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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獸心

作者:左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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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書長定睛望著賽芙麗娜,豎耳細聽。他的疑心開始動搖,他感到她的請求悲切自然,令人生憐。他在格朗莫蘭的文件堆裡發現了那封短信,信文只有兩行,沒有署名,但他認為只有賽芙麗娜才會寫那種信,因為他知道她曾向董事長賣過乖。僕人說賽芙麗娜單獨求見,秘書長的信心更增強了。他中斷同德尼澤的交談就是想證實一下自己的推理,但一見對方如此和善、溫順,他怎能相信她會是兇手呢?
德尼澤不由噘起靈巧的嘴巴,厚眼皮又往下耷拉了一些。他說:「當然,我認為董事長的確糟蹋過她,一旦正式審訊,此事肯定還會冒出來。順便補充一句,要是由反對派充任辯護律師,那肯定會兜露出一大串醜聞,因為在我們那裡,此類醜聞太多了。」
塞芙麗娜心頭一收,不敢進秘書長家的門。她轉身走向愛丁堡街,一直走到歐洲橋。到那裡之後,她心裡才平靜下來。她不知該往哪裡去,更不知該幹點甚麼。她不知所措地靠在橋頭欄杆上,透過橋架望著寬闊的火車站,望著進進出出的火車。她痴痴盯著火車,心裡想,法官此行一定是為那起案子,他可能正同秘書長在談論她,並將對她的命運作出安排。塞芙麗娜感到絕望,憂心忡忡,她不願再回羅歇街,而想跳到列車下。此時正好有列火車從幹線廊棚下開出。她望著列車從自己腳下開過去,機車吐出的熱氣一直噴到她的臉上。她想到此行毫無收穫,要是沒有勇氣去打聽到確切的消息,她將十分痛苦和憂慮。想到此,她凝聚起全身的力量終於下定了決心。機車一聲鳴叫,塞芙麗娜望見一台小型機車在為一列郊區列車摘車廂。她抬頭往左方一望,在託運處院子上方的阿姆斯特丹路盡頭的一幢房子裡,看見了維克圖瓦大嬸家的窗子,就是她同丈夫憑倚過的那個窗子。他們在那裡爭吵打鬥,後來就發生了那起兇殺案。她想到自己處境危險,心裡十分痛苦。她想,為結束此案,她願意迎戰一切困難。喇叭聲、經久不息的轟隆聲,震耳欲聾;濃重的煙霧擋住了視野,順廣闊明亮的巴黎天空升入雲端。塞芙麗娜再次走上羅歇街,步履匆匆,像是去自盡,因為她擔心到那裡見不到秘書長。
卡米.拉莫特點點頭,他正在考慮,一旦對盧博夫婦起訴將會導致什麼後果。無疑,一到法庭,盧博定會招供,會說其妻自幼荒淫無恥,淪為奸婦,他一氣之下殺了奸夫。到那時盧博夫婦將不再是普通的女傭和罪犯,他們將會使一批資產階級上層人物和鐵路界要人受到牽連。況且誰知董事長這號人到底幹過多少卑鄙齷齪之事呢?也許會出現出人意料的重大事件……不,不行,要是逮捕真的兇犯,後果將不堪設想。他最終打定了主意,摒棄這一作法。假如一定要了結此案,他傾向於讓無辜的卡布什作替死鬼。
雅克說:「對,太陽又出來了。」
很清楚,他是約她來自家門口相見。他們要一塊兒去車場,而車場就在對面。但她的問話叫他窘迫,他擔心她為了表示友好而提出去他家裡看看。他的小屋陳設簡陋,雜亂不堪,羞於讓她進去。
塞芙麗娜迅速地輕輕一動,將手抽回,站在長椅前,雅克還坐在原地未動。
當塞芙麗娜氣喘吁吁、心口怦跳著來到羅歇街秘書長陰森的書房裡時,秘書長安靜地望著她走進去,對她的鎮靜態度很感興趣。他想這位青蓮色眼睛的嬌瘦女犯對他一定會十分熱情。
她用戴手套的手扶住鐵把手,把腳尖踮得更高,佩克殷切地提醒她:「小心弄髒衣服!」
「您該把那隻手也遞給我,我來暖暖它!」
她發現雅克在深情地望著自己的眼睛,感到十分高興。無疑,她剛才的話就表明,她已將身體奉獻給他,願意委身於他。如果雅克提出要求,她不會拒絕,一條堅實的紐帶已將他倆擰在一起,塞芙麗娜想讓雅克說出他也屬於她,她的坦率態度把兩人聯繫在一起了。
她到火車站對面選了一家高級飯館,一個人坐在一張舖著白布的小桌前,通過身旁沒有鍍汞的玻璃窗,興致勃勃地欣賞著街上的車水馬龍。她買了一份豐盛考究的晚飯:牡蠣、比目魚加烤雞翅,以彌補沒有吃好的午飯。她胃口很好,感到精緻白麵包味道鮮美。她又買了一道飯後甜食:油煎餡餅,並喝完咖啡就匆匆離開了,因為離開車只有幾分鐘了。
他倆默默走了幾分鐘,那個居民區行人擁擠,街上車水馬龍,使他們有時只好離開人行道而到馬路上去行走,甚至橫穿馬路。他們來到巴蒂涅勒街心公園。那個季節,公園裡幾乎空不見人,經過早上大雨的洗刷,天空碧藍如鏡,在溫暖三月的陽光下,丁香花已經怒出花|蕾,含苞待放。
塞芙麗娜的目光也一直盯著秘書長,窺伺著對方面部表情的細小變化,推測對方是否發現了那封信。秘書長的問話雖然十分簡單,但塞芙麗娜突然感到那封信就在那兒,在書房某個文件櫃裡。看來秘書長已經知道事態真相,正在設圈套讓她鑽,看她是否敢於說出丈夫被解雇的真正原因。由於秘書長聲調特別,她感到對方那雙蒼白疲勞的目光一下子看透了她的心。
天色黑暗,雅克十分小心。他感到利松號今天特別容易駕駛,完全聽從主人的意志,十分馴服。但雅克毫不放鬆,照舊一絲不苟,機車是被人馴服的牲口,不能對它掉以輕心。在他身後飛駛的車廂裡,雅克又看到了那張清秀的面孔,那個對他以身相許的女性,她正在十分自信地微笑。雅克不由輕輕抖動一下,用力握著變速杆,凝視著前方,透過愈來愈深沉的夜色,他在尋找何處有紅色信號燈。一直到越過阿尼埃爾和科隆貝岔路口之後,雅克才鬆了一口氣。直到芒特,一切都很正常。路面平坦如鏡,列車歡快地奔馳。一過芒特,雅克只好加大馬力,因為列車要爬越半法里陡坡,然後他沒有減速就向羅爾布瓦隧道緩坡開去,兩公里半的隧道只用了三分鐘就開了過去。現在還剩下一個隧道,就是在索特維爾火車站之前加隆附近的魯爾隧道。索特維爾火車站是個令人擔心的地方,那裡軌道錯綜複雜,不停地調車、堵車。每次經過那裡時都十分危險。雅克把全副精力用在觀察路口和操縱杆上。利松號鳴著笛、冒著煙全速通過索特維爾火車站,一直到魯昂才停車。從魯昂起,火車又開始緩慢爬坡,一直爬到馬洛內。
「先生,我們一定聽您的,您說怎麼辦,我們就怎麼辦。不論何時何地,只要您發話,我們永遠聽您指使。」
他把她推到門口,塞芙麗娜感到絕望,走出書房門,她內心十分不安,為得到秘書長的肯定答覆,她真想高聲把一切統統坦白出去。為尋求轉機,她想再拖上一分鐘,大聲說:「我忘了一件事兒。關於遺囑一事兒,我想請教先生,我們是否應該放棄那份饋贈?」
可惜塞芙麗娜多舌婦似地又說了一句,結果是畫蛇添足。她說︰「我們是不會為錢財而殺人的,只有另找理由,但他們根本找不到其他理由。」
她說著就親熱地挽起他的胳膊。雅克已不像來時那麼髒了,他身穿合身的職員服,一副富家子弟神態,十分出眾。他逍遙自在,趾高氣揚,喜歡自然,喜歡冒險。塞芙麗娜發現雅克比哪一天都漂亮。他圓圓的臉蛋,端正的五官,白晳的小臉配上幾根褐色鬍子,但他那金光閃閃的眼睛總躲避她,顯得更不可捉摸,令她困惑。他不正眼望她難道是不願同她合作?他想自行其事,直接去指控她?她心中生疑,不由又哆嗦了一下。她每想到決定自己命運的關鍵是羅歇大街祕書長的書房,想到這裡,她心裡只有一個想法,把身邊這個小伙子俘虜過來,使他成為自己的人,要讓他深沉地盯住自己的眼睛,變成她的奴僕。她並不愛他,也沒有想過要去愛他,她只是想把他變成自己的東西,免得他去揭露自己。
卡米.拉莫特留意觀察,連塞芙麗娜嘴唇的輕微顫動都不肯放過。他馬上發起第一次攻擊。
秘書長把獨腳桌推到塞芙麗娜面前,為不使她過度緊張,他沒有再看她。她明白秘書長是要她的筆跡,以便對照,她不禁打起顫來。剎那間,她想找個藉口不寫,但轉m•hetubook.com•com念一想,既然他已知道,不寫也沒有用,因為他們總有辦法弄到她的手跡的。她佯裝冷靜,不失方寸,神態自然地寫起來。秘書長站在她背後,馬上認出短信正是她寫的。現在她寫下的幾個字,字形略長,手指也不那麼哆嗦。秘書長感到這矮小少婦敢作敢為,不由微微一笑。塞芙麗娜當然無法看見他的笑容。這是老於世故,只有女色才能動心的那種笑。實際上要做到清正廉明真不容易,秘書長這樣做只是為了維護他所服務的那種社會制度。
她並非想說服他,而是想告訴雅克應設法讓法官相信她是無辜的。這就是說,她縱然有罪,也應該讓別人永遠認為她無罪。
秘書長重複說:「事情已經解決,您就放心回勒阿弗爾去吧!」但這是他有意強調這句話的分量。
塞芙麗娜驚叫道:「喔,天哪!五點了,我在羅歇街還有個約會呢!」
秘書長謹慎地回答:「照法律規定,饋贈屬於你們,這是個機遇和如何判斷的問題。」
塞芙麗娜來到門檻,又做了最後一次努力,說:「先生,求求您,別讓我就這樣走開,請告訴我,我是否可以希冀……」
他發現秘書長表示了異議,便改口說:「您瞧這真是件骯髒案子!」
「誰會看見呢?這裡只有您我二人。況且即使有人看見也不傷大雅,小孩子是不會偷看的。」
「噢,先生!」
雅克加大馬力,穿過莫特維爾坡路,奔馳在博爾貝克高地。爾後是從聖.羅曼到阿爾弗勒爾的高坡,這是全程最陡的坡路,全長三法里。機車像嗅到馬廄氣味的小馬,瘋狂地奔跑著。到達勒阿弗爾時,雅克已經累得要死。在廊棚下,在旅客的喧嘩聲中,在機車的排氣聲中,塞芙麗娜上樓回家之前,跑到車頭附近,興奮又溫柔地對雅克說:「謝謝您!再見!」
「不,不!我不放心。」
塞芙麗娜踮起腳尖說:「喂,說定了,三點半我在卡迪內大街等您。請您領我去見您們主任,我要向他表示謝意。」
於是,塞芙麗娜開始解釋,一字一板,有條不紊。她說不知道為什麼公司要解雇她丈夫,她估計是因為丈夫功勞顯赫,以前又有職高位顯的董事長作靠山,所以別人就嫉妒他。現在他們的靠山倒了,那幫人就想借機壓倒他,到處活動,但她並沒有點任何人的名字,雖然危險迫在眉睫,她講話依然十分注意分寸。她此次來巴黎是因為她感到必須馬上採取行動,也許明天再來就會貽誤時機。她馬上提出要對方給予保護。她的要求既有充分理由又有合乎邏輯的事實依據,所以秘書長無法認為她是另有企圖。
雅克說:「對,而且還下著雨,我們被淋成落湯雞!」
雅克的狼狽相感動了塞芙麗娜,他似乎是為了她才挨雨淋的。她補充說:「喔,把您淋成了這個樣子,可是我一點也沒淋著,這?您知道嗎?我一直在惦記著您。這場大雨叫我失望,但一想到是您早上把我帶來,晚上又要把我送回去,我就感到十分欣慰。」
「喔,先生,請想想我們的苦衷!您總不能不給我一個准信就讓我走吧!」
秘書長沒有馬上表態,他望著法官,沉思著。德尼澤的胖臉蛋和薄嘴唇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現在他想到了法官們,法官的命運全掌握在他手中。他感到奇怪,法官們雖然生活貧寒,但不失威嚴,他們在這種麻木的職業上卻顯得十分聰明。他眼前這位,厚眼皮遮住眼球,自以為精細無比,一旦認為掌握了真相,他就會抓住不放,堅持到底。
雅克只好開口,他口氣生硬地說:「好吧,卡迪內大街見!但願該死的大雨別把我淋垮,鬼天氣!」
塞芙麗娜又把腳往上一抬,悄聲說:「朋友,我非常高興,非常高興。我的運氣真好,得到了我想得到的一切。」
「好了,夫人,我見到營業部主任,他答應不再解雇您丈夫,事情已經解決了。」
塞芙麗娜正高興地在羅歇街上走著,忽然發現自己在往上走,真是莫名其妙。她趕忙調頭往回走,冒著被車撞死的危險穿過馬路。她現在需要活動肢體,需要運動和叫喊。她明白他們為什麼寬恕了她和丈夫。她竟不知不覺地講了出來:「喔,他們害怕了!他們把水攪混對他們有好處。我真蠢,何苦自尋煩惱呢!這一點很明顯。啊,我們的運氣真好!我們得救了,徹底得救了!對,我回去嚇唬一下丈夫,讓他老實點兒,我們得救了,我真幸福!」
她說:「先生,請原諒我冒昧相求,您知道我身遭大難,這種損失難以彌補。我現在孤立無援,恕我斗膽相求,求您作我的保護人,就像您的朋友、我先前的保護人那樣來幫助我們。」
「您錯了,我根本沒有罪!」
雅克從走馬車的大門走出,塞芙麗娜一見,忙說:「您可來了,我還以為找錯了地方呢!您是說索絮爾街拐角,對吧?」
塞芙麗娜匆匆離去,消失在公園的樹叢後面。雅克這才慢悠悠向卡內迪大街走去。
「我沒有罪,請您不要再說我有罪而讓我難過了。」
「既然公司說不出理由,那為什麼要解雇您丈夫呢?」
前一天,即他們被魯昂法院傳訊後兩天,盧博感到這樣靜等很危險,決定派妻子去拜訪一下司法部秘書長卡米.拉莫特先生.但不去辦公室,而是到秘書長家裡,秘書長就住在羅歇街格朗莫蘭家隔壁的公館裡。塞芙麗娜知道一點左右可以在家裡見到他,所以她不用著急,但她要考慮見到秘書長之後講些什麼,並推測對方將如何答覆,這樣才不會臨陣忙亂。
爐膛裡火苗燃起,利松號準備啟動。雅克在它周圍忙著,檢查各個部件,試圖尋找為什麼今晨消耗的潤滑油比往日更多,但他未能找出原因。機車閃亮,十分乾淨,令人悅目,說明司機十分愛惜它。雅克一天到晚沒事就擦洗他的機車,把車頭擦得亮光閃閃。特別是到站之後,雅克像對待跑遠路的寶馬那樣對待呼呼喘息的機車,他總趁機車還熱的時候用力擦洗,這樣污點和墨跡容易擦掉。他總是照正常速度行駛,從來不趕速度,速度勻稱不會晚點,當然也就用不著開快車搶時間了。雅克同他的機車是很好的一對,四年來,他從沒有抱怨過自己的機車。在車場有個登記冊,司機可以把要求修理的項目寫在上面。懶司機或愛酗酒的司機總抱怨機車不好。這天,雅克有些不安,他的機車耗費的潤滑油太多了,此外還有某種隱約的東西使他不安。雅克還從未如此憂慮和不安過,似乎擔心回程途中機車會出毛病。
塞芙麗娜態度坦率,聲調誠懇,再次令秘書長驚訝和不安。另外,剛見到她時,秘書長感到她相貌平平,現在他卻感覺到她長相迷人。那殷切順從的藍眼睛,那烏黑的如雲秀髮,都很有魅力。秘書長嫉妒又羨慕地想起老朋友格朗莫蘭,朋友比他大十歲,一直到現在還玩弄迷人的少婦。為了自己的老骨頭,董事長早就該放棄這種嗜好。這個少婦的確漂亮,生得嬌小玲瓏。秘書長不由露出了一絲笑意。他過去也有此一偏好,但今日已不感興趣了。他表面上十分冷漠,因為交他辦理的這件案子十分棘手。
「啊,不!我不作擔保,這要看情況而定,我還得好好想想。」
「好!回頭見!」
「一言為定,咱們是同伴,別讓外人或我丈夫生疑。現在請放開我的手,也別總這麼望著我,那會累壞您的眼睛。」
塞芙麗娜早就聽明白了:他赦免了他們,不會抓他們了,所以這不僅僅是保住職務的問題,而且那場可怕的悲劇也結束了。她像一頭漂亮的家畜在搖頭擺尾討好主人,本能地愛撫地靠近秘書長的手,吻著它,把它貼到自己的臉上。這一次,秘書長沒有往回抽手,因為他被對方的感激之情和嫵媚之態所感動。他盡力裝出嚴肅的樣子說:「但你們要記住,行為要端正!」
秘書長停頓一下,故意讓對方再焦慮幾分鐘。他目光深邃,發現對方急於要了解結果。整個身子都傾了過來。他不由動了惻隱之心。
他們沿草坪在光禿的樹下漫步。幾位婦女帶著襁褓中的嬰兒也在散步;還有幾位為抄近路在橫穿公園。他倆跨過小橋,登上假山石,然後又下來,不知怎麼m.hetubook.com.com辦才好。他們穿過杉樹林,耐寒的杉樹葉在陽光下一片墨綠。在那行人罕至,別人看不到的角落裡有一張長椅,他倆心照不宣,一起坐了下去。
他對德尼澤說:「我同意您的觀點。事實上,從各方推理都對卡布什不利。但假如他這是合理報復……天啊,多麼令人難過的事情呀!那又會引起種種非議和誹謗!我明白,法官在執行法律時不應顧及後果,而且要置於關係網之上……」
但司爐佩克還沒有來,過了一會兒他才趕來。佩克和一位朋友共進午餐,喝酒過量,舌頭發脹,言語不清。這可把雅克惹火了。平時他倆相處甚好,從起點到終點,一起操勞,很少講話,他們冒著同樣的危險,一起晃動著肩頭。雅克比司爐小十歲,但卻像父親一樣愛護佩克,替他遮掩不良習氣。有幾次司爐喝醉了酒,雅克就讓他先休息個把小時。為報答雅克的好意,佩克像獵狗忠於主人那樣忠於雅克。其實,除愛喝兩杯酒之外,佩克仍是個好工人,對本職工作十分熟悉。他也十分喜愛利松號,這是他能同司機友好相處的重要原因。他倆和機車是一個真正的三口之家,從來沒有拌過嘴。所以狼狽中的佩克受到雅克冷遇,又聽見雅克低聲抱怨利松號,十分驚訝地望著司機雅克。
秘書長立刻微笑起來,他又一本正經,帶著嘲弄世人的神態,文質彬彬地說:「當然,我正是對您的良心說的,為捍衛神聖的法律和公共道德,您可以採取您認為必要的行動。我知道,您一定會仔細權衡利弊。您比我更清楚,為避免栽大跟頭而接受某件壞事勇敢行為。好了,我把您召來是因為我知道您是個好公民,是個正派人。對您獨立辦案,我們不會干預。我重申,依照法律規定,您是此案的絕對主人。」
塞芙麗娜走了,懷著比來時更為憂鬱的心情走了,形勢已經明朗,她的命運已經懸於一線,她有可能馬上被捕。在這種情況下怎樣才能熬到五點鐘呢?剛才她把雅克忘在了一邊,現在突然又想起了他。他,又是一位能要她小命的人!其時雖然只有兩點半,但她就匆匆順著羅歇街向卡迪內街走去。
雅克十分理解她,也感到十分高興。塞芙麗娜跑著離開車頭,但中間又回頭笑著說:「喂,可別把我的骨頭給震散喲!」
「對,我該去美餐一頓,還有時間。」
本來秘書長打算把筆跡一事告訴法官,但現在他打定了主意,不急於把真相告訴法官。如果真相大白之後會導致更大的麻煩,那又何必更改預審法官的錯誤估計呢?這事要斟酌再三。
再有五分鐘就要開車了。雅克探頭一望,在擁擠的人群裡找不到塞芙麗娜,他感到奇怪。但雅克知道,塞芙麗娜不同他打招呼是不會上車的。她終於來了,由於時間急迫,她是跑來的。她順列車一直跑到車頭,一臉喜色。她踮起小腳,仰著紅潤的臉,笑著說:「別擔心,我趕來了!」
「非常感謝您,先生。那,您設法讓他們保留我丈夫的職務,這事就算說定了,是嗎?」
「但願如此!」
她這種溫柔親切的話語更叫雅克心煩意亂。直到有人高叫:「倒車!」雅克才輕鬆了一些。他馬上拉響汽笛,司爐佩克示意塞芙麗娜快離開。
秘書長站在門口,十分親熱地說:「德尼澤先生,我們十分相信您的敏銳和正直。」
要是不按法律程序,而任其自由發揮自己的洞察力和行使至高無上的權力,德尼澤一點也不笨。現在他明白,秘書長不叫他去司法部而讓他來私舍的原因了。
塞芙麗娜站起來,急於到外面去。歡樂在心頭蠕動,需要馬上噴發出來。
雅克說:「我是居無定處,到處打游擊。咱們快走吧!說不定車場主任已經離開了。」
「好,好!這就好了!」
但雅克馬上又看到了另一幅景象。在米薩爾家附近,在道口旁,芙洛爾正站在那裡。近來雅克每次駕車路過此地,她都站在那裡,在那裡等候著他、窺伺著他。她沒有動,只是轉臉盯著飛馳而去的機車,久久地盯著火車尾燈。她那高大的身體在月光下投下一道長長的黑影,只有她的金髮在月光下泛著亮光。
但他們所想的並不是這個。雅克一向迴避女性。現在又想起使他倆互相接近的事件來。她就在這裡,靠在自己身旁,大膽地闖進了他的生活裡,這使他倍感驚訝。自上次在魯昂被傳訊之後,雅克確信在德莫法十字架謀殺案中的幫兇就是這個女人。可是她是在什麼情況下、為了什麼慾念驅使去殺人呢?雅克想到這些問題,但找不到答案。最後為了自圓其說,他才找到了一種解釋,她丈夫脾氣暴躁,急於把遺產拿到手,或是擔心好夢不長,怕董事長修改遺囑轉而對他們不利,要嘛就是想用這一流血案件把妻子緊緊拴住。他相信這種解釋很正確,但其中的疑點強烈地吸引著他,使他頗感興趣,但他無意去查明這些疑點。如實向法官反映情況是公民的義務,這個問題一直在他心頭縈繞。他倆並肩坐在長椅上,離得很近,臀部能感到對方身上的溫暖。這時向法院如實陳述一切的想法又叫他憂慮起來。
卡米.拉莫特一人佇立在辦公桌前。他是皇室親信,擔任司法部秘書長之後,他幾乎天天進宮議事,他的權力並不亞於司法大臣,而且經常處理一些秘密差事。他知道格朗莫蘭一案使上面憤怒、擔憂。反對派報紙總借題發揮,大作文章,有的指責警方耽於政治鬥爭,無暇尋找兇手;有的則對格朗莫蘭的隱私大加披露。由於他是皇室成員,推而廣之,說皇室是荒淫無恥,生活糜爛。隨著大選將臨,這類宣傳是對政府的一大威脅,一大災難。於是有人正式告訴秘書長,不論採用什麼辦法,應儘早了結此案。司法大臣把這一棘手案件交給了他,由他全面負責,也只有他才有權處理此案和做出決定,這是實情。也正為此,他才需要三思而後行,要是處理不當,他將會成為眾人的替罪羔羊。
卡米.拉莫特想到這裡,推開了通往隔壁的木門。德尼澤先生仍等在那裡,他聽見了秘書長同塞芙麗娜的交談。他一進書房就大聲說:「我早就說過,懷疑他們這號人是錯誤的。現在問題更明白,她只是想保留丈夫的職務,沒說任何叫人生疑的話。」
塞芙麗娜得救了,高興地笑起來。她並不喜歡雅克,這點肯定無疑。她雖已答應以身相許,但想尋求一個不付代價的解脫辦法。看樣子,雅克文質彬彬,估計不會叫她為難,一切都將如願以償。
當她單獨同雅克來到外面時,她說:「您要是沒有事兒,我留下來和您一起等他,可以吧!」
儘管機車零件都很正常,雅克仍舊搖頭。他先試操縱杆,又檢查閥門是否正常。他登上擋板,親自為汽缸加潤滑油。佩克去擦鍋爐頂,那裡有一點鐵銹。撒沙管控制器也正常,一切的一切都讓雅克放心。但在雅克心目中,利松號已不再是唯一讓他感到溫暖的人了,一股新的溫暖在他心田流動,這就是那位身段苗條的嬌弱女性。她在公園長椅上的景象一再閃現在雅克面前,楚楚動人,她需要得到愛和保護。過去遇有意外原因,火車要晚點時,雅克就把時速升到八十公里,從來不考慮那樣做對乘客會有什麼不便。可是今天,一想到要同那個女性一起回勒阿弗爾,雅克就有些擔心。但早上他還有點兒討厭她,不願意帶她來巴黎。雅克擔心路上出車禍,擔心她受傷,更擔心她在他懷中死去。現在雅克要對愛情負責,所以他對利松號不太放心。利松號要想保住既穩又快的好名聲,它就該規規矩矩地運行。
塞芙麗娜見雅克一身髒汙,分不出鼻子和眼睛,既驚訝又厭惡,但她仍舊裝出甜蜜的樣子,含情脈脈地望著他,笑著說:「這事可全靠您了,嗯?」
他站起來沒有再吱聲,他感到要是再開口,一定會使對方為難。後來,他雙目無神,面無表情地說:「那好,我將遵照您的意願結束此案。當然,假如找不出有力證據說明卡布什是罪犯,那最好別冒天下之大不韙,別對他起訴。我準備把他放掉,繼續監視他的行動。」
他沒有把話說完就作了個手勢。法官靜靜等候上司的命令。只要人家相信他自作聰明而www.hetubook.com.com杜撰的故事,他準備按照政府的需要而犧牲司法意志。但一向老謀深算的秘書長卻有些沉不住氣了,他以命令的口吻說:「好了,有人讓我們不要起訴,我看你設法了結此案吧!」
德尼澤聽後一驚,嚇了一跳:「對,當然!所有的證詞都對他不利。這些證詞我已對您講過,它們既典型又完整,無一短缺。如您所暗示的那樣,我正在努力尋找,看是否還有一位同謀。估計當時車廂裡還有一位女性,因為看到現場的火車司機提到過這點,這真有點兒不謀而合了。當我再次仔細詢問之後,司機沒有堅持原先的說法,他甚至說那條旅行毛毯就是他當時看到的那堆黑東西。喔,可以肯定卡布什就是兇手。假如不是他,那還能是誰呢?」
雅克在塞芙麗娜耳邊悄聲說:「您知道,我是您的朋友,您根本不用怕我,要是您願意,我可以說我對您的作為一無所知。您聽見了嗎?您可以隨意支配我!」
車門門閂尚未全部打開,就有一扇門被推開。車還未停穩,塞芙麗娜就靈巧地跳到了月台上。她乘坐的車廂在車尾,只好穿過下車的旅客群,在小孩和行李中擠來擠去,一直擠到機車旁邊。雅克站在機車平台上,準備把機車開進車場,佩克正在忙著擦車。
塞芙麗娜笑了,因為雅克終於變得親切了。她激動地叫道:「喔,不,我不喜歡待在房間裡,而寧願挽著您的手在大街上漫步。到哪裡都可以。」
塞芙麗娜說:「噢,太陽一出,天氣就會變暖。」
塞芙麗娜上前按門鈴時,又一次恐懼地打了個寒顫,但僕人已經打開門,問過姓名後把她領進候見室。從虛掩的房門裡,塞芙麗娜清楚地聽到裡面有兩個人在熱烈交談。然後是一陣長久、深沉的寂靜,她只能聽見自己的太陽穴在猛跳。她估計兩位法官還會聊下去,她大概還得再等很久。這種等待叫她無法忍受。但令她驚訝的是,僕人很快就來叫她,把她領了進去。看來德尼澤並沒有走,可能躲到某扇房門後面去了。
讓妻子去感謝巴蒂涅勒車場主任的幫助,這是盧博的藉口,因為這樣司機就會特別關照他夫人,以便進一步密切他們同雅克的關係。
她握住他的手,匆匆地說:「回頭火車上見!」
沉默片刻之後,塞芙麗娜說:「今天天氣還算不錯!」
在這一瞬間,塞芙麗娜突然來了靈感,她既不自我表白,也不爭辯。這是一種本能的衝動,一種來自智慧和心靈深處的衝動。她明白,一旦爭辯起來,她將無話可講,她認為隨便東拉西扯幾句就可以征服雅克。
明月東升,天地之間一片潔白。在列車奔馳中,雅克可以看清路旁的小樹叢和路面上的石塊。在馬洛內隧道出口,雅克向右一望,發現有棵樹映在鐵道上。他認出來了,這就是那個偏僻的荒涼去處。他曾在這裡看到了那起兇殺場景。這一帶人跡罕至、荒涼寂寞,除了連綿不斷的山坡和低凹處的矮樹林,別無他物。往後是德莫法十字架。寂靜的月光下,那所斜建的房子突然閃現在雅克眼前。它似乎被主人遺棄在那裡,悲切憂傷。百葉窗關著,十分淒楚,叫人感到可怕。不知為什麼,雅克感到此次經過此地比以往更感憂傷,似乎災難就在前面。
她輕柔地抓著雅克的手,望著他。樹叢保護著他們,行人看不見他們。他們聽到遠處有車輪聲,但傳到陽光燦爛寂靜的街心公園後就十分微弱了。小徑拐角有位孩童悄悄用鏟子往小桶裡裝沙子。塞芙麗娜直截了當又誠心誠意地悄聲問雅克:「您認為我有罪?是嗎?」
「今天算了,下次再說吧!朋友,我現在用不著您了,我得馬上去辦事,謝謝,衷心地感謝您!」
不等回答,她又望著樓房說:「那,您就住在這兒了?」
秘書長想做到心中有數,依舊嚴肅地說:「夫人,請講下去!我對往事記得很清楚,要是沒有什麼不便,我願盡力相助。」
「好了,夫人,把這個留給我,我了解一下,我一定盡力而為。」
塞芙麗娜來到聖.拉札爾街口時,從一家首飾店的掛鐘上發現已經五點四十分了。
德尼澤思忖片刻。他當然高興往上爬,他計算過,那樣每月可以增加一百六十六個法郎的收入。這對他目前尚不富裕的生活是一筆福利收入,可以更換一些衣物,也可以讓妻子梅拉妮吃得更好一些,也免得她一天到晚總嘟嚷。十字勛章掛在胸前也很美觀,況且那樣就會平步青雲、前途無量。他屬於傳統式法官,正直、平庸,一般不會出賣自身,但他在這一普通的希望面前讓步了。法官們同別的職業一樣,也會饑不擇食地行乞。為在宦途上前進一步,他們只好拖著沉重的鏈子,隨時準備屈服於當局的命令。
前一天,一個令人擔憂的消息敦促她提前動身。他們從流言蜚語中獲悉,勒布勒太太同菲洛梅內正在散布謠言,說由於盧博在這一案件中受到懷疑,公司準備解雇他。糟糕的是,當有人問到站長達巴迪時,站長並沒有否認,這為這一消息的可靠性增加了分量,所以塞芙麗娜必須馬上來巴黎,一是為自己辯解;二是求保護,求秘書長像董事長那樣保護他們,這就是她去巴黎的原因。
秘書長更為和藹,簡直有些過火,近於譏諷,他說:「況且,我們明白對手是什麼人。長期以來,我們就十分關注您所做的努力。我可毫無保留地告訴您,只要有空缺,我們就馬上把您調到巴黎來。」
秘書長疲憊一笑,說:「天啊,但願您找到了真正的線索!我請您來是想同您討論一下幾個主要觀點。這件案子非比尋常,已上升為政治案件,這點您也看到了吧,嗯?看來我們不得不以政府官員的身份去工作了。請坦率地告訴我,根據您的審訊,那個小女孩,即卡布什的情婦,她的確被強|暴過,是吧?」
六點鐘,雅克和佩克登上連結鍋爐和機車的鐵板。佩克照雅克的吩咐打開排氣閥,一股白色蒸氣衝出,擴散到被煙熏黑的車場裡。然後,雅克慢慢轉動調節器杆,利松號啟動了,從車場開出,鳴著汽笛要求通過。它很快地開進巴蒂涅勒隧道,但來到歐洲橋下,它只好停下來,等候開車時間,然後扳道工才把它送上六點三十分發車的快車軌道上。司機和司爐一起把機車緊緊掛到快車車廂上。
雅克答著說:「當然,我相信您。」
德尼澤喃喃地說:「我對此感激涕零,請向大臣先生轉告我的謝意。」
「好,三點見。」
卡米.拉莫特秘書長在官邸同西方鐵路公司營運部主任進行了長時間交談。主任求見是另找的藉口,後來他承認說格朗莫蘭事件使公司大傷腦筋。首先,報界一片抱怨聲,說坐頭等包廂人身安全無保證。其次,有好幾位鐵路職工受到此案牽連。受疑最大、隨時都可能被捕的是盧博。最後,關於董事長道德敗壞的謠傳很多,他是董事會成員,他的問題被擴大到其他成員身上了。就這樣,一件疑心是小小副站長的作為被說成是卑劣、低賤、骯髒的勾當,並逐步升級,甚至動搖了龐大的鐵路公司、驚動了公司領導階層。這種升級還會發展,甚至會一直升到部裡。由於目前政治上的不安可能會威脅到政府,這是個關鍵時刻,任何風吹草動都可能瓦解掉鐵路公司。卡米.拉莫特聽說當日上午公司已決定解雇盧博,他表示堅定反對。不,不行!這樣做太愚蠢。要是報界把盧博說成是政治鬥爭的替罪羔羊,那就會為目前的政治鬥爭火上加油,從上到下都將瀕於崩潰。至於會出現什麼樣的殘局,那只有上帝才能料到。這一醜聞拖延得太久了,應儘早結束它。最後營業部主任同意保留盧博現職,也不準備調他離開勒阿弗爾。其目的是讓大家看看,在一事件中並沒有壞人,案子結束了,這次危機也就很快過去。
離開塞芙麗娜之後,雅克回住處換上工作服就馬上趕到車場。平時他總提前半小時趕到車場,他休息,讓司爐佩克檢查機車部件。佩克是三天兩頭喝得醉醺醺的。可是今天,雅克心頭激動興奮,不知不覺比往日細心了,他要親自檢查機車部件。況且上午離開勒阿弗爾之後,他感到機車不及過去靈便。
雅克說:「三月份就能跟夏天一樣待在外面,真有點兒www.hetubook.com.com奇怪。」
秘書長說:「那,您堅持認為罪犯是卡布什?」
雅克滿身灰塵,又被大雨澆了個透心涼。他一路頂風冒雨,累得精疲力竭。他嚴肅地望著塞芙麗娜,沒有吱聲。在勒阿弗爾,他不好意思拒絕盧博的要求,但一想到要同這位女性單獨待在一起,他就心慌意亂,就想占有她。
雅克不由緩和了一下口氣說:「當然,我不會離開您,我們還得再等一個多小時,咱們去咖啡店坐坐吧!」
「好了,夫人……」
她想,如果這小伙子不是笨蛋,他一定能猜出她就是罪犯。他們夫妻如此巴結他,她現在還在一步步靠近他,他應該想到其中的奧妙。他倆安靜地坐在那裡,偶爾說上一句半句無關緊要的話。她在考慮雅克心裡在想什麼。兩人的目光不期而遇,她發現對方似乎在想,壓在死者腿上那團黑東西是否就是她。要想把雅克牢牢控制住,她該怎麼辦?又該說些什麼呢?
塞芙麗娜說:「今晨在勒阿弗爾時天氣很冷。」
他為什麼要逼她講出這件可怕事情呢?如有必要,將來她會把一切統統告訴他的。她用這種方式使自己鎮靜下來。她什麼也沒有講,但又等於什麼都講了。雅克對此深為感動,認為她這樣做是在對自己表白溫情。從她那溫柔的青蓮色目光來看,她既自信又脆弱,她是個道地的賢妻良母型女子,一切都屬於丈夫,為得到幸福,她隨時隨地都願順從丈夫的意願。雅克更感到欣慰的是,他倆雖並肩握手,相對而視,但他並沒有不適之感。過去一接近女性,一想到要占有女性,他就會發顫,如今卻不見那種感覺。對別的女性,雅克一接觸她們的身體就想咬一口、就會產生殺機,會迫不及待地想行兇殺人。可是如今……難道他愛上了她?因此才無意殺她?
她說:「您瘋了吧!規矩點兒,有人來了!」
秘書長盯著塞芙麗娜,發現她的嘴角在輕輕抖動。對,正是她,秘書長這才堅信不疑。他不再微笑,馬上抿住了雙唇。塞芙麗娜發現說漏了嘴,感到天旋地轉,差一點暈倒。但她依舊挺著身體坐在椅子上,仍用剛才的聲調說話。他們繼續交談,但已用不著再互相摸底了。他們嘴上沒有講,但心照不宣,都知道對方打算說什麼。那封信就在那兒,正是她寫的那封信。秘書長沉默不語的神態說明了這一點。
雅克哆嗦了一下,望著對方的眼睛。他用同樣低沉而激動的聲音回答道:「是的。」
兩點四十分,塞芙麗娜提前來到卡迪內大街,她約好同雅克到那裡相會。雅克住在那裡一座大樓高層一間小屋裡,他只在晚上到那裡睡覺,而且一週之內,他有兩晚不睡那裡,而是住到勒阿弗爾。晚上他把機車開到勒阿弗爾,次日一早再把機車開回來。這天由於疲勞加雨淋,他一進屋就倒在床上了。要不是鄰居吵架聲把他驚醒,恐怕塞芙麗娜還要白等半天。鄰居丈夫打妻子,妻子的哭叫聲吵醒了雅克。他十分不滿,洗罷臉,穿上衣服,這才發現塞芙麗娜正在人行道上往他的閣樓小窗這邊張望。
賽芙麗娜一進門就感到熱氣撲面,胸悶難忍。她見那裡只有卡米.拉莫特一人在望著她。他沒有讓座,而是故作姿態等她開口,等她講明來意。兩人沉默片刻,突然賽芙麗娜一急之下計上心來,變得既平靜又謹慎。
十一點十五分,歐洲橋道房準時吹響了兩聲喇叭,通知從勒阿弗爾開來的快車已從巴蒂涅勒隧道鑽出準備進站。轉盤轉動,列車短鳴一聲進站了。煞車聲吱吱,煙氣聲突突。列車一過魯昂,天空就一直下雨,傾盆大雨把列車淋得全是水。
塞芙麗娜問:「進去嗎?街上人太多,亂哄哄的,叫人頭昏腦脹,眼花撩亂。」
德尼澤十分羨慕法官們這種無上的權力,剛才他幾乎要濫用這個權力,所以對上司的話頷首稱讚。
現在,他倆像邂逅相遇的一對情人,快活地聊起來,愛情的種子開始在他們心田萌芽。
車廂門正要關閉,塞芙麗娜剛來得及跳上車。聽到車長的命令,雅克鳴笛、掛擋,火車慢慢啟動了。這列火車同二月份發生慘案那列車發車時間相同,車站上的情況也大同小異。同樣的聲音,同樣的煙霧靄靄。只是這天天色還亮,天氣也較溫和,天邊還有一抹晚霞。塞芙麗娜把頭探到窗外,望著對面。
雅克不便拒絕,而且她雖叫他擔憂,但他感到她愈來愈迷人,魅力愈來愈大。他過去一直想在憂鬱中生活一生,現在一見塞芙麗娜柔情似水的目光,這種想法頓時化為烏有。您瞧,她的臉龐細嫩,長圓型、微露怯意,像條溫順的小狗惹人喜愛,使你不忍心去打牠。
塞芙麗娜迎著危險走去,說:「天哪,真是聳人聽聞呀,先生!有人懷疑我們為一份倒楣的遺囑而對我們的保護人下毒手。對此,我們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證明我們的無辜,只是謠傳不會馬上消失,公司可能擔心出醜。」
書房裡只剩卡米.拉莫特一人,他出於好奇把塞芙麗娜所寫的紙條同他從格朗莫蘭文件中發現的那封短信比較了一下(其實他沒有必要這樣做了),字體完全相同。他把短信疊起放好。他雖未對預審法官提到這件事兒,但他認為留下這件武器有用。此時此刻,塞芙麗娜的影子又閃現在他眼前。別看她身體柔弱,卻敢於頑強地鬥爭。想到這裡,他寬容又譏諷地一聳肩,啊,這些賤骨頭還真堅持!
秘書長卡米.拉莫特的府邸位於羅歇街同那不勒斯街的交叉口。要到那裡去,塞芙麗娜就必須經過格朗莫蘭的官邸,那裡冷清寂寞,百葉窗全都關著。她眼睛望著正前方,疾步走了過去,她又想起最後那次拜訪這座威嚴公館的情景。她每走幾步,就要回頭張望一下,似乎背後有人在呼叫著追她。她發現魯昂的預審法官走在對面人行道上,她大吃一驚,急忙收住腳步。法官發現她朝格朗莫蘭官邸張望了嗎?她見法官安詳地走著,她讓法官先走,自己小心翼翼跟在後面。法官停在路口去按秘書長家的門鈴,她不由又一陣驚慌。
秘書長的書房很大,黑木家具、厚地毯,厚厚的門扇關得又緊又嚴,外面的聲音一點也傳不進去,但在一個黃銅罐裡卻插著一束蒼白的玫瑰花。這表明,那個地方雖然嚴肅,但房主人同別人一樣也充滿了生活的雅興。秘書長站在那裡;禮服合身,瘦臉嚴肅,花白的夾髯使得瘦臉顯得寬了一些。他的優雅是古典式的,身材苗條、官服筆挺、面帶笑容、高貴文雅,由於室內光線昏暗,他顯得更為高大。
雅克也想進去,但他並未意識到遠離人群後可以同她更親密一些。他說:「進去吧!對我來說,在哪裡都一樣。」
這是實情,雅克駕駛這台機車已有四年,他對它傾注了自己的愛和情。雅克也駕駛過別的機車,有馴服的、有倔強的、有勇敢的、也有懶散的。他知道每台機車都有自己的性格。有的機車沒有什麼特色,就像沒有魅力的女人。他之所以熱愛利松號,是因為它有正派女子罕見的品德,溫柔、聽話、啟動迅速,蒸氣系統良好,跑起路來平穩,馬力足、耐力強。有人說啟動迅速是因為車輪組合好,尤其是蒸氣機的進汽閥調得恰到好處。有人說它蒸氣充足又節省燃料是因為銅管道質量好、鍋爐位置合適,但雅克認為其中另有原因。別的機車結構和它一樣,組裝也很規範,但沒有利松號這些特點。雅克認為機車也有靈魂,是製造過程中的秘密。某些東西在鍛造金屬時或在組裝時鑽了進去,這就是機車的人格和生命。
的確有位媽媽抱著熟睡的嬰兒走過來;接著又過來一位神色匆匆的少女。紅日西沉,天空浮著一層淡紫色霧氣。陽光從草坪上消失,只在杉樹尖上還留有一絲金色的陽光。絡繹不絕的車聲似乎突然中斷了。附近鐘樓傳來五點的響聲。
秘書長想控制盧博夫婦,隱約提到那封信:「別忘記,材料還在這兒,只要你們稍有過失,新帳老帳一起算……您要叮囑您丈夫,不要過問政治,在這方面,我們毫不留情。我知道他過去出過事兒,曾同一名副省長發生爭執。還有,據說他是共和黨人,這太可惡了,對不對?讓他老實點,否則我們就幹掉他。」
德尼澤動了心。怎麼?如果他肯幫忙,他們就滿www•hetubook•com.com足他的野心,實現他來巴黎任職的夢想?卡米.拉莫特明白他的意思。補充說:「我們已經給您掛了號,只是時間問題了。不過既然說到這裡,我就再告訴您一件事兒,八月十五日我們將為您頒發一枚十字勛章。」
「天哪,不行呀,夫人!對此我無能為力,您們就等著吧!」
因此雅克以雄性的感激和愛對待利松號。它啟動迅速,猶如一匹慓悍聽話的良種馬。他愛它,還因為除工資外,它還可以為他掙來一些節煤費。由於蒸氣系統良好,可以節約不少燃料。雅克對它只有一點不滿,這就是它耗費的潤滑油太多,簡直是個無底洞。他曾試圖少用潤滑油,但辦不到,它馬上就吱叫不停,所以雅克只好照顧它的貪食本性,就像對待優點很多的人,對他的缺點可以寬容一下。雅克有時開玩笑似地對司爐說,利松號像位標緻的女郎,需要多擦點兒油。
由於塞芙麗娜聚精會神回味往事,她吃完排骨後發現自己待在小吃店裡,感到十分驚訝。她感到飯菜苦澀,難以下嚥,她也無心喝咖啡。她想盡量把吃飯時間拖長,但這無濟於事,她離開飯店時才十二點一刻,她還得再等三刻鐘。過去她十分喜歡巴黎,每次來巴黎,她都要興高采烈地在馬路上自由奔走一番。而今天,她像是迷失了方向,心頭害怕,希望及早離開巴黎或躲到什麼地方去。暖風吹散了烏雲,馬路上已經很乾燥。她順著特隆歇大街往前走,來到馬德琳娜鮮花市場。乍暖還寒的三月份,天空灰濛濛,那裡卻擺滿了迎春花和杜鵑花。她在那個春光早來的地方走了半小時,漫無邊際地東想西猜。她把雅克當作敵人,決心去征服他。她感到羅歇街的拜會已成定局,一切順利,只要能讓雅克閉口不言就萬事大吉,但征服雅克是一件複雜的工作,她絞盡腦汁尋覓良策妙計。她決定用羅曼蒂克方式去征服他。她認為這樣做不會累,也不必擔驚受怕,而且有一種溫存感。她突然一抬頭看到亭子上的掛鐘已指向一點十分。時間到了,心事雖然尚未想完,她也只好再回到殘酷的現實來,急忙朝羅歇街走去。
「您這是怎麼了?它不是像仙女一樣好嗎?」
「喔,不!在這兒不行,萬一讓人看見……」
秘書長終於開口了︰「夫人,要是您的事值得一管,我一定會對鐵路公司施加影響。今晚我正要召見公司營業部主任,當然是為另外一件事情,但我需要了解一些情況。給您枝筆,請寫下令夫君的姓名、年齡、工作情況以及其他有助於我了解你們的情況。」
這真是喜從天降,塞芙麗娜一樂之下,幾乎快暈倒。她臉上掛笑,熱淚盈眶,什麼話也講不出口。
雅克依舊抓著女方纖細的小手,結巴著悄聲說:「您知道,我愛您!」
她臉上的喜悅之色倏然消失,她想到自己的問題尚未解決,又憂鬱不安起來。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麼命運。她臉色變得十分蒼白,嘴唇輕輕抖動。
的確,當他們來到圍牆裡面車場主任的小屋門前時,主任已不知去向。他們到處打聽,從一個車間來到另一個車間,仍不見主任的蹤跡。聽人說,四點半時,主任才會去修配車間。
在利松號上,雅克坐在右邊,身穿厚呢長褲和毛料短工作服,戴著絨布風鏡,鏡帶繫在腦後,頭上還壓著一頂鴨舌帽。雅克目不轉睛地盯著鐵軌,還不時把頭伸到擋風玻璃罩外,仔細看路。儘管列車在劇烈震動,但雅克幾乎感覺不到。他右手握住變速杆,猶如掌舵的舵手。他換速動作既輕又穩,時而加速,時而減速。他左手不停地拉著汽笛,因為要開出巴黎城並非易事,那裡到處都是路口。遇到道口、車站、隧道或陡坡,他都要拉一下汽笛。夜幕徐徐降臨,在遠方亮起一盞紅燈,雅克久久鳴笛要路,然後就雷鳴一般飛了過去。他不時望一眼汽壓表,壓力一到十公斤,他就打開排汽孔。他全神貫注,盯著前方的軌道,並注意著周圍的一切細小變化,而對其他事情則視而不見,充耳不聞,連呼呼的狂風,他都毫無察覺。當汽壓表壓力下降時,雅克就提起掛鉤,打開爐門。佩克同他配合默契,用錘子擊碎煤塊,用鏟子把煤均勻地撒在爐條上。熱氣燎烤著他們的腳。關上爐門後,冷風又呼呼吹來。
德尼澤說:「對不起!先生,現在案件的主人不是我,而是我的良心!」
但還有一個理由,這就是他們急切想了解情況。這一想法迫切、強烈、難以擺脫,逼著他們馬上採取行動。在雅克說法官懷疑兇手是兩個人時,盧博夫婦就認為自己已經暴露,憂鬱之感馬上爬上心頭。他們東猜西想,累得精疲力盡。也許法院發現了那封信,真相已經大白,他們只好隨時準備接受搜查和拘捕。他們心驚膽跳,坐臥不寧,感到任何響動都是對他們的威脅。他們盼望及早解決,而不願意這樣無休無止地等待下去。是福是禍應該早點知道,免得總受折磨。
雅克也站起來,拉住塞芙麗娜的手說:「您不去見車場主任了嗎?」
秘書長又笑起來,懶洋洋的,似乎早已看破紅塵。他說:「喔,我不會苛刻你們。夫人,我絕對不會苛刻你們。」
「請別再讓我難過了,您相信我嗎?」
卡米.拉莫特只好請來客落座,因為她這幾句話說得不卑不亢,恰到好處,又不過分憂傷,只有女性才能如此細心,但秘書長仍未開口。他也坐了下去,閉口等待著。賽芙麗娜認為應該講得再具體一些,便補充說:「我冒昧地告訴您,我在杜安維爾就見過您。啊,那個時期是我一生的黃金時代!可是今天,厄運終於來臨,我只好求您了,並以已經離去的那個人的名義求您提攜,您很喜歡他,望您幫他把好事作到底,繼續保護我們吧!」
雅克高興地大聲說:「噢,您不必擔心!」
秘書長親自打開書房門。在台階上,塞芙麗娜一再頻頻回首、神色喜悅,向秘書長表示感謝。
她馬上用力攥住他的手。她沒有立即講話,但感到他們身上的熱度在互相滲透。
「三點見!」
塞芙麗娜說:「算了,我們回頭再來吧!」
機車啟動後,塞芙麗娜最後一個離開車站。出站後來到阿姆斯特丹街,她正準備撐開雨傘,卻發現雨已經停了,真叫人高興。她來到勒阿弗爾廣場思忖片刻,決定先去吃午飯。其時正是十一點二十五分。她走進聖.拉扎爾街口小吃店,要了一份煎雞蛋和一份排骨。她邊吃邊考慮近幾週一直繞在心頭的那件事兒。她臉色蒼白,神態冷漠,她那誘人的溫柔笑臉早已不知去向。
車庫高大、封閉,到處是煤灰。高窗子上有點兒亮光,但那裡也到處是灰。那裡停放著許多機車,雅克的機車停在第一條軌道前端,因為該它第一個出發。車場一位司爐剛給雅克的機車加了點煤,未燃盡的火紅煤灰不時落進灰道裡。那是一台快車機車,雙排雙軸,既美觀又高大。輪子大而靈便,由鋼臂相連;底盤寬大、機身很長、馬力很大。這些結構合理的機件使機車顯得雄偉、漂亮。同別的機車一樣,它除編號外還有個名字:利松號。利松本是個火車站名,位於戈唐坦線上。為表示親近,雅克給它起了個女人的名字:利松娜。雅克每聽到利松娜三個字,就感到心頭有股暖流。
秘書長的確有些舉棋不定,不知該對盧博夫婦採取何種對策。自從命運被秘書長掌握之後,塞芙麗娜只擔憂一件事兒。他們能否得救,取決於秘書長,但決定秘書長下決心的理由,她難以預料,不得而知。
她信賴地握住秘書長的手,他掙脫開。但他發現了她那雙美麗的眼睛和那懇求的神態,不由動了惻隱之心,說:「那,您五點鐘再來一趟,到那時也許我能告訴您一點什麼。」
他靠過去,把臉緊緊靠近她的臉。她呼出的氣吹動著他的鬍鬚。假如這種情況發生在早上,他可能會發抖,會擔心舊病復發。而現在,他只是輕輕哆嗦了一下,猶如大病初癒時那樣,感到懶洋洋的,很舒服。這是為什麼呢?他確信她殺過人,但卻感到她現在改變了模樣,變得高大了。她也很可能不是幫兇,而是主犯。雅克雖無證據,但深信有此可能。在不知不覺中,雅克那可怕的慾念被這女人挑逗了起來,他毫無道理地認為她是個神聖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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