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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獸心

作者:左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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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車開出車站廊棚,就進入冰雪世界裡。風從迎面吹來,雅克和佩克正是頂風前進。寒風陣陣,撲打著他們的面頰。開始,他們躲在擋風板後,加上粗呢衣服和風鏡,還不感到太吃力。由於雪大天黑,車頭燈的光線似乎被厚雪吃掉了,根本無法照射兩百到三百米遠。鐵軌像被乳白色的霧氣遮住了,有什麼東西只有靠近時才能發現,就像突然從夢中醒來一樣。開火車本來就是令人擔憂的工作,現在更叫雅克擔心。因為從離開第一個岔路口的信號燈之後,他發現根本無法在規定的距離內看見紅燈。他只好倍加小心,謹慎從事,但又不能減速,況且風力頗大,一旦誤點,後果不堪設想。
她的話如此溫柔,雙方都感到寬慰,相視一笑。雅克一轉身,不由吃了一驚,因為他看見芙洛爾、米薩爾,還有他未能馬上認出的兩個男子走了過來。他們聽到求救的笛聲後就趕來了。米薩爾正好歇班,正同兩個小伙子在一起喝酒。一個是採石工布卡什,由於天降大雪,他無事可幹;另一位是扳道工奧齊勒,他從隧道另一側的馬洛內來。雖然芙洛爾並不歡迎,但奧齊勒照舊緊追不放。至於芙洛爾,她是出於好奇,趕來看熱鬧的。她像男子一樣勇敢結實,是個閒不住的女孩。對她和她父親米薩爾來說,列車停在門口是件大事,是罕見的冒險行為。他們已在這裡居住五年,不論黑夜白天,也不管陰晴風雨,每時每刻都有列車經過,但都像風馳電掣一般,一閃而過,連速度都不肯減一下。他們還沒有看清列車的模樣,車子就飛遠了。有多少人從他們面前掠過,有多少人被這全速前進的列車帶走!他們只能在燈光下模糊地看見乘客的面孔。有些面孔他們永遠也難再看見第二次;有些面孔則有規律地經過這裡,但他們並不知道那些人姓甚名誰。而今天,火車在大雪中停在他們家門口,這可真是天地倒轉,出了邪門。他們要去看看被冰雪阻在鐵軌上的不速之客。他們要睜大眼睛,跑到高坡上仔細瞧瞧這些遇難的歐洲人。從開著的車門上可以看見身穿裘皮服裝的女士,有幾位身穿短大衣的男子走下火車。這些衣著華貴的乘客被困在冰原雪海之中,叫芙洛爾等人感到大吃一驚。
列車長認為應該設法叫乘客放心,他正往前走,那位英國胖太太的紅臉蛋夾在兩個女兒的漂亮臉蛋中間,用濃厚的英國腔調說:「先生,有危險嗎?」
幾個男子跳下車,積雪一直沒到他們腹部。那個美國人和勒阿弗爾的小伙子一起走向車頭,想看個究竟。他倆點點頭說:「要清除這麼厚的積雪至少得四、五個小時!」
雅克說:「我們只好試試把積雪鏟走,幸虧車上有鏟子。請您把尾車的司機也叫來,咱們四人一起幹,也許能開出一條路來。」
利松號繼續前進,走上那段低凹路基。路基左右兩側的斜坡已被積雪淹沒,難以分辨路軌在何處。那裡像是被激流衝出的洞穴,填滿了積雪。機車開進去,喘著粗氣走了五十米,速度愈來愈慢。它排開積雪,在前面堆起一面雪牆。白雪翻滾,越堆越高,像洶湧的波濤,要把機車吞噬。利松號終於被埋沒、被打敗了,但它停了一下,又猛一用力,衝了出去,又前進了三十來米,這才徹底完蛋。機車像垂危的病人,顫抖一下,大雪團壓下來,淹沒車輪和機件,把機車凍成了一個整體。利松號奄奄一息,在刺骨的寒風中停了下來。它不冒氣、不動彈,像是嚥氣了。
「這個好吃懶做的傢伙,看來它大概爬不上去了!」雅克咬著牙說。平日開車,他從不講話。
不等賽芙麗娜回答,芙洛爾就用粗壯的雙臂抱住她,像舉小孩那樣把她舉了起來。芙洛爾把她放在鐵軌另一側被踩實的雪地上。她站在那裡雙腳不會下陷。乘客中發出讚嘆的笑聲,多麼健壯的女孩!要是有十名這麼健壯的女孩,兩個小時就能把機車下的積雪清理乾淨。
這個星期五,準備從勒阿弗爾乘坐六點四十分快車的乘客一覺醒來,不由驚叫起來,原來從子夜起就下起了鵝毛大雪,街上積雪已達三十公分深。
「應該拆下爐灰箱!」
「我們這是在什麼地方?為什麼停車?出了什麼事兒?天哪,難道出了事故?」
芙洛爾站在雅克同塞芙麗娜中間。她在考慮是否要對母親的絮叨不予理睬,繼續留在那裡。由於她在那裡,雅克同塞芙麗娜不敢吐露真情。芙洛爾見看不出破綻,便一聲未吭走了出去,並深沉地望了他倆一眼。
雅克發現大雪已停,信心倍增。扳道工奧齊勒對雅克講過,隧道另一側馬洛內方向積雪要少得多。雅克問奧齊勒:「您是步行從隧道走過來的,隧道裡還可以自由進出嗎?」
「既然太太不需要,我拿去給別人吃!」
雅克對佩克說:「當心!今天非比尋常!」
列車長和雅克決定試一下,但佩克卻跳下去,站在鐵軌上叫雅克:「喂,您過來看看,有個汽缸被撞破了。」
雅克抽空兒跑來向塞芙麗娜報告好消息。尾車司機從巴朗唐帶來三十名士兵。他們是政府派來的,駐守在危險地段,以防列車出事,他們正在用鎬頭和鏟子挖雪。但還要多等一會兒,也許天黑之前,列車走不了。
雅克一時看不清路面,摘下眼鏡擦了一把。他心口怦跳,忘記了寒冷。他忽然想到在距德莫法十字架三百米處還有一段更低的路基,那裡正是風口,積雪一定很深。他想,機車很可能在那兒拋錨。雅克傾身仔細朝遠處望著,遠方一處彎路後就是那段低凹路基,白雪已將溝壑填平。此時天色大亮,原野一片白茫茫,無邊無垠,銀光閃閃,空中,鵝毛大雪仍在飄落。
「喂,媽的,懶蟲!」
雅克站在機車同裝煤和水的車廂中間的鐵板平台上,不時注視著右側,顧不得列車的震動,顧不得雪大天寒。擋風玻璃板上沾滿了水氣,他什麼也看不清,只好把頭伸到刺骨的寒風中。風雪呼嘯,似有千萬隻鋼針扎在臉上,臉皮如同被刮臉刀刮破那樣疼痛。他不時縮回頭喘一口氣,摘下風鏡擦一把,然後再伸頭觀察。他圓睜雙目,頂風冒雪,注意哪裡有紅燈。他如此聚精會神,以至於兩次出現幻覺,似乎眼前抖動著的灰白擋風屏上突然閃出了血紅的燈光。
芙洛爾說列車出了事故,她把一些乘客領到了家裡來,安頓在廚房休息。但法齊對此事毫無興趣。
法齊拉住雅克,要他坐在床頭,沒有再去理睬塞芙麗娜。為了避嫌,塞芙麗娜已經走開。法齊心裡感到寬慰,悄聲說:「嗯,對,我的病是很嚴重!能活著見到你是奇蹟呀!我沒有寫信告訴你,因為這種事情不好寫……我差一點兒到另一個世界裡去。現在我已經好多了,我認為這次我又熬了過來。」
雅克罵道:「該死的,這次可完了!」
佩克說:「還有,能不能通車還不一定呢!」
雅克說服了列車長,列車長派尾車司機去巴朗唐求援,因為雅克同佩克不能離開機車。
一過阿爾勒弗爾車站,有三法里的坡路,直至聖.羅曼,這是該條線路上最陡的坡路。因此,司機必須格外小心,要加大馬力,猛衝過去。即使晴天,機車爬這段路也十分吃力。雅克手握操縱桿,望著兩旁飛逝的電桿推算火車的時速。其時氣溫明顯下降,利松號氣喘吁吁,說明路軌上的積雪對機車的阻力太大,雅克用腳踢開爐門,睡意矇矓的司爐明白司機的用意,忙把火燒旺,加大馬力。爐膛噴出的火舌,把他們的腿肚映得發紫,但由於周圍寒風刺骨,他們並不感到太熱。佩克照雅克的手勢,把灰箱把手抬高,以利於通風。氣壓表很快就升到十個大氣壓。利松號使出了全身力氣。儘管如此,由於鍋爐水位下降,佩克只好打開進水閥。利松號直著軀體,噴煙吐霧,隆隆作響,像匹疲勞過度的牲口被狠狠抽了一鞭,驚跳了起來,四蹄在格格作響hetubook.com.com。雅克對它態度粗暴,認為它已年老體衰,遠不及從前那麼親近了。
雅克回答:「回去,我馬上就回去。」
雅克發現佩克神情疲倦,知道他是前一天晚上參加婚禮太疲勞了。
米薩爾的話從一節車廂傳到另一節車廂。道口看守小屋裡可以安身,那裡有火,也許還有麵包和酒。乘客明白並無危險之後,驚恐情緒有所緩和,但他們所處的環境並不見好轉。鍋爐已經變冷,其時已是九點鐘,救援人員趕不到,大家就要挨餓受凍;他們可能要在那裡等很久,說不定還要在那裡過夜,這誰知道呢?乘客中分成兩派:一些人感到絕望,他們拒絕離開,而是蓋上毛毯躺在軟墊長椅上,怒氣沖沖地等候死神的降臨;另一些人寧願冒險在風雪中步行到道口看護小屋去休息,他們認為到那裡可以避開車翻人亡或被凍死的危險。在後一部乘客中有那位上年紀的商人和她的妻子、英國太太和她的兩個女兒、勒阿弗爾那個小伙子、那個美國人等,還有十來個其他乘客,他們準備出發。
法齊衝著女兒,責備似地說:「起碼妳要懂點禮貌,去看看那些先生和女士們,照料他們一下,別叫他們對政府說我們野蠻!」
利松號順利地中速前進。出於謹慎,列車的前燈和尾燈都亮著。頭燈裝在鍋爐煙囪底部,像龍捲風的眼睛在大白天閃動。機車靠近凹陷路基,頭燈像恐懼的大眼睛,車頭像驚嚇的馬匹呼呼喘息。機車猛地震動一下,勃然大怒,它只有在司機的全力駕駛下才能前進。司機打開爐門,讓司爐加煤。現在,爐膛已不是夜間的彗星尾巴,而是在噴吐濃煙的怪物。黑煙衝向嗡嗡作響的灰色天空。
雅克同米薩爾握手問候,支持他的主張:「他說的對,恐怕要等幾個小時,您會凍壞的。」
雅克低聲抱怨道:「這種天氣,要是能看清信號,那才見鬼呢!」
「對,先生,我從紐約來。」
佩克站起來,悄聲嘟噥了兩句道歉的話。他一站起來,就習慣地走看爐火,再用錘子敲碎煤塊,拿鏟子把碎煤均勻地撒在爐篦上,然後用掃帚把地上掃了一下。爐門大開,爐火映照著機車後面的白雪,猶如彗星的明亮尾巴。大雪紛紛揚揚,在爐火映照下宛如一個個黃色金片。
列車被困了約一個小時,乘客愈感不安,不時有人打開窗玻璃,問為什麼還不開車。驚慌、叫嚷、哭叫和惶恐的情緒越來越強烈。
雅克以為自己提到了姑媽的病,才讓她想起了這些不痛快的事情。他見姑媽在被子下發起抖來,便開個玩笑,叫姑媽鬆弛一下。
她倆走進臥室,芙洛爾說:「媽媽,這是盧博太太,您有什麼事兒要告訴她嗎?」
佩克昏昏沉沉,驚訝地望著雅克。雅克為什麼對利松號不滿?它不是一直是台勇敢又聽話的機車嗎?它啟動快,開它上路是件愉快的事情。它的蒸汽機質量好,從巴黎跑到勒阿弗爾可以節省十分之一的燃料煤。它的進汽閥呱呱叫,調節蒸汽流量適中,可以及時切斷多餘的蒸氣。有這樣的優點,其他問題都可以原諒。就像品德賢慧又善於勤儉持家的主婦,她偶爾咳嗽兩聲,算不了什麼缺點。當然利松號消耗的潤滑油太多,但在別的方面是沒得說的。那就多用點潤滑油吧!
雅克憂慮地說:「姑媽,您已經臥床了,病情有如此嚴重嗎?」
米薩爾走進廚房對乘客說,清雪工作進展順利,但還要再等四、五個小時。時值中午,乘客中發出一陣唉嘆聲,因為他們都餓得饑腸轆轆了。偏在此時,芙洛爾開口說她沒有那麼多麵包分給眾人,但她有酒。她到酒窖取出十公升的葡萄酒,放在桌子上,但酒杯不多,乘客們只好分組喝。英國太太和她的兩位千金合用一隻酒杯;老年商人同他的年輕太太合用一隻酒杯。年輕太太把勒阿弗爾那個小伙子當成熱心男僕,他富於創造性,一直十分關心年輕太太。小伙子出去了一會兒,回來時手裡拿著蘋果和麵包,他是從木柴堆裡弄來的。芙洛爾一見十分生氣,說那是留給病中的母親的,但年輕人已把麵包切開,分給眾女士。第一份是給那位年輕太太,她對他啟齒一笑,十分得意,但她丈夫卻不高興了,沒有理她,卻對美國人稱讚紐約市的商業道德。兩位英國女郎十分高興,大口吃著蘋果,她們的母親卻懶洋洋地打盹。有兩位太太等累了,就坐在壁爐前的地面上。有的男子到屋外抽菸,但不到一刻鐘就被凍回來了,全身打著哆嗦,但不一會兒,憂煩又襲上心頭,肚子沒有填飽,加上拘束和憂慮使他們更感疲憊。那裡像是海上遇難者的臨時住地,他們像是被海浪沖到荒島上的文明人。
但她想站起來,她抬了一下頭說:「要是夫人想去看房子,鑰匙就掛在衣櫃上。」
天氣異常寒冷,雪花不時飄進車廂,乘客們忙把腦袋縮了回去,拉上了窗玻璃。但在關閉的車廂裡,乘客議論紛紛,臉上佈滿陰雲,一片嘈雜聲。只有兩扇窗子還開著,中間隔著三個小隔間,是兩名乘客在聊天。一位四旬開外,是美國人;另一位是住在勒阿弗爾的年輕人。他倆對鏟雪一事頗感興趣。
雅克說:「別怕,您什麼也不必擔心。」
米薩爾也認出了賽芙麗娜,馬上過去巴結。他大聲說:「啊,盧博太太!真是時運不佳啊!您別在車上挨凍了,到我家去坐坐吧!」
跑完那段可怕的坡路,利松號開始輕鬆前進,雅克也可以喘口氣了。從聖.羅曼到博爾貝克高原,路基平緩,坡度不大,看來可以安然抵達高原的另一端。他們在伯澤維爾站停車三分鐘,雅克連聲招呼站在月台上的站長,說出了自己的心事。由於大雪仍在下,積雪不斷加厚,雅克擔心難以趕到魯昂,希望增加一台機車,雙機車牽引。那裡有車場,裡面有備用機車。但站長說沒有上司的命令,他無權動用備用機車。他能做到的就是向雅克提供五、六把木鏟,在必要時可以用它們清理路軌上的積雪。佩克接過鏟子放在煤水車廂一角。
塞芙麗娜羞慚、厭煩,結巴著說:「不,不要了,謝謝!」
雅克又在駕駛台上停留數分鐘,手握駕駛桿,打開所有開關,試著衝過障礙。但他發現利松號只喘粗氣,卻一動也不動。於是他關上控制閥,怒火上升,罵罵咧咧。
但芙洛爾認出了賽芙麗娜。她一向特別留意雅克駕駛的列車,近來她發現每星期五,車上總有一位女性,列車一到德莫法十字架,這個女子就探出頭來看一下那所宅院。芙洛爾發現那個女人在悄聲同雅克交談,眼神不由得黯淡下來。
列車長說:「現在,該把路基清理一下了。」
尾車司機走了,不一會兒就在低凹路基盡頭消失了。他要步行四公里,估計兩個小時趕不回來。雅克有些絕望,走下機車,來到第一節車廂,看見了賽芙麗娜,她已經把車窗玻璃搖了下來。
塞芙麗娜又一次婉言謝絕。米薩爾憂傷地說:「夫人可能對那些果樹的現狀感到吃驚,果樹全生了蟲子,沒有必要再用稻草把它們裹起來了。至於水果,全被大風吹掉了……唉,這房子賣不掉是夫人的一樁心病呀!有位先生提出幫您把房子修理一下……總之,我聽夫人吩咐。請您相信,我一定代表夫人的利益,就如同您本人在這裡一樣。」
司爐佩克說:「沒關係,沒關係!」
在高原上,利松號不吃力就能跑得很快。機車有些疲勞,司機不時打開爐門,讓司爐加煤。每次加煤,爐火都會往夜幕中問出一道彗星尾巴似的亮光。列車奔馳在銀色世界裡,猶如一條點燃的耀眼白帶子。其時是七點三刻,天色已亮,但在那茫茫天際,在飄忽不定的巨大白色漩渦裡,只能看到一點蒼白的亮光。在這蒼白的亮光下,還無法分辨沿途景物的輪廓,這更叫雅克和佩克擔憂。儘管他們戴著風鏡,但眼睛仍被風雪刺得發痛、流淚和圖書,他們竭盡全力盯著前方。雅克手握操縱桿,不停地鳴笛。他鳴笛是出於謹慎,求救的笛聲劃破長空,在杳無人跡的皚皚白雪中哀鳴。
「可是,姑媽,那樣誰也就得不到了呀?難道您不想把它留給您女兒?」
「為什麼不儘快採取緊急措施?這簡直無法容忍!我從倫敦來,有要事,必須在上午趕到巴黎。誤了我的事兒,你們公司要承擔責任。」
列車長把身子探出行李車,問道:「怎麼,又陷住了?」
卡布什像巨人一樣拼命勞動,神態羞怯氣惱。由於同法院那起糾葛,想悄悄溜走,但被雅克叫住了。
雅克的友好話語使卡布什頗為感動。卡布什笑得喘不過氣來,只吐出了兩個字:「謝謝!」
佩克低聲說:「真不愧是台好機車!」
卡布什辦完這件事兒,雅克用力握住他的手,說明對他的尊敬之情。因為雅克看到了他是如何工作的。
雅克說:「不過,您待在這兒還算不錯,耐心等著吧!」他對姑媽說:「法齊姑媽,您不會讓盧博太太挨餓吧!嗯?」
拆爐灰箱是件艱苦工作,要躺在機車下,用脊背壓住融雪。雅克和佩克幹了近半個小時。幸好工具箱裡備有螺絲刀等工具。他們冒著幾十次被燒傷或壓傷的危險,終於把爐灰箱拆了下來。但這還不夠,還必須把它從機車底下掏出來。它既重又笨,裝在輪子和汽缸中間,礙手礙腳。但他們四個人終於把它抬了出來,拖到鐵軌路基的斜坡上。
雅克說:「現在是徹底完了,我早就料到會在這兒拋錨。」
列車長從行李車上探出頭,佩克忙伸出腦袋說:「完了,被陷住了!」
雅克拿起油壺,要在列車行進中給它加油,這種事兒,他一生也沒幹過幾次。他跨過欄杆,登上擋板,沿著鍋爐前進。這工作十分危險,他雙腳沾著白雪,在狹窄的鐵板上直打滑;夜色黑暗,什麼也看不清;狂風呼嘯,似乎像吹動枯枝敗葉那樣要把他吹走。黑夜裡,利松號喘著氣向前奔駛,在一望無際的雪野上劃出一道深溝。雅克就攀附在機車一側,震動聲使他身上發抖。機車帶著他衝向遠方。雅克攀到機車前部橫檔上,蹲在右側汽缸油斗前。他用手抓住金屬桿,十分小心地把油泵加滿潤滑油。然後,他爬蟲一般繞到左側汽缸旁加油。他回到駕駛台前時,顯得疲憊不堪,臉色蒼白,死人一般。他低聲罵道:「該死的破機車!」
雅克和佩克又回到崗位上,列車長和尾車司機也回到了行李車上。雅克打開排汽閥,滾熱的蒸汽呼嘯而出,把車輪上的雪塊化掉,然後他握住駕駛桿,向後倒車,慢慢後退了三百米讓出一段路面。接著,他加大汽壓,超過了允許的壓力。他開足馬力,全力向雪牆衝去。利松號猶如伐木工用斧頭砍樹,發出響亮的吭嗨聲。它那堅固的鐵骨架格格作響,但還是衝不過去,只好停下來,顫抖著,噴著黑煙。雅克又試了兩次,先倒車,後衝刺。每次利松號都是挺直腰板、鼓起胸膛,巨人一般喘息著。最後它又喘了一口氣,隆起鋼鐵肌肉作最後衝刺,終於衝了過去。在雪牆中間,列車跟在機車後面緩慢地前進了,自由了。
乘客都裹得嚴嚴實實的,提著箱子在寒冷的早上擁擠起來,雪花沾在鞋上不肯溶化。乘客一進車廂就馬上把門關上了。乘客都擠在車廂裡,月台上空不見人,只有稀疏的瓦斯燈閃動著昏黃的光亮。機車煙囪下部的車頭燈猶如一粒巨大的雞蛋,光亮耀眼。粗大的光柱刺破夜空,射向前方。
米薩爾在預審法官那裡控告過卡布什,但現在他們又言歸於好。米薩爾對雅克的話點頭表示贊同,嘴角微露笑意。米薩爾早就不鏟雪,雙手插兜,那狡黠的目光從車頭一直看到車尾,想僥倖從車輪下撿點什麼東西。
賽芙麗娜馬上回答說:「我不怕,但我替您擔心。」她怕別人聽見,所以沒敢同雅克「你我」相稱。
雅克開始鏟雪,他見塞芙麗娜站在頭節車廂門口。她站在那裡是想離他近一些。雅克用懇切的目光請她回去。她明白了,退回車廂裡,躲開了撲打臉面的寒風。雅克想到塞芙麗娜,幹活兒更賣力。他找到了停車的原因,機車被陷住不是因為車輪,而是因為夾在輪子中間的爐灰箱。是它把積雪壓實,堆成巨大的雪塊,阻礙機車前進。雅克馬上想出了解決辦法。
法齊精疲力盡,雅克扶她躺下,安慰她,吻她,答應不久再來看望她。等法齊姑媽昏昏入睡之後,雅克走近坐在爐子旁邊的塞芙麗娜面前。雅克伸出一個手指,微微一笑,示意塞芙麗娜別作聲。塞芙麗娜一仰頭,伸出小嘴,雅克一彎腰,把自己的嘴片貼到她的嘴上。兩人閉住眼睛,屏住呼吸,悄悄接了個長吻。當他們睜開眼睛時,見芙洛爾推門進來,站在門口盯著他們。他們不由大驚失色。
列車停在死寂的車站上久久不走,到處是皚皚白雪,不聞工作人員的呼叫,不見車門開關的撞擊之聲,乘客們感到奇怪。有人搖開窗玻璃,探出頭來:一位胖太太和兩個年輕女孩,是金髮女郎,可能是胖太太的女兒,這三名是英國人,再過去是位棕髮青年女子,長相漂亮,一位上年紀的男子催她回去;另有兩位男性,一老一少,從另一節車廂探出頭來,在談論一輛汽車。雅克朝後一望,他眼裡只有塞芙麗娜,她也探身窗外,憂鬱地望著雅克這個方向。啊,親愛的心肝兒,她一定很憂慮!她就在那裡,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邊。在這緊要關頭,雅克的心幾乎都要碎了。他應捨命及早把列車開到巴黎,把塞芙麗娜安然無恙的送到那裡。
雅克望著姑媽。病勢進展如此迅猛令他吃驚、擔心。姑媽身上再也找不到從前那位漂亮、健康女性的影子了。
芙洛爾站在門外,奧齊勒和卡布什走過去,站在她身旁;米薩爾忙跑過去,向從他家出來的先生和女士們打招呼,收銀錢。他們終於得救了!但他們等待時間太長,一個個都凍得直發抖,又累又餓。英國太太領走兩位昏睡未醒的女兒;勒阿弗爾的小伙子懶散地同那位漂亮的棕髮夫人鑽進了同一車廂的同一小隔間,他準備為她和她丈夫效勞。那裡一片混亂,乘客們猶如一群殘兵敗將,萎靡不振,擁擠著上到車內,連人類愛乾淨的天性都忘記了。不一會兒,法齊姑媽在小屋窗玻璃後露面了。出於好奇,她拖著病體從床上下來,移到窗前。她那凹陷的病態大眼睛盯著這批陌生人。這是一批過路者,被暴風雪捲來又捲走的行人,她再也看不到他們了。
法齊躺在床上,臉色蠟黃,兩腿發腫。她病重臥床已經兩個星期了。那裡有個生鐵爐子,散發著熱氣,叫人感到窒息。法齊經常一連數小時考慮那個堅定不變的想法。她沒有可消遣的東西,只有傾聽全速馳過的列車。
佩克打開排氣閥,雅克拉響汽笛。列車長和尾車司機又回到行李車上。米薩爾、奧齊勒、卡布什也登上前部行李車的踏板上。列車緩緩開出低凹路基,士兵們手拿鏟子,順斜坡站在路軌兩側。列車停在道口看守的小屋前,讓那一部分乘客上車。
「您是個正派人!」
列車順利地通過了博爾貝克和伊夫托。一到莫特維爾,雅克詢問副站長,副站長無法告訴他沿途情形,因為當天還沒有別的列車通過。副站長只收到一份電報,說從巴黎開來的慢車被困在魯昂,但乘客安然無恙。利松號又出發了,沉重疲憊地奔上通往巴朗唐的三法里下坡路。天色已亮,光線蒼白,似乎是白雪的反光。雪花更密,似乎冰冷的早晨被撕碎,從天上撒下來,蓋住了大地。天色越亮,風勢也越猛,刮得雪花如子彈,嗖嗖亂飛。司爐佩克只好不停地用鏟子把煤從煤水車廂下的水箱壁中間掏出。列車兩側出現了村莊,但令人感到十分陌生,似乎是在夢中一樣。那遼闊平坦的田野,那綠籬圍起的富饒牧場,那栽滿蘋果樹院https://m.hetubook.com.com落,如今都變成了銀色的海洋,似乎還翻滾著白色波濤。除去一望無際、抖動著的銀白,其他一切都已消失。雅克手握操縱桿站在風口上,感到寒冷難忍。
列車長發出信號,利松號鳴響哀傷的汽笛。這次發車要一直開到魯昂才能停車。當時晚上六點已過,夜幕已經降臨到白色的雪野之上,但雪地上還有一抹慘淡的反光,可怕淒涼,映照著這片荒涼地帶。在昏暗的光亮裡,德莫法十字架那座斜頂房子矗立在那裡,陳舊破爛,在白雪中黑乎乎一團。大門緊閉,門上掛著牌子,上寫:「房屋待售」。
塞芙麗娜無意去看房子,她一想到在陰沉天氣裡冒雪走進德莫法十字架宅院,就會渾身打顫。不,她不去,那裡沒有什麼可看的。她願意留在這裡,暖暖和和地等著。
盧博一舉燈,發出開車信號。列車長一吹哨,雅克打開制動閘,啟動變速器,拉響汽笛,以示回答。列車啟動,盧博靜靜盯著頂風冒雪遠去的列車。
在巴朗唐車站,站長貝西埃走到機車旁告訴雅克,說在德莫法十字架一帶積雪很厚。
卡布什、奧齊勒和米薩爾已經拿起鏟子,佩克和列車長已經幹起來。他們幾位齊心協力清除機車下的積雪,用鏟子把雪掏出,扔到斜坡上。沒有人說話,皚皚雪野一片死寂,只有鏟雪的沙沙聲。那批乘客走遠後,又回頭張望一眼。列車臥在那裡,在厚厚的白雪覆蓋下,只露出一條窄窄的黑色車頂,車門和車窗均已關上。雪還在下,不聲不響,想悄悄把列車掩埋住。
芙洛爾說:「請坐吧,太太!這邊比隔壁好一些。我們沒有那麼多麵包給他們吃。但您,假如您餓了,這兒有麵包。」
的確,幾秒鐘之後,米薩爾就進來了。法齊臉色蒼白,十分害怕,就像巨人看見了吞噬他的蛀蟲一樣。因為她決心一個人自衛,對丈夫的恐懼心理當然就會增大,但她本人並不承認。米薩爾一進門,迅速地望了妻子和雅克一眼,但他裝作沒有看見。他目光黯淡、嘴巴扁平、身矮體瘦,他和和氣氣地走到塞芙麗娜面前,阿諛地說:「我認為夫人一定想趁這個機會去看看自己的房子,所以抽空回來一下,我願陪夫人一起去。」
平日,雅克對這位酒鬼夥計一向很和氣,今天他卻用腳把佩克踢醒,一直把他踢得站起來為止。佩克嘟噥著埋怨了一句什麼,便拿起了鏟子:「行了,我幹不就得了!」
他們招呼尾車司機,他忙從行李車上跳下,艱難地走過來,經常被積雪陷住。列車停在曠野裡,周圍全是皚皚白雪,加上雅克等人的議論聲和尾車司機的動作,這使乘客們擔憂。有幾扇玻璃搖下,有人呼叫,有人詢問,一片混亂。
塞芙麗娜連聲道謝,坐在爐子邊。其實,塞芙麗娜願意單獨同病人待在一起,並盼望雅克抽空兒到那裡找她。兩個小時過去了,她們聊了一會兒當地情況。由於房內溫暖,塞芙麗娜感到睡意襲來,不一會兒就睡著了。芙洛爾經常被隔壁叫過去。
黑暗中,雅克突然發現司爐不在鍋爐前了。為不干擾司機的眼睛,鍋爐上只有一盞小燈,可以觀測水位高低。從氣壓表的琺琅盤上,雅克發現藍色指針正在急速下降,爐火正在慢慢熄滅。司爐睏盹地躺在箱子上睡著了。
盧博提著燈籠站在月台上,他是正點趕來接班的。他睡眼惺忪,不時眨一下發腫的厚眼皮,但他並未放鬆巡邏。雅克問他沿途線路情況,他走過來同雅克握手,說還沒有收到電報。此時,塞芙麗娜穿著肥大的大衣從樓上下來,盧博親自把她安頓在甲等車廂裡。他可能發現了兩個情人交換溫柔憂慮的目光,但他未予理睬。他只對妻子說,這種天氣最好不出門,建議她改個日期。
法齊冷笑一聲說:「病症?對,是他強加在我身上的病症!至於醫生,您說對了,來過兩位醫生,但什麼也沒有瞧出來,而且他倆的看法很不一致。我再也不找醫生了……你剛才聽明白了嗎?他把毒品放進鹽罐裡,我發誓,這是我親眼所見。他是為了我父親留下的那一千法郎,他以為毀掉我就能找到那一千法郎,但我不相信。我把它們藏在誰也找不到的地方,他永遠也找不到。我可以心安理得走了,他們誰也別想找到那一千法郎!」
法齊低聲說:「他來了,我感覺到了。」
恰在此時,雅克生氣地說:「不加點潤滑油,恐怕是衝不過去了!」
再向前去是溝塹,雅克和佩克明白現在是重要時刻,與列車的安全有直接關係。他倆冒著嚴寒,堅持在崗位上,寧死也不能離開工作崗位。來到兩個陡坡中間,車速減慢,沒有震動就停了下來,似乎被越來越沉重的輪子黏住了,喘不過氣來。機車不動了,被積雪阻住,難以前進。
自從占有塞芙麗娜之後,雅克的病狀似乎痊癒了。有時他也考慮姑媽所說的下毒一事,這件緩慢、持久的下毒事件在他看來簡直是一場噩夢。雅克溫和地握住病人的手,安慰她:「哦,這可能嗎?要有把握才能這麼說呀!而且您的病已經拖延很久了,是不是醫生不了解這種病症?」
在機車那邊,清掃工作已近尾聲,士兵們已把機車周圍的積雪清除乾淨,正在打掃車前軌道上的積雪。司機和司爐又回到了崗位上。
由於米薩爾進進出出,法齊躺在病榻上望著外面。就是這些人,一年來她從床上或椅子上多次看到他們從眼前閃過。現在法齊很少出門,不論白天還是黑夜,她總是一個人躺在那裡,眼望窗口。除飛奔的列車外,沒有人陪伴她,她經常抱怨,說這個狼群出沒的地方從來見不到外人。而今天卻來了一大群陌生的外鄉人。可以說,在這群神色忙碌的乘客中,沒有人相信會有人往她吃的鹹鹽裡放毒!法齊不會忘記這件事兒,她不明白上帝怎麼會允許如此陰險卑劣的行為,而又不被別人察覺!還有,許多人經過她家門口,成千上萬,但他們飛馳而去,誰也不會想到在這所低矮的小房子裡有人在悄悄行兇,在任意殺人。法齊一個個仔細望著這些從月亮上掉下來的人。她想,他們如此忙碌,即使踩一腳髒屎也難以發現。
佩克的玩笑化掉了雅克的一腔怒火,他也樂了,心頭的火氣消去了大半。無疑,現在不是爭吵的時刻。雪越下越大,地上的積雪越來越厚,火車繼續爬坡。佩克似乎發現遠方有個紅燈,急忙告訴了雅克,但轉眼間那盞紅燈又消失了。照佩克的話說,那是一次幻覺。雅克什麼也沒有看見,只感到心中發慌,對司爐的幻覺不知所措,喪失了自信。在紛揚的雪花裡,他只能看見一些巨大的黑影,似乎是夜色的影子在機車前面移動。那是倒下的電桿,還是攔路的山峰?難道機車會撞上去嗎?雅克有些擔心,拉動汽笛把手,長久地、絕望地鳴笛。淒厲的笛聲劃破風雪之夜,在雪野上回響。雅克這才發現鳴笛很及時,因為列車正在飛馳地通過聖.羅曼車站,而他剛才還以為已離開該站兩公里了呢!
列車長從行李車上走下來,他也生氣了。他待在瞭望室裡,冷得受不住。他說簡直無法區分信號燈和電線桿。在遍地皆白的田野裡,他們像瞎子般,只能摸索著前進。
候車室下,利松號吐煙噴霧掛著一列車廂,共有三節二等車廂和四節頭等車廂。五點半左右,雅克和佩克到車場去檢查機車時,大雪還在紛揚。當時天色昏暗,大雪紛紛,他倆有些擔憂,抱怨了幾句。現在,他倆坐在機車上,望著遠方廊棚的門口,等候發車信號。夜空下,雪花白光閃爍,沒完沒了地下著。
「先生,要是在美國,乘客全會下車幫助鏟雪的。」
貝西埃說:「好了,我算通知你們了。」
三點,四點,時間過得真慢,似乎停止了走動。眾人十分疲勞,怒氣越來越大。夜幕已經降臨,鉛灰色的夜幕壓在一望無際的銀白色田野上。每過十分鐘就有人走出去,從遠和*圖*書處張望,以了解清除工作的進度,回來後他們總說機車似乎還沒有挖出來。兩位英國小姐也害怕地哭起來。廚房一角,棕髮少婦靠著勒阿弗爾那個小伙子的肩睡著了,她丈夫對此卻視而不見。在那種時刻,他也顧不上這些了。房間裡溫度下降,大家都冷得發抖,但無人想到去加劈柴。那位美國人走了,他說躺在車廂軟墊椅子上也許更舒適。別人也一樣,和他的想法一致,深感遺憾。要是留在車上,至少可以了解工作進度,心情就不會如此焦慮了。英國太太揚言要回車廂睡覺,眾人只好攔住她。有人把蠟燭放在桌角,燭火照著躲在昏暗廚房裡的乘客,一個個垂頭喪氣,悶悶不樂,十分絕望。
法齊哆嗦一下,話未講完,她就感到氣喘吁吁。她接著說:「沒關係,我這次又熬過來了,會慢慢恢復起來的,半個月之後,我就能站起來了。下次,他只有用更狡猾的手法騙我了。啊!我很想看看他是怎麼幹的。假如他能再找到下毒的高招,我就認輸,那算我倒楣,我心甘情願去死……不必讓別人插手此事!」
雅克這樣對待利松號實在罕見,叫佩克吃驚。佩克不由玩笑似地說:「應該叫我去,給女人加油,我是內行!」
爐膛裡一加煤塊,壓力馬上升高。這正是時候,因為利松號正行進在一段低窪路基上,那裡有一米多深的積雪。機車抖動身體,吃力地向前移動。有些時候,機車似乎精疲力盡,準備停下來,就像擱淺在沙灘上的船隻。由於車頂上的積雪愈來愈厚,大大增加了機車的負荷,他們就這樣慢慢前進。黑色列車行進在白色航線上,車廂上面蓋著厚厚的白雪毯。車廂行進在狹窄的通道裡,車窗擦著雪牆,融化的雪水順著窗玻璃往下流。機車在超載條件下運行,但它又一次衝了出去。站在弧形的路堤上可以看到利松號在輕快地前進,像一條灰帶子,滿載著傳奇故事,消失在銀色世界裡。
突然,芙洛爾推開臥室門,口氣生硬地說:「進去吧,她在這兒!」
法齊一見她的「大小伙子」(這是她對雅克的愛稱),忙吃力地坐起來。她望著雅克,聽著他講話,心裡十分愉快,不由又興奮起來。當雅克來到床邊時,法齊說:「當然,當然!啊,我的大小伙子,你來了呀!原來是你被大雪困在了這裡!芙洛爾這個笨丫頭,也沒有說清楚!」
雅克用狂怒的眼睛盯著芙洛爾。他嘴唇抖動,似乎想說什麼,但又猶豫不決。他憤怒地做了個威嚇人的動作,沒吱聲便走了出去,砰地把房門關上了。
芙洛爾用沙啞的聲音問:「還要麵包嗎,太太?」
窗玻璃再度關上。女孩們嘰嘰喳喳,從抹口紅的小嘴裡發出清脆的英國腔調,她倆似乎感到高興,嘻笑不止。
米薩爾問雅克:「您回去嗎?」
塞芙麗娜最後一個離開,她轉過身來衝雅克一笑。雅克俯身一直目送她走進車廂。芙洛爾正等在一旁,她見他倆脈脈含情,眉來眼去,臉色變得十分蒼白。芙洛爾突然走近奧齊勒。過去她一直拒絕同奧齊勒來往,現在卻主動靠近他,似乎內心的仇恨使她感到必須找個男人。
「我說過,可以過去。我負責!」
法齊喃喃地說:「喔,是盧博太太!好!」
「法齊姑媽,假如我處在您的地位,又能肯定他下毒一事屬實,我就去請憲兵。」
最後站長說:「走吧,開車吧!別叫大家擔心了!」
「喔,沒關係。去年我曾兩次被大雪困住。因工作需要,我每隔幾週就去巴黎一次。」
站長發出開車信號,列車長登上行李車,吹響哨子。利松號發出一聲長長的抱怨聲,啟動了。
「先生,我是每三週去一次。」
「喂,夥計,請把坡上的鏟子遞給我!萬一路上需要,到時好用。」
法齊緊緊攥住雅克的手,放低聲音說:「你想,那事被我發現了,但我一直不明白他是在什麼東西裡面下的毒。凡是他碰過的東西,我一概不吃也不喝,但我天天晚上肚子疼,似有一團火在裡面燃燒。原來他把毒品給我放在了鹽罐裡。一天晚上,我見他往鹽裡下毒。為了消毒殺菌,我吃什麼東西都要加一點鹹鹽。」
直到阿爾勒弗爾站,利松號一直運轉正常。對地上的積雪,雅克還用不著擔憂,因為積雪至多六十公分厚,機車的排雪器可以輕而易舉的排除一米厚的積雪。雅克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車速上。他知道,火車司機的真正本領除正確使用和保護機車外,還在於保證行駛正常,震動小,還要盡可能地保持蒸氣的壓力。而這一點正是雅克的缺點,也是他的唯一缺點。他往往不遵守信號,不及時煞車,認為利松號煞車靈,可以隨時停車。所以他有時煞車太猛,用力太大,曾因此把腳踏笛(俗稱爆鴨信號)弄壞。為此,他兩次受到處分,每次停職八天。但此時此刻,在巨大的危險面前,雅克又想到了車上的塞芙麗娜,他應對她的寶貴生命負責。他決心沿這兩根鐵軌,克服一切困難安全抵達巴黎。
雅克走過去,彎下身子。本來他在全面檢查利松號時就發現那裡有傷痕。清掃積雪時,他們發現養路工放在斜坡上的橡木枕木被風雪推到了鐵軌上,也可以說這是機車拋錨的原因之一,因為機車頭部已經頂住了枕木。汽缸外殼上有擦痕,活塞似乎也有些變更,但這只是外傷,開始雅克很放心。現在看來可能還有內傷,因為進汽閥結構複雜、嬌嫩,是機車的心臟和靈魂。雅克跳上機車,拉響汽油,打開控制閥,以檢驗連接處運轉是否正常。機車猶如被摔散的人,摔掉了四肢,震動了很久很久。後來,它艱難地喘了一口氣,慢慢啟動了。輪子轉動幾下,車身晃動。神色沉重。看樣子還可以運轉,能堅持跑完全程。但雅克搖了搖頭,他很了解自己的機車,感到它有些變樣,變得蒼老了,可能有的地方受到了致命創傷。它就在這裡受了打擊,心臟受傷,幾乎凍死。它像個健康的妙齡女郎,晚上去舞廳時受到雨淋,結果染上肺病而死。
法齊又懶洋洋地重複說:「好!好!」
列車長馬上跳進沒膝深的積雪裡,走到機車旁,同司機、司爐商量對策。
一開始列車長不同意,他是司機的上司,不主張讓司機拆卸機車零件。但後來他還是答應了:「既然您負責,那就拆把!」
「起碼得二十名工人一起幹!」
賽芙麗娜婉言謝絕,她說自己穿得很暖和,況且在積雪中步行三百米叫她害怕。芙洛爾走過來,瞪著大眼睛望著賽芙麗娜。她說:「去吧,太太,我揹著您。」
米薩爾走後,關上了房門。法齊拉住雅克的手,悄聲說:「一旦我死去,他又找不到那筆錢,到時你看他會氣成什麼樣子吧!我一想到這件事兒,就感到這一點兒叫我高興。我縱使在九泉之下,心裡也高興。」
雅克從未遇到過如此寒冷的天氣,雪花猶如千萬根鋼針刺扎面頰,火辣辣發痛。他的手已經凍僵、麻木,失去了知覺。他發現手指已無法握住操縱桿,心頭不由顫抖起來。他想抬肘拉汽笛,但感到肩部僵硬,抬不起來。在列車的顛簸聲中,他感到翻腸倒胃,十分難過。他不知道自己的雙腿到底還能支持多久。雅克感到極度疲勞,涼氣透心。他擔心肢體不聽使喚,忘記了自己正在開車。他只是機器一般手握操縱桿,呆呆地盯著壓力表在慢慢下降,眼前閃出一幕幕幻覺:前面是不是有棵大樹橫躺在鐵軌上?那邊荊棘叢上方是不是有面小紅旗?車輪的隆隆聲是不是在放爆竹?他回答不上來,他一再說應該停車,因為他已失去清晰的意念。他憂慮數分鐘之後,忽然發現佩克又趴在箱子上睡著了。他和他一樣挨冷受凍,最後躺倒了。雅克不由火冒三丈,一生氣,他似乎感到不那麼冷了。
「我留給芙洛爾,再讓他從芙洛爾那裡搶走?不,我不幹,我也不能給你,我的大小伙子。因為你也一樣笨,他會耍手腕從你手裡m•hetubook•com•com把錢騙走的。我誰也不給,要把它帶走!」
芙洛爾站在那裡沒有動。她身材高大,是處女的體型,金髮上壓著一頂大帽子。每個星期五,她總看見眼前這位太太坐在這列火車上。她的猜測有道理,她讓他們單獨留在裡屋就是想找到一點證據。現在她終於找到了,可以深信無疑了。看來她心愛的男子根本不愛她,卻愛上了這位身材瘦小,毫不足取的女性。那夜雅克曾想占有她,但遭到了她的拒絕,後來她曾感到懊喪。現在回想起那件事兒,她不由怒火中燒,真想大哭一場。她的想法很簡單,要是她當時答應雅克,現在雅克親吻的就應該是她了。她怎樣才能單獨同雅克待在一起,摟住他的脖子說:「要我吧!我以前太笨,不懂這些事兒!」但她現在已無能為力,一腔怒火從心頭燃起,她要把一腔怨恨統統發洩到身材瘦弱、驚魂未定、說話結巴的盧博太太身上。她那隻強壯好鬥的手臂可以像抓小雞一樣把對方掐死。她為什麼不敢動手呢?芙洛爾發誓要報仇,她了解情敵不少事情,就那些事便可以把對方關進大牢。可是現在,對方卻逍遙自在,同賣身投靠權勢人物的下流女子一樣。芙洛爾不由醋意大發,怒火中燒,便把剩下的麵包和梨全拿走了,她的動作十分粗野。
列車長回答:「沒有,只是積雪太厚,馬上就會開車。」
女人的哭叫聲,男人的吼叫聲,從急速搖開的玻璃窗傳出來。只有那兩名英國女郎神態坦然,正在興致勃勃地嘻笑。列車長想走過去安慰眾人,年歲較大的英國女郎用帶英國腔的法語說:「先生,要在這裡停車嗎?」
站長補充說:「估計可以通行,但你們二位要辛苦一些。」
雅克生氣地把司爐推醒,「該死!混蛋!」
雅克想往回倒一下,再衝刺一次,但機車卻一動不動,既不能前進,也無法後退,周圍全被凍住,無聲無息停在那裡動彈不得。後面的車廂也完全凍僵,積雪一直堆到車廂門口。鵝毛大雪還在下,越下越大,冷風陣陣。列車被困住,積雪已經沒到車身半腰。四外全是大雪,白皚皚,冷清清,叫人膽戰心寒。萬籟俱寂,只有雪花飄落的聲音。
這次,形勢確實十分危急。尾車司機跑著去車尾安裝霧燈,以保護列車的安全。雅克則瘋狂地拉著短笛,是遇難時的求救笛聲,淒涼悲切,但在大雪之中,空氣流動緩慢,笛聲消失,根本傳不到遠方,連巴朗唐車站都傳不到。怎麼辦?他們只有四個人,無論如何也無力清除那麼厚的積雪。清除那些積雪必須來一隊人馬才行,他們只好去求援。更糟糕的是,乘客中間又出現了惶恐情緒。
一扇車門打開,那位漂亮的棕髮太太跳了下來,她以為出了車禍,十分緊張。她丈夫,那位上了年紀的批發商跟在她身後,高聲大叫:「這是件丟臉的事情,我要給大臣寫信!」
雅克馬上感到路基情況有變。那裡不是平原,不是一望無際的白雪厚毯,不是任憑機車馳騁,猶如海中行舟,只留下一道道航跡的地方。現在是起伏不平的丘陵地帶,到處是山坡和小峽谷,猶如起伏的波濤,一直延伸到馬洛內。地面凹凸不平,有的地方積雪成山,有的地方又根本無雪,也有不少地段被大雪埋沒。風把堤坡上的積雪吹到路基上,填平了路基。這一段路上困難重重,障礙不斷,積雪常常堵塞通路。其時天已大亮,在那片荒蕪的地方,在那狹窄的山谷和陡峭的山坡上,到處都是厚厚的積雪,冰海般荒涼。除去暴風雪,不聞任何聲息,不見任何生靈。
雅克悄聲勸賽芙麗娜,並發誓說,他一旦可脫身,就馬上去向她報告情況。由於芙洛爾一直盯著他倆,雅克便像對待老朋友那樣悄聲對芙洛爾說:「好吧!一言為定,妳把這幾位夫人和先生們領走吧!我只留下米薩爾他們就可以了,我們馬上動手,邊幹邊等。」
米薩爾請塞芙麗娜吃麵包和甜梨。這是他家院子裡的梨樹上結的梨,他的梨樹沒有生蟲子。塞芙麗娜同意了。
芙洛爾把椅子移近塞芙麗娜,顯得很體貼人的樣子。看得出,她在盡力克制平日的粗魯習氣。她的目光一直不肯離開塞芙麗娜的臉,似乎要從對方臉上找到答案,以證實她剛剛發現的那個疑點。為此她需要靠近塞芙麗娜,盯著她,同她接觸,尋求答案。
佩克叫了一聲:「唉,完了!」
列車長只好重複說:「先生,三分鐘後就開車。」
雅克一聽,不由火冒三丈:「天殺的!我在伯澤維爾說過,增加一台機車有什麼不可以?唉,這下子可有我好看的了!」
法齊做了個不同意的手勢,說:「喔,不,不能告訴憲兵。因為這是夫妻間的事情,只同我們有關。我知道他想吃掉我,但我不願意讓他吃掉。這很自然,我就必須自衛,對不對?現在我再也不吃他的鹹鹽了。唉,誰能相信,一個尖嘴猴腮的小個子竟能害死我這麼壯實的女人!要是任他這樣幹下去,讓他用老鼠牙齒啃我,他還真有可能咬死我!」
芙洛爾想再次把塞芙麗娜抱起,但塞芙麗娜不同意,她堅持要同眾人一起步行。三百米路程十分艱難,特別是在凹陷的路基上,積雪一直淹沒到臀部。英國胖太太兩次被大雪埋進半截,別人只好援救她,她的兩個女兒卻一直笑嘻嘻的。上年紀商人的年輕太太滑了一下,只好拉住勒阿弗爾那位小伙子的手,她丈夫則用美國式英語大罵法國。一走出路基,再往前走就順利多了,因為那裡是一段路堤。他們排成一隊,冒著刺骨的冷風,小心翼翼,不敢走到被積雪覆蓋的堤邊上,那裡一片雪白,弄不好就會陷進去。眾人終於來到了目的地。芙洛爾把大家安頓到廚房,但無法讓大家都坐下。幸好廚房寬大,可以容納二十多人。她找來一些木板,搭在凳子上,變成了兩張長凳。接著她往壁爐裡加了一些樹枝。她作手勢告訴大家,要眾人別再提更多的要求了。她沒有說話,站在那裡,用碧綠色的大眼睛望著眾人。她一頭金髮,長相粗野。她感到在這批人中,只有兩張面孔似曾相識。一位是那個美國人,一位是勒阿弗爾那個小伙子。芙洛爾仔細端詳著他倆,像在研究落在地上的飛蟲。因為在牠們飛翔時,她無法跟蹤研究。她感到這兩個人有些奇怪,同她想像中的乘客不盡相同。況且,除去面部特徵,她對他倆是一無所知。至於其他乘客,他們和她似乎不是同一種族,而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陌生人,他們的衣著、習慣和思想對她都是陌生的。英國太太對大商人的年輕太太說,她要去印度看望兒子,她兒子在印度做大官。年輕太太則抱怨自己運氣不佳,第一次隨丈夫外出就遇上這件倒楣事兒。她丈夫每年到倫敦去兩次。眾人被困在那個荒涼地方,不由長吁短嘆。他們需要吃飯和睡覺,這可怎麼辦呢?芙洛爾安靜地聽他們聊天,同坐在爐邊椅子上的塞芙麗娜的目光相遇,她示意塞芙麗娜到她房間去。
遠處,一個上了年紀的乘客招呼列車長,他那年輕太太在他身後把漂亮的棕髮腦袋伸了出來。
「怎麼,您從紐約來?」
雅克說:「好了,路面已基本清理出來,你們上車吧!餘下的事情由我負責。」
現在佩克清醒了一些,坐在位子上注視著鐵路左側。他的視力一向很好,甚至比雅克還強,但暴風雪遮住了世間萬物。儘管他對道路情況瞭如指掌,但眼下也只能勉強認出都經過了哪些地方。鐵軌被大雪蓋住,籬笆牆、房舍都被風雪吞沒了,這裡已不是一望無際的草原,而是無邊無垠的雪野。利松號瘋狂地在雪野上自由馳騁。在飛馳的列車上,在危險面前,他倆待在駕駛台上,與世隔絕,還要對身後那麼多旅客的生命負責,這個責任太重大,難以承擔。此刻,他們倆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團結,一種兄弟之情把他們緊緊連繫在一起。
「可憐的姑媽,您還是痙攣和頭暈這個老毛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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