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人面獸心

作者:左拉
人面獸心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我不吃了,老兄。您要是高興,就把我的麵包和肉也吃掉吧!我不餓。」
但在三點左右,一陣奇特的聲音將塞芙麗娜驚醒。開始她沒有在意,以為是在夢中,便又睡了過去。那是一種低沉的撬動木板的聲音,似乎有人在撬門。突然咔嚓一聲,塞芙麗娜馬上坐起來。她十分緊張,不知所措,看來的確有人在撬房門的鎖頭。塞芙麗娜只感到耳旁嗡嗡作響,嚇得不敢動彈。後來她壯了壯膽,決定出去看個究竟。她赤腳輕輕地走到臥室門口,悄悄把屋門推開一條縫。她探頭一望,不由嚇得臉色蒼白,周身發抖,縮成一團。飯廳裡的景象叫她吃驚,她被驚呆了。
七月份的一天夜裡,為了能在十一點五分趕到勒勒阿弗爾,雅克只好為機車加大馬力。那天機車似乎感到天氣太熱,怎麼也不肯快跑。一過魯昂,雷電交加,雷雨一直在身後追趕著他,順塞納河河谷而下。雅克不時擔心地探出頭來張望,因為那晚是他同塞芙麗娜幽會的日子。他擔心雷雨到達之前她還未出門。雅克終於在雷雨前進站了,他見乘客們不慌不忙地下車,心裡十分著急。
雅克說:「喔,既然雨還在下,我就去隔壁行軍床上躺一會兒吧!」
盧博又把手伸進去,掏出錢包,錢包裡有三百法郎金幣。他用腳後跟把那塊板條踢回原處,咬牙切齒地來到妻子面前。
雅克馬上離開窗子。
雅克和塞芙麗娜這樣生活了四個月,相親相愛,情深誼重。他倆都變了,他們的心似乎又回到了孩提時代,對這天真純潔的初戀感到新鮮,對最細微的愛撫都感到十分高興。他們都努力讓對方滿意,願為對方作出更大犧牲。雅克相信他那可怕的遺傳病症已經痊癒,因為自從同塞芙麗娜相愛之後,他再沒有產生過殺人的念頭。難道是肉體的快|感滿足了殺人的慾念?難道占有異性同殺人在他那獸|性心靈上是一碼事兒?他學識淺薄,不會推理,也不願去打開這扇可怕的大門。有時他擁抱著她,會突然想到她是殺人兇手,這是那天在巴蒂涅勒街心公園,他從她的眼神中看出來的,但他無意去了解此案的細節。相反,塞芙麗娜卻越來越感到需要把一切的一切統統告訴雅克,這個想法一直在折磨著她。在她用力摟抱他時,他感到她急切想同他談出心底的秘密,因為只有擺脫這一煩惱,她才願意真正同他結合在一起。塞芙麗娜一陣哆嗦,從腰部傳到上身,她作為雅克的情婦感到咽喉一陣難過,感到不安,不由嘆息了一聲。她聲音微弱,身體痙攣,難道她準備吐露隱情了嗎?雅克馬上連連吻她,封住她的嘴,不讓她講。為什麼要提那個陌生人呢?那會不會毀掉他們的幸福呢?雅克認為這是個危險信號。他一想到塞芙麗娜將對他講述那血淋淋的往事就感到身上打顫。塞芙麗娜似乎猜透了他的心事,靠近他,對他更為溫柔和順從,猶如情種轉世,生下來就是為了愛和被人愛。
關於德莫法十字架的房產,他們夫妻也有爭執。為什麼不把那所房子賣掉呢?他們互相指責,指責對方沒有積極想辦法早點賣掉那所房子。丈夫態度生硬,拒絕插手此事,妻子給米薩爾寫過幾次信,但回信措詞含混,說找不到買主,說樹上的果子已熟透掉了下來,說因無人澆灌,蔬菜已停止生長。那件案子過去之後,盧博同塞芙麗娜之間的安寧關係慢慢起了變化,像是被新的駭人的狂熱趕走了,所有令人苦惱的東西(如地板下的鈔票和被偷偷領進來的情夫)都在發展增長著,使他們互相冷淡,叫他們惱火。在這種條件下,他們如同生活在地獄裡。
「謝謝!」
佩克說:「我餓極了,得馬上去吃飯,您餓不餓?」
「天哪,您早就來了嗎?」
佩克毫不客氣,狼吞虎嚥把肉吃完,把酒喝光。他經常吃雙份飯,因為雅克的食量很小。由於雅克常把剩下的東西給他,他更喜歡雅克,像狗一樣忠於雅克。佩克停了一下,嘴裡嚼著東西說:「下雨有什麼關係,這裡不是可以躲避嗎?當然,要是一直這麼下,我可得另找地方。」
塞芙麗娜又說:「你捨不得給我買雙高筒皮鞋,自己卻要動用那筆錢,大概又輸了吧!嗯?」
「啊,您來了,太好了!我剛才聽見快車進站,就知道您快來了。」
夫妻爭執,愈來愈烈,只有星期五塞芙麗娜才感到快樂。從十月份起,塞芙麗娜沉著又大膽地捏造了一個藉口,她說膝蓋痛,必須請專家治療。這樣她就可以每星期五乘早上六點四十分雅克開的快車去巴黎。他倆在巴黎玩一天,晚上再乘六點三十分的快車返回。開頭,她感到應向丈夫匯報一下治療情況,諸如見好了,惡化了,但她發現丈夫根本不聽,後來她就乾脆不講了。她有時留心望著丈夫,考慮丈夫是否知道她同雅克的關係。她知道丈夫愛嫉妒,一旦醋意大發,他會動手殺人。他怎會允許她有情夫呢?她簡直不敢相信,認為丈夫變愚蠢了。
但盧博並不感到內疚。在案情尚未結案之前,他擔心後果,他最大的憂慮是怕失去工作,在他那個歲數,沒有什麼可以抱怨的。假如再讓他去殺人,他肯定不會把妻子也拖進去。他發現女人膽子太小,現在她不總在設法躲他嗎?他讓她承擔的責任也太大了。他知道,只要不再讓她擔驚受怕,不再因那起案子同她爭吵,他依舊是她的主人。人世間的事情就是如此,我們應該慢慢去適應,去習慣。盧博要設法使自己的思想恢復到那天的狀態。那天,在妻子講出實情之後,他怒火滿胸,感到殺死奸夫是他活在人世的第一需要,否則他難以再立足於人世。可是今天,他的醋意早已消散,感到心頭再沒有難以癒合的傷口了。他已經變得麻木了,似乎他身上的血液同包廂地毯上的血液一樣凝固了,殺不殺奸夫都無所謂。他有時還捫心自問,自己殺死格朗莫蘭是否有價值,但這並非悔恨,而是幻滅。為獲幸福,人對難以啟齒的事情只能這麼辦。盧博平時愛說愛叫,現在則終日閉口不言,似乎總在默默沉思,顯得十分憂鬱。為減少同妻子對面而坐的時間,他總是匆匆吃完飯,跳過窗子,走上站台廊棚,坐到人字牆上,在海風吹拂下默默思考著什麼。他嘴叼菸斗,望著港口裡一艘艘巨型客輪開往遠方,消失在天際。
「妳可真討厭!我想怎麼辦就怎麼辦!難道我問過妳,過一會兒妳去巴黎幹什麼嗎?」
「可是,他是來要繡花式樣的……」
盧博聽到這話很生氣。怎麼,難道她想毀掉他的生活樂趣,不允許他消遣一下?現在他已不再需要她,和她在一起只會感到不快,既然他可以在別處找到樂趣,那就根本不需要她了。
雅克順口說:「我有頭痛病,夜裡走走感到好受一些。」
「咳,這下子可完了,他一定會狠狠揍她一頓。她白長到卅二歲,他一抓住她就像打小孩那樣揍她。啊,她真倒楣!可是我又不能去管,因為他是她哥哥。」
「什麼繡花式樣?去他媽的吧!你以為我那麼笨,連這事都看不出來?你,你小心點兒!」
她停了一下,沒有吱聲,用力把雅克拉過去,他就順勢用力摟住她。塞芙麗娜沒有料到雅克會冒雨赴約,因為剛才她已有些失望,認為今晚見不到他了,偏在此時雅克來了,這真是喜從天降。她突然感到一種難以抗拒的需要,需要把自己的身體奉獻給雅克。她沒有考慮後果,也沒有想其他事情。雨勢更猛,拍打著工具房的屋頂;從巴黎來的最後一趟列車進站後開了過去,車聲隆隆、笛聲嗚嗚,震動著大地。
一天晚上,塞芙麗娜同盧博發生爭執,這是婚後他們第一次爭吵。當時塞芙麗娜還沒有開始惱恨丈夫,只是感到丈夫越來越難相處,叫她不高興。要是沒有盧博礙手礙腳,她將會多麼幸福啊!另外,她雖然欺騙了丈夫,但並不內疚。難道這不都怪盧博嗎?是他叫她墮落的呀!他們夫妻不和的進程緩慢,為補償夫妻不和而帶來的苦惱,他們自尋安慰和*圖*書,盡情尋歡作樂。丈夫玩牌賭博,妻子去找情夫。但令她生氣的是丈夫把錢輸掉,而她並未表示過抗議,丈夫把一百蘇的硬幣一個接一個輸掉,致使塞芙麗娜無錢支付洗衣費,也沒有像樣的日用品,更沒有高級化妝品。這晚,為了買一雙高筒皮鞋,夫妻爭吵起來。盧博出門時找不到切麵包的刀子,就從碗櫥抽出那把兇器小刀。妻子盯著他,他不肯給她十五個法郎讓她買雙高筒皮鞋。他說他沒有錢,也不知該上哪兒弄十五個法郎。塞芙麗娜則一再堅持,逼丈夫想辦法,最後惹惱了盧博。突然,塞芙麗娜指著地板,說那下面就有錢,她準備取出來用。
看來佩克可能聽到了什麼風聲,或者偶然發現了雅克同塞芙麗娜的幽會。在各個寢室,司機和司爐的床位挨在一起,這是公司的安排,儘可能讓司機同司爐搞好關係,因為在工作中,他倆必須密切配合。佩克發現生活一向很規律的雅克近來有些異常了。
數小時之後,大雨已停,車站上一派寧靜,只有遙遠的海面上偶爾傳來一些不清晰的聲音。他倆手挽著手擁抱在一起,突然一聲槍響,嚇得他們哆嗦著站了起來。天快亮了,塞納河河口上方露出了一抹魚肚白。這槍聲是怎麼回事兒?各種假想立即湧上心頭,是他們不謹慎,親熱時間過長?難道盧博發現了,在持槍追尋他們?
在強烈的感情衝動之下,他倆又緊緊擁抱在一起,胳膊摟著胳膊,嘴唇貼著嘴唇,氣喘吁吁。然後,塞芙麗娜順車場寬大的牆根陰影溜走;雅克則悄悄躲到煤堆中間。他們走得正是時候,因為盧博他們的確要來搜查工具房。盧博發誓說,小偷就在工具房裡。巡夜員的燈籠在地面上移動,互相爭論了幾句,然後又回車站去了。他們白找了一陣子,十分生氣。
「不,不!妳是主人,我到這裡來就是為了來愛妳,來聽妳的吩咐!」
車場旁就是食堂,公司在弗朗索瓦——馬澤利娜街租了一處房子,供在勒阿弗爾過夜的司機和司爐休息。但眼前大雨如注,跑到那裡去肯定會被淋成落湯雞。
盧博認出是妻子,但他不肯答腔,只是低沉地抱怨了一句。他望著她,感到她站在那裡礙事兒,想讓她回屋睡覺,但一時找不到恰當的話語。他只感到她一|絲|不|掛的光身子哆哆嗦嗦,真想揍她一通。
從此,盧博夫婦可以無憂無慮地生活了。他們是過完今天等明天,房子遲早總會賣掉,他們將把那筆錢存起來。總之,一切都會稱心如意的。而且他們正在慢慢把它遺忘,舒服地住在現在這三間房子裡:中間是飯廳,門朝走廊,右側是寬敞的臥室,左側是間既小又不通風的廚房。窗前是車站廊棚,一家監獄的高牆擋住了他們的視線,但他們感到廊棚的斜頂不再像從前那樣惹他們生氣了,反而叫他們感到安全,可以安靜放心地睡大覺。起碼鄰居是看不見他們的,別人也無法窺視他們的家,所以他們沒有什麼可以抱怨的,只是感到天氣有點熱,因為春天來了,陽光一曬,錫皮板烤得房間太熱。近兩個月內,他們在那一沉重打擊下,一直生活在恐懼之中,現在他們高興了,從漫長的昏睡中甦醒了。他們無心再折騰,只求別再擔驚受怕,別再痛苦就行。盧博更為循規蹈矩,工作認真。輪到他值班的那一週,他五點就下樓,直到十點才回去吃午飯,十一點又下樓,一直幹到下午五點,整整工作十二個小時。輪到他值夜班時,他就從晚上五點一直工作到翌日清晨五點,連吃夜餐也不回家,而是在辦公室裡吃。這種工作十分艱辛,但盧博很滿意,十分熱愛這項工作。事無鉅細,他都親自去管,親手過問,似乎忘記了勞累,重新過上了平衡、正常的生活。至於塞芙麗娜,她基本是天天一個人待在家裡,而且每個月裡她要有一週守活寡。在另一週裡,她也只是在吃午飯和晚飯時能同丈夫坐在一起。現在她真想作個賢妻良母。過去她經常繡花,家務由雇來的西蒙大嬸料理。西蒙大嬸從九點到十二點來她家工作。自從生活恢復平靜之後,塞芙麗娜明白自己將安靜地住下去,就自己動手打掃衛生和收拾房間。她把屋子收拾完之後才坐下休息。另外,現在他們夫妻吃得飽,睡得香。他們不論在飯桌上還是在床舖上從不提那件事兒,認為那件事情已經完結,已經埋葬。
說罷,盧博氣沖沖地一聳肩,又回到咖啡店去了,把那截蠟燭留在地上也不管了。
又等了幾分鐘,雅克不甘心失去幽會機會,這場雨來的不是時候,叫他生氣。赴約的願望愈來愈強烈。他雖然考慮到有可能見不到塞芙麗娜,但仍認為自己應該去一下,那也是一種歡樂。他十分激動,冒雨衝了出去。他來到幽會地點,順煤堆小路前進,雨簾迎面打來,使他難以睜眼,他不得不躲進工具房暫避一時。他同塞芙麗娜已經在那裡躲過一次了,感到那裡並不荒涼。
「您這是怎麼了,老兄?」
盧博說:「蠢貨,我知道妳也會把他趕出去的。快給我們拿酒,咱們一起乾一杯。」
盧博用真誠的友誼把妻子同雅克栓到了一起,並沒有考慮會產生什麼後果。他的嫉妒反而加深了雅克同塞芙麗娜的情意。他倆開始眉來眼去地遞送秋波,互訴衷情,關係一天密似一天。第二天,雅克見到塞芙麗娜時,他對盧博粗暴對待妻子十分不滿。塞芙麗娜更是淚眼汪汪訴說自己嫁給盧博之後的不幸。從此以後,他們找到了交談的主題,這進一步促進了他們的友誼。後來他們二人心心相印,只要一方作個手勢,另一方馬上就會明白這是什麼意思。雅克每次來,都用目光詢問塞芙麗娜是否又添了新愁,塞芙麗娜亦用同樣的方法予以回答。又過了一段時間,他倆竟在盧博背後悄悄握手傳情,色膽包天,他們有時竟抓著對方的手久久不放,用指尖的溫存來表達他們對生活中某些細微事件的興趣。他們很少有機會單獨待在一起。在氣氛沉悶的飯廳裡,盧博總陪他們一起用餐,不過他們並沒有背著盧博做過什麼事兒,連偷偷到車站一角幽會一下的想法都沒有產生過。在那之前,他倆之間是真摯的友誼和深切的同情,所以盧博在場與否都無關緊要,他們可以用眼神和手勢傳遞思想和感情。
入夏以來,盧博變得更胖了。塞芙麗娜則越來越歡快,越來越年輕,又變成了廿歲的妙齡女郎,楚楚動人,而盧博卻蒼老了,憂鬱了。照妻子的說法,四個月裡,他的變化太大了。他一直同雅克親切握手,請雅克作客,因為只有同雅克一起進餐,他才感到舒心,感到這是一種消遣,但後來這種消遣已不能叫他滿足,所以他就經常外出。往往一吃完飯,他就藉口屋裡太悶,要外出透透空氣,留下雅克陪伴他妻子。實際上,他是去拿破崙市場的小咖啡店,去那裡同車站監督科希賭錢。盧博並不貪杯,只喝一點兒朗姆酒,但他的賭癮卻很大,只要一玩起紙牌,他就會忘記一切,興致勃勃地玩起來。科希是個老牌迷,他建議把賭注的價碼大大升高,這樣每次的賭注就升為一百一十蘇。從此,原來並不十分喜歡玩牌的盧博成了狂熱份子。賭博這種惡習會很快把人毀掉,有時一場賭博就能葬送一個人的社會地位,乃至生命。在那之前,盧博從來沒有耽誤過工作。現在不值夜班時,他一下班就跑進咖啡店,一直玩到次日凌晨兩、三點才回家。妻子並不抱怨他,只是說他臉色太陰沉。由於手氣不好,盧博最後終於負債累累。
由於司法機關無法抓到兇手,喧鬧一時的格朗莫蘭醜聞慢慢被遺忘了,了結了。卡布什被關了半個月,因證據不足,預審法官德尼澤宣布對其免於起訴。因此有人杜撰了一則傳奇故事,說兇手是位身分不明、無法尋覓的冒險份子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是個職業殺手,無惡不做,但警察一到,他就化為一縷青煙消逝得無蹤無影。由於大選鄰近,反對派報紙忙得不可開交,所以只就這則傳奇開了幾個玩笑。政府的壓力,省長們的過火行為叫他們憤慨,為他們提供了新的撰稿素材,所以他們對格朗莫蘭案件失去了興趣,輿論界對此案的好奇心也已淡漠,沒有人再提它了。
雅克和塞芙麗娜在幽會中嘗盡了人間的幸福,但暴風雨不可能天天為他們作掩護。滿天星斗和明亮的月光會妨礙他們,遇到那種天氣,他們只好鑽進黑影或躲在昏暗的角落裡,緊緊擁抱在一起。在八、九兩個月,他們一起度過了許多可愛的夜晚,相親相愛,如膠似漆。要不是車站上的行人走動聲和從遠方傳來的機車轟隆聲,他們會一直擁抱到旭日東升,直到極度疲倦時才會分手。在初寒的十月份,他們照常幽會。塞芙麗娜穿上厚裝,外罩肥大的大衣,大衣很大,可以把雅克也遮住半邊。
「星期一您再來的時候,我給您買奶油。」
熱水冒著汽泡流進地溝,雅克說:「快,幹快點兒!」
盧博一到家就厲聲責備妻子:「那傢伙又來幹什麼?你知道,我討厭他!」
「喔,親愛的,抱住我,別鬆手!我聽你的,你要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
雅克沒有吱聲。儘管他心急如焚,但在爐火熄滅和把鍋爐裡的水放掉之前,雅克不會走開,這是工作認真的優秀司機的良好習慣。雅克從來不肯丟掉這個習慣。時間寬裕時,他還要把機車檢查一遍、擦洗一遍,就像為心愛的動物洗刷傷口那樣細心。
雅克安靜後,決定回弗朗索瓦——馬澤利娜街去睡覺。他正走著,差點撞在佩克身上,叫他大吃一驚。佩克邊穿衣服,邊罵罵咧咧。
佩克已把工作做完,他說:「算了,天亮以後再說吧!不必仔細擦拭了……」
雅克只好跟佩克走,因為佩克已經提起食品筐,似乎擔心累著雅克。佩克知道筐裡還有兩塊牛肉、麵包和一瓶剛開蓋的酒,這就是他叫餓的原因。雨越下越大,巨雷震撼著車庫,他倆從左門出來,朝食堂奔去。此時,利松號的鍋爐已經涼了。夜幕下,打雷閃電,大雨從天窗澆到它身上。它被丟在那裡,靜靜睡著了。它附近有個水龍頭沒有關緊,水嘩嘩直流。在地上積成水潭,從利松號輪子下流進地溝裡。
盧博攥著拳頭向妻子走去。她大驚失色,急忙後退。塞芙麗娜感到納悶兒,現在他們夫妻間是冷若冰霜,丈夫為什麼還會如此吃醋?但盧博馬上就恢復了平靜。他回頭對雅克說:「真怪,有的人闖進人家家裡,認為女主人就會主動投入他的懷抱,丈夫則會不聞不問,認為是一種光榮!可是我,這種事會叫我不動肝火?咱們走著瞧,一旦被我撞見,我就把我老婆掐死,馬上掐死!這個小個子先生今後不再來則罷了,他若再來,我一定找他算賬。真叫人討厭!對不對?」
塞芙麗娜撿起蠟燭,回到床上,感到從裡到外渾身冰涼。她痴痴盯著燭光,睡意全消,她要等候快車出發的時刻。後來她感到身上發燙,眼睛也瞪得很大。她現在可以肯定,丈夫正在一步步往下滑,似乎罪惡的細胞已浸入他的肌體,他正在被腐蝕,正在變壞。他要割斷同她的夫妻之情。對這一點,盧博自己也很清楚。
「喔,這誰知道呢?有時,他睜一眼閉一眼。可是有時,您聽,他又在揍她。但這並不能說明他不喜歡妹妹,她終歸是他妹妹呀!他寧肯放棄一切,也不肯離開妹妹。只是他太注重名聲。媽的,今晚夠她受的!」
一聲悶雷打斷了他的話,在一道明亮的閃電裡,高窗子看得清清楚楚,連玻璃上的裂紋都可以看到。左側有一台修理機車用的老虎鉗子,那裡有塊鐵板發出鐘鳴似乎的震動聲,陳舊的屋頂框架也發出了格格之聲。
雅克鳴著汽笛把機車倒進車場的庫房裡。車場的大門開著,利松號退進車庫。那間車庫長七十米,可同時存放六台機車。車庫裡十分昏暗,只有四盞瓦斯燈,影影綽綽,只能看見巨大的黑影在閃動。偶爾有閃電從屋頂玻璃窗或兩側的高窗子射進來,你才能發現牆壁裂痕斑斑,框架被煤煙熏得漆黑。這個車庫破爛不堪,已不能再用,隨時都有倒塌的可能,那裡已停有兩台機車,兩台早已冷卻的機車,似乎睡著了。
從那天起,她就不再拒絕他了。星期四和星期六晚上十二點之後,雅克就上樓去會塞芙麗娜。他們這樣做十分危險,為了怕鄰居聽見,他們睡在床上不敢多動,這使他們倍感溫存,另有一番風趣。有時他們心血來潮,照舊在寂靜冰冷的夜晚到外面遊逛,像夜遊者或漏網的動物那樣離開那個危險的地方。十二月,由於天寒地凍,他們只好在床頭相愛。
「請經常來!您來不會給我們增添麻煩!」
佩克馬上去熄火,用力把爐篦上的火紅炭塊捅到地溝裡去。
哭叫聲在低沉的抱怨聲中停止了,這時雅克才同佩克走開。十分鐘之後,他倆就並肩躺在黃色小寢室裡睡著了。小寢室裡只有四把椅子和一張桌子,外加一個洋鐵桶。
「妳一直在等我?」
某星期四晚上,雅克沒有洗臉就去睡覺,他發現盧博正在車場上閒逛。那時天色已晚,但盧博不肯一個人回去,一定要雅克陪他走到車站,然後又把雅克領到家裡。塞芙麗娜還沒有上床,正在看書。他們倆喝了幾杯酒,接著打牌,一直打到半夜。
雅克竟成了盧博夫婦消愁解悶的人物。塞芙麗娜也十分歡迎他。他每次一進門,她就會輕叫一聲,是女性遇到高興事兒時的那種驚叫。她馬上放下手中的活計(繡花或者書本),有說有笑,從無精打采的狀態變得興奮起來。
而在同一時刻,盧博正坐在副站長辦公室的皮革沙發椅上打瞌睡。夜裡他要起來二十幾次,累得腰痛腿酸。直到九點之前,他一直忙著接車、發車。特別是運海鮮的貨車真累人!要調頭、要掛車廂,還要仔細檢查發貨票單據。直到從巴黎來的快車抵達,並摘下機車之後,盧博才有時間回辦公室吃宵夜。那是他從家裡帶去的涼肉和麵包片。最後一趟車是十二點半進站,是從魯昂開來的慢車。冷清的站台上一片寧靜,只有幾盞瓦斯燈,稀稀疏疏。整個車站已在這昏暗搖曳的燈光下進入夢鄉。那時,盧博手下只有兩名車站監督和四、五個工人,就這幾個人還都倒在地板上打呼。遇有特殊情況,盧博只好去把他們一一叫醒,而盧博自己只能豎起耳朵打個盹。他怕一躺倒就不能及時醒來,就把鬧鐘的鬧鈴撥到五點整,因為五點他得起床去接從巴黎開來的第一趟列車。但他有時睡不著,特別是最近一個時期以來,他經常失眠,在椅子上翻來覆去。他只好出去走走,一直走到扳道工的小房裡,同扳道工聊幾句。無邊無垠的黑夜和寧靜的夜色可以讓他平靜一下。車站鬧過小偷,盧博同小偷搏鬥了一陣,後來上司就發給他一支手槍。他填滿子彈,把手槍放在口袋裡。他經常這樣蹓躂到天亮,每遇到什麼動靜,他就停下來。再邁步時,他會因為沒有機會開槍而遺憾。東方天際露出魚肚白,車站的巨大身影從黑暗中鑽出,這時他才能鬆一口氣。六月份,三點鐘天就亮了,他就可以回到椅子上好好睡一覺。等鬧鐘把他叫醒,他才睡眼惺忪地站起來。
雅克感到發窘,不知所措。難道盧博大動肝火是衝著他來的?是在警告他?在盧博講出下面這句話時,雅克才放心了。
盧博正在月台上,紋絲不動地站在夜幕裡。他笑著對雅克說:「見鬼,您是急著回去睡覺?……祝您晚安!」
雅克站在窗前說:「這場雨下得真糟!」
「別提了,媽的!他們把索瓦尼亞吵醒了,他聽見我正同他妹妹在一塊兒,披上襯衫就下樓了,我趕忙跳窗逃出。噢,您聽!」
雅克每次來吃飯,他們簡直像過節。塞芙麗娜知道雅克喜歡吃什麼,她親自上街去為他買新m.hetubook.com.com鮮雞蛋。她的行為熱情有禮貌,像個十分稱職的家庭主婦在待客,不讓對方有任何挑剔,讓對方感到主人熱情,感到來這裡做客是一種消遣。
佩克又想到了肚子:「該去吃點東西了,雨這麼猛,無法去墊子上睡覺了。」
光陰荏苒,一個月過去了,位於候車室上面二樓的盧博家又恢復了安寧。不論在他家還是在鄰居家,生活又恢復了正常,似乎根本就沒有發生過悲劇或出現過異常。他們這幾戶人家生活單調,像時鐘那樣上班下班,週而復始。
在車場邊上有間小廳,裡面放著幾個布套墊子,供在勒阿弗爾作短暫停留的司機和司爐休息之用。雅克見佩克冒雨往索瓦尼亞家跑去,便轉身走進臨時休息廳,但他並沒有躺下。由於裡面悶熱,他開著門,站在門檻上。廳裡有位司機正在打鼾。
禍不單行,他們周圍的一切也在慢慢變糟。閒言碎語、口角爭論,不時從走廊傳來。菲洛梅內最近又同勒布勒太太翻了臉,因為勒布勒太太誣陷她把一隻病死的母雞賣給了她。其實她倆破裂的真正原因是因為菲洛梅內開始同塞芙麗娜親近起來。一天夜裡,佩克發現塞芙麗娜倒在雅克懷裡。從此,塞芙麗娜不再有什麼顧忌,對佩克的情婦大獻殷勤。菲洛梅內很願意接近塞芙麗娜。在她眼裡,塞芙麗娜是位漂亮的貴夫人,這是無可爭辯的事實。她同勒布勒太太反目,說那個老太婆只會搬弄是非。她把一切過錯統統推給對方,到處宣揚,說朝街的房子本是盧博的,不把房子還給人家是罪過。因此,形勢對勒布勒太太十分不利,加上她一再監視吉雄小姐和站長,想抓住人家一次。她這樣做反而自食其果。她沒有抓住人家,自己反被站長抓住了。那天她正豎著耳朵在門外偷聽,被別人看見了。達巴迪站長對此十分惱火,他對另一位副站長穆蘭說,假如盧博提出調房申請,他就簽字。平時一向沉默寡言的穆蘭不知為什麼把這句話傳了出去。這一來,矛盾更尖銳,雙方對立情緒猛增,幾乎要從走廊這頭挨家挨戶吵到另一頭。
十二月初一個寒冷的夜晚。天色已經很晚,塞芙麗娜仍在等候遲歸的丈夫。次日是星期五,拂曉她就要乘車去巴黎。同往日一樣,她仔細盥洗了一番,備好衣物,以便起床後馬上就能動身。後來她一躺下,不到一刻鐘就睡著了。盧博一直未歸。他的賭癮愈來愈大,不能自拔。有兩次,他一直玩到天亮才回家。咖啡店盡頭的小屋已經變成真正的賭場,玩雙人牌的賭注已經很大。塞芙麗娜也高興一人獨睡,陶醉在次日的歡樂之中,躺在熱乎乎的被窩裡睡得很甜。
雅克說:「但我感到他對您很寬容,他只在發現妹妹同別的男子在一起時才發火。」
左鄰右舍,其他職員家裡似乎也變得懶散起來。過去經常有人在走廊吵鬧,現在卻寂然無聲了。只在菲洛梅內來看勒布勒太太時,才能聽到幾句悄悄的談話聲。這兩個女性發現事態發展大出她們意料,在談到盧博時,她倆口氣輕蔑,說盧博為保其職位,肯定派他妻子去巴黎賣弄過風騷;她們還說,身上有污點的人是無法消除眾人的疑心的。勒布勒太太堅信,盧博夫婦沒有能力來奪她的房子了。她瞧不起盧博夫婦,見面時神態冷漠,連招呼也不打一個。她的態度叫菲洛梅內不滿,菲洛梅內來拜訪她的次數愈來愈少,因為菲洛梅內感到她太傲氣,同她在一起沒有意思。勒布勒太太閒來無事,就繼續窺伺吉雄小姐和達巴迪站長,但她從未發現人家在一起,所以走廊上只有勒布勒太太的氈拖鞋走動聲。總之,那裡逐步恢復了寧靜。一個月過去了,平安無事,但這種平靜近似大災難降臨之前的那種平靜。
一個月之後,雅克成了盧博家的常客。由於他的介入,盧博夫婦的關係日趨冷淡、疏遠。妻子越來越喜歡一人獨眠,想方設法不同丈夫同床共眠。而丈夫,結婚初期是那麼需要妻子,那麼迫不及待。現在他卻從不強求。他有時還親她,但缺少柔情;她呢,為討丈夫喜歡,百依百順,認為紅塵之事不過如此,但她從未感到幹那種事兒有什麼快樂可言。自從格朗莫蘭被殺之後,不知什麼原因,塞芙麗娜開始厭惡那種事兒,總感到緊張和恐懼。一天晚上,屋裡點著蠟燭,她從壓在自己身上那張抽動的紅臉膛發現丈夫真像個兇手。她一驚之下,叫了一聲。從此,丈夫每次壓在她身上,她就感到他手執鋼刀,要對她行兇。她知道這是錯覺,但心情緊張、渾身發抖。而盧博對那種事的興趣也日漸淡薄,很少主動找她,因為盧博發現妻子只是勉強應酬,毫無樂趣。這是隨著年齡增長而產生的厭倦和冷漠感。那起恐怖的案件,包廂裡那灘鮮血是他們夫妻互相冷淡的原因。在他們不得不在一個床上休息時,他們就各占半邊。雅克的出現不僅無法減弱他們的焦慮和憂煩,反而加劇了他們的分裂,拆散了他們夫妻。
塞芙麗娜把自己的一切統統交給了雅克,感到十分高興。她從內心鬥爭中解脫出來,但說不出所以然來,她為什麼長久地拒絕他呢?既然這種事兒如此歡快和溫柔,她早就應該答應他。現在她才明白,她雖感到等待是美好的,但在等待時,她就有意把貞操奉獻給他。她感到要活下去,她的心靈和肉體都需要絕對和持久的愛。過去,另外兩個男人所給予她的是恐懼和痛苦,實在叫她害怕。直到現在,命運仍在踐踏著她,把她棄在淤泥和血泊之中。她有一頭烏髮,一雙天真無邪的媚眼,但閃現在她眼前的盡是恐怖。不管怎麼講,本質上她仍應算作處女,剛才她是第一次主動委身於一位男性。她喜歡他,願意把自己的身體溶化到他身上,甘願作他的奴隸。她屬於他,他有權任意支配她。
雅克走進黑咕隆咚裡的小破屋裡時,一隻纖細的手把他抱住,滾燙的嘴唇貼在他的嘴上。原來是塞芙麗娜,她正等在那裡。
「為什麼?」
雅克一揮手,表示失望。傾盆大雨向車場傾瀉,這下子全完了!巨雷轟鳴,震動著屋頂的玻璃。有的玻璃可能已被震碎,雨水不時灑到利松號上,嘩嘩嘩,水流如注。庫門開著,狂風呼呼吹進來,似乎要把庫房框架摧垮。
進食堂前,雅克想洗把臉。那裡有間小屋,裡面備有木桶和熱水。他從筐子裡抽出肥皂,把手和臉上的煤灰洗淨,換上自帶的備用衣服,從頭到腳煥然一新,這樣做也是公司的要求。每遇晚上有幽會,雅克一到勒阿弗爾就換上乾淨衣服,儘量打扮得漂亮一些。佩克只洗了一下鼻尖和手指就到食堂等雅克。
說到這裡,佩克不由笑起來,因為他悄悄告訴過雅克他同菲洛梅內.索瓦尼亞的關係。這樣他即使一夜不歸,雅克也不會感到奇怪了。菲洛梅內住在哥哥那座小樓底層,緊靠廚房,只要佩克輕輕一叩百葉窗,她就會去開門,然後佩克就一步跨進去。據說車站職工都到她家裡睡過覺。但現在她只讓司爐佩克一個人去,好像有他一個人就夠了。
佩克用刀叉住最後一片肉,像位好好先生那樣笑著說:「喔,您今晚有什麼心事吧?唉,碰上咱們倆,別人不能說什麼,咱們不會磨損弗朗索瓦——馬澤利娜大街休息的床位。」
女人的叫聲、哭聲和別人的叱責聲,還有一名男子粗嗓門的怒罵聲一起傳來。
佩克坐在桌前的長凳上說:「您怎麼不吃了?」
盧博雙肘趴在地上,正用鏟子把板條撬開。他身旁有支蠟燭,把他那長長的身影映在天花板上。盧博把臉貼在地板下的黑洞上,睜大眼睛望著洞裡。他面皮發紫,一臉凶相,像是要行兇殺人。他突然把手伸進洞裡,但什麼也沒有摸到。他把蠟燭移近洞口,看到了藏在地板下的錢包、鈔票和懷錶。
他也一樣,似乎又回到了孩提時代。過去,他認為愛情是恐怖的,現在真正的愛情種子已在他心頭萌發。他之所以那麼聽話,只要她一推他的手,他就會把手收回,這是因為在他的溫柔下潛藏著和*圖*書一種恐懼和擔憂,擔心把性|欲同過去的殺慾混雜在一起。塞芙麗娜是殺人兇手,而雅克希冀的女性偏偏就是她。雅克同她接觸以來,感到自己的病在一天天好起來。他發現他可以同塞芙麗娜擁抱接吻達數小時,但並無強烈的殺人慾念,更沒有想到要殺死對方。但當他們卿卿我我,情意纏綿達到高潮時,他又不敢同她結合,認為這樣無限期地等待下去反而更好。就這樣,幸福的幽會一次又一次,一次機會也不肯放過,夜幕下,他們在巨大的煤堆中間漫步,高大的煤堆襯托得夜色更濃。
雅克重新站起時,他驚訝地發現外面在下雨,他懵懵懂懂,不知自己是在什麼地方。當他又坐下去時,手觸著一個錘把。他高興了,因為他成功地佔有了塞芙麗娜。她沒有掙扎就歸他了,而他也沒有犯病掐死她,沒有在那種本能的支配下把她視為搶到手的獵物而推倒、掐死。現在雅克已無意報仇,因為那是遙遠的往事,是穴居時代男性首次受騙而結下的冤仇。這冤仇代代相傳,傳到雅克這裡已變得模糊不清。對,佔有塞芙麗娜是件十分幸福的事情,她治好了他的病。他感到塞芙麗娜是另外一種女性,柔中有剛。她身上沾著另一位男子的血跡,那血跡就是她性格剛毅的證明。雅克一向縮手縮腳,現在卻乖乖地聽從塞芙麗娜的支使。他情意纏綿,恨不得同她融化到一起,又用力把她緊緊抱住。
司爐佩克罵道:「媽的!」
「妳別動,等在這兒,我出去瞧瞧!」
「對,我發現要下雨,便提前趕來了,您怎麼現在才來?」
塞芙麗娜有氣無力地長吁了一口氣,她還從來沒有如此用力地摟抱過他呢!她順勢滑坐在屋角的空麻袋上。他則跌坐在她身邊,他們依舊攙著手,她把自己的腿壓在他的腿上。他們誰也看不見誰,但他們呼出的熱氣融匯在一起,他們感到飄飄然,如騰雲駕霧,似乎周圍的一切已不復存在。
佩克大聲說:「喔,您是完全自由的。我這是說句玩笑話。即使有朝一日,您真遇到了什麼麻煩,也別不好意思對我講。有我在這兒,您有什麼想法儘管開口。」
「我先走一步,您忙您的吧!」
在平靜生活中,盧博引來了不平靜因素。他常請雅克到他家裡去,埋下了動亂的種子。因工作關係,雅克每週要到勒阿弗爾來三次:星期一,他早上十點三十五分到,晚上六點二十分走;星期四和星期六,他晚上十一點五分到,次日清晨六點四十分離開。雅克把塞芙麗娜從巴黎送回後的第一個星期一,盧博副站長熱情地對雅克說:「喂,夥計,請到我們家吃頓飯,您可不能拒絕喲!您一路熱情照料我老婆,我得好好謝謝您。」
這天晚上,她仍說不去赴約。那是個月黑天,烏雲滿天,不見一絲星光,到處大霧彌漫,雅克在黑影裡終於把她等來了。她身穿深色服裝,步履輕盈地走過來。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要不是雅克抱住她親吻了一口,她就是擦著他的肩頭走過去也不會發現她。塞芙麗娜輕叫一聲,哆嗦了一下,便高高興興地把嘴唇貼在雅克嘴唇上。但僅此而已,雅克要她到附近貨棚裡坐一會兒,她堅持不幹。他們緊緊靠在一起,邊走邊聊,卿卿我我,悄聲細語。那裡是車場及其附屬建築,從維爾特街一直到弗朗索瓦——馬澤力娜街,鐵路橫穿這兩條街,有兩個道口。那裡十分荒涼,到處是鐵軌,直通車場,還有水塔、汲水池和其他建築物。此外還有兩個機車停車庫和車場主任索瓦尼亞的小樓。小樓周圍有巴掌那麼寬的小菜園。修理車間、司機和司爐宿舍也在那一帶,所以很容易藏身。躲在那裡就猶如躲在樹林裡和荒涼的小徑上。他們就這樣漫步走了一個小時,情真意切,把積在心頭的千言萬語一股腦兒傾吐了出來。塞芙麗娜要求雅克只談友誼,不談其他。她早就說過她永遠不會委身於他,假如他玷污這純真的友誼,那他就太卑鄙了。她為擁有這種友誼而自豪,並希望他們能互相尊重。分手時,雅克一直把她送到維爾特街,兩人又親吻一口,塞芙麗娜就回家去了。
從此以後,星期一中午、星期四、六晚上,他們都在一起聚餐,成了習慣。一旦雅克不去,盧博就去找他,把他拉進家,並批評雅克不守信用。盧博越來越憂鬱,只有同雅克在一起才快活。想當初,雅克曾叫他擔憂和痛苦。盧博本該恨雅克,因為雅克是他行兇的目擊者,會叫他想起那件恐怖的往事,而他早就希望忘掉那件事兒。可是奇怪的是,雅克竟成了與他形影不離的朋友。這大概是因為雅克雖知詳情,但一字未吐的緣故,共謀就成了聯繫他倆的有力紐帶。盧博經常望著雅克,用力攥住對方的手,其熱情程度超出了一般的友誼。對此,雅克心中有數。
這天,雅克大膽提出,要塞芙麗娜在下星期四晚上十二點到車場後面等他。塞芙麗娜立即表示反對,馬上抽回了自己的手。那週她丈夫值夜班,夜間她是自由的,但她一想到深更半夜離開家,穿過車站黑影,到遠處同小伙子幽會,她就感到不安,感到空前羞愧,處女般的無知和恐懼感使她心口怦跳不止。她雖然非常喜歡在夜間外出散步,但她沒有馬上答應。由於雅克一再堅持,兩週之後塞芙麗娜才答應下來。那是六月份,晚上天氣已經相當燥熱,只有海風可以給居民送來一絲涼意。雅克空等了三次,塞芙麗娜才勉強同意了。
盧博拍了拍雅克的肩頭。塞芙麗娜已恢復常態,對他倆微微一笑。然後他們碰杯把盞,愉快地度過了一個晚上。
「天哪!和您一樣,從春天起,您總在凌晨兩、三點才回去睡覺。」
熱吻之後,他倆不由自主地以「你我」相稱,卿卿我我,似乎兩顆心已融為一體了。
塞芙麗娜問:「你在幹什麼?」
盧博一聽,臉色馬上蒼白了,手上的刀子又掉回抽屜裡。剎那間,她以為丈夫要揍她。因為盧博走近她,結結巴巴地說,他寧願讓那筆錢爛掉,寧願把自己的手剁掉,也不會去動用那筆錢。盧博攥緊拳頭威脅妻子,要是她敢趁他不在家揭開地板動用一分錢,他就要她的小命。不行,那錢絕對不能動!那是埋掉的錢,不能再用。塞芙麗娜也是面無血色。她一想到那筆錢和那個地方就感到難以支撐。貧窮威脅著他們,他們很可能要挨餓受凍。事實上,他們在最困難的日子裡也從來沒有提過那件事兒。他們每次走到那個地方就感到不舒服,不適感越來越大,叫人難以忍受。後來,他們乾脆就繞開那個地方。
特別是塞芙麗娜,她感到生活又變得甜蜜了。她逐漸又恢復懶散習氣,把家務交給西蒙大嬸,自己則像小姐那樣只幹針線活兒。她開始做一個繡花床罩,這件工作頗費功夫,幾乎要花掉她一生的精力。她愛睡懶覺,喜歡一個人躺在床上。火車經過時,床輕輕晃動,猶如躺在搖籃裡一般。進進出出的火車像標準時鐘一樣向她報告時間。結婚之初,車站上的喧鬧聲、汽笛聲、轉盤的撞擊聲、隆隆的車輪聲,像地震一樣震得她和家具一起晃動,那時她感到十分害怕。可是今天,習慣成自然,熙攘聲和隆隆聲成了她的生活內容之一,聽著這種聲音,她感到愉快和安寧。每天上午,她空著雙手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同西蒙大嬸閒聊,直到中午。吃過午飯,她就坐到飯廳窗下的椅子上,度過漫長的下午。她常常把活計放在膝蓋上,懶洋洋的什麼也不想。丈夫值夜班那一週,他一早就回來睡覺。她聽著丈夫打一天呼嚕。這一週對她是好事,她可以像婚前那樣一人占一張大床,自由消遣,一整天都不會有人來打擾。她幾乎從不出門,視線被數米之外的錫皮屋脊擋住,只能望見附近工廠的煙囪。巨大的黑煙柱污染著屋脊上方的天空。城市就在那裡,在這堵永久性的大牆後面。塞芙麗娜明知那裡就是城市,但她無法看見,便感到煩惱,而久而久之,煩惱變成了甘甜。她在廊棚簷溝裡栽植五、六盆和圖書丁香和馬鞭草,把那裡當成她的小花園,這為她孤單寂寞的生活增添了樂趣。有時她說自己像住在森林深處的隱士。空閑時,盧博也常跨過窗台,順著簷溝走到盡頭,爬上錫皮坡頂,坐在人字牆上,望著下面的拿破崙市場。他叼著菸斗,鳥瞰腳下的城市和海港。港口裡停著許多高大的桅杆。再過去就是碧藍的大海,無邊無際。
塞芙麗娜止不住叫了一聲,嚇了盧博一大跳。他轉過身,但未能馬上認出她。但見她一身雪白,目光驚恐,像一個幽靈。
一天晚上,盧博去車場找雅克到他家喝酒。上樓時他見列車長亨利.多韋涅從樓上下來。不知為什麼,盧博又像從前那樣醋意大發。多韋涅神色慌張,說是替妹妹問一件事才來拜訪盧博太太。實際上,多韋涅傾慕塞芙麗娜的美色,近來一直在追求她。
食堂很小,黃色牆壁,裡面光禿禿的,只有一個供職工熱飯的爐子、一張釘在地上的鋅皮桌子和兩把椅子,別無他物。職工自帶食品,舖上紙,再用小刀叉著吃。那裡有扇寬大的窗子透著亮光。
給盧博帶來寧靜的另一個原因是妥善地解決了格朗莫蘭董事長遺囑引起的糾紛。在博納翁太太規勸下,德拉什納耶夫婦答應不對遺囑提出異議,因為他們擔心公眾再次議論那起醜聞。況且一旦提出公訴,結果如何,難以預料。盧博夫婦得到了那份遺產,已在一週前成了德莫法十字架房產的主人。那幢房子和花園的價值在四萬法郎左右。他們立即決定賣掉它。那幢荒淫和血腥的房舍噩夢似地揪著他們的心,他們擔心在那裡遇見屈死鬼的幽靈,不敢住到那裡去。他們決定既不修整,也不清掃,就那樣連同家具一起賣掉。由於地方太偏僻,買主有限,公開拍賣難以賣出高價,於是他們決定坐等買主上門。他們在門口掛了塊大牌子,火車經過時,乘客們都可以看到。門窗緊閉,荊叢遍野。那裡本來就十分淒涼,現在又加上「待售」的大字廣告牌,就更顯得淒楚了。盧博每次路過那裡,既不進去看看,也沒有採取任何必要措施。塞芙麗娜倒是抽了個下午去了一次。她把鑰匙放在米薩爾家,遇有買主,請他們代勞領買主進去看房子。誰要是買下那所房子,兩小時之內即可安家,因為裡面應有盡有,衣櫃裡連床單和棉被都準備好了。
每隔兩週的星期四和星期六,塞芙麗娜就去會雅克。一天晚上,她說丈夫有支手槍,這叫她害怕。實際上,盧博從來不到車場那邊去,但他們並不因此就感到輕鬆,因而他們的夜間漫步也就更具誘惑力。他們找到了一個滿意的地方,是在索瓦尼亞的小樓後間。那裡有一條小徑,兩邊堆滿了煤堆,遠看去猶如黑色大理石砌成的宮殿。那條街就是這座奇特城市的一角。他們藏在那裡,別人絕對發現不了。小道盡頭有所工具房,裡面堆著許多麻袋,一舖開就是一張軟綿綿的床。一次星期六晚上,下起了暴風雨,他們只好躲到工具房裡。塞芙麗娜堅持站著不肯坐下,她喜歡同雅克長久親吻,認為這與貞操無關,還友好地向雅克嘴裡吹氣,在雅克欲|火上升,抱住她求歡時,她哭著表示反抗,並一再重複過去說過的那些理由。他為什麼要叫她難過呢?離開污穢的性關係,他們不也愛得十分深沉和溫柔嗎?她從十六歲被老淫棍糟蹋之後,至今心有餘悸。老淫棍的鬼魂還一直縈繞在她心頭,後來她的禽獸丈夫又一再對她施暴。在塞芙麗娜心頭,她仍孩提時那樣天真、那樣純潔無瑕。她不知道什麼是情慾,一聽到那個字就十分羞臊。她之所以喜歡雅克,是因為雅克溫順聽話,在他撫摸她的胸脯時,只要她輕輕接住他的手,他就乖乖地不再撫摸。所以她這是第一次真正愛上一個男人。但她不能馬上把身體送給他,因為那會破壞他們的友誼,會使他們的愛變得同另外兩個男子對她那樣,草率、輕浮。她希望同雅克的甜蜜關係永遠如此,就像自己十五歲破身之前那樣,和他作個兩小無猜的朋友,可以偷偷在門後接吻擁抱而無邪念。雅克除偶爾情慾衝動之外,平時從不提那種要求。他在耐心等待遲開的愛情之花。
就這樣,在一個月內,盧博兩次請雅克去自己家進餐。現在,盧博感到單獨同妻子進餐太寂寞,不舒心,有客人陪同才輕鬆,可以找到話題,可以邊吃邊聊。
再往後,他們就躲進工具房,從裡面用鐵閂把門閂住。他們躲在裡面就像待在家裡一樣。十一月的狂風暴雨可以揭走屋頂的石棉瓦,但絲毫不會傷害他們的皮毛。但從第一晚起,雅克就想在盧博家占有塞芙麗娜。在他們那狹小的房間裡,塞芙麗娜像富家太太一樣總是安詳地笑著,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更討人喜歡。但塞芙麗娜堅絕不幹,這不單是擔心走廊上有人監視,更重要的是她對貞操尚有一絲顧忌,不願在夫妻床上同情人幽會。一個星期一,雅克應邀去盧博家吃午飯,由於盧博被站長找去有事,久不回家,雅克便嬉笑著把塞芙麗娜抱在床上。兩人都為這種大膽行為哈哈大笑,一時有些忘乎所以。
雅克低聲說:「快,快走!這兒不能待,他們要來搜查工具房,妳快跑吧!」
在盧博家裡,有一處地方讓他們無法平靜。這就是地板下某個地方,它使他們難過,叫他們擔憂。他們每次看到那個地方都會心慌意亂。他們把窗下左邊的地板條撬開,把從格朗莫蘭身上弄來的懷錶、一萬法郎和小錢包(內裝三百法郎金幣)藏在那裡,然後又把板條裝了上去。盧博之所以拿這些東西,是想讓人相信殺死格朗莫蘭是因盜殺人。盧博是不偷東西的,他說,寧可餓死也不會去動用這筆不義之財,因為這錢是那個老淫棍的,他姦污自己妻子,現在由自己幹掉了他,所以那錢那物是沾有污血的骯髒之物,他不能要。正直的人是不會去動用那種錢財的。對德莫法十字架的房屋,盧博雖然接收了,但並沒有把它放在心上。他一想到搜查死者衣兜時的情形,一想到這錢財是通過殺人得來的,他心裡就反感,就感到良心在責備自己,就害怕,想退縮。但他還沒有下定決心把那錢燒掉,也沒有決定是否把懷錶和錢包投入大海。他雖然一再告誡自己要謹慎,但在內心深處,他並不想銷毀它們。他有意無意地仍在眷戀著它們,捨不得一下子毀掉這麼多錢財。第一晚,他感到把錢放在哪裡也不安全,就壓在了枕頭底下。後來他絞盡腦汁尋找穩妥的藏錢之所,每天換一個地方,十分小心,惟恐司法人員來他家搜查。他還從來沒有為藏錢而如此煞費心機,後來他十分疲勞,仍找不到更穩妥的地方,便把錢財放在地板下,沒有再動。在盧博看來,藏錢的地方猶如停屍房,似乎那裡是恐怖和死神住所,是幽靈所在地。他走路時也避免接觸到那塊木板,一接觸它,盧博就感到不舒服,似乎腿部受到了打擊。每日下午,當塞芙麗要坐到窗前時,她總是小心移動椅子,避免坐在那塊板條之上。他們夫妻從不討論那件事兒,認為這樣就會慢慢習慣,可是後來一看見那個地方,還是止不住會生氣,感到地板下的東西時刻都在惹他們生氣。奇怪的是,他們看見了新買來的小刀並不感到難過。盧博曾用它刺進格朗莫蘭先生的喉嚨裡,他們把它擦淨,放到了抽屜裡,西蒙大嬸有時還用它切麵包。
「喔,我一直在等著你,在等著你……」
雅克發現大雨停了片刻又猛烈地下起來,便低聲罵道:「媽的,真見鬼!」
雅克小心翼翼來到門口。他躲在黑影裡看見有個人跑過來,聽聲音是盧博,他在催促巡夜員。盧博大聲說他看見有三個人偷煤。近週以來,盧博經常在晚上產生錯覺,以為看到了賊。今天他在恐懼之中,摸黑打了一槍。
佩克想作進一步解釋,便拉住雅克的手,用力握著。然後,他搓搓手,把包肉的油紙扔掉,把空酒瓶放回筐子裡。他像專幹抹桌洗碗等活計的傭人,把桌子收拾乾淨。此時,雷聲已停,但雨還在下。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