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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獸心

作者:左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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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官勝利地一笑,他認為對方坦率地講出這句話應歸功於他的機智。他說,從經驗得知,有些證人在講實話之前是會感到異常痛苦的,但他相信有辦法讓他們講出實情。
德尼澤又把話題拉到案情上來。
確實,博納翁太太一直十分富有,她對金錢並不太感興趣。她喜歡打扮,她認為美麗和愛情才是人生的唯一需要。
這次德尼澤只問他兇犯的體貌特徵,因為目擊兇犯的只有他一人,只有他才能提供一些確切情況。他同第一次的證詞,說凶殺場面一閃而過,他什麼也沒有看清楚。他只感到有人正在殺害另一位,別的情況一概不知。法官不慌不忙,從各個角度反覆問他同一個問題,一直糾纏了半個小時。如兇手是高個兒或矮個兒?有無鬍子?是長髮還是短髮?穿什麼服裝?屬於哪個社會階層等等,雅克被問得心煩意亂,只是含混地回答著。
德尼澤不由一驚,愣了片刻。他本以為對方會矢口否認。怎麼?被告竟然承認他威脅過受害人。難道這中間有什麼文章不成?法官擔心欲速則不達。他思忖片刻,盯住被告,突然問道:「二月十四日至十五日晚上,您幹什麼去了?」
「您認識格朗莫蘭先生嗎?」
德尼澤用厚眼皮的灰色大眼睛盯著卡布什,他沒有吱聲。這是一次無聲的較量,是野蠻、狡詐、佈滿陷阱的精神折磨之前的首次較量。由於對方是犯人,怎麼對待他,法律都允許,因為罪犯只有認罪的權利。
她這樣做可能是出於好意。她當然明白哥哥的為人,所以對哥哥慘死毫不驚訝。但她認為應該捍衛家族的最高利益。況且在路易塞特事件中,她雖然感到哥哥固然有意霸占那女孩,但那女孩早熟也是原因之一。
她接著說:「但是,人一旦養成輕浮放蕩習氣之後……總之,有許多我本來不相信的事情,今天卻變成了事實。」
盧博說:「這可好,我們只有耐心等待,至少得再等兩個小時。請坐下吧!」
法官馬上客氣地同德拉納耶太太打招呼。他是個善於交際的法官,同魯昂一帶的上流社會素有來往。
他坐到塞芙麗娜左側,讓雅克坐到她右側。雅克猶豫了一下,他見塞芙麗娜用溫柔驚恐的目光望著他,只好坐到長凳上。她坐在他倆中間,顯得十分纖弱。雅克感到她十分溫順,一副任人擺佈的神態。由於等待時間較久,女性身上的香氣慢慢令他感到麻木。
對方馬上反駁說:「喔,親愛的德尼澤先生,請不要對這些老實人亂猜亂疑了!塞芙麗娜從小就是個好孩子,溫順、聽話、不會幹壞事。既然您問我,我就告訴您,塞芙麗娜和她丈夫不會幹這種事情。」
「據一位證人說,令兄啟程前接到過一封信,叫他馬上乘車去杜安維爾,但我們沒有找到那封信函。夫人,您是否給他寫過信?」
因此,德尼澤先生深感責任重大。他野心勃勃,早就希冀辦理一件大案,以顯示自己的敏銳洞察力和毅力,所以對受理此案感到很高興。德尼澤是大牧主之子,原在卡昂學法律,很晚才當上法官。由於他來自農村,加上後來父親破產,這對他都十分不利,晉升無門。他先在貝爾內、迪埃普和勒阿弗爾擔任代理檢察長,十年之後晉升為蓬.奧德梅皇家檢察長,然後又到魯昂任代理檢察長。他在這裡當了十八個月的預審法官。他年已五旬,沒有家產,只靠微薄的工資難以應付各種開銷。像他這類收入低微的法官,只有平庸之輩才肯幹;而聰明者則在相互吞食,互相出賣。其實,德尼澤聰明絕頂,目光敏銳。他為人還算正直,熱愛本職工作,陶醉於法官那至高無上的權力之中。在他的辦公室裡,他是主宰,對人犯的自由權,他說一不二,但只有對他有利時,他才會積極工作。他早就希冀得到一枚勛章或者能被調到巴黎去任職。第一次審問,基於對真理的追求,他曾大動肝火。而現在,他變得十分謹慎,擔心一著不慎影響自己的前程。
「瞧,這事兒多蠢,怎麼才能證明這一點呢?我一個人住在那裡,又在大森林裡……我只能重複一遍,我那天睡在家裡,就這些。」
此時,走廊響起腳步聲,引起了塞芙麗娜的注意。她喃喃著說:「貝爾特和她丈夫也來了。」
雅克驚訝地說:「認識,我在米薩爾家見過他。」
來到街上時,盧博說:「老弟,我妻子要去巴黎辦點事兒,需要一天時間。要是她需要找人幫助,那就請您把她帶去吧!」
雅克見塞芙麗娜默默坐在那裡,便收住腳步。最近三週以來,他仍是每隔兩天開車去勒阿弗爾一次,他每次去,盧博副站長都要對他大獻殷勤。有一次,盧博還請他吃午飯,他只好接受。雅克站在塞芙麗娜身旁感到身上發抖,侷促不安。難道他想占有她?他感到心頭發跳,手掌發燙,呆呆盯著女性那露在緊身內衣外面的白脖頸。雅克暗下決心,今後一定要躲開塞芙麗娜。
「嗯,只是車子顛簸了一下,我早就忘記了。請坐,太太!剛才我已對德拉什納耶夫人說過,為這件可怕的案子又要讓你們傷心,請多包涵。」
法官剛開始提問,德拉什納耶坐在一旁見法官不理睬他,便主動開口替妻子回答。他甚至把對岳父遺囑的不滿情緒也統統傾吐了出來。岳父把那麼多東西留給別人,數量之大幾乎占去全部遺產三百七十萬法郎的一半,這叫人如何理解呢?受贈之人五花八門,竟全是他們素不相識的女性!其中一位是在羅歇街擺攤賣紫羅蘭的小個子賣花女。所以他無法接受這份遺囑,希望在刑事訴訟案結束後廢除這份不合情理的遺囑。
「很好。您呢,親愛的法官,我的車夫沒有嚇著您吧?小伙子說,他送您回家途中,在離城堡兩公里的地方差一點把您翻到車底下。」
法官立即下令帶犯人,他神采奕奕地對書記官說:「洛朗,罪犯抓到了!」
德尼澤突然站起來,跑過去把通向隔壁的小門打開,把雅克叫出來。
博納翁太太感到一絲寬慰,她像平時那樣直爽地說:「算了,貝爾特,關於這一點,我倆的觀點永遠不會一致。盧博太太活潑愛笑,這是她的優點。我知道妳和丈夫在想什麼。實際上,你們是被財產沖昏了頭。妳父親把德莫法十字架贈給塞芙麗娜叫你們吃驚,可是妳父親把她養大,給了她一份嫁妝,當然也應給她留一份遺產。妳父親不是一直把她當親生女兒看待的嗎?喔,親愛的,金錢並不等於幸福!」
德尼澤說:「請等一下!」他轉身問雅克:「您看見手中拿刀的那位是比盧博先生高大嗎?」
預審法官的辦公室坐落在貞德大街一所舊樓上,緊挨著諾曼第公爵官邸。公爵官邸已改為法院辦公處。法官的辦公處同公爵府邸相比,那可真是相形見絀。他的辦公室位於底層,很寬大,但光線不足,十分昏暗。冬季一到,下午三點鐘,室內就要點燈。牆上糊著綠色裱牆紙,但早已褪色。室內只有兩把沙發椅、四把普通椅、法官的辦公桌和書記官的小辦公桌,此外再無其他家具。冰冷的爐台上放著兩隻青銅高腳杯,杯子中間是個黑色大理石座鐘。辦公桌後有一道小門通向裡間,法官有時就把要用的人員暫時安頓在那裡。正門對著走廊,走廊寬大,放著長凳,供證人等候時就坐。
德拉什納耶尖刻地說:「但我相信,誰也不會認為我會把德莫法十字架那份房產讓給盧博夫婦。她是僕人之女,為什麼給她如此貴重的禮品?又是以什麼身分送給她的?況且,要是一旦查明他們與此案有牽連……」
盧博夫婦只好在走廊上站住,門雖開著,但他們不能出去,為什麼事兒又把雅克留住了呢?如果沒弄明白要向雅克了解什麼事,他們就不會走開。他們退回去,原地踏步,由於雙腿酸痛,他倆就並肩坐在長凳上。他們曾在那裡坐等了好幾個小時,感到十分疲勞。
「但是,我不相信能認出他,我的確沒有把握。您想,當時火車的時速是六十公里!」
卡布什怒火中燒,雙目圓瞪,雙手抖動。他哆嗦著說:「什麼?我們杜撰過什麼?是他們在說謊,卻反過來誣蔑我們說謊!」
「喲,您來了!您也被驚動了。唉,這件討厭的事情沒完沒了,真叫人心煩!」
「您這樣說是否想否認自己公開講過的一句話,您曾公開說hetubook.com.com過要殺死格朗莫蘭,對不對?」
德尼澤說:「請原諒,夫人,我不得不把您請來,這又要讓您傷心了。我知道,您和我一樣強烈希望儘早查明真相,緝拿兇手。」
博納翁太太只是聳了一下肩,意思是說:「幹嘛要對法官說謊呢?」她接著說:「他吻過她,也許還挑逗過她,但這並不是犯罪。我承認這一點,因為這話不是採石工講的。路易塞特是個愛撒謊的淫|婦,為了讓情夫收留,她可能有意誇大事實。她這樣做也可以使她那位粗野的男人真以為她是被人害死的。卡布什氣得暴跳如雷,他公開在酒吧間大嚷大叫,說什麼一旦董事長落入他手中,他要像宰豬那樣殺死董事長。」
卡布什攥緊雙拳,低沉、斷續地說:「您應該知道!我獲釋時她還是個小女孩,還不到十四歲。當時別人都躲著我,有人還向我扔石頭,但她沒有。我在森林裡遇見她之後,她接近我,同我聊天,對我很好。噢,她是個多好的女孩呀!於是,我倆就成了朋友,經常拉著手漫步。那段生活太幸福了!當然她一天天長大,我經常想念她,這是實情,因為我非常喜歡她,愛她愛得發瘋,她也很喜歡我。您說的那種關係在以後也許會出現,可惜我們被迫分手了。她被派到杜安維爾那位太太家……後來的一天晚上,我從採石場回家,見她像瘋子一樣站在我家門口,憔悴不堪,身上發燙。她不敢回到父母那裡去,就留在我家。噢,媽的,他是豬玀!我本該馬上殺死他!」
法官點頭稱許。他勝利了,抬頭望了德拉什納耶太太一眼。貝爾特不由一驚,壯著膽子說:「姑媽,您也太寬厚了!」
突然法官一轉身,對塞芙麗娜說:「夫人,據一份口供記錄說,您對車站監督講過,說火車從魯昂站啟動時有個男子鑽進了包廂裡。」
「當然,因為那不是我幹的。假如是我幹的,我一定會感到非常自豪,全主動講出來。」
「說實話,您相信此說?」
雅克說:「法官感到為難,不知該怎麼辦。他問我兇手會不會是兩個人,因為我在勒阿弗爾說過,有個黑東西壓在老東西腿上,法官還想打聽這方面的情況。他相信那是毛毯,派人去找尋,想聽聽我的意見。天哪!對,那可能是條毛毯。」
法官開口說:「我認為您這樣做是不妥的,因為只有在餽贈部分超過遺產半數時,才能對遺囑提出異議,而現在的情況並非如此。」
博納翁太太顯得寬宏大度,微笑著說:「喔,親愛的先生,他那麼一把年紀了……兄長早就成了鰥夫,他喜歡的東西,我從不反對。他按照自己的意願生活,我從不干預,但我知道他一向注意維護自己的身分。直到被害,他一直是生活在上流社會裡。」
「您想,那個小女孩生得嬌小伶俐,金髮粉面,像個小天使,但她是個假天使,她不必懺悔就可以領到聖體。不到十四歲就同卡布什交上了朋友。卡布什是個採石工,生性粗野,因在酒吧裡行兇殺人蹲過牢房。他像野人一樣住在貝庫爾森林裡。他父親憂憤而死,給他在密林深處留下一間用樹樁和泥巴搭成的小屋。那裡有個廢棄的採石場,他便繼續開採。修建魯昂城所用石料有半數來自那個採石場。路易塞特就去那裡會她的野人朋友。附近居民都怕他三分,他像得了鼠疫症,一個人孤零零住在森林裡。他倆經常在一起,攜手並肩在樹林裡散步。她生得小巧玲瓏,而他卻長得一副凶相。這麼一對,真叫人難以理解。當然這些事情都是我後來聽說的。我讓路易塞特到我家做工完全是為了積德行善。我知道她是米薩爾之女,家裡很窮,他們打她罵她也不見效,只要一開房門,她就會跑走,所以就發生了那件事兒。那時我哥哥在杜安維爾,沒有另雇女傭,就由路易塞特同另外一名女僕負責哥哥獨居小樓的家務。那天早上,路易塞特去上班,接著就失蹤了。我認為她早就陰謀逃跑,也可能是她的情夫在什麼地方等著她,把她拐跑了。可怕的是,五天之後竟傳來路易塞特死亡的消息。別人造謠,說我哥哥強|奸她,手法惡劣,她被嚇瘋,躲進卡布什小屋就病倒了,後因頭部高燒而死,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謠傳很多,誰也說不清楚,我認為路易塞特死於高燒這是實情,因為這有醫生證明。但那是因為她行為輕浮,在星光之下到沼澤地同男人鬼混的結果。您說對不對,親愛的先生?您不會相信是我哥哥把她害死的吧?他不可能幹那種事兒,那太卑鄙了!」
聽到這話,德拉什納耶夫婦既羞躁又不滿。
德尼澤馬上坐回辦公桌旁,認真讀信,把三名人犯忘在了一旁。那是司法部給他的信,是他在預審之前盼望已久的上司指示。這封信似乎給他潑了一盆冷水,他的臉色愈來愈冷漠,又恢復了死板的神態。他有時也斜著眼睛瞟一下盧博夫婦,似乎想起了他們說過的一句什麼話。盧博夫婦短暫的歡樂消失了,又變得焦慮起來。法官為什麼要瞟他們呢?難道他們在巴黎發現了那封兩行字的短信?那是他們夫婦的一大失誤,這事一直攪得他們心神不定。塞芙麗娜同卡米.拉莫特秘書長很熟,多次在董事長家遇見他,也知道由他負責清理死者遺留下來的文件。盧博感到遺憾,遺憾沒有派妻子去巴黎拜訪一下秘書長。萬一鐵路公司在謠言的壓力下要解雇他時,他妻子多少總可以求秘書長保護他一下吧!他們夫婦目不轉睛地盯著法官,發現法官的臉色更加陰沉,這說明這封信打亂了法官一天的工作興趣,使他困惑不解。一見此景,盧博夫婦更感到擔心。
卡布什仍在微笑,毫不驚訝,他對塞芙麗娜輕輕一點頭。少女時代,塞芙麗娜住在德莫拉十字架,卡布什見過她。但她在這裡看到他,和丈夫一樣感到震驚。他們明白了,他就是雅克所說被抓起來的那位。因為他,法官才再次傳訊他們夫婦。盧博十分驚訝,他杜撰的殺人兇手竟同眼前這個人如此相似,而同他本人卻毫無共同之處。這完全是一次巧合,令盧博不安,所以他沒有馬上回答。
德尼澤放下信,瞪著大眼睛全神貫注地盯著盧博夫婦和雅克。然後他無可奈何地說:「好吧,以後再說!重新開始……你們可以走了。」
「是的,先生,我對那人一無所知。」
盧博問道:「在巴黎,大家是如何議論這一案件的呢?也沒有什麼新鮮東西吧?是呀,我們什麼也不知道。永遠無法知道!來,去向我妻子問個好!」
他推著雅克。雅克只好過去同塞芙麗娜打個呼。塞芙麗娜顯得有些扭捏,像個靦腆的小孩,微微一笑。雅克盡量說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但盧博夫婦卻一直盯著他,似乎想從他的表情中尋找他自己也還不清楚的想法。他為什麼這樣冷淡,似乎有意迴避他們?難道他的記憶甦醒了?難道法官傳訊他倆是要他們同雅克對質?雅克是他們最為擔心的證人。盧博夫婦想同雅克建立親密的兄弟情誼,把他拉過來,使他不講對他們不利的事情。
檔案中也有法院的文件,如現場記錄等。這是皇家檢察長和預審法官帶著記錄員在現場寫下的現場記錄,上面詳細記錄著屍體附近的情況,屍體的臥姿、衣著打扮,以及死者口袋裡的雜物。通過死者口袋裡的東西,證實了死者的身分,另外還有法醫所作的現場記錄。有份材料科學地詳細介紹死者喉部刀傷情況。那是死者身上唯一的傷口,是用利器,如尖刀之類捅開的,那個傷口叫人望而生畏。還有一些別的記錄材料和文件,如把屍體從魯昂送到醫院的詳情記錄,屍體在醫院停留的時間,直至擔心屍體腐爛而交給家屬埋掉等,每個過程都有詳細記錄。在這堆廢紙中,只有三份材料有些價值。一是在死者口袋裡沒有發現懷錶和錢夾。錢夾裡有十張一千法郎的票子,這格朗莫蘭還給妹妹博納翁夫人的錢,博納翁太太正等著這筆錢。假如不是死者手上的戒指沒有丟,完全可以認為是因盜殺人,那一來又可以引出許多假想。可惜查不到被盜鈔票的號碼。至於懷錶,大家都見過,那是一個大上弦錶,錶殼上交錯刻有董事長姓名的頭兩個字母,中間是出廠號2516;二是兇器問題,就是兇手所用的刀子。為和圖書尋找兇器大費周章,把鐵路兩旁的草叢都找了個遍,因為兇手很可能把兇器棄在草叢裡,但毫無結果。看來兇手把兇器、錢和懷錶都藏了起來。在距巴朗唐一百米處發現死者用過毛毯。估計兇手怕毛毯露餡,就把它隔窗扔出,現在這條毛毯就成了物證之一。
雅克作了個冷漠的手勢,說:「剛才在火車站,我聽到一則新聞,據說抓了一個人。」
「這時,有人看見您表弟趕著石頭車穿過了鐵路。但在盤問您表弟時,他說您中午離開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見到您。怎麼才能證明您是六點睡覺的呢?」
德尼澤有些激動,大聲說:「董事長可以撒謊說他收到了一封信,以向盧博夫婦說明他提前動身的原因。據盧博夫婦說,董事長原計畫次日動身,可是突然他同盧博他們坐上了同一次列車。要是他不想說出提前動身的真正原因(對此我們仍是一無所知),他就必須找個藉口。不過這無關緊要,說明不了什麼問題。」
「但您不必把自己打扮成無辜。我盤問過米薩爾,就是您情婦的繼父。必要時,我可以叫他來對質,讓您聽聽他是怎麼講的,所以您回答我時要當心,我們有人證,什麼都已知道,勸您實話實說。」
盧博夫婦周身發抖,看來法官已經發現他們這條線索,只要雅克一句話,他們兩位就會完蛋,而雅克肯定知道實情。最後他們聊著離開那裡,塞芙麗娜夾在兩個男子中間。
「你們注意他的眼睛了嗎?我是從眼睛上發現他是兇犯的。啊,冤有頭,債有主,我們總算把他抓住了!」
德尼澤決定用證據壓制對手,他板著面孔,顯得剛毅堅定,只用嘴巴說話:「聽我告訴您,十四日晚上您都幹了些什麼。三點鐘,您從巴朗唐坐車去魯昂,目的待查。您乘從巴黎開來的車在九點三分到達魯昂站,您在月台上人潮裡看見格朗莫蘭在包廂裡。瞧,我承認您不是預謀,而是臨時偶然動了殺機。您趁乘客擁擠之際,擠上火車,決定到馬洛內隧道動手,但您未能掌握好時間,動手時列車已經跑出隧道。您先把屍體扔到車外,又把旅行毛毯扔了下去,然後您在巴朗唐站下車。這就您那晚的作為。」
三月份第二週某一天,預審法官德尼澤先生再次把格朗莫蘭案件的主要人證召到魯昂法院他的辦公室裡。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問您是否認出他就是列車上的殺人犯?」
但德尼澤先生抓住不放,堅持要問,因為他想弄明白他對盧博的懷疑是否有根據。他追問雅克,又逼問盧博。後來盧博把兇手的特徵告訴了他:身材高大魁梧,沒有鬍子,身穿工作服。總之,那人是個同盧博長相完全不同的人,而雅克支吾搪塞,說不清道不明,所以法官只有相信盧博的口供。由此德尼澤得出結論,他的調查方向正確,證人提供的兇手特徵完全正確,別的證詞只會進一步證實這一點。受過不公正待遇的盧博夫婦將使兇手的腦袋搬家。
但雅克把臉轉向他處,神態窘迫,似乎有意躲開塞芙麗娜的目光,她正在死死盯著他。
卡步什突然狂怒起來氣得兩眼直冒火。
「天哪!法官先生,我再說一遍,我那只是一個感覺,那人同我擦肩而過,個頭和這位差不多,也是一頭金髮,沒有鬍子……」
「喂,你們認識他嗎?」
法官望著眼前這兩個男子。他原本無意讓他們對質,但出於職業本能,他似乎感到馬上就要真相大白了。對卡布什那邊,他已有些動搖。難道德拉什納耶夫婦所說是對的?難道正直的公職人員盧博同他那溫柔的年輕妻子真是兇犯?
當然還有一條線索,德尼澤也沒有忘記。這就是盧博提供的那條線索:有人可能趁上車時的混亂擠進包廂。反對派報紙就利用這一點開玩笑,說兇手是個難以尋覓的傳奇人物。調查工作就先從那人的相貌特徵著手。那人應該從魯昂上車,到巴朗唐下車,但找不到任何其他細節。有人認為根本不會有人鑽進包廂,其他證人的話又矛盾百出。看來沿這條線索調查下去,恐怕也不會有什麼結果。法官在詢問道口看守米薩爾時,無意中發現了卡布什和路易塞特那齣悲劇。路易塞特在被董事長施暴之後,躲到朋友家死去。這可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預審法官馬上構思了一份起訴書,主要內容有:採石工卡布什行為不端,曾揚言要殺死格朗莫蘭,然後再捏造一個假證人。接著他在前一天派人到密林深處把卡布什抓來,並從他家搜出一條沾有血跡的長褲。德尼澤在為自己這一作法辯解的同時,也沒有放棄盧博夫婦。他感到自己嗅覺靈敏首先抓到了兇犯,不由洋洋自得,喜形於色。為進一步證實自己的推理,他才在次日再次把一些犯人召來。
書記官是個老手,微微一笑,叫法官放心。
雅克老老實實地說:「先生,我的確無法回答您。時間太倉促,只有一剎那,我什麼也沒有看清,什麼也無法肯定。」
法官發現自己的新方案被打亂,有些不耐煩。他轉身對貝爾特說:「太太,您呢?您相信自己孩童時代的夥伴會犯罪嗎?」
法官有些失望,一揮手想讓雅克到隔壁等候傳喚,但他又突然改變了主意。
「啊,有,她叫路易塞特,但她是個小淫|婦呀!親愛的先生,她十四歲就同一名慣犯發生過關係。有人利用她的死反對我哥哥,這是可恥的行為,聽我告訴您。」
卡布什又平靜地說:「我沒有殺他,本來應該由我殺死他的。媽的,見鬼!對此,我深感遺憾!」
法官故意沉默片刻,然後盯著對面的博納翁太太問道:「您對盧博夫婦的印象如何?」
法官一直沒有開口,現在打斷對方說:「他真講過這話?能找到證人嗎?」
法官一抿薄嘴唇,對卡布什這種誠懇的語氣感到吃驚。他決心謹慎從事,因為對手比他想像的還要厲害。
博納翁太太的笑意中夾雜著苦澀。貝爾特先出門,她只同法官冷冷地打了個招呼。
「親愛的法官先生,我來遲了;我想,您會原諒我吧?這段路太難走,從杜安維爾到魯昂只有三法里遠,但所需時間相當於走六法里的路程。」
他作手勢告訴書記官,訊問已經開始。書記官是個瘦高個兒黃臉膛青年。
「這是個涉及良心的問題,我之所以有些猶豫,這很自然,您應該理解。我承認看見了那個人,他……」
德尼澤沒有撈到東西。他從不同的角度反覆問那幾個問題,仍問不出什麼名堂。看來此事不是卡布什幹的。法官一聳肩,說對方這樣做太愚蠢。逮捕卡布什時,未能從他小屋裡搜到武器,也沒有發現那十張鈔票和懷錶,但發現了一條沾有血跡的褲子,這可是確鑿的證據。卡布什又笑起來,並講述了一個動聽的故事:一隻野兔撞在他佈下的繩套裡,濺了他一褲子血。從定案角度來看,這次法官肯定是輸了。他出於職業的敏感,不顧簡單真理而把事情弄得複雜化了。他發現對手雖不會耍手腕,但卻有一股不可戰勝的力量,他一直回答說,不是、不是,這叫法官動怒,因為法官認定他是罪犯,認為他否認就是欺騙法律,是堅持錯誤。法官的目的是逼他說出自相矛盾的話。
德尼澤似乎放棄了這一觀點,但他馬上又問盧博:「您呢?假如真有人擠上火車,您能看不見他嗎?因為您在證詞上說,當開車鈴打響之際,您正同被害人聊天。」
塞芙麗娜不由心頭一驚,法官為什麼要提這個問題?難道這是個圈套?難道要她自己否定以前所講?她望著丈夫,徵詢丈夫的意見。盧博小心翼翼地插口說:「先生,我不相信我妻子會說過這麼肯定的話。」
在德尼澤辦公室,審訊即將開始,調查材料很多,足有好幾綑,全裝在綠色文件夾裡。他們把被害人從巴黎動身後的情況幾乎全部搜集到了。據巴黎火車站站長旺多爾普的證詞說,快車是六點三十發車,第293號車廂是在最後一刻加掛的。他曾同盧博交談數語,格朗莫蘭董事長到達之前,盧博就鑽進了車廂。董事長到來後,便鑽進自己包廂,包廂裡絕對沒有旁人。據列車長亨利.多韋涅的證詞說,列車在魯昂停車十分鐘,他沒有發現有什麼異常。他只看見盧博夫婦在包廂前同包廂裡的人聊過天,他認為後來盧博夫婦又回到自己車廂裡。他認為是一位m•hetubook•com.com車站監督關的車廂門,但由於當時乘客擁擠,車站上燈光又昏暗,他無法斷定關門人到底是什麼人。當問他開車時是否有人(就是指那位難以尋覓的兇犯)鑽進包廂,他說可能性不大,但也不能完全排除。據他所知,此類事情已發生過兩起。在盤問魯昂站其他職員時,他們的回答互相矛盾,不僅無助於澄清事實,反而使問題更為複雜了。但有一點得到了證實,這就是盧博在車廂裡同站在腳踏板上的巴朗唐車站站長握過手。該站站長西埃認了這一事實。他還證實,當時盧博同妻子都在車廂裡,盧博夫人似乎在安靜地睡覺。法官曾派人尋找同盧博夫婦坐同一車廂的乘客。最後一刻上去的那對胖夫婦是小皇冠鎮的居民。他們說一上車就睡著了,什麼也不知道。至於坐在角落裡的黑衣女子,她像一陣風一樣消失了,無處尋覓。當然還有不少其他證詞,但都毫無價值。通過檢票員(那晚他一直站在巴朗唐車站檢票口),把那晚在巴朗唐下車的乘客都找到了,但只有一人例外。那是個高個兒男子,頭上包著藍手帕,至於他的衣著,有人說是短外套,有人說是工作服。他像幻影一般消失了,怎麼也找不到。光為找這個人就調查了三百一十名證人,但證詞混亂,矛盾百出,你否定我,我又否定他。
盧博聲音毫不發顫,勇敢地回答:「不,他不是絡腮鬍子,我相信他根本沒有鬍子。」
卡布什怒氣已消,悶聲悶氣地說:「沒有人告訴我身犯何罪,但是我已經猜到,因為眾人早已對此事議論紛紛。」
「您終於認出了他!」
法官一時高興,就把自己的新設想全盤端了出來。他正想繼續講下去,有人把門推開一條縫,是看門人。看門人尚未開口,一隻戴著手套的手就把門推開,進來了一位金髮太太。她年約五旬,體態漂亮,身穿典雅的孝服。她身上肌肉豐|滿、健壯,像位年老的女神。
「當然!假如他們事先知道了遺囑內容,就會盼望我岳父早死,這個道理很簡單呀!況且他們是在他生前最後同他聊過天的人,這一切的一切都令人生疑。」
這是法官慣用的恫嚇戰術,即使他一無所知,又無人證,他也常採用這種方法。
「喔,不,先生,我毫無他意。我那樣講只是一種推理,因為找不出其他方法來解釋那個案件。」
來人正是死者之妹博納翁太太。她吻了侄女一下,同侄女婿握了一下手。她三十歲就守寡,丈夫原是工廠主,給她留下了一大筆財產。她同哥哥分家時得到了杜安維爾那塊地產,本來就已經很富裕了,現在就更富了。她生活寬裕,令人嚮往,又經常積德行善。由於她生活規矩,對人直爽,是魯昂城各種糾紛的仲裁人,加上機遇和個人興趣,她在司法界頗有威望。廿五年來,法律界人士和皇宮要人常到她的城堡聚會。每逢節日,她就派車到魯昂來接他們,然後還把他們送回來。時至今日,她依舊不肯閒著,用慈母般的愛收養了一位法院推事的兒子,年輕的代理檢查長肖梅特。她終日為推事兒子的晉升操勞,多次邀請推事去她家作客,對他大獻殷勤。她還經常留住一位舊時好友德巴澤耶先生。德巴澤耶是個老光棍,法院推事,也是魯昂法院的文學家,他寫的十四行詩到處流傳。他雖然年逾花甲,但一直在杜安維爾保留一間臥室,常常像老朋友那樣去那裡吃飯。由於他現在患有關節炎,所以十分懷念往事。博納翁太太就用小恩小惠保住了自己的權勢。儘管她年齡越來越大,但沒有人去同她爭奪這一權勢。但在去年冬天,她似乎發現了一位競爭對手。那人是勒布克夫人,現年卅四歲,也是一位推事之妻。勒布克夫人高高的個子,一頭棕髮,長相很是標緻,有些法律界人士開始到她家裡去,這使活潑詼諧的博納翁太太感到一絲醋意。
德尼澤馬上叫出盧博夫婦,提出問一個問題,「你們認識他嗎?」
卡布什聽後連發誓帶賭咒,他對法官的作法十分厭煩。由於這件事與他無關,他想走開,他怒火上升,用力揮動雙拳,樣子十分嚇人,法官只好讓憲兵把他帶走。在凶暴的對手面前,在受傷狂跳的野獸面前,德尼澤勝利了。他確信對方就是罪犯,並真言不諱地講出了這個想法。
德尼澤耐心聽著,既不表示贊同,也不表示反對。這叫博納翁太太感到為難,不知如何收場。後來她下定了決心,說:「天哪,我並不是說哥哥無意同她玩玩,哥哥很喜歡青年人。別看他長相嚴肅,實際上他很愛玩,就算他吻了她一下吧!」
德尼澤說:「太太,請應允我向您提幾個問題。」
德拉什納耶恨得咬牙切齒,怒氣沖天。這表明他是個大笨蛋,是個鑽進錢眼兒的頑固鄉巴佬。法官瞇縫著灰色的大眼睛盯著德拉什納耶,他既嫉妒又蔑視這位低能兒,他得了二百萬遺產仍然不滿足。有這麼多錢財,他遲早會官運亨通,會到皇宮去任職。
雅克已經有些不耐煩,擔心趕不上五點的火車。他抬頭望著盧博。他似乎是第一次看見盧博,感到對方變得粗壯矮小了,他似乎在什麼地方看見過盧博的側影,難道是在夢中?他喃喃地說:「不,那人並不比他高,兩人高矮差不多。」
「喔,這話我是說過,而且是句真心話!我要幹掉他是因為手頭發癢!」
德尼澤問他:「那人同盧博一樣也是滿臉鬍子?」
後來德尼澤盯住雅克,突然發問道:「假如讓他站在您面前,您能不能認出他來?」
「您知道您身犯何罪嗎?」
「這麼說您並沒有看見那人,當然也就無法向我們提供什麼情況了?」
雅克又擔心被當成同謀,十分恐懼,不敢正面回答,而想支吾搪塞過去。
「對,我聽說過那個女孩杜撰的故事,但請您注意一下,格朗莫蘭先生的為人足以能駁回您對他的指控,您的指控無人相信。」
「怎麼,難道在杜安維爾時,她就行為不端嗎?」
博納翁太太神色泰然,用聊天時的友好口氣笑著回答:「我沒有給兄長寫信,而是在等他。我知道他該去了,但具體日期我可不知道。他常常是突然而至,而且往往是乘夜車去。他的小樓在花園裡,門向著一條胡同,十分冷清,所以他回去,我們往往難以察覺。他從巴朗唐租馬車回到家,直到次日,甚至次日很晚才露面,就像是進住在自己家裡作客的鄰居。我這次等他是因為他該給我送去一萬法郎,這是我們兄妹之間相互過問的賬目。他身上肯定帶著那一萬法郎。為此,我一直認為這是謀財害命案。」
「喔,姑媽,您!」
對德拉什納耶的盤問本已結束,但法官仍不放他們走。今天他這一向死氣沉沉的辦公室竟變成了上流社會沙龍。書記官安靜地準備重新開始作記錄。
法官、侄女夫婦送她到門口,她握住法官的手說:「回頭見,嗯,隨時歡迎您光臨杜安維爾!謝謝!您是我的忠實朋友之一!」
卡布什低下頭,那次判刑是他的一大恥辱。他喃喃著說:「是他先動手打我的。我被關了四年,提前一年釋放了。」
「您認識這個人嗎?」
「那,您也不知道為什麼傳訊我們了?哎,也許他們發現了新情況?」
「請說下去,那個人怎麼樣?是高個兒,矮個兒,要嘛就同您不相上下?」
德尼澤又做了個不耐煩的手勢。他早已放棄這條線索,誰再堅持誰就是他的敵人,就是向他的聰明才智挑戰。他高聲說:「但我們可以進行推理啊!盧博夫婦不至於為及早得到遺產就對令尊下毒手吧!否則我們或多或少總能發現一點蛛絲馬跡吧!我一直在調查,看看有無跡象表明他們急於占有那筆遺產。所以要懷疑他們,這個作案動機不充分,我們應該另尋原因,但又找不到,你們也提供不出什麼情況。再者,請你們回顧一下,難道你們沒有發現他們不具備作案的物質條件嗎?沒有人看見他們鑽進包廂,相反卻有人證明他們回到了自己車廂裡。要是他們作案,那就必須在他們的車廂同包廂之間往返一次,而在兩個車廂中間還隔著三節車廂。列車在全速前進,幾分鐘就能跑完那段路,他們怎麼能往返一次呢?我找司爐和司機了解過,他們認為只有老手才能那麼沉著冷靜。一句話,幹這種事兒,女性根本不可能,而沒有妻子陪和圖書同,丈夫單獨去幹又太冒險。況且,他們為什麼要行兇殺人呢?去殺害剛剛幫助他們擺脫了困境的恩人?不,這肯定不會。這一假設站不住腳,所以必須另尋線索。嗯,對了,要是有人從魯昂上車,然後就在第一站下車,這個人倒有作案可能,而且他又在最近講過要殺死董事長。」
三週以來,此案在法國引起很大轟動,特別是在魯昂城,震動甚大。在巴黎,反對派以此為藉口,掀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反對帝國政府運動。由於大選在即,一切為大選服務成了政府的當務之急,這又為這場鬥爭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議會舉行了幾場辯論,爭論十分激烈。一次是辯論兩名皇帝親信議員的資格問題;一次是抨擊塞納省長干預財政工作一事,要求選舉市參議委員會主管財務工作。格朗莫蘭一案來得正是時候,為辯論火上加油,奇談怪論廣為流傳,滿城風雨,報紙上天天都有咒罵政府的文章。有的文章暗示,格朗莫蘭生前是杜伊勒利皇室成員、老法官、榮譽勛章獲得者、百萬富翁,實際上他卻是個荒淫無恥的酒色之徒。另一方面,由於預審工作至今仍不見眉目,有人指控警方和法院被人買通;還有人取笑說,殺人犯是一位無法尋覓的傳奇人物。在這些攻擊性言辭中,有許多情況屬實,所以更叫當局惱火。
法官的話直截了當,盧博感到急需自我辯解,他發現自己要被揭露,馬上想好了對策。
又是一陣沉默。法官平靜且謹慎地繼續說:「夫人,我想提一個比較敏感的問題,萬望原諒。我比任何人都更尊重令兄的遺願,但據謠傳,說他有好幾個情婦,是嗎?」
德拉什納耶夫婦進去時,德尼澤正在辦公桌前閱讀一份記錄,是最早的傳訊記錄之一,記錄員剛從檔案裡找出來。德尼澤是個矮胖子,鬍子刮得很乾淨,頭髮已有些花白。他大腮幫、方下巴、寬鼻梁,臉色冷漠蒼白。上眼皮下垂把大而明亮的灰眼球遮住了半邊,使那張蒼老的臉更為蒼白。他自以為聰明過人,有洞察秋毫的本領。他的智慧全在那張嘴上。他的嘴十分靈巧,善於向市民表露感情,猶如一位喜劇演員。在他情緒高漲之際,他的舌頭就靈如彈簧。他辦事精細,判斷敏銳,在一些簡單事件上往往頗費心機。照他們職業的理想說法,他的工作是靈魂分析員,需要高度的敏銳和超群的才智。況且,德尼澤也確實不是笨蛋。
德尼澤說:「您的記憶如此模糊實在叫人失望,因為您的話可以解除我們對好幾個人的懷疑。」
三週來,雅克一直為此案而苦惱,似乎他成了犯人。這太不合理,他沒有什麼可責備的,也沒有保持緘默。他一走進法官辦公室就感到像個罪犯,擔心別人揭發自己的罪行。法官問他,他警惕著不肯吱聲,惟恐說漏嘴。他也幾乎成為殺人犯,難道這能從眼神裡看出來嗎?他最討厭法庭傳訊他,十分生氣。他急於擺脫這件事情,要求別用與他毫不相干的事情折磨他了。
「那天六點我就睡了,有點兒不舒服,由表弟路易替我往杜安維爾送了一車石頭。」
法官堅持要問這個問題,盧博不由害怕起來,他焦慮不安,手足無措。是該收回此說,還是該堅持呢?假如法官掌握不利於自己的證據,捏造一個不存在的兇手肯定站不住腳,甚至會罪上加罪。盧博決定拖延時間,用模稜兩可的話搪塞法官的提問,同時注意觀察對方,看法官是否已經掌握實情。
盧博心頭苦惱,不由又談到了案情。
盧博感到胸口窒息,喘不過氣來,內心鬥爭激烈,身上發抖。最後,他決定說兩句:「我無法肯定。不過他倆長得有點兒相像,這肯定無疑。」
「請坐,夫人!」
德尼澤問:「您說路易塞特不是您的情婦?」
她那假正經的資產階級本性在這句話中暴露無遺。她們這種人永遠不允許別人挑自己的毛病。她以「魯昂最賢慧的女子」而自豪,在魯昂城誰敢不尊敬她,誰敢不歡迎她。
盧博夫婦來到門口。一看見雅克,他們眼上的光亮馬上消失了。難道雅克全講了?法官留他是為了和他們當面對質?由於雅克在場,盧博夫婦的自信心頓時化為烏有。一開始他們低聲回答,後來發現法官問的還是老一套,他們也就重複過去的答案,一字不改。法官低著頭,連看也不看他們一眼。
法官說:「請您等一下,還有一個小問題。」
法官窺視著卡布什面部表情的細微變化。開始時,卡布什一直注意聽著,後來他卻哈哈大笑起來:「您都講了些什麼呀?假如是我把他殺死的,我會主動講出來的。」
「媽的,說這話的人是撒謊,可恥!路易塞特根本不是我的情婦!」
他坐到辦公桌前,按鈴叫看門人:「去把雅克.朗蒂埃先生叫進來!」
雅克不由謹慎起來,況且他也想不起那人的長相了。那人不是盧博,盧博似乎比那人矮,比那人黑。他想開口,但又感到這樣做太冒失,他只好含混其詞地說:「不,不知道,我認不出來,先生,我的確想不起來了。」
當下三人走到門口時,法官忍不住又叫住雅克。上司指示德尼澤在尚未取得一致意見之前,先不要採取行動,但法官想弄明白是什麼事情使上司否定了他的結論。
德尼澤說:「請原諒,我想再問一句,府上過去是否發生過一起同一位年輕女傭有牽連的事件?」
房門打開,兩名警察押著一個小伙子進來。那人身材高大,年紀在二十五~三十歲之間。照法官指示,警察們退了出去,那裡只留下卡布什。卡布什十分驚訝,像隻被圍捕的野獸,十分狂怒。他粗脖子、大手掌。金髮白面,鬍子稀少,像捲曲的細金絲,又細又軟。他大臉膛、低額頭,說明是位愛激動的莽漢,但從他的大嘴巴和形同馴服狗彘的方鼻頭來看,他又顯得溫和聽話。那天早上,在他們到森林深處他的破屋抓他時,他被那些莫名其妙的指責激怒,但也感到驚慌失措。他的工作服被撕破,神色真像被告,又像陰險的強盜。監獄生活可以把最正直的人折磨成強盜的模樣。天色已晚,屋裡很昏暗,卡布什這才顯得安靜了一些。看門人端來一盞大燈,上面裝著個大球形燈罩,燈光照在卡布什臉上,他仍是一動不動。
法官問盧博:「那人和您一樣也是一臉絡腮鬍子嗎?」
「聽說您生性粗暴,曾因爭吵殺人被判過五年徒刑?」
法官又按鈴叫看門人:「傳盧博夫婦!」
盧博夫婦相對而視,沒有動彈。怎麼,難道案子就這樣結束了?他們得救了,因為兇手已被抓獲。他們感到內心有愧,良心受責,對剛才不得已而講出的話感到茫然,但歡樂超過了心頭上的不安,他們對雅克一笑,感到一身輕快,準備到外面走走,等候法官的放行命令。此時,看門人給法官送來一封信。
德尼澤先生又問:「您不同意他的說法,認為兇手矮小一些,大概是因為兇手正在彎著腰同被害人搏鬥的緣故吧?」
別人當面說父親的情婦叫貝爾特感到為難,她感到胸口發悶,忙低下了頭。她丈夫也感到尷尬,走到窗前,面外窗外。
盧博夫婦大吃一驚,感到十分不安和困惑。怎麼,有人被抓了?但沒有人對他們提過這事兒呀!已經抓走了,還是準備抓呢?他們向雅克提了一連串問題,可惜雅克所知有限,並不比他們知道得多。
傳訊定在兩點鐘,但盧博夫婦一點半就來了。他們從勒阿弗爾趕來,由於時間緊迫,他們在大路街小飯店匆匆吃罷午飯就趕來了。他倆都是一身黑裝。盧博是黑禮服,塞芙麗娜像貴婦人那樣穿著絲質連衣裙。他倆像剛剛失去親人,神色嚴肅,疲憊不堪,又憂心忡忡。她坐在長凳上默默無言;他則雙手背在腰後,在妻子面前踱來踱去。他每次靠近她時,四目相望,憂慮的陰影就會悄悄爬上他們冷漠的面頰。他們能得到德莫法十字架的房產既高興又不安,因為董事長的家屬,特別是他女兒十分生氣。她沒有料到父親會把相當於二分之一的家產留給塞芙麗娜。她揚言要對遺囑提出異議,加上丈夫從旁煽動,德拉什納耶夫人對孩提時代的好友塞芙麗娜十分氣惱,十分懷疑。此外還有一個物證,盧博原來忽略了它。現在想起它,盧博坐臥不寧。這就是為引誘格朗莫蘭動身,他讓妻子給董事長寫的那封短https://m.hetubook.com.com信。假如董事長沒有銷毀那封信,那遲早會被別人發現的,從信上就可以查出是誰的筆跡。可是幸運的是這麼多天過去了,還沒有人提及那封信的事情,看來那封信可能燒掉了。預審法官每次傳訊他們,他們表面沉著,像繼承人和證人一樣,可是實際上他倆都會嚇出一身冷汗。
審訊開始,進程十分緩慢。
盧博夫婦和雅克在證詞上簽字畫押之後,德尼澤說:「請你們先到裡面去,等我傳呼你們。」
「那,您不承認了?」
「一位名叫路易塞特的女孩是您的情婦,在博納翁太太家當過女傭……」
兩點剛過,雅克來了。他是從巴黎趕來的。盧博馬上走過去,熱情地伸出了雙手。
然而,歲月如梭,時間一天天過去了。德尼澤雖一再忍耐,但報界的流言蜚語叫他難以忍受。還有警方,他們也出動了,像獵犬一樣把鼻子伸得很長,急於尋找真正線索,急於搶到頭功。假如上司同意,德尼澤打算放棄此案。他一方面等待司法部的來函、建議或暗示,但遲遲不見上頭的文件;另一方面他只好邊等邊審理。他們拘捕了兩、三個人,但都不是兇手。他從格朗莫蘭的遺囑中發現一個疑點:盧博夫婦有可能是兇手。格朗莫蘭在遺囑中把遺產分贈給許多人,令人感到奇怪,其中有一條,就是把他在德莫法十字架的房產贈給塞芙麗娜。法官從這裡找到了謀殺動機。盧博夫婦了解到遺囑內容之後,為及早繼承那片房產,便下手殺害了恩人。這個想法早就在法官腦海裡盤旋。拉莫特秘書長就對他提到過塞芙麗娜。在她還是小女孩時,秘書長在格朗莫蘭府上見過她,但這一疑點又似乎不足為信,因為不論從物質利益還是從道義上講都說不通。德尼澤沿著這條線索調查時,每前進一步都會發現同傳統的調查思維悖行的事例。事已至今,毫無收效,主要線索不清楚,犯罪因由也找不到。
「認出他……也許……有可能……」
貝爾特在回答之前,望了丈夫一眼。婚後不久,他們兩人的壞脾氣和冷漠態度就相互影響、滲透,越變越壞,是丈夫把她推到了塞芙麗娜一邊。要是依著她,為收回房地產,她主張馬上逮捕塞芙麗娜。
「對不起,當時您說過有此可能,您夫人馬上補充說:『對,肯定是這麼回事兒!』我在問您夫人,您這樣講是否另有用意?」
雅克出來後,盧博困難地站起身來說:「我們在等您,咱們一塊兒回車站去吧,嗯?」
雅克的眼皮輕輕抖動了幾下,法官那犀利的目光盯得他身上發毛,直透心靈深處。
「噢,親愛的先生,您要多少證人都可以。總之,那是一件令人傷心的小事,給我們帶來了許多麻煩。幸運的是,哥哥的地位並未受到絲毫影響。」
德拉什納耶乾巴巴地說:「是盧博說有一封信,否則董事長是不會對他說收到過什麼信的。可是盧博幹嘛要撒謊呢?」
德尼澤忙起身相迎,獻媚地說:「太太,從上星期三分手以後,您身體一向可好?」
雅克明白同樣的問題也會讓他回答,他該怎麼回答呢?因為他本可以說那人也是一臉絡腮鬍子。總之,這些人與他毫不相干,他為什麼不講真話呢?但當他的目光從盧博身上移到塞芙麗娜身上時,他發現她正在強烈地全心全意懇求他,雅克動心了,身上哆嗦,似乎舊病復發。怎麼,難道他愛她?難道他真心相愛又無意摧殘的女子就是她?此刻,由於心慌意亂,雅克的記憶又變得模糊了,又感到盧博並不像那個兇手。雅克感到兩眼模糊,開始懷疑自己剛才所講,感到十分後悔。
塞芙麗娜不再驚慌,因為她明白一旦失口,法官就會一直追問到底,最後逼妳招供。但她又不能不回答。
現在博納翁太太已經明白德尼澤的新線索了。她對此有些擔心,沒有再說什麼,卻反問預審法官。法官站起來說,由於受害人家屬難過,他無意再占用他們的時間。他命令書記官讓證人先聽一下盤問記錄,然後簽字畫押。證詞記錄準確無誤,一些廢話和有害的句子已全部刪去,整理得恰到好處。博納翁太太拿起筆,驚異又友好地望了書記官洛朗一眼。她還沒有機會仔細看一眼這位臉色蒼白、瘦骨嶙峋的書記官呢!
盧博馬上反駁道:「不,他至少比我高出一個頭!」
來者正是德拉什納耶夫婦。他們從盧博夫婦眼前走過,冷若冰霜。貝爾特對兒時的夥伴看都不看一眼。看門人馬上把他們領進預審法官辦公室裡。
雅克瞪大眼睛望著對方,驚訝之態越來越明顯。盧博有些不安,似乎想把自己同兇手的相似之處從身上掏出扔掉,而塞芙麗娜冷冷地盯著雅克,推測年輕人在想什麼。很顯然,雅克先是一驚,因為他發現盧博同兇手有些相似,接著他確信兇手就是盧博,就如同謠傳所說。雅克被這一發現驚呆了,目瞪口呆,不知該說什麼。他要是講出來,副站長盧博夫婦都會完蛋。盧博望著他,四隻眼睛相遇,對視良久,直透對方心靈。短暫的寂靜。
走廊裡,盧博夫婦仍坐在長凳上等候著。由於等待時間已久,他們一臉倦意,像是睡著了,只是面部不時抽搐一下。看門人呼叫雅克,似乎吵醒了他們。他們輕輕抖動了一下,眼睛盯著雅克,目送他走進辦公室裡。他們又坐下靜等,臉色更為蒼白。
「請留步!請坐下!」
貝爾特終於開口了,她說:「天哪,法官先生,她從小就是個壞孩子。」
「噢,這倒不是,先生。但父親本來就不該收留她!」
他親自為年輕太太拉了一把椅子。德拉什納耶太太是位身體嬌弱的金髮女郎,其貌不揚,令人噁心。她身穿一身孝服。法官對德拉什納耶先生只是禮貌地客氣了一下,臉色依然高傲。德拉什納耶也是頭金髮,他身體瘦弱,卅六歲就在法院當推事。德尼澤認為德拉什納耶的勛章是靠老丈人的威望和父親的功勞。德拉什納耶父親原來在混合委員會工作,也是法官,頗有建樹。在德尼澤眼裡,德拉什納耶屬於得寵的富有法官,雖然才能平庸卻職位顯赫,靠關係或財產可以青雲直上。而他本人屬於既窮又沒有保護人的法官,他們困難重重,晉升無望,只好永遠等待下去。所以他感到有必要讓對方明白他在這間屋子裡的絕對權威。在這裡,他對來人的自由擁有絕對權,只要他高興,他的一句話就可以使證人變為被告,可以立即逮捕他。
法官轉身對書記官說:「喂,落朗,這些話沒有記上吧?」
德尼澤一個人留在辦公室,歇息了片刻。他站在那裡,思考著什麼。他認為事態已經明朗,格朗莫蘭肯定對那個女孩施過暴,因為他是附近有名的淫棍。這樣一來預審工作將會很棘手。德尼澤暗暗告誡自己,在司法部的指示下來之前必須倍加小心,不過他所取得的勝利並不會因此而遜色,因為畢竟是他找到了兇犯。
「當然,熟得很呢!」
「喔,不,不!他比我高許多……至少這是我的印象,但這也僅僅是印象。因為在我跑回車廂時,他同我對面擦肩而過。對此,我基本可以肯定。」
「天哪,有什麼法子呢!妳好,貝爾特!還有你,德拉什納耶!」
德尼澤先生本應明白此案的利害關係,因為在調查之初,有位朋友勸他去巴黎司法部跑一趟。他同司法部秘書長卡米.拉莫特先生聊了很久。秘書長位高權大,同皇宮關係密切,握有人事任免大權。秘書長是個美男子,原先同德尼澤一樣,也是代理檢察長。由於靠拉關係和妻子之力,他當上了議員並榮獲了法國榮譽勛章。為此,這一案件當然就轉到了他的手裡。魯昂的皇家檢察長感到格朗莫蘭一案太棘手,便呈報到司法部,部長就把此案交給秘書長辦理。也是無巧不成書,原來卡米.拉莫特同格朗莫蘭是老同學,拉莫特略小幾歲。他倆的關係親密無間,拉莫特對格朗莫蘭的為人很清楚,知道他的不良習氣。他一聽說老同學被殺,十分痛心,他希望德尼澤先生儘早將兇手緝拿歸案。但他同時又表示,對社會上的傳言,皇宮深為不安。他要求德尼澤在審理時注意分寸。總之,德尼澤心裡明白,他不得魯莽從事,沒有上司允許不要去冒風險。回到魯昂之後,德尼澤就認定秘書長肯定已派便衣調查案情。秘書長調查案情的目的是為了在必要時設法掩飾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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