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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獸心

作者:左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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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和氣友好地點點頭:「小寶寶好嗎?」
「不,不是喀嚓,而是噗哧一聲。」
雅克想,帽帶正繫在喉嚨處,很礙事!得有把握時才能動手!
「不知道?妳為什麼不說實話?快告訴我,妳當時的感覺,坦率一些!妳感到難過嗎?」
「你知道嗎?在二月份,就在這個房間裡,就是在他同副省長吵架之後。這件事你還記得吧?那天就同我們剛才一樣,也在這張桌子上吃點心。我們很愉快,因為當時他什麼也不知道,我當然也不會那麼笨,主動去講那種事兒。但後來他通過一枚戒指全知道了。戒指是過去董事長給我的一件禮品,不知他怎麼就猜到了。啊,親愛的,你肯定無法想像他是如何對待我的?」
直到晚上十點四十分,列車才趕到巴黎。列車在魯昂停車二十分鐘,讓乘客吃晚飯。塞芙麗娜忙給丈夫發了份電報,說她在次日晚上才能返回勒阿弗爾。這樣她就可以同雅克一起待上整整一夜,這將是他倆一起度過的第一個夜晚。他們可以鎖上房門,不怕外人干擾,自由自在地相愛。
雅克懇切地望著塞芙麗娜,她這才收下鑰匙。雅克彎腰悄悄對著她的耳朵說:「等著我!」
雅克呼吸愈加困難,以為是塞芙麗娜壓著自己的胳膊,所以才無法入睡。他輕輕把胳膊抽出,沒有弄醒塞芙麗娜,他讓塞芙麗娜躺在自己身邊。一開始,他如釋重負,呼吸也順暢了一些,認為大概可以入睡了,但他仍感到那隻無形的手在扒他的眼皮。黑暗中,血淋淋的兇殺場面展現在他眼前:刀子捅進去、身體在抽搐、鮮血湧出,從咽喉的傷口湧出。傷口很大,似乎是用斧頭劈開的,一張一合。雅克不再堅持睡覺了,他躺在床上,死死盯著眼前的景象。他感到腦袋在拼命工作,猶如奔跑的機車,隆隆作響。這是舊病復發,是很久以前青少年時期留下的病根。他原以為頑疾已經痊癒,因為自從他佔有塞芙麗娜以來,那種殘殺女性的慾念已經熄滅。可是現在,在董事長被殺一案的引誘下,雅克舊病復發,強烈地感到想殺人。剛才,塞芙麗娜貼在他身邊,摟著他的肢體,悄悄對他講完那起兇殺案之後,雅克的殺人慾達到了高峰。他悄悄離開塞芙麗娜,不敢接觸她的肉體,因為他一接觸她的身體就感受到身子發熱,熱流沿脊椎上升,似乎身下的床墊變成了一盆炭火,灼燒著頸背。雅克把胳膊伸到被子外,但雙手馬上被凍得冰涼,打起寒顫來,他只好又把胳膊縮進被窩。他先把雙手放在腹部,後來又壓到臀下。他把手囚禁在臀下,似乎擔心它們會做什麼壞事,一種他不願意做,但又難以控制的事情。
熱淚湧出,塞芙麗娜抽噎起來,發狂地把雅克抱在懷裡。她說:「啊,親愛的,你知道我是多麼需要你的體貼和愛撫嗎?愛我吧!永遠愛我吧!因為只有你才能使我忘記過去。我把自己的不幸統統告訴了你,對不對?別離開我!喔,求你千萬別離開我!」
但在特羅卡德路車站上來了一位職員,他認識雅克。那人便同雅克談起鐵路上的工作來。他說最近丟煤案已經查清,是一位司機和司爐合謀幹的。這樣一來,雅克的思緒全被打亂了。至於當時的具體情況,雅克一直未能想起。那女郎一直在笑,是種幸福的喜悅,女郎似乎把雅克感染了,他的頭腦被攪亂了。雅克可能一直陪著那兩個人坐到了奧特伊,但他忘記她們是在什麼地方下的火車。不知為什麼,後來雅克一直跑到塞納河上。他清楚地記得,他站在陡峭的河岸上把藏在衣袖裡的刀子扔掉了。接著他就失去了記憶,痴呆著,不知自己身在何處,附在他身上的另一個雅克也隨小刀一起消失了。雅克可能在大街和廣場上盲目地遊走了好幾個小時。行人、住宅,灰濛濛地從他眼前閃過。他好像去過什麼地方,在一個人很多的大廳裡吃了點東西,因為白色盤子在他腦海裡留有深刻印象。他似乎還在一家關著門的店門口看到過一張紅色廣告。然後,一切又都掉進黑暗的深淵裡,化為烏有。他失去了時間和地點概念,變得毫無生氣,似乎在那裡遊逛了好幾個世紀。
雅克跑到阿姆斯特丹大街的人行道上時,已是八點鐘。路上的積雪尚未清除,偶有個把行人。雅克看見一位老太太向倫敦街走去,他沒有去追。有個男子同雅克擦肩而過。雅克往下坡走去,那裡通到勒阿弗爾廣場,他把刀子藏在衣袖裡,用手緊緊攥住。一位十四歲左右的小女孩從馬路對面一家房子走出,雅克忙穿過馬路,追了過去,但小女孩鑽進麵包房裡去了。雅克心急如焚,不願意等,便回頭繼續找尋目標。自從離開家之後,雅克感到不是他自己走動,而是另外一個人在支配著他的行動,他經常感到在他靈魂中還有另一個人,一個焦躁不安,來自遠古時代,一心想行兇殺人的人。這個人過去就殺過人,至今仍想殺人。雅克感到周圍的一切如同夢幻,因為他一直用固執的觀點看待這一切。他的正常生活消失了,像夢遊症患者走在大街上,既無法回憶過去,也不能預測未來,一切都必須服從那人的需要。他雖然在走動,但已失去自己的本性。兩個女性擦著他的肩頭超過了他,他立即加快腳步追了上去。雅克剛追上她們,她倆被一名男子叫住,然後二女一男說笑著走了。那個男子影響了雅克的行動。雅克開始跟蹤從那裡經過的另一個女性,一位黑臉膛、身體瘦弱、披塊薄披肩的窮女子。女子邁著小步,看樣子她不太喜歡去上班,大概是那種報酬低又艱苦的工作。她臉色憂鬱絕望,一點兒也不著急。雅克也不急了,因為他已經找到了目標,不必著急,到合適的地方就可以下手,可以輕而易舉地幹掉她。那女子似乎發現有人跟蹤,憂傷地回頭望了雅克一眼,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兒。她感到奇怪,竟會有人打她的主意。那女子領著雅克來到勒阿弗爾路中間,她兩次回身看著雅克,但雅克都未能把袖口裡的刀子桶進對方喉嚨。女子目光憂傷悲切,令人生憐。對,到那邊,等她走上人行道時就下手。可是雅克突然來了個急轉彎,轉身去追迎面走來的另一位女性。雅克這樣做既沒有什麼理由,也不是出於偶然,而是因為那個女性偏在那個時候走了過來。
雅克想,時間充足,找個隧道幹掉她。
「那,妳感到高興?」
雅克追著她向火車站走去。那女子行動敏捷,小碎步咚咚響。她長相漂亮,令人羨慕,芳齡最多廿歲,肌肉豐|滿,一頭金髮,生就一雙笑眼,十分嫵媚。她沒有發現有人跟蹤,神色急迫,迅速地登上巴黎火車站台階,走到售票廳的環城路線售票口。她買了一張去奧特伊的頭等車票。雅克也買了一張,隨那女郎穿過候車室,來到月台上,鑽進車廂的小隔間裡。雅克坐在女郎身旁,火車啟動了。
「還有刀子,妳感到刀子插|進去了嗎?」
雅克問:「噢,那是為什麼?他並沒有妨礙我們呀!」
「他死後,妳,妳當時有什麼感覺?認為就這麼一刀,他就徹底死了?」
雅克幹什麼去了,怎麼這麼晚還不來?十分鐘又過去了,門外傳來輕輕的叩門聲,是用指尖刮磨門板的聲音。塞芙麗娜開始有些擔心,但她馬上明白了,忙去開門。是雅克,他帶來了一瓶馬拉加麝香葡萄酒和一塊大蛋糕。
塞芙麗娜上前摟住雅克的脖子,盯著他說:「出什麼事了?」
「小丫頭呀,喔,她太漂亮了!您知道,八天前,我就給她斷奶了。看著她喝湯的樣子……我們的身體都很好,出乎意料!」
「啊,低沉地響了一下……沒有發出喀嚓的聲音嗎?妳能肯定?」
老太太又問:「夏天時,你們去海濱了嗎?」
塞芙麗娜不由笑逐顏開,柔情脈脈摟住雅克的脖子:「喔,你真好,什麼都想到了!」
他想,對,我就從那個地方把刀插|進去!再等一下,到帕西前面的隧道裡下手。
「高興?不,我https://m.hetubook.com.com也沒有感到高興!」
雅克沒敢動彈。他明白,假如他握著刀子轉回去,看見她赤|裸的細嫩美麗肢體,看見她斜躺在床上的姿勢,他將會痴痴地站在她身旁,失去外出的勇氣,他還會不由自主地舉刀刺進塞芙麗娜的胸膛。
他倆擁抱在一起,把痛苦和憂傷融合在一處。這是一種無休止的痛苦,叫人終生難忘,又永遠無法寬容的痛苦。他們哭在一塊兒,感到身上有兩種力量在盲目鬥爭,是生和死在鬥爭。
「喔,親愛的,真把我擔心死了!」
然後,雅克像是在提醒塞芙麗娜,悄聲說:「睡覺吧!親愛的,嗯?」
雅克忍耐不住,脫口說道:「不,我了解。」
「抽搐之後,身體就僵直了,對吧?」
塞芙麗娜沒有回答,繼續講她的故事。她說:「我坐在沙發一端,董事長坐在另一端,我丈夫坐在中間。他倆談論即將舉行的大選。我發現我丈夫不時向窗外張望,神色有些不耐煩,可能是在了解列車開到了什麼地方。我也隨著他的目光推算走了多遠。夜色蒼茫,樹木的影子一閃而過,只有車輪的隆隆聲。過去我從未留意過這種聲音,它們瘋狂、呻|吟、雜亂,叫人心驚膽寒,像野獸臨死前的慘叫和嗚咽!列車在全速前進,突然路旁閃出亮光,原來是一個火車站——馬羅默車站,離魯昂站兩法里。下一站是馬洛內,再下一站是巴朗唐。他要在哪裡動手呢?難道他要到最後一刻鐘才動手嗎?我已失去時間和地點概念,像從高處墜下的石塊,在震耳欲聾的聲音裡跌進深淵。列車經過馬洛內時,我才恍然大悟,我丈夫要在一公里之外的隧道裡動手。我轉身望著丈夫,四目相遇,我可以肯定,他要在隧道裡下手。還有兩分鐘,列車在飛奔,在迪埃普岔道上,我看見扳道工站在路口。一旁是山坡,我看見山坡上有個人在揮手詛咒我們。列車長鳴一聲,鑽進了隧道。在隧道裡回聲很大!你知道,那滾動的車輪聲猶如鐵錘擊打在鐵砧上一樣。在那驚恐之際,我感到車輪聲勝似雷聲。」
雅克不由一驚。他對盧博毫無怨恨之意,反而認為盧博為人十分隨和。
雅克疲憊不堪,周身發冷。他平靜,不露聲色地安慰塞芙麗娜。
塞芙麗娜接著說:「火車奔馳在隧道裡,隧道很長,列車在裡面跑了三分鐘,但我感到像是過了一小時。由於隆隆聲震耳欲聾,董事長不再講話。在那關鍵時刻我丈夫好像昏了過去,紋絲不動。在跳動的燈光下,我發現他的耳朵變成了紫色,難道他要等到跑出隧道再動手?我知道決定我們命運的時刻已經來臨,勢不可擋,難以阻攔。我當時只有一個願望,儘快結束此事,別再無限期地等待下去了!既然董事長該殺,那為什麼還不下手?我本該拿起刀子去結束這件事情,但我膽子小,心裡難過。丈夫望著我,大概從我的表情上發現了這一點。說時遲,那時快,我丈夫猛地撲上去,用手抓住董事長的肩頭。當時董事長正側身望著包廂門口,他被這突如其來的事件嚇壞了,本能地躲閃著掙扎,伸手去按警鈴,警鈴就在他腦袋上方。他剛夠著警鈴按鈕,手就被我丈夫拉了下來,被打倒在軟墊長椅上,身體一下子彎成了兩截。由於驚嚇,董事長張開大嘴呼叫求救,但在車輪的隆隆聲中,他的喊聲模糊不清。我聽見丈夫喘息著瘋狂地罵道:『豬玀!豬玀!』隆隆聲變小了,列車衝出隧道,灰濛濛的原野又展現在我們眼前,一個個樹影一閃而過。我僵直地坐在角落裡,靠在椅背上,盡量離他們遠一些。搏鬥持續了多久呢?估計只有幾秒鐘,我卻感到時間很長,感到乘客們聽到了董事長的叫喊聲,感到路旁的樹木都在窺測我們。我丈夫手中拿著刀子,但不能下手,因為他被對方一腳踢開,跌撞在地板上,幾乎摔倒。火車在奔馳,帶著我們全速前進,車頭已靠近德莫法十字架路口,鳴響了汽笛。剎時間,我不知從哪兒來了一股力量,猛撲上去,抱住了董事長的雙腿。我像從上面掉下的一包東西,把全身重量全部壓在董事長腿上,使他無法動彈。我並沒有看見,但我感到刀子捅進了他的咽喉。董事長的身體長時間抖動,抽搐了三次才死去,像隻打碎的掛鐘,一下子散了架。喔,那時垂死前的抽搐。直至今日,我的四肢似乎還能感到他的反衝力!」
「啊,剛坐進包廂,我感到兩旁的地面在慢慢後退!我昏頭昏腦,總惦念著我們的箱子。怎麼才能取回箱子呢?把箱子留在那裡豈不是要露出馬腳?我原以為行兇殺人根本不可能,那是愚蠢作法,是孩童的幻想,我們第二天就會被抓去,會被逼招供,所以我暗暗自我安慰,認為丈夫一定會退縮,他絕不敢行兇殺人。但事實並非如此,只要看看他同董事長交談的神態就會發現他決心已下,根本不計後果。我丈夫顯得十分鎮靜,像平時一樣談笑風生,只有從他那一直盯著我的明亮目光中,我才發現他是決心一幹到底。我知道再走一或兩公里,到他選定的地方後,他就會殺死董事長,這點肯定無疑,從他那平靜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他一直在安詳地望著董事長。用不了多久,董事長就要離開人世了!我沒有吱聲,心頭抖動,但也只好盡力掩飾著。他們看我時,我就佯裝微笑。我當時為什麼沒有想到去車門口呼叫呢?後來我清醒之後,對此感到奇怪,我既沒有呼救,也沒有按警鈴。我像是癱了,全身無力,我甚至感到我丈夫有權殺死董事長,親愛的,既然我把一切統統告訴了你,我就該向你承認,儘管我不同意殺人,但我的身心是站在丈夫這一邊的。因為就他倆比較,丈夫要年輕一些,對不對?至於另一位,喔,他的愛撫……唉,誰能知道呢?我們做了沒有料到的事情。平日,我連小雞都從不殺一隻!啊,在那個動亂之夜,那個一直在我心頭嘶叫的可怕夜晚!」
「好,好!你瞧著吧,鄰居們會以為是兩隻小耗子在吱叫呢!」
佩克說:「拿去鑰匙吧!」他擺出花|花|公|子的樣子補充說:「床墊很軟,去吧!床也很大,可以躺下四個人!」
「是的,只聽見低沉地響了一下。」
這次塞芙麗娜要坦白了,坦白雖然可怕,但不可避免。雅克心裡明白,她這次一定要講出來,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攔她,因為雅克把她身上那種被愛和占有的慾念喚醒了。屋裡不聞任何聲息,女報販大概已經入睡。外面,大雪覆蓋著巴黎,一片寂靜,聽不到任何車輛的飛馳聲。開往勒阿弗爾的最後一列火車是十二點二十分發車,它一出發就把車站的生命給帶走了。爐子已不再呼呼作響,火苗已經消失,只剩下發紅的煤塊映照著天花板,光圈顯得更紅,猶如一隻恐怖的大眼睛。屋裡很熱,像一層厚霧壓在床頭,令人窒息。他倆昏昏沉沉,手足|交錯,擁抱在一起。
「對,第一次抽搐很兇,後兩次輕一些。」
塞芙麗娜答應著,激|情難耐地把雅克緊緊抱住,在他臉上無聲地親吻著。他們如此神祕,竊竊私語,塞芙麗娜感到十分高興。
塞芙麗娜用愛撫刺|激雅克的性|欲,她甘願把自己的一切奉獻給他。她需要他,用失去理智的手把他拉住。雅克雖感欲|火燒身,但無意馬上答應她的要求,只是握住對方的手說:「不,不,再等一下。那,那個老傢伙呢?」
「對,他抽搐了三下。喔,從頭到腳全身抽搐,連腳跟都抽搐。」
雅克喃喃地說:「是十二點差十分開往奧特伊的列車。」
塞芙麗娜這樣摟著雅克,不一會兒就感到欲|火難忍。這樣她更感到應該把過去的一切全部告訴對方。許多星期以來,這種心情一直在折磨著她。天花板上的圓形光圈在擴大,變成了一灘血。塞芙麗娜痴痴望著光圈,似乎聽到周圍的一切正在高聲訴說往事。她的話湧到嘴邊,面部肌肉緊張地抽搐著。假如自己把一切的一切統統告和*圖*書訴對方,把自己同他溶化在一起,那該多好呀!
雅克把嘴貼在塞芙麗娜香噴噴的厚髮上,不時有意無意地吻她一口。
塞芙麗娜面帶憂鬱,目光迷離,停了一下喃喃地說:「又得回去,要是丈夫不在家,再讓我自由一夜……啊,這種時刻過得真快!」
火車停了一下又啟動了。在庫塞爾,在納伊,一連穿過了幾個短隧道。等一下再動手,只要一分鐘就可以了。
在塞芙麗娜奇怪,雅克為什麼還不來之際,一聲汽笛把她吸引到窗前,原來是十一點二十開往勒阿弗爾的直達快車啟動了。窗下是寬闊的火車站,鐵軌一直從車站通往巴蒂涅勒隧道。路基上舖著白雪,黑色鐵軌呈扇形舖開。機車、車廂和車場的房屋都披著白裝,悄悄睡著了。月台的寬大廊棚和飾著鏤空花紋的歐洲橋架的拐彎處,白茫茫全是積雪。夜色裡,對面羅馬大街的樓房仍顯得很髒,黃色牆壁在雪景中顯得十分雜亂。開往勒阿弗爾去的直達列車出現了,灰色的列車爬行著。頭燈劃破夜空,閃爍著耀眼的光柱。塞芙麗娜目送列車消失在橋下,車尾那三盞紅燈映照在白雪上。她轉身回屋時不由哆嗦了一下。那裡確實只有她一個人嗎?她似乎感到有人在她的脖頸上吹氣,熱氣透過衣服鑽進了她的肌體裡。她睜大眼睛四下張望,不見任何人影。
塞芙麗娜不說了,靠近雅克,用力摟住他。這種幸福感加深了她對丈夫的仇恨。她沉吟片刻,顫抖著說:「嗯,我恨他,恨他!」
他們並排躺著。她摟住他,縮成一團貼在他身上,用鼻子嗅他的脖子,舒心地嘆著氣說:「天哪,這可真舒服!」
塞芙麗娜沒有回答,只是重複說:「我恨他!他在身邊,我就會感到不舒服。啊!要是可能的話,我想逃走,永遠和你在一起!」
情慾的顫動消失了,代之而來的是想到兇殺場面的恐懼,是極度歡快之後的極度痛苦。剎那間,塞芙麗娜感到一陣暈眩,感到被壓得透不過氣來。她把鼻子貼在雅克脖子上,依然悄悄地說:「他叫我給董事長寫封信,請董事長和我們乘坐同一班快車,並要求董事長到魯昂之後再露面。
「是呀,我都餓壞了!魯昂那頓飯太差了!」
「啊,不必了,那你就進不來了!不必了,有蛋糕就可以了。」
「我不再愛妳?為什麼呢?對妳的過去我毫不在意,那些事情與我無關。妳是盧博之妻,在這之前,妳也可以先做另一個人的妻子。」
雅克催促道:「上床吧,親愛的!」
「喔,是的,沒有人能聽見,咱們是一對真正的小耗子!」
「去了,我們到希列塔尼住了六星期,在一個僻靜的地方,那裡真像人間天堂。九月份,我到普瓦圖公婆家,他們在那有一大片森林。」
雅克下定決心,用手緊緊攥住刀把。
當他們睜開眼睛時,不由一驚:「蠟燭滅了!」
塞芙麗娜躡手躡腳準備餐具:兩個大盤子、兩隻酒杯、兩把小刀。當某件東西發出響聲時,她就停一下,很想開懷大笑。
「不,不,我沒有心事。是一些根本不存在的東西和憂鬱令我不安,但這無法解釋清楚。」
塞芙麗娜哆嗦一下,想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她說:「你有心事,應該告訴我!」
「喲,是您呀!這麼早您到哪兒去呀?」
他忽然想到同塞芙麗娜同枕共眠的經過,她對他講述殺害董事長的經過,以及他自己像野獸那樣跑出來的情形。在一段時間裡,他以乎不再是他。現在他又回來了,對那些不受意志支配的作法感到驚愕。接著,雅克又想到塞芙麗娜還在等他,便馬上站起來。他一看錶已經過去四個鐘頭了。雅克感到腦袋空空,像是剛放過血,心頭十分平靜。他急忙往阿姆斯特丹路口走去。
塞芙麗娜笑著補充說:「比如你,你可以吹噓把我們嚇了一大跳。告訴我,你當時到底都看見了些什麼?這件事兒我一直困惑不解。」
「幸福?啊!可以這麼講吧!這真像一場夢!兩年前,我在家裡不算人。你知道,我在嬸嬸家毫無樂趣,沒有一分錢的嫁妝……那天他去看我,我害怕得揮身發抖,我多麼喜歡他呀!他漂亮、富有。現在他屬於我,成了我的丈夫,我們還生了一個小寶寶!告訴您吧,我得到的太多了!」
在最後一瞬間,塞芙麗娜違背初衷,沒有講那件事兒,而是說出前天夜裡在她家發生的一件事兒。
「別忙,聽我慢慢告訴你。這是我丈夫的主意。他之所以能夠成功,純係偶然,這是實情。火車在魯昂停車十分鐘,我們下到月台,丈夫逼著我裝作活動腿腳,一直走到董事長包廂前。我丈夫一見董事長站在車廂門口,裝作吃驚的樣子,似乎他不知道董事長也在車上,由於次日在勒阿弗爾有活動,乘客很多,你擁我擠,爭搶著擠上二等車廂。在要關車門時,董事長請我們上到他的包廂裡。我有些猶豫,說我們的箱子還在那邊。董事長大聲說箱子不會弄丟,我們可以到巴朗唐站之後再去取箱子,因為他要在那裡下車。我丈夫一度有些擔心,想跑回去取箱子,偏在那個時候,列車長吹響了哨子,我丈夫下了決心,把我推上車,他也跟了上去。他關上車門,拉下窗玻璃,可是為什麼沒有人看見我們呢?我至今也沒有弄明白。估計是因為當時乘客擁擠,月台上很亂,列車員稀里糊塗,沒有留意我們,反正沒有人敢肯定看見了我們。火車啟動,慢慢離開了車站。」
掛鐘每次打點,雅克都仔細數著打了幾下。四點、五點、六點,他盼望天快點亮,希冀黎明的到達能驅散他的噩夢。他轉身對著窗子,望著窗玻璃,但窗口還是只有積雪的反光。六點一刻,他聽見從勒阿弗爾開來的直達快車進站了,僅晚點四十分鐘,這說明鐵路上交通已經恢復。直到七點,雅克才發現玻璃窗亮了,一抹乳白色亮光慢慢升起,房間裡明亮了,模糊的家具似乎在光亮中浮動,爐子、衣櫃、碗櫃都變得清晰起來。雅克照舊無法閉上眼睛,相反地,而是把眼睛瞪得很大,似乎眼球受到了什麼刺|激。突然,雅克看見了昨夜切點心用的那把刀子。由於房間裡尚未太亮,與其說是看見倒不如說是猜到刀子在那兒。現在雅克眼前總閃動著那把刀子,一把尖頭小刀。天色愈來愈亮,從窗口|射進來的曙光全部集中到那把刀子上了。雅克不由擔心起來,把雙手更緊緊地壓在身下。因為他感到它們蠢蠢欲動,似乎準備造反,不準備聽從大腦的支配,難道雙手已不再屬於他?變成了別人的手,就是人類在森林殺戮動物時,某一祖先遺留下來的手!
「冬季,你們是否要去南方?」
「愛我吧,更好地愛我吧!喔,用妳的全部力量來愛我吧!我和妳一樣,也需要愛。」
雅克清醒之後,發現自己和衣躺在位於卡迪內大街的小屋裡,是本能的力量把他送回到那裡。他像一條精疲力竭的狗拖著沉重的身體回到了那裡。至於上樓、入睡,他全忘了。他一覺醒來發現他還是他。他像長久昏迷突然清醒後那樣,感到十分吃驚。他睡了多久呢?三小時,還是三天?
雅克吞吞吐吐地說:「沒什麼,是工作上的事情……我馬上就回來,妳睡吧!」
雅克做了個激烈的手勢,大聲說:「可是我們總不能殺死他吧?」
雅克發現塞芙麗娜同過去判若兩人,在最初的幾次幽會時,她十分溫順、被動,藍眼睛清澈透亮。現在,她的黑髮下,情慾十分熾烈。她在他懷裡慢慢甦醒,過去是冷若冰霜休眠中的處女,現在甦醒了。不論老淫棍格朗莫蘭的蹂躪,還是盧博的粗暴發洩,都未能把她從處女的休眠中喚醒。她是人間寵物,過去是任憑男人擺佈,現在她才真正懂得什麼是愛情。她毫無保留地把自己奉獻給雅克,感激他給予自己快樂。她性|欲旺盛,是雅克使她懂得了什麼是愛,所以她對雅克倍加親熱。這是何等的幸福呀!她舒坦地摟住雅克,讓他緊貼在自己胸脯。她輕輕閉上嘴,屏著https://m.hetubook.com.com呼吸,盡情享受著歡樂。
「噢,真睏!睏死我了!來,吻我一下吧,親愛的!」
塞芙麗娜周身戰慄了一下,用極低的聲音說:「對,是我們殺死了他。」
兩名女性繼續聊天。
塞芙麗娜悄悄地,既謙恭又溫存地說:「你猜我剛才是怎麼想的?喔,一個可怕的念頭令我難過!是的,我實話告訴你吧!我以為你了解那件事情之後不想要我了,以為你將一去不返,永遠不再回來了!」
「沒,沒有,我沒有感到難過。」
「喔,妳這麼想?」雅克不相信地喃喃說著:「他是那麼客氣而且熱情!今天早上,他還同我握過手呢!」
雅克正在考慮,沒有吱聲。塞芙麗娜像水蛇結一樣緊緊纏住雅克的脖子和下腹。雅克感到吃驚,他沒有料到還會有這種事情。他原來認為是為遺囑一事,現在看來遠非如此,而是有更複雜的原因。其實雅克也希望如此,這說明盧博夫婦殺人並非是為了錢財,那他也就沒有理由蔑視他們了。過去,雅克的思想一直很矛盾。即使在他同塞芙麗娜親吻時,也沒有擺脫矛盾心理。
塞芙麗娜咬緊牙關,結結巴巴。雅克把她抱住,她也用力摟住他,他倆在死亡的深淵裡交歡求愛,像愛情期的動物,不顧一切要去尋求感官刺|激。他們沙啞地喘息著,天花板上的光圈已經消失,爐火也已熄滅。由於室外特別寒冷,室內也開始冷起來。在大雪覆蓋下的巴黎城,靜悄悄,無聲無息。接著,隔壁女報販家傳來一陣打鼾聲,沉睡的住宅陷入黑暗之中。
雅克聽罷對方講述的兇殺故事,突然興奮起來。
雅克讓塞芙麗娜在自己左臂上枕了一會兒,後來他感到手臂發麻。雅克無法入睡,總感到黑暗中有隻手在扒他的眼皮。房間漆黑成一團,什麼也看不清,連爐子、家具和牆壁都分不出來,只有轉過臉時,能看見窗子,像兩個靜止不動的白色方塊,猶如夢中的幻影。雅克肢體也十分疲勞,但大腦十分興奮,不斷湧出一串又一串的聯想,真叫人不可思議。每當他努力克制住自己,以為可以入睡時,同樣的想法及同樣的形象就會再度出現,像機器般,有規律地反覆出現。他睜大著眼睛,眼前滿是影子和一個個兇殺場景。這種場面反覆出現,躲不開,閃不過,氣得他發瘋。小刀低沉地刺入咽喉,身體抽搐三次,一口鮮血噴出,生命隨之結束,雅克感到那血濺了他一手。這個場面出現了二十次、三十次。刀子捅進去,身體在抽搐……雅克感到害怕,胸口發悶,難以堅持。喔,就這麼一刀即可滿足他那久遠的願望,就可以體會到人在垂死時的感覺,可以品嘗人生那絕無僅有的一剎那的感情!
「親愛的,怎麼,你要出去?」
過了一會兒,塞芙麗娜的眼睛適應了黑暗,兩扇窗子像兩個灰白色方塊。白雪的反光一直射到天花板上。現在塞芙麗娜能夠辨別方向,她到酒櫃上去找火柴,她記得在酒櫃角上看到過火柴。找蠟燭時,她費了不少勁兒,好不容易才在抽屜裡找到一截蠟燭。塞芙麗娜點上蠟燭,房間裡馬上亮了。她不安地到處瞅了一眼,似乎擔心那裡躲有外人。她十分熟悉那裡的一切,比如她同丈夫一起用餐的圓桌和罩著紅色床罩的床。就在那張床邊上,她被丈夫一拳打倒。她已有十多個月沒有到這裡來了,但東西都放在原處,不見任何變化。
塞芙麗娜高興地打斷雅克:「你還記得嗎?那天在街心公園,我對你說,我們根本沒有殺人。那是我倆首次單獨在巴黎坐在一起。你感到奇怪嗎?我說那不是我們幹的,但我明白你會往反面去想。實際上那天,我就把一切全告訴你了,你說對不對?喔,親愛的,你知道嗎?這件事兒一直在我腦海裡閃現,我也正是從那天起才愛上了你。」
兩人都十分激動,更緊緊摟在一起,恨不得併成一個人。
女郎笑得更興奮,張著紅紅的嘴唇,露出兩排銀齒。雅克坐在她右側,手裡握著刀子藏在大腿後面。他認為要幹掉那個女郎十分容易,只要一抬手,繞個半圓就可以把刀子刺進對方喉嚨。但列車進入巴蒂涅勒隧道之後,雅克發現女郎的帽子礙手礙腳,所以沒有動手。
塞芙麗娜含混地說了幾個什麼字,便又昏昏沉沉閉上了眼睛。
雅克神色貪婪,想了解更多的東西,想打斷塞芙麗娜,提幾個問題,但塞芙麗娜急於要把故事講完。
為避開那把刀子,雅克把臉轉向塞芙麗娜。塞芙麗娜十分疲倦,睡得很香,像孩童一樣均勻地呼吸著。她那如雲的秀髮散開,蓋在枕頭上,披在肩頭上。下巴下方,環形捲髮中間,雅克看見了她那乳汁一般細嫩的粉色咽喉。雅克盯著它,似乎是首次看見它似的。實際上,他十分喜歡她的喉嚨,總忘不了它的形象,總想占有它的主人,他在開車時也念念不忘。這個喉嚨令雅克憂慮,讓雅克不安。有一次由於他思想不集中,竟不顧安全信號,全速通過了一個小車站。等他醒悟之後列車已經離開了車站。雅克望著這粉色喉嚨,看得入迷,想得發痴。他心頭雖然尚有一絲恐懼,但越來越感到應去拿起那把小刀,把它捅進這個女性肌體裡,全部插|進去。他似乎聽見小刀捅進去時的輕輕撞擊聲,看見對方的身體抖動了三下,噴出一股熱血,然後就僵直地死去了。雅克想努力擺脫這種想法,但他感到自己的毅力在慢慢減弱。他被這些想法死死套住,脫身不得,處境危險。假如被那些想法戰勝,他就會屈服於本能的衝動。周圍的一切又變得模糊了,他的手勝利了,掙脫了出來。雅克明白,他已無法控制自己那雙手,要是他繼續躺在塞芙麗娜身邊,肯定會出事兒。雅克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撲出床外,醉鬼一般滾在地板上。他縮成一團,腳被塞芙麗娜扔在地上的裙子絆住,幾乎跌倒。雅克蹣跚著,摸找他的衣服。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儘快穿上衣服,拿起那把刀,到街上去殺一個女性。因為殺人的慾望叫他難以忍受,他必須殺掉一個女性才能平靜下來。他到處找褲子,連找三次才發現褲子就在他手裡,他費了不少力氣穿上鞋。儘管天色已經大亮,但房間裡滿是棕紅色煙霧。那是一個冰冷又有霧氣的早晨,一切的一切統統被大霧所淹沒。雅克冷得發抖,最後總算穿好了衣服。他拿起刀子,把刀子藏在衣袖裡。他要去殺人,去殺他所遇見的第一位女性。忽然床頭傳來輕輕的擦摩聲和長長的嘆息聲,雅克不動了,臉色蒼白,站在床邊。
塞芙麗娜一直睡到中午十二點。她睡醒之後仍不見雅克的蹤影,感到十分奇怪。她生著爐子,穿上衣服,不免胡思亂想了一通。兩點左右,她決定下樓到附近餐館買點東西吃。雅克上樓時,她剛買東西回來。
塞芙麗娜動了一下,情不自禁地一笑:「啊,對,是為遺產一事!」
塞芙麗娜激動地講完這個長故事之後,講出了最後這句話。這是她快樂的表露,也是對往事的詛咒。雅克也被她攪得心猿意馬,像她一樣欲|火上升,但他又一次攔住她說:「不,再等一下,妳壓在他腿上,感覺到他是怎麼死的嗎?」
「別吱聲,好不好?說話聲音輕一些!」
「親愛的,快來吻我一下!」
「看來,您一定很幸福了?」
女郎十分快樂,為表明她的歡樂心情,她對陌生的雅克還微笑了一下。她一扭臉,帽帶結移動,項飾歪到一旁,露出了朱紅色的脖頸。脖頸上有個小淺窩,在陰影下呈金黃色。
塞芙麗娜壓低聲音,她以為女門房在雅克身後。其實沒有,雅克運氣也不錯,他正要按鈴,見樓門打開了,一位太太領著女兒走出,可能是多韋涅家的客人,所以他進來時也無人發現。但在樓道口,雅克見有一扇門半開半閉,是女報販正在盆子裡洗東西。
「我坐在座位上周身發抖,一想到將要發生的不幸就感到惶恐不安。在我們對面坐著一位黑裝女子,她默不作聲的神態叫我害怕。我不敢看hetubook•com.com她,認為她知道我們正在想什麼。從巴黎到里昂,行程兩小時就這樣過去了,我沒說一句話,也沒有動彈一下,閉著眼睛裝睡。他就在我身邊,也是一動也不動。最使我憂慮的是,我知道他正在策畫一件可怕的事情,但他到底打算怎麼辦,我當時是一無所知。啊,當時我心裡是一團亂麻,耳邊響著汽笛聲、火車的顛簸聲和車輪的滾動聲……那叫什麼旅行啊!」
塞芙麗娜沒有回答,她在幸福之餘想起了往事,想起她同丈夫在這裡度過的那幾個小時。難道今天是那次午飯的繼續?他們是在同一張桌子上,在同樣的樂聲中,吃著同樣的點心。這使她激奮、迷惘。塞芙麗娜沉浸在回憶之中,迫切感到應把一切的一切統統告訴雅克,把自己的身心完全交給他。這種心情近似肉|欲,難以區分。她感到自己應進一步把自己交給他。要是在擁抱之際,在卿卿我我的時刻把這一切統統告訴情夫,他們的關係就會更加親密。往事重現在眼前,丈夫就在那裡。塞芙麗娜扭過臉,似乎又看見丈夫毛茸茸的短手從自己肩後伸出,去取那把刀子。
「告訴我,是妳幫他殺死了那個老傢伙?」
塞芙麗娜死死盯住雅克。雅克不由打起顫來。他感到奇怪,自己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過去他可從來沒有這麼想過。但既然他需要殺個人,那何不把礙手礙腳的盧博殺掉呢?雅克需要先走一步到車場去,臨別時,塞芙麗娜摟住雅克,盡情親吻。
「不,不用麻煩,我有個表姊住在巴黎,她可以給我打個地舖。」
雅克也望著天花板上通紅的光圈,他知道她想說什麼。他靠近她,恨不得把身體同她那嬌嫩的身子融為一體。剛才雅克也是思潮如湧,想到那件嚇人的卑鄙事件。對此,他倆都想開口,但又一直沒有講出口。雅克一直不讓情婦提那件事兒。他擔心那會使他舊病復發,會改變他們的生活,會製造流血事件。但現在,雅克周身無力,無法再用熱吻去封住對方的嘴。他躺在這溫暖的床上,躺在女性溫柔的懷抱裡,感到十分舒坦,身體幾乎酥軟了。雅克相信,塞芙麗娜遲早會把一切統統告訴他的。他發現對方侷促不安、欲言又止,但終於開口了。這時,雅克如釋重負,終於結束了惶惶不安的期待時期。
她開始悄悄講述她在格朗莫蘭董事長度過的童年生活。聲音很低,像夜間窗子上的昆蟲嗡叫一樣。塞芙麗娜本想撒謊,不講她同董事長的私情,但後來她感到應坦率誠實,應把一切的一切統統講出去,那她就會如釋重負,會感到輕鬆愉快。於是,她就滔滔不絕、慢聲細語地講述起來。
說著,雅克也止不住哭起來。命運使他身染頑疾,剛才又復發一次。看來他的病是永遠難以痊癒了。這使他感到可恥,感到絕望。
「沒什麼大事,一件討厭的苦差!他們一抓住我就不肯放掉。」
雅克掙脫出來說:「喂,該動身了,晚上妳就到勒阿弗爾了。」
塞芙麗娜打了個寒顫,停了一下,換了一種聲音,笑吟吟地說:「那樣做很愚蠢,對吧,親愛的?現在回想起來,我還感到脊背發涼呢!可是在你身邊,我身上很溫暖,我太高興了!況且你也知道,現在我再也不必害怕了。案件已經結束,政府的大官們更不想查清此案。喔,我明白,所以很放心。」
「你知道嗎?親愛的,我丈夫疑心我陪你睡過覺。」
她示意他側耳細聽。在寂靜中,樓下多韋涅家又響起低沉而有節奏音樂聲,是那些小姐在舉辦家庭舞會。隔壁女報販把洗衣水倒往樓道口的污水槽裡,回身關上了房門。此時,樓下的跳舞聲停了一下。外面是寧靜的白雪世界,只能聽到低沉的車輪聲。一列火車啟動,汽笛聲像是輕輕的嗚咽聲。
「後來呢?他抽搐了幾下,對嗎?」
兩人不再講話,緊緊樓抱在一起,摟得喘不過氣來。雅克感到塞芙麗娜的乳|房貼在自己胸旁,圓滾滾、鼓囊囊、硬梆梆。
「親愛的,那妳的感覺到底是什麼?求求妳,全告訴我吧!告訴我妳當時的感覺。」
雅克被對方的哀憐所感動,緊張的心情放鬆了,變得溫和了。他結巴著說:「不,我不離開妳。我愛妳,別擔心!」
但有位老太太坐在雅克對面。她是那個隔間裡的唯一乘客,認識那位女郎。
列車通過芒特之後,佩克出了個主意。他妻子維克圖瓦大嬸摔傷了韌帶,已在醫院治療八天。佩克開玩笑地說他可以在城裡另找一個窩,願意把自己的房間讓給盧博太太。住在他家比旅店要舒服,就跟在自己家裡一樣,可以一直睡到次日晚上。雅克認為這樣安排很好,他正發愁不知該如何安置她呢!在車站廊棚下,塞芙麗娜隨下車的人潮來到機車前,雅克建議她接受佩克的建議,並把佩克家的鑰匙交給塞芙麗娜。塞芙麗娜有些猶豫不想去,因為佩克那放蕩的笑聲叫她難堪。看來佩克肯定知道他倆的事兒。
他們馬上入座,並肩擠在一起,幾乎是坐在同一張椅子上。他們把點心一分為二,像一對淘氣的小情人大口吃起來。塞芙麗娜叫嚷口渴,一口氣喝了兩杯馬拉加酒,立刻雙頰緋紅。爐子在他們身後熊熊燃燒,熱氣熏人。雅克情不自禁在情婦背上響亮地吻了一口,塞芙麗娜急忙拉住他說:「噓!噓!」
「但你們和他不在同一車廂,怎能殺死他呢?」
「我肯定他什麼都知道。現在他大概正在猜想我們如何摟抱在一起,如何親熱的情景!我說這話是有根據的。」
雅克感到塞芙麗娜在發抖,小手緊緊摟著他的身體。
「喔,親愛的,永遠愛我吧!我將竭盡全力愛你。幹吧,我們一定能得到幸福!」
雅克把塞芙麗娜抱在懷裡,感到她睏得厲害。乘車、在米薩爾家長時間等候以及剛才的高度興奮把她累垮了。她像孩子一樣結巴著說了聲晚安就呼呼入睡了,發出了均勻的呼吸聲。此時,掛鐘剛打三點。
雅克沒有回答,也沒有看塞芙麗娜,他希望她能重新睡下。
「你去哪兒呀,親愛的?」
「不,等我講完!列車全速通過德莫法十字架那所宅子時,我站了起來,清楚地看到關閉著的方門,然後就是道口看守的小屋。我知道那裡離巴朗唐只有四公里,五分鐘就能跑到。董事長的屍體蜷曲在長椅上,他的血在地上積成一灘。我丈夫像是變傻了,遲鈍地站在包廂裡,身體隨著列車的顛簸左右晃動。他望著屍體,用手絹擦拭刀子上的血跡。我們呆立了一分鐘,不知道該怎麼辦。假如讓屍體和我們留在一起,一到巴朗唐站,我們肯定會暴露。我丈夫把刀子放回口袋,似乎清醒了,他過去搜查屍體的衣兜,取出錢包、懷錶等物,然後他打開車廂門,把屍體拖到門口,他怕屍體的血跡沾到身上,盡量用手去抱屍體。『快過來幫忙!幫我把他推下去!』我沒有動,因為我的肢體已經麻木,動彈不得。『妳快過來幫忙!』屍體的頭已經推過門檻,垂在腳踏板上,但身體還是蜷縮成一團,出不去。列車的奔馳,我丈夫最後用力一推,屍體才消失在隆隆的車輪聲中。『啊!豬玀,總算解決了!』我丈夫撿起毛毯,順勢也扔了出去。包廂裡只剩下他和我。長椅上血跡斑斑,我們不敢坐,只好站著。車廂門沒有關,晃來晃去。我丈夫出去了一下,我不知道他幹什麼去了。我自己是精疲力竭,驚恐萬狀。不一會兒我丈夫又回來了。他說:『快走,要是妳不想掉腦袋就快跟我走!』我沒有動。他生氣了,『快,見鬼!我們的車廂小隔間空無一人,咱們趕快回去!』我們的車廂小隔間空著,難道他回去看過?那位黑裝女子,難道他能肯定她也不在那裡了?『妳是隨我走,還是想像他一樣叫我把妳扔在鐵軌上去?』我丈夫走過來,瘋狂粗暴地推我。我走出去站在腳踏板上,雙手緊緊握著銅扶手。我丈夫跟在我身後,輕輕關上包廂門,『快,快走!』列車飛奔,冷風撲面,我頭暈目眩,不敢邁步,頭髮被吹亂,手被凍僵,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擔心抓不住扶手。『快走呀,他媽的!』丈夫用力推我,我只好朝前移動腳步,身體貼著車廂,兩手交替向前移動。風吹動我的裙子,貼在腿上,火車繞過一個彎兒,遠方已露出巴朗唐火車站的燈光。機車開始鳴笛。『快,他媽的!』喔,聲音實在可怕!我在列車的劇烈震動中攀沿前進,猶如被狂風捲起的一顆小草,跌在了牆角裡。在我身旁,田野在飛馳,樹木發瘋一般一閃而過。它們旋轉著、彎曲著,發出短促的呻|吟聲。在包廂前端,需要跨到另一節車廂的腳踏板。我抓住另一節車廂的扶手時,膽怯起來,不敢前進,怎麼也鼓不起勁兒來。『快,媽的!』丈夫貼近我,用力推我。我閉上眼睛不知該如何邁腿,只是像動物那樣,本能地用爪子抓住扶手,以防跌下去。我不明白怎麼會沒有人發現我們?我們一共穿過了三節車廂。其中一節是二等車廂,裡面擠滿了人。我記得,乘客們的頭在燈光下排成一排又一排。我相信,有朝一日再同他們相見,我還可以認出他們。一位胖男子長著紅色頰髯,兩個女郎在彎著身體發笑。『快走,他媽的!』我當時已經嚇糊塗了,只知巴朗唐的燈光已經接近,機車開始鳴笛,後來我感到像是被人揪住頭髮拖著帶走了。丈夫一手抓著我,一手從我肩上伸過去打開車廂門,把我扔進車廂小隔間裡。列車到站後,我氣喘吁吁,昏昏沉沉躺在角落裡。我聽見丈夫站在門口同巴朗唐站的站長說了幾句話,後來列車啟動,我丈夫就躺在長凳上,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直到勒阿弗爾,我們一直沒有再開口。喔,我恨他,恨他!你要知道,他幹的這些壞事叫我吃盡了苦頭!只有你,親愛的,你才是我所喜愛的人,因為你給我帶來了幸福!」
「我知道他是為了遺產才那麼幹的。」
「對,十五號左右,我們去夏納。房子已經租好,還有一個漂亮的小花園,對面是大海。我們已經派人去打掃和布置房間了。這並非因為我們怕冷,而是那裡太美了,陽光很充足!我們將在三月份回來。明年我們要留在巴黎。兩年後,等小寶寶長大之後,我們還要外出旅行。我,我能料到這些嗎?天天都像在過節哩!」
「啊,原來妳做過老傢伙的拼頭!不管怎麼講,這事也夠荒誕的!」
塞芙麗娜慢慢摘下帽子,在脫大衣時,她打起哆嗦,因為那裡太冷。火爐旁小箱子裡有煤塊和木柴。塞芙麗娜顧不得大衣,馬上去生爐子。她高興了,剛進屋時的不安消失了。為這愛情之夜做點事情叫她高興。她想到自己將同雅克暖和地渡過一夜,心頭充滿了私奔的柔情蜜意。他們早就盼望能有這麼一天,但一直沒有機會。他們多麼希望這一天能早日到來呀!爐子裡的火燒旺之後,塞芙麗娜又去做別的準備工作,把椅子放好,抽出白床單舖在床上。床很大,舖床叫她大傷腦筋。最令塞芙麗娜苦惱的是,食品櫃裡沒有吃喝的東西,可能最近幾天,佩克當家把麵包板上的麵包屑都吃光了,家裡只剩下那截蠟燭,可是睡覺時並不需要點燈。房間裡一暖和,塞芙麗娜就變得活躍了。她站在房子中央向周圍望了一眼,看是否還缺少什麼。
塞芙麗娜輕輕移動了一下身體,表示這沒有什麼關係。然後她強忍住笑聲,問:「嗯,我乖嗎?」
「親愛的,因為你不了解……」
雅克馬上示意,不讓她講話:「噓!噓!」
「那,要不要我下樓去買一隻雞?」
雅克被對方的柔情所感動,他把情婦拉近自己,貼在自己身上,從頭到腳貼在一起。塞芙麗娜縮成一團,嘴唇親著他的脖子,悄聲說:「這是因為你還不了解他,親愛的……」
塞芙麗娜只要走上阿姆斯特丹路,再拐進一條死胡同就到了,但路上有雪,很滑,她不得不多加小心。她運氣好,樓房的大門還開著,她走上樓梯時,門房正同鄰居玩骨牌,沒有看見她。塞芙麗娜登上五樓,打開房門,又輕輕關上,鄰居肯定沒有發現她。在經過四樓時,她聽見多韋涅家裡傳出笑聲和歌聲,大概兩姊妹又在接待客人。她們每星期都要和女朋友在一起練習一次樂器。塞芙麗娜關上門,房間很黑,剛進去時什麼也看不見,但可以聽見樓下女孩們的歡笑聲。黑暗裡,掛鐘敲了八下,發出一聲清脆的咕咕聲,把她嚇了一跳。
他們沒有再說什麼,房間裡一團漆黑,只能分辨出兩扇灰白的窗子。通紅的爐火在天花板上映出一個大圓圈,他們瞪大眼睛盯著那個光圈。樓下的樂聲已經停止,門已上閂,整座樓房已進入夢鄉。樓下,從卡昂開來的火車進站了,震動著轉盤,沉悶的撞擊聲似乎非常遙遠,不能聽見。
「天哪,這該怎麼說呢!真叫人害怕,那會把你嚇跑,跑得很遠很遠!那一分鐘的時間比我一生的時間還長。」
「親愛的,你知道嗎……」
雅克觀察著女郎帽帶上的紐結,發現紐結下有塊黑絨布,布下掛著一個大個兒圓形金項飾。雅克想,我用左手抓住她的脖子,往後扳她的頭,扒開項飾,這樣,她的喉頭就赤|裸裸地暴露無遺了!
「我們有緣,又碰到了一起!希望您別出賣我。明天我丈夫過生日,他出門忙著工作,我就出來採購,去奧特伊花店看看。我丈夫在那兒看見過一種蘭花,他十分喜歡。你明白了嗎?我是想叫他回來後大吃一驚。」
「他一拳將我打倒,抓著頭髮在地上拖著我走。後來,他抬起腳跟對著我的臉,似乎要把我一腳踩碎。不,走著瞧,只要我有口氣,這事就不算完!天哪,他繼續揍我,同時向我提了許多問題,逼我講述那件事情,我簡直羞於開口。你該明白,我是個坦率的人,對不對?你沒有逼我,我就把實情全告訴了你。算了,他問的那些髒話,我羞於重複。他幾乎把我打昏,這是實情。無疑,他愛我,所以他知道這些真相之後氣憤填膺。我承認,要是在婚前告訴他,我的作法就顯得正直多了。但應該明白那是往事,只有野人才會對往事如此嫉妒!喂,你呢,親愛的,你不會了解此事之後就不再愛我了吧?」
雅克高興地望著情婦,悄聲說:「我想妳一定餓了吧?」
「就是我對法官所講的那些,沒有別的。一個男人在殺另一個,由於我當時精神異常,故而不敢肯定。我不是還認出了妳丈夫嗎?當然這是後來的事情了,但我敢肯定是他。」
女郎哈哈大笑,做了個失望又滑稽的動作。
雅克感到自己懷中的瘦小柔弱女子突變得高深莫測了,就像一眼看不透的夜色。雅克用力摟緊她,但沒有用,因為他仍無法看透這個女人的心。
塞芙麗停頓了一下,又想起那個場面。她不知不覺放鬆了四肢,左腿一處肌肉發跳,右腿有節奏地磨擦著雅克的膝蓋。
原來是塞芙麗娜醒了。
塞芙麗娜的聲音變弱,又香甜地睡了下去,口中喃喃著說了幾句溫情話。雅克像瘋子一般推開門,一步竄了出去。
「不,你可能生過疑,但你並不知道。」
董事長的形象又閃現在雅克眼前,一陣強烈的情感從他心頭湧出。他似乎看到眼前有一灘鮮血,不由得對行兇殺人一事產生了好奇。
「我?喔,我不知道。」
塞芙麗娜挺直身體,靠緊雅克,把臉伸到他嘴邊,吻著雅克,結巴著說:「你才是我心愛的人,我真心喜歡的人就你一個。喔,和他們倆在一起……你怎能知道呢?我根本感覺不到是什麼滋味。只有同你在一起,我才感到幸福!」
塞芙麗娜打了個寒噤。她感到雅克又把嘴唇貼在自己的嘴上,再次封住她的嘴,不讓她開口。她悄悄站起來,迅速脫去衣服,鑽進被窩,連掉在地板上的連衣裙也顧不得拾起來。雅克也顧不得收拾飯桌上狼藉的杯盤。蠟燭即將燃盡,燈光開始搖曳。當雅克也脫掉衣服躺下去時,兩人的肉體一接觸,欲|火發洩,兩人都氣喘吁吁。臥室裡氣氛寧靜,除樓下傳來陣陣音樂聲之外,沒有任何別的聲息。他們的肢體發狂地顫抖,深深地痙攣,令人暈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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