紀會是什麼模樣。他身上會有可可和薄荷的味道嗎?他的笑聲會不會像是一串串的泡泡?我真想知道他會不會害怕躲在床下的怪物,我的歌聲是不是能帶給他勇氣,讓他一覺到天明。
露西在每個空格都填上一串髒話。她等著我抬頭看她,然後眉毛一挑,咧嘴一笑。
麥克斯猛然抬頭。「什麼?」
「但不是根據羅德島州的法律。」她搖搖頭。「我再說一次,這沒什麼好擔心的。我們只需要開始行動就可以了。」
「美極了,」他說:「幾乎和妳一樣漂亮。」
「很高興看到你還在做花園景觀,我本來不太確定。」
母親撇著嘴。「是因為妳結過婚嗎?」
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她竟然真的走過來。「地上的是我們的底鼓。平均踢出四拍。用妳的左腳踢,因為妳是左撇子。」我邊數邊用靴子踢餐檯下方的金屬門。「妳試試看。」
接著我開始放一些狂熱的歌曲,包括〈手鐲合唱團〉、超靈凱倫(Karen O Spirituals),甚至還放了重金屬樂團Metalica的曲子。到了第六首曲子:派特.班納塔(Pat Benatar)的〈愛如戰場〉結束之後,我終於承認失敗。「好了,露西,今天就這樣吧。」我按下iPod的暫停鍵。
「妳是可以。」我表示同意,高興地發現兩人之間終於出現可以稱之為交談的對話。「妳可以當下一個席妮.歐康納。」
這首曲子的重低音強勁,鼓聲不絕,我可以瞭解她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我在心煩意亂的時候,」我告訴她:「也會放這首歌。大聲地放,然後跟著節拍一起打鼓。」
他放下長柄耙,擦掉額頭上的汗珠,對我點點頭。「當然有空。妳想,呃,坐下來嗎?」他指向冬眠中的花園,園子中央有張石椅。儘管我穿著牛仔褲,但仍然感覺得到花崗石椅的冰冷。
「好消息是,」母親從洗手間出來,順手關上門。「妳們還是可以走紅毯。」
凡妮莎看著我。「可是,妳不想等妳母親過來嗎?」
我在堆滿薄紗的白色沙發上坐了下來。「妳說得容易,但是每天收到永耀會摺頁的人不是妳。《走向主耶穌的十小步》、《異性戀不等於仇恨》。」我抬頭看著她。「妳或許想要大肆聲張我的性向現狀,但是我不想。沒必要讓別人尷尬。」我瞥了店員一眼,她正拿塑膠袋套住禮服。「說不定她參加了永耀會的唱詩班。」
護士在電腦查到我的名字。「找到了,妳丈夫今天有沒有一起來?」
凡妮莎走進起居室的時候拿的不是葡萄酒,而是兩個香檳杯。「這是香檳王,」她說:「因為妳要和我一起慶祝。」
婚禮——這可能是世上絕無僅有的一場婚禮,宴會上同時提供了裝飾著真正金葉片的柑橙酒巧克力軟餡蛋糕以及一場夜半關燈保齡球賽一結束之後,凡妮莎和我等到暴風雪過後,才開車到我們計畫度蜜月的地點。我們打算去越野滑雪,還要尋訪古董。但是,蜜月期間的前二十四小時,我們幾乎都待在房間裡,雖然房裡有溫馨的設施,但我們並不是為了躲起來耳鬢廝磨,相反的,我們坐在壁爐前,邊喝旅館主人贈送的香檳邊聊天。我實在很難瞭解我們之間為什麼會有說不完的故事,但是話題一個接著一個的出現。我告訴凡妮莎一些我從來沒向母親說過的事,比方說我父親在去世當天早上的樣子,比方說我從浴室偷來他的體香劑藏進我放內衣褲的抽屜裡放了好幾天,以便在需要藉由他的味道來取得慰藉時,隨時聞得到。我還告訴她,五年前,我在馬桶水箱裡找到一瓶琴酒,我把酒丟掉,但是從來沒向麥克斯提起這件事,彷彿不說就表示事情沒發生。
「妳知不知道妳不是女同志?」我說:「妳只是有女同性戀的認同問題。」
「誰是大衛.杜特拉?」凡妮莎問。
在我看向母親、朋友,甚至是凡妮莎髮型設計師的面孔時,瑪姬的聲音在我的耳邊逐漸淡去。接著,凡妮莎清了清喉嚨,開始朗誦一首魯米的詩:
「我負責解決這個問題,」他說:「如果大衛.杜特拉有辦法扭轉婚禮慘劇,那麼我也可以。」
露西往上屈起膝蓋,整個人縮成一團。
佛爾契遞給她一張紙。「讓他簽好之後寄回診所。我們收到之後會打電話給妳們。」她對我們微笑。「我真替妳們高興,柔伊。恭喜妳們兩個人。」
我看著淺色飲料中一串串往上冒的氣泡。「我有個病患在今天過世,」這句話突然冒了出來:「她才三歲。」
「做我的工作。」我牽起露西的手,把她帶到桌檯前方。在餐廳裡當場被逮到讓她覺得非常窘迫。我把用來當作鼓棒的鏟子遞給校長,一言不發地經過他身邊,讓露西和我面對整個餐廳裡的學生。我迅速高舉我們牽在一起的手,擺出搖滾樂團接受喝采的姿勢。「謝謝威明頓高中!」我高喊:「再會了!」
「我沒要你當父親。麥克斯,你不必負責。你需要什麼聲明我們都願意簽。我們不會要你用任何方式為孩子負責,不要錢,也不要你的姓氏,什麼都不必。如果我們真的有幸生下孩子,你對寶寶絕對不會有任何責任或義務。」我迎視他的目光。「這幾個胚胎……已經存在了,只是一直在等待,要等多久呢?五年?十年?還是五十年?你和我都不想毀掉胚胎,而你也說過不想要孩子。可是我想要,想到心都痛了。」
「我是學校的治療師。」這不全然是事實,我不在學校的編制之內。就因為這樣,如果這個舉動讓我惹上麻煩,我也不會真的遭到批評。「十分鐘就好。」
「我為什麼會放棄?」
「我會試試看。」我說。
弦樂四重奏開始演奏,凡妮莎和我一起踏上白色的走道,一個右轉便來到了布簾的前面,再過去便是我們要睹上的保齡球道,也就是我們要出現在賓客眼前的走道。
「那是為什麼?我讓妳丟臉嗎?」凡妮莎問:「還是妳自己讓妳覺得羞愧?」
我心想:門都沒有。我想像自己和凡妮莎手牽著手,出現在一群恐同症患者面前。我們可能會被潑上瀝青,再撒滿羽毛。我隨口回應,然後直接走向凡妮莎。
「麗蒂讓我來這裡找你,」我說。「不知道你有沒有空說個話?」
「別停下來。」露西重複。
我看著她。「小心,凡妮莎。如果GLAAD(同志反謗聯盟)聽到妳現在這番話,可能會取消妳的同志身分。」
「我相信我們一定可以在短時間內找到可以舉辦宴會的場地。」凡妮莎說。
一開始我還得拉著她,但是當我們踏上走廊之後,她開始跟著我走。我們經過一對貼在置物櫃前面親熱的小情侶,繞過四個湊在一起盯著手機螢幕邊咯咯笑講電話的女孩,穿過了一群制服下加了太多墊子的曲棍球選手。
但來到這個地方,看到滿屋子正為順遂婚禮預作準備的新娘,我卻開始煩躁。薄紗、蕾絲和綢緞讓我幾乎窒息,而且,到目前為止,我還沒試穿任何一件衣服。
「不是。」麥克斯笑了。「這些日子以來,我比肥皂還乾淨。」
她說,她做過一個噩夢,夢到孤伶伶地一個人死在家中起居室的地板上,最後才有鄰居發現她好幾個星期沒踏出家門。
孩子的尖叫聲打斷我們的談話。有個搖搖學步的孩子衝進餐室,差點撞上女侍,孩子的母親緊追在後。「特維斯!」男孩咯咯笑,回頭看了一眼,接著就像隻小狗般鑽進我們桌布下方。
有個醫院志工坐在床邊,在瑪麗莎過世前為她留下石膏手印。有時候,醫院會為末期小兒科病童的家長留下孩子的手印。感覺上,病房裡空氣好凝重,我們吸入的氣體猶如鉛塊般沉重。
你是月亮的真義
母親親了我的臉頰一下。「外頭見。」
我不畏懼
「牧師到了。」母親告訴我。
我感覺得到,站在我身後的凡妮莎開始情緒高張,等著我開口介紹。但是,這些話偏偏卡在喉嚨裡,我就是說不出來。
她開懷地笑,我心想,這個突破一定會被記載在音樂治療史當中。這時候校長走了進來,一邊是方才正在準備午餐的女人,凡妮莎站在他的另一邊。
他搖搖頭。「不知道欸,妳……變了很多。」
婚禮是個反高潮,是人生道路上的突起的緩速障。如今我們回到了家,回到了平常的日子。我們起床、更衣,然後上班。對我來說,這正好證明了分散注意力有多重要,因為當我獨自一個人的時候,我會盯著不孕症診所的資料看,試著鼓起勇氣打電話。這個不孕症診所曾經是我第二個家,而且為期有五年之久。
我往後退,站到瑪麗莎姊姊安雅的身邊。她看著我,雙眼又紅又腫。我輕捏她的手,接著,我順著病房裡的氣氛即興彈起吉他,起伏的小調旋律陰沉又哀傷。突然間,麥克轉過來對我說:「我們不要妳在這裡彈這樣的音樂,」
我感覺到一陣臉紅。「我結婚了。我打電話來的時候,妳說我得帶配偶一起來。」
每個日子都是一場協商。凡妮莎和我坐下來喝咖啡,她和麥克斯不同,不會把臉埋進報紙堆中,我們可以一起討論當天該做什麼事。這時候我已經搬進了凡妮莎家,我們得打理家庭。既然家裡沒男人,我們也不必期待燈泡燒壞會有人換,垃圾也別想叫別人提。如果有重物要搬運,我們得攜手合作。我們當中得有人修剪草坪、繳帳單,還要疏通水溝。

再加上我母親,這場宴會可能會有聲勢浩大的四人組賓客。
店員走過來詢問是否可以提供協助,母親亮出燦爛的笑容,往前走了幾步,宣布:「我的同性戀女兒要結婚了。」
凡妮莎沒理他,向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走過來。「繼續說。」
凡妮莎把兩個杯子放在地板上,擁住了我。她沒說話。她不必說話。
我面對著他。「我不需要你的祈禱,麥克斯,」我說:「我需要你的同意。」
柔伊
「誰?」
凡妮莎攤開手掌。她手上躺著一枚點綴著碎鑽的金戒指。「如果『永遠』不夠久,那麼我的餘生夠不夠?」
他點頭,將表格對摺之後再對摺,收進褲子的後口袋裡。我真懷疑他是否會拿出來看,他可能會把表格撕成碎片扔進土裡,說不定,他會放在牛仔褲裡一起洗,這麼一來,他就不必讀這份資料。
「我只是沒想到會在我家裡看到他。尤其是今天晚上,我……」她沒把話說完。
我嘆口氣,轉身向她道歉。「我實在不應該讓妳這麼為難。」
「說我想永遠和妳在一起。只是:永遠實在不夠久,」我告訴她:「我可能稍微修飾了一下。」
熟悉的失落感湧上我的心頭,又一次地,這次的懷孕過程仍然會碰到許多障礙。
然而,我發現她臉上的紅暈並非出自羞愧,而是興奮。她的雙眼發亮,笑容熱切。「柔伊,」她喘著氣說:「我們可以再來一次嗎?」
「喔,會很漂亮的,萱草會在四月底盛開,這是說,假如我能阻止甲蟲破壞的話。」
麥克斯的朋友也走了過來,他身上的衣服彷彿是麥克斯那套西裝的複製,突出的喉結像極了丈量用的鉛錘。我含糊打個招呼,但是我的眼光飄向他背後的根莖蔬菜區,凡妮莎背對著我,站在那裡。接著,我聽到麥克斯邀我去教會走走。
凡妮莎似笑不笑地看著我。「那就交給妳了,讓妳去挖掘我和克萊夫牧師和他那群快樂的異性戀之間有什麼共同點。」
我用手撥弦,即興哼唱一首搖籃曲。我今天不是要鐸克先生參與。今天,這段音樂治療要扮演彩衣吹笛人的角色,引領他平靜地往前走,到一個讓他能閉上雙眼,將我們留在身後的地方。
「套裝。」她在馬修平價賣場買到了一套美麗的白色褲裝,穿起來就像訂製的一樣合身。但是我這輩子還沒穿過褲裝。
寶貝,妳知道妳曾經這麼想。
只不過,等在外面的不是四個賓客。廳裡有將近八十個人。依我看,今天稍早接到電話,要他們別冒著險惡天氣出門的人,全都來到這裡參與我們的婚禮。
「不是,是因為——」在我說出像新鮮瀝青般、沉沉壓住我心頭的重擔之前,我閉上了嘴巴。
所以,當我看到他帶著一個女人來到家門口時,還真的吃了一驚。在我知道他帶這個女人過來,是為了將我從墮落的新生活中拯救出來時,我更是驚訝。
唱到一半,孩子便停止了掙扎。他看著我說:「他們還會跳。」
我這才想到,當這位光頭歌手一九九二年在電視節目〈週末夜現場〉撕碎教宗照片的時候,露西根本還沒出生。「或是瑪莉莎.伊瑟麗姬。妳有沒有看過她在接受化療之後,以光頭造型在葛萊美獎頒獎典禮上的表演?她和珍妮絲.賈普林一起表演。」
在我聽到自己初戀故事的那一刻,我開始尋找
「來,來,來,來……來個操你媽的屁|眼……」
「多麼標準的女同志婚禮啊,」凡妮莎對我說:「還有什麼人會在滿是球的大廳裡互許終生?」
我們在前一天晚上便來到了秋河市預作準備,但是大部分的賓客今天才要開車過來參加傍晚舉行的婚宴。到麻州的車程要不了一個小時。但是在今天,光是這段距離就嫌長,而眼前呢,光有惡劣的天候似乎還不夠,連水管也出了問題,我們準備舉行婚宴的餐廳水管突然開始冒水。我看著凡妮莎試著安撫喬,她這個朋友是婚禮顧問,以籌備婚禮來當作送給我們的賀禮。「水淹了三吋高。」喬哀嚎,用雙手抱住頭。「我覺得我呼吸太急促了。」
淚水沒辦法帶回瑪麗莎,哭泣不能阻止麥克斯和寶琳這種人來評斷我,然而,我還是覺得舒坦了許多。凡妮莎輕撫我的頭髮,我保持著同樣的姿勢,一會之後,我的眼眶漸乾,心裡只覺得空虛。我抬起頭看她。「對不起,妳剛剛是不是要慶祝什麼事……」
我唱:「難道你不知道我是個下三濫賤貨?」
「那好。我是說,這真的很好。是啊,我四處演唱。自彈自唱,這對我的音樂治療課程也有幫助。」
我敲出下一段節拍作為回答,我敲了八記鈸,而露西維持住自己的韻律,用左手敲出和我相同的節拍。「別停下來,」我告訴她:「這是最基礎的強弱拍節奏。」我在鼓聲之外,用兩把木鏟加上了一段獨奏。
「凡妮莎和柔伊,」牧師說:「祝福妳們不離不棄,迎接完美的人生棋局。妳們在這場婚禮上,在所有至親好友的面前做出了許諾,誓言彼此終生為伴,我只能說一句我在千百個婚禮上說過千百次的話……」
「你考慮看看,好嗎?」我問道。
「妳說什麼?」

牧師對我們露出微笑。
和凡妮莎在一起之後,我會在早上醒來,心想: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生命中最耀眼的人。我醒來時會想:我真的擁有太多。
「花園會是什麼樣子?」我問。「我是說,在花朵盛開之後。」
「是啦。說不定麥當勞叔叔還願意來證婚。」喬抬起頭,嚴厲地看著凡妮莎。「我有聲譽要維護,這妳也知道。我不會,我再說一次,不會拿薯條當開胃菜。」
我站在一盒盒的草莓前方。我從前有個植物學家病患,因為卵巢癌住院治療。她沒辦法再吃固體食物,但是她告訴我,她最想念的是草莓。草莓是唯一有種籽長在外面的水果,因為這樣,所以草莓不是真正的莓果,是薔薇科植物,這點從外表實在看不出來。
我們又逛了三間服飾店,最後才找到一套簡潔的象牙色及膝洋裝,這件緊身的洋裝讓我看起來不至於像個灰姑娘。「我在一場消防演習上遇見妳爸爸,」母親為我扣上背後的鈕釦,隨口說:「我們都在法律事務所上班,他是會計,我是祕書。演習的時候,他們疏散了整棟建築物。我們在鐵絲網圍籬邊相遇,他分給我半條巧克力棒。演習結束之後,我們沒回辦公室。」她聳聳肩。「好幾個老朋友在他的喪禮上告訴我,說我愛上一個四十歲就過世的男人真是太不幸了,但是妳知道嗎,我從來沒有用這個角度去看這件事。我覺得我是運氣好。我是說,如果當初沒有那場消防演習呢?那麼,我們可能永遠不會相遇。我寧願和他共度幸福的幾年歲月,也不願意一無所有。」她將我轉過身,讓我面對著她。「柔伊,別讓別人告訴妳該或不該愛誰。的確,這是場同性婚禮……但是,這也是妳的婚禮。」
我立刻感覺到一波徹底失敗的挫折感。「妳說妳不在乎的,妳說妳有學生。」不知怎麼的,我幾乎沒辦法說出完整的句子。「妳知道我沒辦法生小孩。」
從來未曾遺漏(凡我到之處你如影隨形,親愛的,凡我做之事也有你與我為伴,寶貝)
她告訴我,在大學時期,她嘗試過大麻,在這唯一的一次經驗之後,她吃掉了一整個義大利辣味香腸大披薩和一條麵包。
不管我曾否這樣想像過自己的生命——
我起身關上教室的門。「妳想聊聊嗎?」我問。
「妳怎麼受傷的?」
世界(美麗的你就是我的世界,我的真理)
不管那些我從未謀面的人是否會因此憎恨我——
把我的邦尼帶回到我身邊。
她的聲音單薄又微弱。她的頭還埋在雙膝之間,我看不到她的臉。
這一定和男人做|愛不同,道理太明顯了,但是,也比你想像的更豐富。首先是更具有情緒張力,而且我們都不必急著向對方證明自己。有些時刻溫和輕柔,其他的時候則狂猛濃烈。但這和男人扮演支配性的角色,讓女方表現出馴服和順從又不一樣。我們輪流擔起保護者以及受呵護者的任務。
我可以補充一點:我的配偶看起來不特別快樂。

當我接受胚胎植入的時候,總會想到雪花般冷凍起來的其他幾個胚胎,這些渺小的,有可能成為嬰兒的胚胎每個都不一樣。
鐸克先生動也沒動。
「這真的好蠢。」露西說,但是她仍然試著去踢腳邊的金屬。
護士一離開接待桌,凡妮莎立刻看著我。「有什麼問題嗎?」
「早啊,鐸克先生,」我一邊把吉他從盒子裡取出來,「記得我嗎?我是柔伊,來這裡和你一起彈點音樂。」
喬探頭進來。「妳準備好了嗎?」他問。
「嗯,」我說:「婚宴是最不重要的事,對吧?」
她的話傷到了我。「聽妳這樣說,我覺得好遺憾——」
「我現在唯一的問題是怎麼把那兩個傢伙趕出我家客廳。」凡妮莎這麼回答,但她仍然跟著我走回起居室。寶琳對我們說:每個同性戀都遭受過性侵,而所謂的女性化就是穿絲|襪加上化妝,我知道一路聽下來,凡妮莎越來越緊繃。最後,凡妮莎終於到了臨界點,她將麥克斯和寶琳轟了出去,關上大門。「我愛妳,」她告訴我:「但如果妳還想讓妳前夫帶著那個楚楚可憐的安妮塔.布萊恩踏進家門,最好早早告訴我,讓我先避開。遠遠地避開。」
但是,生命本來就不公平,所以小女孩才沒辦法安然度過她的四歲生日。所以,我才會流掉好幾個孩子。也就是這樣,像麥克斯和我的州長這種人,才會以為他們可以告訴我該愛什麼人。既然生命不公平,我也不必公平。我將心裡那股無法改變、無法控制世事的憤怒,一股腦全宣洩到坐在我面前沙發上的一男一女身上。
我想要讓每個人都知道我和凡妮莎在一起有多快樂,但是我不需要藉助婚禮來證明。我不確定原因何在,是因為這件事剛發生不久,還是因為我清楚聽到麥克斯的看法:同性婚姻不是真正的婚姻。
她和我不同,從未踏上過紅毯。沒有人餵她吃結婚蛋糕,也不曾跳舞跳到腳上起水泡。如果她想要婚宴,那麼我不能不讓她擁有這個經驗。
「我不要白色。」我脫口而出。
這番話全是瞎扯,我連督學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當凡妮莎聽到這件事之後,不是會殺了我就是會恭喜我,我只是不知道會是其中哪一個選項。
「妳這下慘了。」露西說。
站在我身後的喬倒抽了一口氣。「當我沒聽到這句話。」他說。
「柔伊——」
「我是說,這麼認真。我以為妳只是一時衝動。」
我的臉頰一陣燥熱。「為什麼我突然變成妳的同性戀女兒?」
我看著麥可在女兒床邊跪下,露易莎伸手環住瑪麗莎。安雅彎下了腰,彷彿將哀傷摺疊了起來。
我知道,我遭遇過的併發症不見得會發生在凡妮莎身上。她比我年輕,而且健康。但是一想到要她去經歷我曾經走過的路,我就覺得難以承受。但是我指的不是肉體上的焦慮,而是心理上的煎熬。就這件事來說,我對麥克斯突然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尊敬。唯一比自己失去骨肉更痛苦的事,我想,應該是看著你最愛的人失去孩子。
「妳自己去穿。」我嘟囔地說。
「露西,妳剛剛不是說了嗎,妳想離開那間討厭的特殊輔導教室?過來這裡,別再和我爭論。」
填寫歌詞和_圖_書時,她的袖子往上滑動,我看到她腕上的傷疤。
「同性|伴|侶必須先經過這個流程,主要是為了說明一些妳們可能沒考慮到的議題。比方說,柔伊,假如孩子是由妳的伴侶生下,那麼妳必須正式領養他。」
「哇。」麥克斯動了動,把石椅上的身子挪開了幾公分。「我,嗯,沒發現這件事……這麼真。」
我希望妳聆聽,聆聽,開始聆聽,
到了這個時候,自助餐廳裡的學生全看了過來。有群孩子編出了一段饒舌歌詞。
沒有承諾,沒有要求。
「我討厭來這裡。」
「我怎麼會放棄?」
麥克伸出手。我不知道他想要什麼,但是我的身體似乎自有反應。我把撥弦用的吉他彈片遞給他。他將彈片壓進石膏模裡,就放在瑪麗莎掌印的上方。
我往停在路邊的車子走過去,但是麥克斯喊住了我。「柔伊,」他大聲說:「我還是會為妳祈禱,妳知道的。」
他點點頭,我站了起來。「真的很感謝你,麥克斯。我知道你沒想到會聽到這些話。」我後退一步。「我,嗯,我再打電話給你。或是,你也可以打來。」
她咧嘴一笑。「已經完工了。」
喬翻了個白眼。「有時候妳真的同性戀到不行。」他拿起凡妮莎放在桌上的電話,塞到她的手上。「開始打電話吧,好妹妹。」
「好了,妳們這對愛情鳥,」喬拍手打斷我們,說:「留點給賓客聽吧。」
我告訴過她,我想永遠和她在一起。只是,永遠實在不夠久。
有趣的是,過去,每當我聽到同性戀者用「伴侶」這兩個字來稱呼自己的另一半時,總會覺得奇怪。異性戀的妻子不也是伴侶嗎?但我現在明白了,情況真的不同,你在雞尾酒宴會上向別人介紹的「另一半」,和一個真正讓你感覺到完整的人,是完全不一樣的。凡妮莎和我必須經營兩個人之間的互動,因為這不是傳統的夫妻關係。這使得我們經常要一起做決定。我們一向會詢問對方的意見,不預設立場,這麼一來,也減少了情緒受傷的機會。
這時候。
命運(因為你是我的命運,我的鍾情)
麥克斯看來很反胃。「謝謝妳過來當面告訴我。如果我是從閒言閒語知道這件事,恐怕會很不好受。」
我在醫院裡度過忙亂又可怕的一天,開車回家時,心裡只想著要倒在沙發上喝下一大杯葡萄酒,因此,在手機響起時,我差點不想接聽。我看到螢幕顯示了麥克斯的名字。我嘆口氣,還是接起了電話。他說,他想耽誤我幾分鐘時間,雖然他沒說原因,但是我猜應該是有文件要簽。就算在離婚之後,文書作業還是不見減少。
喬領著我們繞過四處堆放的器材和滑輪設備,從幾落紙箱的前方經過,來到出入口。這裡裝了一幅短布簾,喬輕聲地指示我們:「沿著走道過去就好了,小心,別被溝槽絆倒……還有,兩位女士,記得,妳們真的豔光照人!」他親吻我們的臉頰,接著,凡妮莎拉起我的手。
凡妮莎瞪著我看,閉緊了雙唇。她說:「我去拿點東西。」但是在她走開的時候,我覺得胸腔彷彿有個斷裂的感覺,就像是繃得太緊的弦。
我的內心深處開始微笑,像一盞小火,足以引燃熊熊烈焰,為未來帶來發展。
「不知道,」我聳聳肩。「我以為你可能會去教會工作。」
愛侶不會在半途相遇。
「柔伊,」凡妮莎說:「妳究竟在做什麼?」

有時,在男同事聽說我和凡妮莎在一起之後,眼底會流露出某種想法,他們以為我家每晚都會上演女女相纏的色|情|片。如果說,我過去的性生活無法與布萊德.彼特主演的性|愛場景相提並論,那麼我現階段的性生活也沒有略勝一籌。我可以再和男人上床,但是我不覺得自己可以得到享受,或可以感覺到和女人做|愛時的安全感與大膽。所以,凡妮莎並沒有填滿我——至少就字面意義而言——她讓我得到滿足,這反而更好。
「看看妳做了什麼好事。妳讓她覺得很尷尬。」母親嘆了口氣。
「也許,」凡妮莎說:「我們有一天也會這樣。」
「別停。」
麥克斯伸出手,凡妮莎和他相握。我心想:這簡直是地獄,我愛過的男人對上了我不能沒有的女人。我知道凡妮莎想要什麼,期待什麼。我好幾次聲明我不會在短短的相處之後馬上離開她,眼前出現的,正是我證明自己的最佳良機。我只需要在這個時候告訴麥克斯,說清楚凡妮莎和我是一對,這就成了。
凡妮莎向我求婚的時候,我想都沒想,立刻答應了。但是我寧願高高興興到麻州法院去公證結婚,也不想舉辦大型的婚宴。「好啦,柔伊,」凡妮莎當時這麼說:「人一輩子會碰到兩個讓大家想聚在一起的場合,一次是婚禮,另一次是葬禮。而且,我知道第二次絕對不會如第一次來得開心。」但儘管我每天晚上和凡妮莎一起坐在電腦前面搜尋婚禮的樂團和場地等等資料,我仍然幻想自己能找出一扇逃生門,找出個方法,說服凡妮莎和我一起到加勒比海的小島上去度個假就好。
我努力維持鎮定,走出病房。接著,我背抵著牆,滑坐到地上哭泣。我用雙手抱住吉他,和露易莎抱住寶貝女兒時的姿勢一樣。
我不需要
「柔伊,」露西說:「停下來。」
「所以說,妳還在做音樂治療。」
「嗯,我星期一是會去。」他說:「教會也是我的客戶。」他用拳頭揉了揉下巴。「我在一家酒吧外面看到布告,說妳會過去唱歌。自從我們……呃,妳很久沒唱歌了。」
我悄悄拉開她病房的門。裡面的燈關著,傍晚黯淡的光線投射在小女孩身上的毛毯上。她臉色蒼白,一動也不動,頭上戴著一頂粉紅色的毛線帽,指甲上搽了華麗的銀色指甲油。上個星期,當瑪麗莎的姊姊為她搽上指甲油的時候,我也在場。儘管瑪麗莎當時一直昏睡,但是我們還是為她唱了〈女孩只想玩樂〉。無視於瑪麗莎是否意識不清,是否知道有人在乎她漂不漂亮。
「好,」凡妮莎簡潔地說:「麥克斯得簽署文件?還是什麼表格?」
「這就像是留下自己的足跡。」凡妮莎說。某天,我們坐在旅館餐廳的餐室裡吃早餐,看著一隻松鼠越過石牆上的積雪。「我差點被研究所踢出來,因為我寫過一篇報告,力主能力分班。妳知道嗎?去找個被數學搞得頭昏腦脹的學生來,問他是否喜歡常態分班,他會告訴妳,他覺得自己和白癡沒有兩樣。拿同樣的問題去問數學天才兒童,他會說,團體作業只會讓他覺得厭煩。有時候,把同一類的人放在一起,會比較恰當。」
過去四個小時以來,我們一直在交換資訊,討論會有哪些賓客不畏風雪出席婚宴,和我們一起慶祝。護理之家的汪達可能會來,她在明尼蘇達州長大,沒把暴風雪看在眼裡。另外還有我辦公室的助理雅麗莎,她的丈夫在交通局工作,可能會欄截一輛剷雪車載她過來。長期為凡妮莎打理髮型的美髮師菈雅希當然也可能是在大廳裡等著迎接我們的賓客之一。
「柔伊?凡妮莎?」她說:「妳們可以親吻新娘了。」
凡妮莎和我決定一起步入紅毯。我們都沒有父親護送,但是這次,我不覺得自己像是被送進某人的照護之下。我覺得我們是對等的。所以,我跟著喬走出女更衣室,等著他將凡妮莎從男更衣室裡帶出來。她穿著白色套裝,雙眼又亮又清透。「哇!」她盯著我看。我看到她喉嚨肌肉抽動,似乎想找出足以形容這種感覺的字句。最後她拉住我的手,額頭抵住我的額頭。「我好害怕我隨時會醒來。」她喃喃地說。
說出口之後,這件事便突然成真。
我要妳知道我隨時可以拉妳一把,露西——
「凡妮莎!」
「柔伊——」
有那麼一下子,我幾乎要為他難過。我可以想像他因為我,而成了他教會新朋友的箭靶。「還有,」我嚥下口水。「凡妮莎和我想要組一個家庭。凡妮莎還年輕而且又健康,她沒理由不能生小孩。」
你,卻沒發現搜尋無益。
「幫個忙好嗎,」喬懇求地說:「打電話給妳們的賓客,聽聽他們怎麼說。」
「我當然想。但是我更想結婚。我們已經拿到了結婚執照,我們有彼此,其他的全是錦上添花。」
「不能嗎?」
凡妮莎回到家的時候,我正想讓寶琳踏進她那套詭辯邏輯的陷阱。我親了凡妮莎一下代替問好。我本來就會這麼做,但是有寶琳和麥克斯在場欣賞,我更是樂意。「這位是寶琳,妳當然認識麥克斯。」我說:「他們來這裡,是為了阻止我們下地獄。」
我又開始哭,但這次理由不同。「一輩子,」我說:「算是不錯的開始。」
如果你撥了高地旅店的電話877-LES-B-INN之後,還不確定這家旅館對同性戀抱持友善的態度,為了周全起見,高地旅店還在山頂上排列出一排七彩的戶外座椅。諷刺的是,這個思想開放的天堂位於新罕普夏州的伯利恆,說不定白山腳下這個懶洋洋的同名城市,可以孕育出新的思考方式。
「我不在學校裡工作,」我聳聳肩,說:「我也是個局外人。」我擺出兩組鼓來,一組是臨時替代的鈸(倒扣的長柄平底鍋),另一組是小鼓(倒扣的湯鍋),然後用腳邊的金屬門充當底鼓。「我們來打鼓。」我說。
她伸出舌頭潤潤嘴唇。「那首歌。我的血液聽起來就是像這樣流動的。」
到了一樓,電梯門打開。有個女人推著嬰兒車在等電梯。孩子穿著白色的連帽毛衣,露出一對小耳朵。
和前夫碰面是件奇怪的事。你好像出現在一部電影當中,但是當面講出來的話和銀幕底下的字幕完全沒有關係。我們兩個人都小心翼翼地不要去碰到對方,儘管,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經像岩石上的青苔般緊緊貼著他,睡在同一張床上。我們是一對陌生人,但我們深知彼此心裡最說不出口的祕密,身上最不為人所見的斑點,以及個性上的每個重大缺點。
「因為什麼?」母親催促我。

「我在想,實在也不能怪他們,這些人以為我們會在某天醒過來時,會突然意識到自己曾經犯了多大的錯。」
和女人做|愛,與你期望中和男人做|愛相似,其中還是有差距。和女人做|愛的一切攸關歷程,終點站反而不是重點:就像是一段持續不斷的前戲。你不必刻意縮起小腹,不必去想橘皮組織,你可以說:這真好,更重要的是你也可以說:這樣不好。我承認,一開始,當我縮起身子靠緊凡妮莎的手臂時,感覺的確有點奇怪,因為我過去依偎的一直是結實的男性胸膛,但是奇怪不等於不舒服。我只是不習慣罷了,就好像我原來住在雨林,突然搬到了沙漠一樣。這是另一種美感。
凡妮莎和我都笑了。我們苦思了好久,才想出儀式該怎麼結束。牧師沒辦法說我宣布妳們為夫妻,同樣的道理,我宣布妳們為伴侶似乎更沒有意義,不像真正的婚姻。

「不是這樣的,」凡妮莎指出來:「胚胎已經存在,他要拿胚胎做什麼?」
「嗯,凡妮莎打算穿什麼?」
「我很快樂。」我告訴母親。我扯開嗓門說出這句話。
「不行。」我在沙發上轉個身,盤起腿,面對著她。「告訴我。」
瑪麗莎的母親靠在丈夫的懷裡低聲哭泣。「麥克、露易莎,」我說:「我很遺憾。」
帶回來,
「妳怎麼樣?」
為了結婚,我們和-圖-書必須跨出羅德島州的州界,得找個支持同性戀婚姻的牧師,最後我們還得聘僱律師擬定文件,讓我們彼此有權為對方做醫療決定,有資格繼承對方的保單。我的確想和凡妮莎攜手走過這輩子,對此,我並不覺得羞愧,但是達到目標之前的這些步驟讓我覺得自己像個二等公民,這就讓我覺得難堪了。
「嗯。」我拿起吉他。「那好吧。」我把紙放在我看得到的桌面上,然後開始唱,我相信,如果有任何人可以瞭解憤怒和焦慮,這個人非珍妮絲.賈普林莫屬,再說,她也不可能從墳墓裡爬出來。「有時候你讓我覺得自己像個他媽的蠢蛋,」我盡可能大聲唱:「難道你不知道我……是個……下三濫——?」我停下來指著歌詞。「這個字我看不太懂……」
妳曾否覺得自己孤單一人,是啊,
不幸的是,門口還站了一小群學生,他們顯然是又震驚,又覺得好笑。我唱完歌,他們拍手叫好,接著,下課鈴聲響了。
店員來回地看著我和我母親。「這樣好了,我一會兒再過來。」說完話,她悄悄離開。
我瞪著自己看。「妳覺得呢?」
她聳聳肩。
「那麼,我覺得妳應該可以穿任何妳想穿的……」
「我不會讓我糟糕的一天毀了妳的好日子——」
她邊寫邊弓著身子護住手中的紙,似乎想保護祕密。她是左撇子,我真不知道自己從前為什麼一直沒發現。她的頭髮像一片布簾般遮住了她的臉,而她的每片指甲都塗著不同的顏色。
她臉上出現傷感的表情。「真傻,我可以晚點再問妳——」
「嗯,也許我可以給自己剃個光頭。」露西說。
反過來呢,凡妮莎告訴我,在她擔任學校輔導老師的第一年,有個六年級學生自白遭到父親強|暴,這孩子最後被這名父親轉學並且移居到其他的州境,到現在凡妮莎仍然會不時上網搜尋,想知道孩子是否撐過了悲慘的遭遇。她還說,在她處理過她母親的喪禮之後,心中深處仍然有一絲苦澀又難以承擔的恨意,因為這個女人從來沒接受過真正的凡妮莎。
「要不要請他們帶泳衣來參加婚宴?」凡妮莎問。
妳要知道我隨時可以伸出援手,露西。
我母親拿著一件長禮服,心形的領口設計往下延伸出羽毛裙襬,看起來有點像遇上了收割機的雞。「不了,」我說:「絕對不要。」
於是我們一起接下去唱。他花了十分鐘向我解釋不同的金剛戰士,包括紅戰士、粉紅戰士、黑戰士的各種能耐。接著,他抬起頭看著護士。「妳什麼時候要開始拔針?」卡爾問。
母親看著我。「妳需要的,」她對著我們身後的禮服店不屑地揮了揮手。「不是這些。妳需要優雅低調的衣服,就像妳和凡妮莎一樣。」
「社工。」凡妮莎重複。
所以,我們來到這個地方。在這裡,就算我們手牽著手,或是住進只有一張大床的房間,都不會招來旁人眨眼相看。我們外出了幾次,到華盛頓山旅館共進晚餐,去看過電影,但是我發現,只要一離開這個旅館的範圍,我們就會自動在兩個人之間留下一步寬的距離,但是回到家之後,我們會如膠似漆地黏在彼此身邊。
「呃,我以為妳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清楚答案。」
我知道他在那一刻聽懂我的話。這不是因為他的眼睛突然覆上一層無形的簾幕,而是因為我心底突然湧現出一股甜蜜又自由的感覺。我一開始就不明白,為什麼我會需要麥克斯的認可。我可能不是他自以為認識的女人,但話說回來,他也不是我自以為認識的男人。
「你是說,和你過去偶爾會喝一杯一樣衝動?」話一出口,我立刻後悔。我來這裡是為了讓麥克斯支持我,不是來和他作對。「對不起。我不該這樣說。」
我看著她兒子的眼睛。「嗨,」我說:「我是柔伊。你叫什麼名字?」
不管我們是否只相處了幾個月,不是好幾年——
「真的,小柔。可以等的——」
「妳在生我的氣。」我說。
她的伴侶對著我們咧嘴一笑。「我們還在找他身上的開關。」
你是太陽吟誦的主題
我播的第一首曲子是靈魂歌手吉兒.史考特演唱的〈恨我吧〉。我想找首能夠唱出露西心聲的曲子,把她帶回我身邊。
「我會被開除。」我含糊地抱怨。
你知道的,我曉得。只是不願意說。
那麼,我為什麼辦不到?
英勇的護士正試圖取下小男孩身上的點滴,她解脫似地鬆了一口氣。「請自便,柔伊。」
「然後要說什麼?嘿,我和凡妮莎結婚了,我們想請你捐贈精|子,好嗎?」
我的邦尼漂泊四海,喔,把我的邦尼帶回到我身邊。
佛爾契醫師是個引人注目的女人,秀髮夾雜著過早出現的銀絲,握手的力道大到足以捏碎骨骼,她總是拉長了尾音喊我,彷彿為我的名字加上第三個字。「這其中可能有誤會,」她說:「妳的前夫必須簽署文件放棄胚胎,之後,我們才能安排植入的手術。」
他的下唇還在顫抖。「卡——卡爾。」
「真的敲嗎?」露西問。
「夠了。」我抓住她沒受傷的手腕,拉著她站起身。「我們去戶外教學。」
根據二〇〇八年《生育與不孕》期刊上的一份研究報導,在無意生育更多孩子的病患當中,有百分之五十三的人不願意捐贈多餘的冷凍胚胎,因為他們不想讓自己的孩子有未知的手足,也不想讓其他家長撫養他們的孩子。百分之六十六的人表示願意捐出胚胎作為研究之用,但是診所不見得有這樣的需要。百分之二十的人會將胚胎永遠冷凍。通常丈夫和妻子的意見都不會相同。
我在麥克斯一個客戶家裡找到他。他正在耙鬆花床上的護根覆料和細枝,準備春天的造景。融雪的速度和降雪一樣快,空氣中已經聞得到春天的味道了。麥克斯穿襯衫打領帶,渾身大汗。「這地方好漂亮。」我欣賞這幢豪宅。
她再次將我轉過身,讓我看著鏡中的自己。從正面看,這件衣服漂亮又簡單。但是從背後看就不同了。洋裝一整排緞面鈕釦停在我的腰際,下方散開了扇子般的裙褶,彷彿綻開的玫瑰。
有時候你讓我覺得自己像(  )。
「到外面和我碰面。」我告訴凡妮莎。
「別把問題推到我身上。」我說。
可是。
經過大約五天的培養,胚胎會進入囊胚期,接著再把囊胚放進裝滿冷凍保護劑——這是一種人類抗凍劑——的封閉小管中,以慢速降溫到攝氏負一百九十六度的低溫冷凍,隨後,將管子連接鋁罐,浸入液態氮容器中保存,這就是所謂的冷凍囊胚。保存冷凍胚胎一年的費用是八百美金。將冷凍囊胚置放於室溫,稀釋冷凍保護劑之後,可以將胚胎存放在培養液當中,經過評估之後,再決定是否適合植入。如果胚胎大致完好,那麼成功懷孕的機率便會隨之大增。如果細胞受損狀況沒有過於嚴重,也不至於完全不可行,有些胚胎經過十年的冷凍,還是能孕育出健康的孩童。
在我們天南地北閒聊的時候,我偶爾會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有時候她會伸手環著我。我們也會一左一右地坐在長沙發的兩端,把腿纏在一起。當凡妮莎第一次拿介紹這個地方的摺頁給我看的時候,我並不太熱中。難道連度蜜月,我們都得和一些遭人隔離的女同志伴侶一樣地躲躲藏藏?我們為什麼不能和其他新人一樣,到紐約、波科諾山區或巴黎去?
「老實承認,」我說:「我不知道十字架還分好幾段路。」
「很奇怪,對不對?我們怎麼會走到從來沒料想過的階段?我猜,當你從前坐在景觀大辦公室裡的時候,一定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困在這個地方,有一天,你身邊可能沒有人任你指揮。嗯,鐸克先生,我知道這是什麼感覺。」我低頭看他,但是他仍然茫然地直視前方。「你談過戀愛。我知道你一定愛過,因為你有一個女兒。所以當我說,我不覺得戀愛中的人有任何選擇,你一定也能瞭解。你會像是受到磁力吸引一樣,不管這對你有利或注定要你心碎,都沒有差別。」
我喜歡艾倫是因為(是啊,沒錯)她是個女同志,但這並不是她最有趣的地方。你會因為她主持節目表現傑出而記得這個人,而不是因為她把波蒂亞.德羅西帶回家。
「聽著。」我把她拉到一邊,用最像老師的聲音說:「我這個學生有自殺傾向,我要幫她建立自信心。在我上次查詢的時候,我記得這所學校和郡裡的所有學校一樣,備忘錄上都有自殺防治計畫。妳真的想要督學知道妳阻礙計畫的進展嗎?」
這是我最先注意到的事。接下來我發現AMC保齡球館——這是喬在最後一刻,在城裡唯一能包下全場的場地——已經完全脫胎換骨,看來一點也不像個保齡球場。我們腳下球道兩側的球溝裝飾著交織著百合花的藤蔓,天花板和牆上都垂掛著優雅的燈飾,白色的絲緞蓋住了送球機,緞布上印著我父親和凡妮莎雙親的臉孔。鋼珠臺鋪著紫色桌布,上面擺了開胃小點和豐盛的鮮蝦盅,桌上曲棍球的遊戲檯成了香檳噴泉底座。
她放下芒果。「我可能是全世界最不想搖旗吶喊,或是去參加同志遊行的人,」凡妮莎說:「我知道,要讓從前愛過的人知道妳愛上了別人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如果妳不大聲說出來,那麼大家就會用愚蠢的推測來填補這個缺口。如果麥克斯知道妳有一段同性之愛的關係,妳難道不覺得他下次去反同性戀活動當糾察隊之前會先做考慮?因為這下子,他面對的不再是一群沒有臉孔的酷兒,柔伊,而是他認識的人。」她看向別處。「還有我。我看到妳費盡心思,就是不肯稱我是妳的女朋友,這讓我覺得不管妳對我怎麼說,全都是謊言。妳還是在找那扇逃生門。」
我們走到這條權宜走道盡頭的時候仍然笑個不停。瑪姬等著我們,她紫色的披巾邊緣裝飾著七彩珠珠。「歡迎各位,」她說:「出席二〇一一年這場最大的暴風雪,以及凡妮莎與柔伊的婚禮。我會盡量克制,不要盡說些『全倒』之類的笑話,取而代之呢,我要告訴各位,凡妮莎和柔伊來這個地方實踐對彼此的承諾,而且不只是今天而已,還要為了迎接更多的明天。我們和她們一起快樂,為她們歡欣。」
婚宴上有戒指,有我們兩個人的淚水,還有笑聲。
「是的,」我告訴她:「字字當真。」
「甜心,」喬說:「妳不能把那件漂亮的綾綢洋裝浪費在一場市政廳裡草草了事的婚禮上。」
我在她身邊跪下,等待她看著我。「為什麼不要?」
「太好了,這就是四四拍,」我告訴她:「現在,妳右手邊的是鈸。」我遞給她一根鐵湯匙,指著倒扣的鍋子。「在第二拍和第四拍敲下去。」
如果世界和寶琳想的一樣簡單,那該有多好。
我們跟著她穿過走廊,走進貼著壁板的豪華辦公室裡。我從前一定進來過,只是完全不記得看過這些裝潢。我多半都是到診療室看診。「有問題嗎,佛爾契醫師?你們是不是把胚胎弄丟了?」
帶回來,
我瞪了她一眼。「這沒安慰到我。」
「說不定,」母親反駁:「她也是女同志。」她在我身邊坐下,我們身邊的禮服堆得高高的,好像發生過一起小型的爆炸案。「寶貝……怎麼了?」
在尖銳的嗡鳴聲出現之後,一名護士走進來關掉監視器,輕柔地用手蓋著瑪麗莎的前額,表示哀悼。
「我有個大學室友一直想試辮子頭。但是在最後一秒鐘臨陣脫逃,因為唯一能擺脫辮子頭的方式,是把頭髮全剪掉。」
「柔伊?」有人喊我。我轉過頭,看到診所負責人安.佛爾契朝我走過來。「何不進來我辦公室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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