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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妮莎的妻子

作者:茱迪.皮考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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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七 美人魚

曲七 美人魚

我還知道:雖然我不認為露西是個特別保守的人,但她的家人是。在這種情況下,不知情就不會受到傷害,如果她無意中告訴她母親我和凡妮莎結了婚,我相信我們的音樂治療一定會戛然而止。如果我自己的情況在某個層面對她造成了負面影響,一定會讓我沒辦法忍受。
「妳會聽他的節目?」
最後我終於停下來。「如果妳不想說話,那麼我們今天也許光聽就好。」
「聽著,露西。我不想浪費我們的時間來——」
「他怎麼能……」我沒辦法把話說完。
我看著她。「這有什麼不好?」
「和男人還是女人?」韋德.普雷斯頓插嘴問。
和弦在護理室狹小的空間裡番起,今天我們用這個空間當上課的教室。露西抬起頭,熱情地說:「我成功了!」
「祝妳們好運。」
我試著回想,在我們失去兒子那天,麥克斯對我說了什麼話。也許是因為我打了鎮定劑,也許是因為我整個人不對勁,但是我想不出任何一句安慰的話。事實上,我想不起任何他曾經對我說過的具體言語,甚至連我愛妳都沒有。我們過去的每句對話似乎都被像木乃伊般地保存了起來,當你太靠近,這些古老的遺跡會在空氣中粉碎消失。
母親捏捏我的手。她抬頭看著天花板上的星星。「要不然妳會在哪裡?」她問。
「說不定妳不應該隱形。也許妳只是應該要與眾不同。」
當我站起來的時候.麥克斯也站了起來。法庭的某個角落裡還有個書記官和兩名法警,但是在那一刻,其他人彷彿都消失了,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我看到他的鬍碴有初現的銀絲,一雙眼睛的顏色有如淤青。「柔伊,剛剛的事,對不起。」
「魯道夫嚇到妳?」
「但是,妳不是在生我的氣,妳氣的是妳自己。因為,就算妳一開始不看好,就算妳深信妳絕對會討厭和我一起做音樂治療,這個課程還是開始發揮了效用。而且,妳喜歡來上課。」我將烏克麗麗放在身旁的桌子上,凝視著露西。「妳喜歡和我相處。」
但是我母親沒這麼想。她認為我一定有確切的原因,才會希望父親成為鬼魂。
但是我不覺得有趣。我開始哭,安琪拉擁著我。「情況會一直這樣繼續下去嗎?」
當她說到「小孩」這個字眼的時候,我的胃抽了一下。「我不是連續殺人犯。」
「聽起來好像不太妙……」
「是啊,」露西說,抬起頭來,「讓我毛骨悚然。」
她側過頭看著我,雙眼紅腫,流著鼻涕,但是她在微笑。我把她的微笑帶回來了,我心想。
「妳們也知道,小孩子可以很殘忍。如果有同學因為她有兩個母親而取笑她呢?」
「他說了些什麼?」
「如果妳硬要把我沒說的話放進我的嘴裡,那我也要這樣做,」我說:「我知道妳在做什麼,我也知道妳為什麼要這樣做。我知道妳在生氣。」
「這種對話很病態——」
播放的音樂是〈紅鼻馴鹿魯道夫〉
我發現,這是我第一次對凡妮莎說謊。
「如果我不遵循自己的建議,怎麼能期待客戶聽從我的看法?」
班哲明點點頭。「只要不是抵免訴訟費就可以。」
我應該告訴她安琪拉來訪的事,我應該把韋德.普雷斯頓的行徑說出來。但是,如果你愛一個人,你一定會保護他。我有可能失去我的信譽、名聲和事業,但是話說回來,這是我的戰爭。這是我的前夫,我前一段婚姻留下來的胚胎。凡妮莎牽涉在內的唯一理由,是她不幸愛上了我。
法官轉頭對安琪拉說:「我假設,妳對這件事應該會有所補充?」
「是啊,但是想想事發的前幾分鐘,當妳知道自己就要掉下來的那種心情。」其實,我真的做過墜機的噩夢。我來不及打開手機,要不然就是沒有訊號,沒辦法留訊息告訴麥克斯我愛他。我曾經幻想過,在我葬禮過後,他坐在答錄機前面聽著無聲的留言,想像我究竟要說些什麼。
「死在睡夢中。」
我閉上眼睛。「我有點感冒。」
「妳為什麼還沒到家?」凡妮莎問。
「想到他會用這麼極端的作法,我就覺得好笑。」安琪拉說。
柔伊
「我不知道,」安琪拉說:「但最好防範未然。比起普雷斯頓的後續行程,霍夫曼還只是個小人物。接下來他會去找歐瑞立、葛蘭.貝克和林博。他接下這個案子不是因為他有多關心麥克斯,而是因為這可以成為他說教的舞臺,因為這案子是個餌,可以讓他上節目。到開審的時候,普雷斯頓絕對會讓妳一打開電視就看到他的臉。」
「談自殺也一樣。」
「試管。」我輕聲說。
法官從老花眼鏡的上方看向安琪拉。「莫瑞堤女士,我覺得妳可能會有不同的看法。」
麥克斯和我剛認識的時候,他帶我去釣魚。我從來沒釣過魚,也完全不瞭解為什麼會有人花一整天的時間在海上顛簸,就為了等待永遠不上鉤的魚。這件事很蠢,根本是浪費時間。但是那天,我們追到一群條紋鑪魚。麥克斯幫我掛餌,幫我拋線,教我如何握住釣竿。經過了大約十五分鐘,我感覺到魚線扯了一下。我釣到了,我說,既興奮又緊張。我仔細聽麥克斯教我該怎麼做——帶著節奏緩緩移動,千萬不可以立刻收線——但魚線突然鬆了。收線之後,我才發現魚鉤被扯斷,魚也跑了。我像顆洩了氣的皮球,那一刻我才瞭解釣客為什麼願意等一整天,只為釣到魚。在你真正瞭解何謂失落之前,你必須知道自己失去的是什麼東西。
我幾乎可以確定,當麥克斯和我和社工人員見面時,並沒有被問及兩人關係是否能經得起時間的考驗。
「妳們為什麼想要小孩?」費麗希問。
法官轉頭面對韋德.普雷斯頓。「你提出了一個有趣的見解,普雷斯頓先生。我不確定我將來會不會想要繼續探討這個觀念,但是莫瑞堤女士於法有據。訴訟案件中若有未成年兒童,我們才能指定訴訟監護人,所以我必須駁回你的聲請。然而對本庭來說,維護無辜受害者的權益是最重要的使命,因此,我願意聽取證人的說法,然後自己擔任訴訟監護人的角色。」他抬起頭。「我們可以決定審判日期了嗎?」
「我不是。我是積極支持柔伊。如果妳說妳是素食者,我不會就此不吃肉,但是我會為妳爭取不吃肉的權利。如果妳說妳要當修女,我沒辦法承諾我一定會受洗,但是我會去讀聖經,如此一來,我才能和妳討論。但妳是同性戀,所以我知道『美國心理學協會』指出,由同性戀家長撫養長大的孩子自認為異性戀的比例,和那些成長在異性戀家庭的孩子相同。我知道,同性戀者比異性戀者不適任家長這個說法沒有科學根據。事實上,由兩個母親或兩個父親帶大的孩子,還可以享有額外的好處,首先,他們比較有同情心。再者,女孩的穿著方式可以跳脫性別框架,而男孩會比較體貼,比較會照顧別人,也不容易出現混亂的男女關係。可能是因為一輩子都得面對和處理問題的關係吧,所以這些由同性戀父母帶大的孩子通常會更善於調適。」
「但是妳在此刻之前,從來沒有表示過想要生養小孩的希望……」
「有的,」我說:「在凡妮莎生產過後,我必須領養孩子。」
「她有什麼問題?」
「沒有,」凡妮莎說:「如果我不確定尿布該怎麼換,我很確定網路上查得到。」
「虔誠聆聽……我是故意說雙關語的。我在踩走步機的時候會聽廣播,我發現,生氣時走得比較快。」她笑了。「我把羅許的節目留在做仰臥起坐的時候聽。」
「在網路上查到的。當我沒收聽喬.霍夫曼的廣播時,我都在蒐集資料,準備在哪天終於把韋德.普雷斯頓逼到牆角時,好好教訓他一頓。」
麥克斯和他的律師走進法庭,分散了我的注意力。韋德.普雷斯頓一馬當先穿過法庭的走道,班.班哲明跟在他後面,接著是瑞德。麥克斯落後幾步,他身上的新西裝一定是他哥哥買的。他的頭髮太長,蓋住了耳朵。從前他頭髮長成這個樣子時,我總是愛笑他,說他頂著一頭卡洛.布雷迪的造型到處跑。和圖書
「還有別的問題嗎?」我輕快地問:「妳一定還有其他問題想問我們。」
「這也可以包括在內。」
「我剛剛說的。」
他和班.班哲明一起離開,一邊低聲說話,把每次都會跟著韋德.普雷斯頓出現的書留在桌上,另外,他們也留下了把頭埋在雙手中的麥克斯。
「喔,相信我,我懂的。」她說:「我是妳他媽的專題論文,妳的科學怪人小實驗。妳走出這個地方,回家,根本不在乎我。對妳來說,我只是工作。可以。我完全瞭解。」
正因為如此,露西抗拒這堂課所帶來的傷害,比我在第一堂課受到的傷害更大。因為在這時候,我已經能瞭解她。我和她有過連結。所以,她的退縮不是挑戰,而是挫折。
我對露西有個基本認識:我知道她是個無法阻擋的人。只要她腦袋裡有了主意,就不會放棄。正因為如此,當我提出音樂上的挑戰——從歌詞到學習彈奏音樂——她可以迅速地做出反應。我經常想,當我們初次見面時,她會顯得和世界如此疏離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她不是不在乎,而是太在乎,只要她一投入,就會耗光精力。
「閣下,我一點也不樂意在法庭上提出這個資訊。但是,從附件上的照片——我要拿來當證物A——你可以親眼看到莫瑞堤女士不只支持女同性戀……她自己也涉入這種逾矩的生活方式。」
她低下頭,又開始畫圖。「每年我的姊妹都會在電視上看這個節目,而我每年都被嚇個半死。」
星期二早上,我到安寧病房為一些即將過世的病患進行音樂治療。這是個殘忍又揪心的工作。然而,我寧願待在醫院裡,也不願意再次坐在安琪拉.莫瑞堤的身邊。這次聽證會的主題,是韋德.普雷斯頓在昨天晚上下班前提出來的緊急動議。安琪拉非常生氣,事實上,她氣到連取笑普雷斯頓的笑話都不想說。
現在,我看著她。「妳覺得,如果爸爸在我長大的時候!我身邊,我會不會變成另一個樣子?」
「妳這麼做是為了柔伊,還是為了妳自己?」
「如果她們在大庭廣眾下都這麼做了,想想看,她們私底下……」
「露西,妳不懂——」
麗蒂走在這一行人的最後面。她今天的打扮走的是賈姬風。「她罹患了強迫症嗎?」凡妮莎輕聲問:「還是說,手套是一種流行宣言?」
「柔伊,」露西的聲音低緩流暢,彷彿她在水下打轉。「妳答應我嗎?」
「等等。」露西說。她伸手蓋住我的手,讓她的手指按住我在吉他上壓弦的位置。接著她把我的手從吉他的琴頸上移開,玩起我的結婚戒指。「好漂亮。」露西說。
我瞪著她。「妳不是這個意思吧。」
第二天我去上學時,母親用熱熔膠黏了好幾個塑膠小星星在我的天花板上。當晚,我們兩個人一起躺在床上蓋著毯子。我沒溜下床去看恐怖電影,相反的,我躺在母親的臂彎裡沉沉入睡。
他咧開鯊魚般的笑容。「妳還沒見識到我的厲害,蜜糖。」他說。
「美人魚要怎麼自殺?」露西若有所思地說。「吸氧致死?」
韋德.普雷斯頓聳聳肩。「一張照片勝過千言萬語。」
她轉個身,穿過柵門,穿過通道,直接走出法庭。凡妮莎看著我:「我去確認一下,不要讓她放火把車給燒了。」說完話,她急忙追過去。這時候,韋德.普雷斯頓轉頭看著他的一群跟班。「任務達成,我的朋友們。當她們忙著捍衛的時候,就沒辦法出擊了。」
我想了想。「白天呢,星星會去哪裡?」
「妳身上有刺青嗎?」
我們向社工輔導員解釋過我們相遇的經過,以及我們在一起已經有多久的時間。「妳們有沒有考慮過同性家長必須面對法律上錯綜複雜的問題?」
安琪拉聽到我的話,分心向我靠過來。「妳說什麼?」
「希望妳當臨時保母時,不要真的像這樣勒住孩子……」
當我第一次為露西進行治療時,她也有相同的表現。當時,我視之為必須克服的挑戰,和我面對其他病人時的挑戰相同。但是經過這幾個月的療程,我覺得這是對我個人的公然侮辱。
「隨便妳。」她背抵著牆滑坐到地上,我則是癱倒在床墊上。當我往上看的時候,看到天花板上有幾個在黑暗中會發亮的小星星。
「甜心,嬰兒出生時不會附贈教育手冊。妳會和我們所有人用同樣的方式學習,妳會去研究恐龍,上網看什麼是鋤耕機,什麼是集材機。不必有陰|莖,妳也可以去買棒球手套。」我的母親搖搖頭。「千萬別讓任何人告訴妳什麼可以做,什麼不能做,柔伊。」
露西突然站起來,緊握的雙拳垂在兩側,嘴巴像一道紫紅色的裂口。「妳為什麼就是不懂?媽的,為什麼還在這裡?」
她瞇起了眼睛。「是的。」
「學校心理醫生又不是我的朋友。」
「嗯,聽了還真放心。」
「我有耐心,」我回答:「我用不同的方式,幫助過許多無法自我表達的人。我知道如何聆聽。」
「但是,假如他言之有理呢?如果我們生了一個兒子呢?我不知道該怎麼帶男孩子。我對恐龍和建築設備一無所知,也不會接球……」
「這叫E小調和弦。我第一次學的也是這個和弦。」我看著她繼續彈了幾次。「妳的音感真的很好。」我說。
在這一刻,我對麥克斯的怒氣開始往上浮,像水泡般在我的舌頭上冒了出來。他奪走我使用胚胎的權利是一回事,但是奪走我快樂的泉源,又是另一回事了。
安琪拉堅定地看著我。「家庭價值之毀滅。他特別提出妳和凡妮莎,說妳們站在同性戀運動的最前線,準備毀滅美國。妳們兩個人的收件地址是家裡嗎?如果是,我強烈建議妳們去租個郵政信箱。我猜,妳們家應該有警報系統吧……」
我想像母親抨擊韋德.普雷斯頓的樣子,不由得笑了。「我真希望能在旁邊看。」
「我連笛子都不會吹。」
「再說,」她說:「妳房間的窗戶朝西。我受夠了,不想一早起來就看到太陽。」
她畫出一輛輪子是正方形的火車,和一隻身上有斑點的大象。「〈故障玩具島〉?」我問。
我對著她翻了個白眼,我記得不久前才有人發起一場自助運動,遵循的就是這個箴言。我在報導節目中,看到一名對這個哲學理念身體力行的高中生,她表示自己完全不必靠念書準備學測,何必呢,因為她光憑信念,就可以拿下兩千四百分的滿分。不消說,她最後上的是社區大學,而且還上電視抱怨,說那個理論根本是一派胡言。
她抬頭看,完全不掩飾臉上的表情,讓我一時忘了自己想說些什麼話。
她看著我,這時候社工穿過門口走了進來。「再次向兩位道歉。就我來看,一切似乎沒問題。」
她露出了微笑。「這不是考試。我們沒有預設的正確答案。我們只是想要妳們掌握答案,就這樣。」
母親和我花了兩個小時,才把我從前的房間和她房間的家具互相對調。她決定自己需要新的願景,如果想開始新的一天,有哪個方式好過一睜眼就看到不同的景象呢?
「妳是說,我們會有危險?」
「好,妳還在生我的氣,妳表現得很清楚。那麼,我們來談談這件事吧。」我往前靠,把交扣的雙手夾在膝蓋之間。「接受治療的人誤解自己和治療師的關係,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佛洛依德甚至提起如何擔任關鍵角色,在治療對象的過去挖掘出仍然困擾他的事。所以,我們也許可以用具有建設意義的觀點來看為什麼妳會希望我當妳的朋友。這對妳是誰這件事有什麼影響,妳現在需要的是什麼?」和_圖_書
「妳怎麼能要我將這兩回事分開?」凡妮莎惱怒地說:「我當然是為了柔伊做這件事,但同時也是為了自己。」
她伸手戳他細窄的翻領,看起來似乎要噴出火來,但是,她突然往後退,高舉雙手表示讓步。「你知道嗎?我本來想罵『幹』,但是我決定等到審判開始,所以,你可以好好去搞你自己。」
我環抱住吉他。為什麼一個應該很容易回答的問題卻一點也不簡單?「我們到這裡來不是為了討論我。」
費麗希抬頭看著她。「妳一直都這麼敏感嗎?」
「所以,蕭小姐,妳的工作與青少年有關。妳年輕時候有沒有當過臨時保母?有沒有弟妹,妳是否曾經幫忙照顧?」
「喔,好吧,我們會審慎處理。我們會和我們的孩子懇談,」凡妮莎說:「然後,我才去揍那個霸凌同學的小子。」
「的確沒有。」
我們都笑了,接著露西又低頭畫畫。她靜靜地畫了一會兒,在備受誤解的可憐大象身上添了些斑點。「我可能很適合那個愚蠢的小島,」露西說:「因為我應該可以隱形,但是大家還是看得到我。」
「我剛好到這附近來。嗯,其實我是去秋河市。所以我想,何不直接過來把最新消息告訴妳。」
露西低頭看著吉他。「一定是遺傳。我的家人很愛搞些『愉快的噪音』。」
「我聽說溺水不錯。憋氣憋到昏過去之後,對後續的可怕遭遇一無所知。」她低頭看畫,看著美人魚。「以我這種運氣,恐怕在水裡都可以呼吸。」
「電視上真的這樣演?」
接下來的兩堂音樂治療中,露西都遲到、不理會我,然後離開。到了第三次,我決定不再忍耐。我們在數學教室裡,白板上有許多讓我看得頭昏腦脹的符號。當露西進到教室的時候,我和往常一樣問起她的近況,而她呢,也和往常一樣,完全不回答。但是這次我拿出吉他,彈奏「空中補給」合唱團的〈逝去的愛〉。
我環顧四周相同的寢具和床組。「所以基本上來說,妳是妳自己的生活輔導員?」
「大家都這麼說。」露西翻個白眼。「如果這不包括在選項之內,那妳會選什麼?」
我離放在停車場裡的黃色吉普車越來越近,這時,我看到安琪拉.莫瑞堤靠在車上。「出了什麼事?」我立刻問。如果你的律師開一個小時的車來找你說話,那麼一定沒有好事。
「嘿,柔伊,」安琪拉仍然低著頭寫筆記。「妳知道郵局差點把韋德.普雷斯頓的頭像製成郵票嗎?但最後還是放棄了,因為大家不知道該在哪一面吐口水。」
「妳有沒有體會過那種感覺?」我問。
「一樣。聽到有人說『好』而不是拒絕,這種感覺太好了。」
「重點就在這裡,」我母親說:「它們一直都在。就算我們太忙,沒時間去看,星星仍然看著我們。」
「現在才祈禱有點太遲了,親愛的。很明顯的,被告和她的律師之間的感情糾纏不清,這有違羅德島州對律師的道德規範。」
「對異性婚姻來說的確如此,」凡妮莎說:「但是同性婚姻的歷史沒那麼長,所以不容易找出數據。不過,考慮到我們結婚得耗費的心力,妳可以說,我們比一般異性配偶更投入婚姻。」
「墜機,」露西說:「妳等於被蒸發掉。」
露西沒理會我。
「嗯,再學一個和弦就可以學〈沒有名字的馬〉。」我拿起她手上的吉他放在我的腿上,彈起了E小調和弦,接著是D增六度(add6)增九度(add9)和弦。
「我也不是妳的朋友,」我糾正她:「我是妳的音樂治療師。」
接著我唱的是席琳.狄翁的〈愛無止盡〉。
她搖搖頭,已經開始退縮了。「我們來玩俄羅斯輪盤。」她說,然後抓起我的iPod。「我們看下一首隨機選曲是什麼。」她把畫了美人魚的紙張向我推過來,伸手拿另一張空白的紙。
「但是,妳對於當母親有什麼感覺?」
歐尼爾法官穿著飄動的黑色法官袍走了進來。「你知道嗎,普雷斯頓先生,經常往返於法庭並不能為你賺得優惠里程數。」他翻閱面前的聲請。「我有沒有看錯,律師,還是你真的想為一個還沒出世或是有可能根本不會出世的孩子指定訴訟監護人?」
「百分之五十的婚姻都以離婚收場。」費麗希說。
我正在等這個問題出現。「我會告訴她,世界上有很多種家庭,不能拿來相比,沒有哪個比較好或是比較差。」
「一名什麼?」
「不是魯道夫,是牠去的地方。」
「她當時在一個公共場所,在停車場裡,大家都看得到。」普雷斯頓爭辯。
我聳聳肩。「妳不會問學校心理醫生關於她私生活的問題,對吧?」
「還會更糟,」她向我保證:「但是妳可以想想看,將來妳會有多少故事可以告訴妳的寶寶。」
某天晚餐時,她說:「我不認為他是鬼。我覺得他是一顆星星,往下俯瞰我們。」
她看的是契訶夫的短篇小說集。「妳選修俄國文學。」我猜。「不錯喔。」
這個廣告播放好幾年了,影片中剪接了好些眼神悲傷的小狗小貓,以〈天使〉作為背景音樂。
我把音樂關掉。
「妳手上戴的是結婚戒指嗎?」法官問安琪拉。
「謝謝妳,萬事通小姐。」露西嘀咕。
我知道,要她放下防衛,把硬殼下柔軟的內心暴露在外,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我出口承諾。當她開始落淚,撲倒在我懷裡的時候,我並不覺得驚訝。我做了任何人在那個情況下都會做的事:抱住露西,直到她冷靜下來才放手。
「誰是喬.霍夫曼?」
她抬頭看我。「那是到我滿十八歲的時間。」
安琪拉和我當天並沒有排定會議。
「今天早上,我桌上又多了一件來自韋德.普雷斯頓的聲請。」安琪拉解釋:「他想要在我們的案子中指定一名訴訟監護人。」
「到時候妳要去刺青嗎?」
幾分鐘之後,我關掉音樂。這堂課剩下的時間,我們就這麼坐在沉默當中。
「這太蠢了吧,星星不過是一團氣體。」我嘲弄地說。
「妳結婚了嗎,莫瑞堤女士?」
露西坐在旋轉椅上轉個身,茫然地瞪著窗外。在接下來的四十分鐘裡,不管我彈琴、唱歌,或是問她想聽我iPod裡的什麼音樂,她都沒有反應。在鈴聲終於響起時,她像匹脫韁的野馬似地衝了出去。在她出門之前,我說我下個星期會再來看她,但是我不確定她有沒有聽見。
「而且她聰明、有自信,又有同理心,」我說:「是個傑出的模範。」
「那個娃娃最嚇人……」
「妳知道嗎,我曾經輔導過幾個未成年母親,」凡妮莎表示:「她們才剛脫離童年,而且有清晰的記憶,但是我不認為這讓她們更懂得如何教育子女……」
她伸手環住我,我們一起踏上走廊。「我要先聲明,」我說:「妳要去揍那個假想中欺負別人的小孩時,我可能不會想把事情告訴社工,但是我可能會站在妳的身後。」
「嗯,那當然。」母親說,她過來坐在我身邊的床上。「但是我覺得他對成果會一樣驕傲。」
我把吉他收回盒子裡,拿出一把烏克麗麗。接著,我彈起〈巴尼和朋友〉的主題曲。
「剛好相反,把牠在島上是公然的種族歧視。因為我們都知道牠母親和一隻印度獵豹有一段情。」
凡妮莎搖搖頭。「很抱歉,但是我不會和麥克斯用相同的方式來玩這場遊戲。我不能假裝自己是另一個人,柔伊。我已經花了大半輩子的時間假裝。」
「因為我之前沒有遇到讓我想和她一起生小孩的伴侶。」
「看起來,莫瑞堤女士和我終於有了第一個共識,」韋德補充:「雖然說,我們想盡快開庭的原因,是在於這些未出世的兒童應該要盡早送進一個充滿關愛的傳統基督徒家庭當中。」
「如果有,我早被踢出家門了,」露西說:「一年六個月又四天。」
我把非洲鼓拿過來,用膝蓋夾住,然後刻意讓鼓面傾斜,方便她敲打。「妳是這麼生氣,」我問道,輕敲著鼓面,「還是這麼生氣?」我一掌往下拍。
她等到我鎮定下來之後才告訴我,要我明天早上到法庭上去反對這個聲請。我正要回到車裡時,手機響了起來。
「訴訟https://www.hetubook.com.com監護人在監護權案件中很常見。這個人的工作是判定對孩童最有利的情況,然後告知法院。」她搖搖頭。「普雷斯頓想為那幾個『未出世的孩童』指定訴訟監護人。」
「我不會讓任何人因為我是同性戀而來評斷我。我們的關係要被拖到法院去檢視難道還不夠糟?難道我真的得坐在這裡,讓這個潘密拉來告訴我,說我不能同時是女同志又是好母親?」
「謝謝。」
我經常會忘記露西的家人和麥克斯上同一個教會。幾個月前,當露西和我開始上課的時候,凡妮莎就已經告訴過我。他們應該也認識麥克斯和韋德.普雷斯頓,只是還沒聯想到自己的寶貝女兒會和一個魔鬼的化身相處。
她聳聳肩。「我幫自己設計刺青。」
「我也為兒童做音樂治療,這首曲子很熱門。」
「我從來沒修過俄國文學。我太沒膽,因為我連英文寫的東西都沒辦法完全瞭解。」我拿起吉他,撥了一串斯拉夫風格的小調音符。「如果要我彈奏俄國文學,我想,聽起來應該是這樣的,」我若有所思地說:「只不過,我真的需要一把小提琴。」
我們一起做歌詞分析。之前,我在護理之家進行團體治療時做過這個練習,因為這可以讓人產生互動。一般來說,我會先對他們說出歌名——通常都是他們沒聽過的歌——然後要他們猜歌詞所描述的內容,接著我才開始唱,要大家說出最引人注意的單字或句子。我們聊他們對歌詞的個人反應,到了最後,我會要大家說出歌詞表達出怎麼樣的情緒。
「詆毀妳的人格?怎麼,莫瑞堤女士啊,妳這是暗示當同性戀是侮辱嗎?」他嘖嘖出聲。「可惜啊可惜,同志反謗聯盟恐怕會撤銷妳的終生會員證。」
普雷斯頓處變不驚,再次面對法官。「庭上,儘管羅德島允許,但是我們都知道律師執業有一定的道德標準,當一名律師和委託人的關係跨越了如證物A顯示的邊界時,她同時也失去了道德規範的標準。顯然莫瑞堤女士並不適任,無法公平地在本案中代表她的委託人出庭。」
「我能彈一整首歌嗎?」露西興奮地問。
「庭上,」安琪拉說:「我的委託人今年四十一歲,她的配偶將近三十五。到現在,胚胎已經冷凍保存了超過一年的時間。我們想盡快處理這件訴訟,以確保成功懷孕的機會。」
露西立刻發火。「妳自己說這沒有對錯之分。」
說這些話的時候,我想到了安琪拉.莫瑞堤、凡妮莎,以及那幾個胚胎。我想到身穿香港訂製西服、油亮頭髮往後梳的韋德.普雷斯頓,他看我的眼光,好像把我當成了怪胎,彷彿我有辱人類。
我站在露西身後往前靠,把吉他放在她的懷裡。「像抱娃娃一樣抱好,」我說:「左手扶住琴頸。」
我把iPod放到攜帶型喇叭上,開始播放曾經讓露西有所反應的歌曲,正面或負面的反應都沒關係。這時候,我只想刻意激怒她。當她打直身子調整坐姿,伸手到背包裡找東西的時候,我以為自己終於敲開她的保護殼。沒多久之後,她掏出一張破破爛爛的紙巾。
她板起一張臉,繼續翻書。
「有事耽擱了,」我說:「說點蜂窩女士的故事來聽聽吧。」
「妳什麼時候開始變成積極支持同性戀的人?」
她沒有反應。
社工人員的名字是費麗希.格林姆,她的模樣讓我覺得她彷彿沒接到通知,不知道八〇年代已經宣告終結。她的紅色套裝採不對稱剪裁,還加上巨大的墊肩。她的頭髮往上高梳,足以當作風帆來使用。「妳們真的覺得會長久留在彼此身邊嗎?」她問。
安琪拉朝他開火。「抗議!這簡直讓人無法忍受,庭上,這是毀謗、中傷——」
「庭上,」普雷斯頓站起來說:「最重要的是,我們談的是一個孩子。剛剛你自己就是這樣說的。一旦這個未出世孩童成形之後,你的判決,將會決定他或她會在什麼樣的環境下長大。因此,我認為你應該讓一個合格專業的人士去拜訪有可能成為撫養這個孩童的家庭和家長,聽聽他的看法,他帶回來的資訊可以當作你裁定的輔助工具。」
凡妮莎站起來和社工握手。「謝謝。」
「那鬼是什麼?」母親說:「隨便去問個科學家,他們會告訴妳,每分鐘都會有一顆新的星星出現。」
「妳可以寫音樂,」我說:「對很多音樂家來說,歌曲是一種方式,可以藉此說出痛苦的經歷。」
我嘆口氣。「我知道這傷了妳的心,但是我的工作,露西,是談論妳,把焦點放在妳身上。我當然關心妳,我們沒一起上課的時候,我當然也會想起妳。但是,我終究還是需要妳把我當成音樂治療師,而不是好朋友。」
佛洛依德會把這種情況稱為「情感反轉移」。或者換句話說,就是治療師的情緒與病患的情緒產生糾結。我應該要往後退一步,思考露西為什麼會對我產生這種憤怒的情緒,如此一來,我才可以再次掌控這段治療關係的情緒發展……而且,更重要的,我還可以發現「露西」這片拼圖中少了哪一小塊。
歐尼爾法官怒目瞪視普雷斯頓。「我桌上有一份你提出來的緊急動議,要求解除安琪拉.莫瑞堤的職務,不得擔任柔伊.巴克斯特的律師。另一份,是由莫瑞堤女士針對上述動議,根據訴訟規則第十一條提出的動議。不過我們也可以用我的說法,我會說這是在中午之前吞下一整瓶止痛藥。究竟是怎麼回事,律師?」
「喔,天哪。」安琪拉咕噥地說。
她忍不住笑了出來,鬆開緊握琴頸的手。「喔。」
「我已經答應妳了,」
我開始想像費麗希.格林姆在門外偷聽,在我們的檔案上打個紅色的大叉叉。這對伴侶甚至沒辦法在為時一個小時的會談當中維持相同的看法。不適任家長。
「沒錯。事實上,我同意韋德.普雷斯頓的一個觀點,那就是每個孩子都必須由一對結了婚的配偶撫養長大。」她笑了開來。「這就是同性戀婚姻應該合法化的理由。」
我看著母親放在房裡的同一套舊寢具和同樣的家具。「如果妳在重新出發的時候,還在用看了一輩子的東西,妳的意志力不會受到打擊嗎?」
我拉著椅子朝她靠過去。「也許妳不想把心事告訴我,說不定妳是想自己彈。」
費麗希.格林姆一離開辦公室,我就轉頭對凡妮莎說:「這不是真的吧?妳剛剛真的這樣和一個即將決定我們是否可以使用胚胎的社工人員說話?」
露西撕下兩小塊紙,揉成球,塞住了耳朵。
如果我沒記錯,那些故障或不受歡迎的玩具全都跳上了聖誕老人的雪橇,放到了世界各地的聖誕樹下。如果這個故事是真的,我希望自己能來到韋德.普雷斯頓的聖誕樹下。
「但是我對妳一點也不瞭解。我不知道妳結婚了沒有,不知道妳有沒有小孩,也不知道妳是不是連續殺人犯……」
我看著安琪拉,眨眨眼睛。「可以嗎?」
「以後再說好了,謝謝。」
我咬著牙說:「她的意思是說,我們會去找那個孩子的家長懇談、解釋,想辦法教育他們的孩子更包容——」
「妳得承認,如果爸在世,很多事都會簡單一點。」我說。
「她沒這麼說,」我爭辯:「是妳自己這麼聽。」
「變裝皇后。」我們異口同聲地說。
韋德.普雷斯頓走過來的時候,我們停止了交談。他遞了一張紙給安琪拉。「這是你的證人名單。」她說,瀏覽著清單。「你這不是刻意挑釁嗎?」
但是她的反應不如我想像的熱切。「理論上是沒錯,」她承認:「但是我不喜歡他那句『無辜的受害者』,這讓我覺得有點偏頗。」
音樂治療是一門具有多重角色的職業。我有時候是表演者,有時候是治療者:有時候要當心理分析師,有時候只是知己。這個工作的技巧,在於你要知道在什麼時候扮演什麼角色。「也許有別的方法可以考驗自己,」我建議:「讓妳有所感覺。」
「沒有,但要不然還可能有什麼問題?」她突然咧嘴一笑。「除非,她其實是個他……」
我還來不及回答,就看到一名法務助理推著一整車的hetubook•com•com參考書快速通過走道,然後把書堆到韋德.普雷斯頓的桌上,就和上次一樣。儘管這只是為了戲劇效果,但老實說,效果還不錯。我真的被嚇壞了。
「我知道,」母親說:「我聽到了。」
「我不能替凡妮莎發言,」我說:「但是我一直想要。我和我前夫試了將近十年。我覺得,如果沒機會當母親,我沒有辦法當個完整的自己。」
凡妮莎坐在被告席的正後方。我的母親坐在她身邊拉開嗓門說:「焦慮就像一張搖椅,讓妳有事可做,但沒辦法帶妳走遠。」
我捏捏凡妮莎的手,當作警告。我之前已經向她解釋過了,不管問題有多蠢,我們都必須保持冷靜,好好回答。這次見面的目的不是要打著同志名號搖旗吶喊,而是要讓社工人員在文件上打個勾,好讓我們進行下一步行動。「她的意思是我們會長期陪伴對方。」我說,一邊試圖微笑。
他一離開法官席,安琪拉立刻穿過走道,來到原告席邊對著比她高八吋的韋德.普雷斯頓吼叫。「我發誓,你如果再一次像這樣詆毀我的人格,我一定立刻會對你提出民法控訴,快到讓你下個星期就上法庭。」
露西沒有回答。她坐在桌子後面,拿出一本書,埋頭開始看。
「但是,在社工人員同意之後,診所才能開始進行所有的程序。」我指出這一點。「妳不知道遊戲規則,凡妮莎,但是我知道。妳必須說該說的話,做該做的事,才能拿到她的批准。」
在上次打鼓療程之後,我發了誓,絕對不再和露西在特殊需求教室見面。取而代之的方法,是凡妮莎會告訴我哪個空間沒人用(比方說法文班去戶外教學,或是藝術班到禮堂去欣賞電影之類)。今天呢,我們在健康教室見面。我們身邊環繞著許多激勵人心的海報:吸毒之後的大腦。還有:選擇酒精嗎?你注定沉淪。另外還有一張懷孕少女的側面照:有進才有出。
「那〈斑點大象〉呢?」露西說,嘴角浮現一抹微笑。「牠是天生畸形。」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愛妳。」
「決定權不在她,在歐尼爾法官。此外,這些問題簡直荒唐透頂!世上不盡責的父親太多了,這些人足以讓女同志家長生輝。」
「請恕我直言,庭上。羅德島州的法律很清楚,」安琪拉陳述相反的意見。「當我們在監護權訴訟案中討論兒童的最佳利益時,我們談的是已經出世的孩童。普雷斯頓先生的作法,是想將冷凍胚胎的地位提升到還沒有到達的階段,也就是說,人類。」
凡妮莎沒別的故事好說。「怎麼了?妳聽起來好像在哭?」
安琪拉離開之後,我先回家待了一下。我在網路上下載了喬.霍夫曼的電臺廣播,聽他在節目裡,和韋德.普雷斯頓喋喋不休地談論數據。他們說,在同性戀家庭中成長的孩童比較容易去嘗試同性戀關係;同性戀家長的孩子比較不樂於讓朋友發現家中的生活方式;女同性戀母親會使得兒子女性化,女兒趨向男性化。
「我忍不住。」我嘀咕。
我拿起大衣和皮包,我們一起走出辦公室。我們在走廊上站了好一會兒,接著凡妮莎抓著我擁抱,力量大到把我舉離了地面。「我覺得我們好像贏得了超級盃球賽!」
「我打算把這句話告訴我一個緊張兮兮的學生。他甚至在車上貼了『不是哈佛,就是徹底失敗』。」
露西「啪」一聲闔上書,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接著頭一低,趴到了桌上。
如此一來,電梯裡的人才不會有目標可以瞪著看。
鈴聲響了,但是露西似乎不準備去上課。我突然想到也許會有人需要用這間教室,於是,在數學老師結束前一堂課進到這裡的時候,她看到的是露西趴在桌上,而我輕拍她的背。我和老師眼神交會,她隨即走了出去。
「我自己。」母親驕傲地回答。
「妳真覺得搬到走廊另一頭距離十呎的房間裡,可以徹底改變妳的生命?」
「妳引用誰的句子?」
之前,我們拼命向診所負責人爭取,要求她開始試管嬰兒的療程,儘管有一紙法庭命令要他們暫停對胚胎的任何動作。她同意讓我們先完成心理評估,然後——假如法庭將胚胎判給我們——再讓凡妮莎立刻接受藥物治療。但她也表示,如果麥克斯希望瑞德和麗蒂享有同樣的優先權,她一樣會同意。
凡妮莎和我面面相覷。「妳是說我們問完了嗎?」我問:「我們通過了嗎?」
「知道嗎,麥克斯,」我說:「我不覺得你是真心的。」
她為美人魚的頭髮著色,不理會我的問題。「如果妳可以選擇,妳希望自己怎麼死?」
「所以妳怎麼辦呢?妳破壞我們建立起來的治療關係,因為這麼一來,妳可以說:妳本來就是對的,這個療程本來就是鬼扯淡,絕對不可能成功。妳要怎麼做,要怎麼向自己解釋這場戰爭的理由何在,這全都沒關係。妳毀掉一件運轉中的好事,因為,如果妳毀了它,妳就不必面對日後失望的心情。」
「我本來也可以畫『防止虐待動物協會』廣告裡那些讓人看了就難過的動物……」
「彈吉他就像練手指體操。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拿好彈片。左手按弦,右手拿著彈片從音孔上方劃過去。」
「別動來動去的。」凡妮莎低聲說。我坐在安琪拉.莫瑞堤旁邊,正在等候法官走進法庭,裁決韋德.普雷斯頓有關訴訟監護人的聲請。
「我從來沒搞懂,那些玩具到底有什麼問題,」我承認:「比方說〈盒裡的查理〉?又怎麼樣嘛。〈愛搔癢的艾摩〉如果改名叫〈愛搔癢的葛楚德〉,到現在可能還是很熱門。我一直覺得〈果凍水槍〉有潛力成為下一個《變形金剛》。」
「比方說呢?」
「如果是我發問,就不是浪費時間,對吧?」
「現在用左手食指按住第五條弦的第二格,中指放在第四條弦第二格。」
凡妮莎看著她。「誰說的?」
「我不懂這有什麼好保密的。」她說。
「顯然我樂於接受。」凡妮莎說。
「他沒說錯,」安琪拉說:「這張誤導他人的照片會自己說出真相。」
法官離開之後,我轉頭問安琪拉:「這是好事,對吧?我們成功讓法官駁回聲請。」
韋德.普雷斯頓搖了搖頭。「沒人要訴訟監護人去找培養皿面談,庭上。但是我們覺得和未來的家長面談,可以幫助我們去瞭解哪一種生活方式比較適合孩子。」
我點頭,我最多也只能這樣表示了。「我想圖個快死。比方被行刑隊槍殺。我不想有感覺。」
我們走到電梯前方,我按下按鈕。鈴響時,凡妮莎和我各自往兩旁移了一步。
露西仍然朝著反方向看。我拍出節奏,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社工轉頭看凡妮莎。「我每天工作時都會看到兒童。有些很害羞,有些很有趣,有些則讓人頭痛得不得了。但是每個小孩都是活生生的證據,證明他們的雙親相信自己可以共同擁有未來。我想要懷柔伊的孩子,讓孩子和兩個克服了千辛萬苦才把她帶到世界上來的母親一起長大。」
「像這樣嗎?」她坐著轉身,抬起頭看我。
「我絕對、明確地否認和我的委託人之間有感情上的關係,況且她的配偶這時候就坐在我的後面。普雷斯頓偷|拍到的是我在和我的委託人見過面之後一個純潔的擁抱,當時她得知韋德.普雷斯頓企圖以針對受精卵提出指定訴訟監護人的要求,來扭曲法律,因此她十分沮喪。我完全瞭解普雷斯頓先生在看到這張照片時,為什麼無法辨認出尋常人類的善意表現——雖然我以為他也是人類——但是,他完全誤解了狀況。更何況,庭上,這張照片引出了一個問題,一開始為什麼會有人去拍攝我的委託人。」
「我可以教妳。而且也不一定要是笛子,也可以是吉他或是鼓、鋼琴。妳想學的都可以。」
「審判日期應該盡快敲定的第三個理由,」歐尼爾法官說:「是因為我要在六月底退休,我一點也不想把這個燙手山芋丟給別人。我們就此決定將審判日期安排在十五天之後。我相信屆時你們雙方都已經有了周全的準備,是吧?」
「嘖,就是這樣我才畫美人魚,她浮浮沉沉,不上不下的。」
「我們結婚了,」我說:「這應該是對於這項承諾一個不錯的指標。」
安琪拉說過,這會是艱難的一戰,我們得做好心理準備。我以為處在危急關頭的是我當母親的機會,沒料到我有可能失去和-圖-書隱私和隱姓埋名的權利。
露西聽到前三個和弦時並沒有反應。最後,她突然轉身抓起烏克麗麗的琴頸,用指頭壓住,讓我沒辦法繼續彈。「別管我,」她喊:「反正妳本來就不想理我。」
我們互望了一眼。我們和異性配偶不同,如果我車禍瀕死,凡妮莎不會享有任何配偶的權利,比方說,坐在我醫院床邊握著我的手,或是決定是否關掉我的呼吸器。因為同性婚姻並沒有受到聯邦的承認,我們必須跳過這些額外的法律環節,才能取得相同的權利,異性戀伴侶結婚之後,自然而然就可以享受到總共一千一百三十八項的權利。凡妮莎和我一直打算找個晚上好好坐下來,開一瓶波本威士忌,逐一列出這些沒人想回答的問題,比方器官捐贈、安寧照護和腦死諸如此類的問題來彼此提問,但後來我們收到了訴訟案的傳票,這真諷刺,請律師起草委任授權這件事呢,就暫時擱到了一旁。「如果說我們本來打算做這件事,這應該不算說謊吧?」
「妳答應妳永遠不會再彈〈巴尼〉的主題曲。」
「這只是擺個姿態而已,」安琪拉解釋:「是他提出議程的方式。我在妳還沒坐上椅子之前,就會讓法院駁回這個聲請。」她抬頭看了我一眼。「還有另一件事,普雷斯頓昨天晚上上了喬.霍夫曼的節目。」
我不覺得露西會願意開口說話,所以我要她畫出對歌詞的感想。「很有趣,妳畫了隻美人魚,」我說:「天使通常不會出現在水下。」
她沒拿這個問題開玩笑,但也沒有回答。她開始在美人魚的尾巴上描繪誇張的鳞片圖案。「妳知道有時候我為什麼生氣嗎?」她說:「因為那是我僅剩的感覺。我得考驗自己,才能確認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
問題是,佛洛依德完全弄錯了。
「只有在和某種人談話的時候——」
「我的官司上了喬.霍夫曼的節目。」我說。
有時候,露西的話讓我啞口無言。我不懂,凡妮莎和其他幾個學校輔導老師為什麼會覺得她刻意和世界疏離。她觀察世事的目光精準,勝過我們任何人。
露西在星期五的音樂治療課上遲到了十五分鐘。我決定姑且相信她,因為我們剛搬到四樓的攝影室,在這之前,我甚至不曉得有這個地方存在。「嗨,」看到她走進來,我說:「妳也差點找不到這地方,對吧?」
「我以前從來沒注意過。這是結婚戒指嗎?」
班.班哲明慢慢地離開座位。「嗯,其實,韋德?在羅德島州,律師可以和委託人發生性關係。」
「因為不管妳怎麼做、怎麼說,或是做什麼反應都沒辦法把我趕走,露西,我不會丟下妳。」
我彈奏我認為會讓露西要不就陷入昏迷,要不就一把扯掉我手中樂器的歌曲。在這個時候,我想要的是成功的互動。但是露西不為所動。
電話鈴響了,社工人員接了起來。「對不起,」她對我們說:「我離開一下馬上回來。」
通常在露西的音樂治療結束之後,我會到凡妮莎辦公室去,找她一起到自助餐廳吃午餐——告訴你,炸馬鈴薯球太受低估了——但她今天到波士頓參加一場大學入學博覽會,所以我只好直接走回自己的車上。我一邊往停車場去,一邊查看語音信箱是否有留言。凡妮莎在一個留言中說,愛默生學院有個入學面試官的髮型很像橘色蜂窩,看起來似乎剛從「B-52」樂團的專輯封面跳出來。凡妮莎在另一個留言中只說了她愛我。我母親也留了話,她想知道我可不可以下午過去幫她搬家具。
「我都忘了有這些東西。」我說。
「凡妮莎,」我說:「我要孩子。但如果這會讓我失去妳,我寧可不要。」
「比較像球季開始的第一場比賽。」我說。
「一個保守派人士,經營『自由之聲廣播電臺』。如果妳想聽我的看法,我會說,對心胸狹隘的人而言,那地方是個聖地,」
父親死後,我變得對鬼魂很著迷。我全心全意地希望父親能變成鬼魂,希望我在半夜醒來時,看到他坐在床邊,要不然,就是希望他能對著我的後頸說話,讓我汗毛直豎。為了達成這個目標,我到圖書館借來許多超自然現象的書,想像自己在房間裡舉行靈異儀式。深夜,我會在該睡覺的時間溜下樓偷看恐怖電影。學校老師注意到這件事之後告訴了母親,表示我可能需要協助。父親死後我偶爾會去見的精神科醫師,也覺得這是個值得討論的議題。
費麗希在筆記本上寫下筆記。這讓我很緊張。「妳為什麼認為自己可以當個好母親?」
「而且,她比我認識的任何人都愛得更深,」凡妮莎補充:「她會為自己的孩子做任何事。而我呢,嗯,我在學校擔任輔導老師。我得相信這個經驗總有一天會派上用場,運用在自己孩子的身上。」
這是第二天性。
「人不會變成星星。」
我假裝考慮是否接受她的要求。「妳還真會討價還價。」我說。
露西正在畫美人魚。她的長髮紮成了辮子,髮尾落在厚厚的牛皮紙上。我唱完〈天使〉後放下吉他,但是露西繼續在圖畫上添加細節,她加了一個海草編織的蝴蝶結,還添了太陽反射的光線。「妳是個不錯的藝術家。」我告訴她。
「是的。」
凡妮莎翹起腳。「我會去揍那個取笑她的孩子。」
「妳們要怎麼向孩子解釋為什麼她有兩個母親,但是沒有父親?」費麗希問。
「她真有趣,」我插嘴:「很有幽默感!」
「有些美國原住民會反對妳這個說法。」
她立刻從我身邊退開,閉上了眼睛。
「她很憂鬱,」露西說:「因為沒有任何小孩想要她。」
「我假設妳們對彼此有委任授權?」
當麥克斯和我努力想懷孕的時候,我們必須在試管嬰兒診所和社工人員見面,但是我不記得當時有聽到現在我和凡妮莎要面對的問題。
我轉過頭,發現露西正盯著我看。「還有另一個時候我會有感覺,」她承認:「和妳在一起的時候。」
這也就是說,普雷斯頓找人跟蹤我。
露西抬頭看。「妳是說吸食海洛因過量死亡嗎?」
「妳知道嗎,莎拉.麥克拉克蘭說過,這首曲子是為『非凡人物』樂團鍵盤手寫的,他因為吸食海洛因過量致死。」我說。我選這首歌,是因為我希望能引起她注意,讓她談談過去幾次試圖自殺的原因。
「信念是通往夢想的道路。如果妳相信自己可以——或不能——辦到某件事,妳就每次都不會錯。」
她僵住了。「絕對不會?」這句話像是強化玻璃,雖然破碎,但是充滿了美感。
「我的指頭快扭到了——」
他拿起一張粒子粗大的八乘十照片,上面是安琪拉和我,而且正在擁抱。我瞇起眼睛看,想看出這張照片是在什麼地方拍到的。接著我看到鐵絲籬笆和路燈,才發現地點是高中的停車場。
「對不起,」最後我終於說了:「但是妳讓我耗盡所有的資源,我不得不掏出必勝武器。」
「老實說,柔伊,妳有時候還真掃興。」母親嘆了一口氣。「我十分樂意為妳提供一點點生活輔導,免收費。」
「露西,」我等著她抬頭迎視我才說:「妳還想自殺嗎?」
我搖搖頭,沒說話。胚胎放在試管裡,不是培養皿。如果普雷斯頓好好準備過他的功課,他就會知道。但對他來說,這與縝密或正確無關,他只想當馬戲團的指導員。
我們不約而同地抬頭大笑。「怎麼可能?」露西說:「妳的清單裡怎麼會有這首歌?」
如果愛上一個人會造成肉體上的效果,比方說胃裡彷彿有蝴蝶在拍打,或是靈魂像在搭乘雲霄飛車,那麼,從愛河中拔身而出的時候,你的身體也同樣會出現反應,你的肺宛如篩子,讓你吸不到空氣。你的體內凍成固體,心臟成了一顆尖酸的小珍珠,這是在令人難以忍受的真相刺|激之下,所引發的化學反應。
「庭上,訴訟監護人的責任,是在雙方無法取得共識時去與孩子面談。他要怎麼和胚胎面談?」
普雷斯頓迅速轉過頭來看著他。「可以嗎?」
我的下巴幾乎要掉下來。「妳從哪裡聽來的?」
「夠了!」歐尼爾法官怒斥。「動議駁回。我不會給雙方任何獎懲,你們兩個,別再浪費我的時間了。」
不管喬.霍夫曼和韋德.普雷斯頓怎麼說,家庭都不是架構在性別之上,而是愛。你不需要一個母親和一個父親,你甚至不一定需要一雙家長。你需要的是一個支持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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