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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獸心

作者:左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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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救我吧!殺死我吧!我實在太痛苦了!」
塞芙麗娜趕忙跑來,呼叫著芙洛爾。
時值晚上九時整,再過幾分鐘,巴黎開來的快車就該到了。芙洛爾裝作散步,來到二百米外迪埃普岔道口。她仔細檢查那裡的鐵軌,想找個可以供她利用的地段。偏巧有輛道渣車要修理,芙洛爾的朋友奧齊勒把它扳到了迪埃普線上。芙洛爾不由計上心來,馬上想好了作案方式。她要設法阻止奧齊勒把列車扳回勒阿弗爾線上,讓列車撞在道渣車上。奧齊勒相中芙洛爾之後,拼命追逐她。為此,他吃過芙洛爾一木棍,腦袋幾乎開瓢。近來,芙洛爾常偷偷來會,他像隻母山羊從隧道另一側跑來看望他。奧齊勒原來當過兵,生得瘦骨嶙峋。他不善言談,遵紀守法,工作盡職盡責,從未出過事故。但只要芙洛爾這個像小子一樣的野丫頭一來,奧齊勒就難免會春心蕩漾。他比芙洛爾大十四歲,發誓非她不娶。他知道武力不行,就決心用友誼慢慢去贏得她的心。所以芙洛爾在黑暗中走近扳道房一叫他的名字,奧齊勒就扔下一切活計,隨她走出來。
米薩爾以為芙洛爾是在頂撞他。於是他走近她,牙齒咬得格格作響:「她把錢給妳了?妳知道在哪兒嗎?」
芙洛爾一抬頭,發現有幾位先生正在遠處盤問米薩爾和卡布什。他們一定是司法部門派來的。原來皇家檢察長和省長辦公廳主任正在調查運石車為什麼會停在鐵軌上。米薩爾堅持不承認自己曾擅離崗位,但他講不清道不明。他說他一無所知,當時他正在專心照看儀表。卡布什呢,他一時心慌意亂,有些不知所措,語無倫次地講了一大通。他說想去看看法齊姑媽的屍體,但不知為什麼他的馬卻自己走起來,芙洛爾上前攔阻,但未能攔住。他的話顛三倒四,重複了一遍之後,對方仍是沒有聽明白。
煤水車被壓在下面,車廂最初疊落在一起,後來才一節節倒在煤水車上。機車的喘息聲減弱之後,有人聽見倒塌的車廂下有個男子在呼叫。隨著搶救工作的進展,那垂死的呼叫聲更為清晰。聲音十分悲切,使搶救人員也止不住落下淚來。他們終於發現了那個人,拉住他的雙腿,把他拉了出來。那人不再慘叫,因為他已經停止了呼吸。
「馬上把我送走,快!」
她倆一起想把一個斷裂的車輪拉出來,但塞芙麗娜的纖細小手用不上力。芙洛爾一生氣,便一個人用粗壯的手腕把車輪抽了出來。
一切又將重新開始,她又會感到十分痛苦,仍舊目送著他倆去巴黎相愛,那她將無法忍受。芙洛爾現在已經明白,她永遠無法獨占雅克,所以她決心讓雅克死掉,消失掉。她的房間十分淒涼,叫她倍感憂傷,更感到應該毀滅一切。既然他不愛她,那就讓他倆隨母親一起到另一個世界去吧!當然還會死很多人,把他們一起拉走算了。妹妹死了,母親死了,她的愛情也死了。怎麼辦?現在她隻身一人,是走還是留?她將永遠是孤獨一身,而他們卻總是一對。不,不行,寧可大家一起完蛋!讓躺在這煙霧彌漫小屋裡的屍體往人間吹一口陰風,把人間打掃乾淨吧!
她有廿分鐘時間作案,這足夠了。但在正常班次中間經常增開臨時貨車,特別是那幾天正是貨運高峰期,這樣去冒險沒有必要,可是怎麼才能知道拆除路軌後,第一趟通過的列車就是那趟快車呢?芙洛爾仔細分析各種可能。天還沒亮,蠟燭還亮著,周圍全是蠟油,燈芯灰已經很長了,但芙洛爾懶得去管它。
「雅克!雅克!他在哪兒?我來幫您!」
雅克微微一笑,也吻了塞芙麗娜一下。一見此景,芙洛爾感到十分痛苦,這一吻使她永遠失去了雅克。她感到自己似乎也身受重傷,熱血正在向外噴射。雅克被抬走之後,芙洛爾急忙逃跑了。在經過自家小屋門口時,她隔窗朝裡面望了一眼,見屍體旁邊亮著燭光。在日光下燭光顯得十分微弱。撞車時,屍體無人陪伴,母親歪著頭,睜著眼,繃著嘴,似乎正在望著那堆屍體。
芙洛爾感到驚訝,她感到自己已經步行了好幾個小時,怎麼還看不見火車?死亡為什麼離她如此遙遠?她一度感到失望,難道死神如此難以尋覓?她走了這麼多路,怎麼還碰不見它?她感到走累了,難道要她橫臥軌道,等候死神降臨不成?那樣做與她的性格太不相稱。她要一直走到底,要挺起胸膛,要以處女和鬥士的姿態去迎接死神。她終於發現在遠方黑黑的天際似有一盞車燈閃動,猶如一顆閃爍的星辰。芙洛爾頓覺精神煥發,渾身是勁,又繼續前進了。列車尚未進入隧道,聲音也尚未傳來,只有那明亮的燈光閃爍著。芙洛爾挺起高大靈活的身軀,甩開大步,擺動著有力的雙腿,邁著大步迎了上去。她沒有奔跑,而是像去會朋友,想讓對方少走一段路。列車一進入隧道,嚇人的震動聲傳來,勢如暴風驟雨,震撼著大地。那顆小星光變成了一隻巨大的眼睛,愈來愈大,似乎要從眼眶裡跳出來。在某種莫名其妙的感情支配下,也許是為了死得乾淨一些,芙洛爾把身邊之物全部掏出:手帕、鑰匙、繩子和小刀,她把它們堆放在路邊。她又扯下圍巾,讓撕破的襯衣敞著領口。那隻巨大的眼睛變成一團火,恰似一個正在噴著火焰的爐口,伴隨著隆隆響聲,猶如噴火吐氣的猛獸向她撲來。芙洛爾沒有停步,繼續前進,為了不錯過時機,她徑直迎著噴火的爐子走去,就像夜間向光的昆蟲見到火光那樣被吸了過去。一聲可怕的撞擊,在這剎那間,芙洛爾不由跳了起來,像拳擊手在做最後進攻,一下子彈了起來。她想抱住巨獸的頭,把對方摔倒。芙洛爾的頭正好撞在車燈上,車燈被撞滅了。
芙洛爾想,現在是一點十八分,再過七個小時,即八點十六分,他們就要路過這裡。
芙洛爾直起身子,男人一般粗野地罵道:「媽的,快幹活!快把他救出來!」
雅克一直昏迷不醒,塞芙麗娜攔住一位過路的醫生,懇求醫生為病人檢查一下。檢查之後,醫生沒有發現雅克有明顯外傷,但擔心他有內傷,因為雅克嘴角有血絲。由於一時難以確診,醫生建議儘快把病人送走,讓病人躺在床上,避免震動。
塞芙麗娜正要往前走,被佩克一把攔住,原來她腳下是一隻從肩頭折斷的胳膊,還戴著一截藍呢料衣袖。塞芙麗娜不由驚恐地倒退一步。她不認識那只衣袖,不知是誰的胳膊滾到了那裡,身體還不知在何處呢!塞芙麗娜像是嚇癱了,站在那裡抹眼淚。別人忙忙碌碌,但她連碎玻璃都撿不了,因為怕玻璃扎手。
「卡布什,快來幫我!我知道雅克在下邊!」
在這生死關頭,雅克雖然手握操縱桿,但思想開了小差,沒有及時發現板車。他在回憶遙遠的往事,連塞芙麗娜也忘在了一邊。警鈴一響,身邊的佩克一聲狂叫,雅克清醒了。佩克因感到爐膛通風不良,剛把爐篦升高,並檢查了一下車速。雅克的小臉嚇得像死人般蒼白,他什麼都看見了,也明白要出什麼事情。一輛板車橫在路軌上,機車在高速前進,撞車的災難就在眼前。雅克看得一清二楚,連石塊上的紋理似乎都能看見。雅克的心裡似乎已經感到撞車的震動,但為時已晚,難以避免。他急忙轉動操縱桿,關閉調節閥,急踩煞車。他本想倒車,一隻手習慣地按動汽笛鈕,但已無濟於事。他狂怒地鳴笛警告對方,想以此排開障礙。儘管駭人的警笛衝入雲霄,但機車不聽指揮,速度稍微慢了一些,繼續向前衝去。利松號已不及從前馴服,那次雪地拋錨使它失去了良好的汽化能力和啟動輕快等優點。現在它變得像個老太太,脾氣暴躁,又難以駕駛。雪地拋錨使它生了一場肺病。由於剎車制動器的作用,機車仰著頭,噴著氣,收不住笨重機身的慣性,繼續向前滑行。佩克一看大事不好,忙縱身跳了下去。雅克仍筆直地堅守在崗位上,用痙攣的右手抓著操縱桿,左手拉著汽笛。他似乎失去了知覺,等待災難的到來。利松號噴煙吐霧,在轟鳴聲中連同身後的十三節車廂一起撞在馬車上。
「把你送到德莫法十字架,可以嗎?要是你不反對,咱們馬上就走,房子就在對面,那裡就是咱們的家。」
她雖然是她女兒,但一聽說母親會把那一千法郎送給她,芙洛爾不由一聳肩頭:「呸!給我……她把錢送給土地爺了!瞧,錢就在那兒,你自己去找吧!」
塞芙麗娜同雅克「你我」相稱,就像他兩單獨待在一起時那樣,似乎芙洛爾在場也無關緊要。
一見此景,一向為人冷漠的米薩爾不由生起氣來。他似乎又聽見妻子在說:「你找吧!去找呀!」她肯定不曾把那一千法郎帶走。現在她已死掉,他肯定可以找到那筆錢,可是,難道她不應該把那筆錢交出來嗎?那也就不會有這些麻煩了。死者的眼睛似乎一直在盯著米薩爾,好像一直在說:「你找吧!去找呀!」她活著時,米薩爾不敢搜查臥室,現在他要仔細搜查一番。他先翻衣櫃,從橫檔下取出鑰匙,把存放衣物的隔板統統翻了個底朝天,把兩個抽屜裡和*圖*書的東西也傾倒一空,但他一無所獲,什麼也沒有找到。他又去翻床頭櫃,把櫃頂的大理石面拆下來,裡面也是空無一物。壁爐上有面鏡子,是從商店買來的,很薄,用兩根釘子固定在牆上。米薩爾連那面薄鏡子也細細檢查了一遍,再用一根長尺子伸到鏡子後面,結果只掏出一些黑灰。「你找吧!去找呀!」米薩爾一直感到死者在盯著他。為躲避死者圓睜的大眼睛,米薩爾趴在地上,用拳頭輕輕敲打地面上的瓷片,聽聽哪裡有空洞之聲。他發現有好幾個瓷片活動了,便拿開它們,但瓷片下不見一物。米薩爾一起身,就發現死者又在盯著他。他轉過臉要同死者對視一番,他發現法齊那後縮的嘴唇顯得更為可怕。他相信,妻子的確在嘲笑他:「你找吧!去找呀!」米薩爾怒火上升,走近屍體。他憂心忡忡,擔心這樣會褻瀆神靈,蒼白的老臉更為蒼白。他為什麼認為她沒有把那筆錢帶走呢?也許她真把錢藏在身上了。米薩爾大著膽子掀開被子,扒掉死者的衣服,在死者四肢和關節處尋找。既然法齊讓他找,他幹嘛不找呢!米薩爾在死者身下、頸後和腹部尋找,把床上翻了個亂七八糟,連死者肩下的草墊子都翻了一遍,結果仍是一無所獲。「你找吧!去找呀!」死者的頭枕在被弄亂的枕頭上,照舊挖苦似地望著米薩爾。
芙洛爾用手一指,把整個家(包含花園和水井)、鐵路和寬闊的田野都包括了進去。是的,那筆錢就埋在附近什麼地方,但無論是誰,永遠也別想找到。米薩爾又惱又怒,搬動家具、拍打牆壁,在女兒面前毫不拘束。芙洛爾站在窗前悄聲說:「噢,外面天氣溫和,多麼美好的夜色!路上我走得飛快,星光明亮,如同白晝。明天一出太陽,一定是個大好天氣!」
米薩爾和卡布什站在二十米之外,被眼睛的景象嚇呆了,兩雙手在空中瘋狂地舞動著。而芙洛爾卻張著嘴,定睛望著災難的發生。列車豎起,前部七節車廂疊壓在一起,然後又倒下來,如山崩地裂,令人毛骨悚然。車廂倒下,成了一堆廢鐵,其狀慘不忍睹。前三節摔成了碎片;後面四節堆在一起,像座小山包。車廂頂、車輪、車門、鏈條、緩衝器和碎玻璃窗壓砸在一起。特別是在機車撞上巨石時,那一聲巨響,低沉宏亮,猶如垂死前的哀鳴,機車腹部被擊穿,從左側翻滾到鋼板的另一側,機車上的零件全部摔成了碎片,像是被炸彈炸開一般,飛向四面八方。五匹大馬,有四匹當場喪命,被機車當即輾爛。最後面那六節車廂卻完好無損,根本沒有出軌。
芙洛爾感到天旋地轉,這次又殺不成他們了,他們又要去尋歡作樂。芙洛爾慢慢升起生滿鐵鏽的破舊橫杆,橫杆吱吱作響。芙洛爾感到氣惱,她想找尋一件東西,一件可以橫在鐵軌上的東西。在絕望之中,她甚至想,要是她的身體能攔住列車,她寧願躺在路軌上。芙洛爾把目光移到板車上,板車粗大低矮,上面壓著兩塊巨石,五匹馬拉它還很吃力。兩塊石頭既高又寬。她盯住巨石,靈機一動,決定把那兩塊大石頭放在鐵軌上。橫杆升起,五匹馬汗流如注,等候在那裡。
芙洛爾撒腿就跑,奔向通往杜安維爾的路上,然後又向左拐入叢林。她對那裡的角角落落都十分熟悉。假如有人追捕她,她可以設法甩掉憲兵。她停止奔跑,小步走著,她想躲到隧道裡。那裡有個涵洞,她心情不痛快時常到那裡躲避散心。她一抬頭,發現天已正午。芙洛爾鑽進涵洞,平身躺在硬石板上,伸手墊在腦後,一動不動地思索著。她感到心頭空虛,可怕的空虛,死亡的感覺使她感到肢體麻木。她白白殺死了那麼多人,但並不感到內疚。要想使她感到悔恨和內疚,尚需再做一番努力。她知道雅克肯定發現是她攔住了馬頭。雅克一再迴避她,就足以說明了這一點。雅克一見她,就像看見了魔鬼,既恐懼又厭惡。雅克永遠不會忘記這件事情。芙洛爾既然未能殺死對方,那她就該去自殺。好,過一會兒,她就去自盡。芙洛爾再無其他出路。她躺下之後,反覆思考,感到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但由於勞累和肢體疲勞,她無力站起來去尋求自殺的武器。她感到昏昏沉沉,心頭仍有對生命的留戀,希冀得到幸福。既然雅克同塞芙麗娜能在一起自由幸福地生活,芙洛爾夢想自己也能得到幸福。她為什麼不可以等到天黑呢?為什麼不可以去尋找追逐她的奧齊勒呢?他一定會保護她的。芙洛爾想到甜蜜處,加上疲勞,慢慢睡著了。她睡得很香,也沒有做夢。
母親不再需要她照料。從此以後,芙洛爾不願再走進這所小屋,在這裡的一段生活就此結束了。她已吻過母親,現在可以去支配自己和他人的生命了。過去,在兩列火車間隔的空隙,芙洛爾常常到處溜逛。但今天,似乎有什麼東西把她留在那裡,她坐在路邊用木板搭成的長凳上沒有動窩兒。旭日東升,霞光萬道,灑在清新的空氣裡,芙洛爾沐浴著陽光,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在她周圍是廣闊的田野,充滿了四月的新春活力。芙洛爾望著對面木板房裡的米薩爾。米薩爾往日總是睡意朦朧,今天他卻一反常態,顯得焦慮不安。他不時走出又走進,用發抖的手操縱儀器,不時張望自己的住宅,似乎他的魂兒還留在住宅裡,還在尋找那筆錢。慢慢的,芙洛爾有些走神兒,不再注意米薩爾,甚至忘記了他的存在。她神色呆滯、嚴峻,全神貫注盯著巴朗唐的方向,耐心等候著。她在那歡快的陽光下舉目遠眺,目光中閃露著粗野和剛毅。
雅克終於睜開了眼睛。他目光迷離,掃視了一下身邊的兩個女子,似乎沒有認出她們,也不重視她倆。雅克把目光落在數米之外的機車上。他先是驚愕,繼而凝視,樣子十分激動。他的利松號,他熟悉的機車,看見它,雅克就想起了一切:巨石攔路,一聲巨響和震動,他和機車同時被撞碎……現在他甦醒了,但機車肯定報廢了。他的機車性格倔強,但這不是罪過。自從那次雪地拋錨之後,利松號就不及過去靈活,但它並沒有過錯。況且利松號也上了年紀,手腳當然就不那麼靈便了,關節也硬化了。雅克原諒利松號。今天見它身受重傷,奄奄一息地躺在那裡,他心裡十分難過。
雅克明白利松號已經死去,便慢慢閉上了眼睛,他也想死,他當時極度虛弱,似乎他的生命被機車帶走了。雅克閉著眼睛,淚水溢出,浸濕了面頰。佩克感到十分難過,喉嚨哽咽,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他們的好夥伴死了,司機雅克也想跟去,難道他們的三口之家就這樣結束了嗎?他們的旅程也該結束了。過去,他和雅克騎在利松號的背上,一跑數百公里也用不著講一句話。他們配合默契,有時連手勢也不用打就能明白彼此的意圖。啊,可憐的利松號!妳柔中有剛,在陽光下光彩奪目,多麼惹人喜愛!這天佩克並未喝酒,但此刻,他卻心不由己地大哭起來,不停地抽噎,周身都為之抽動,無法控制。
塞芙麗娜站在那裡。她頭髮零亂,衣衫不整,愣了一下才衝出來。她沒有往遠處跑,而是朝嘎嘎作響的機車跑去。迎面遇見佩克,塞芙麗娜忙問:「雅克,雅克呢?他還活著,對吧?」
她這是撒謊,憑她那雙經驗豐富的耳朵和空氣中的輕微顫抖聲,芙洛爾知道列車已經離開巴朗唐,行進在離此僅一百米左右的低凹路基上。卡布什來到死者臥室,思念路易塞特,忘記了馬車。芙洛爾不安地站在窗前,聽著越來越近的隆隆機車聲。她忽然想到米薩爾,擔心被他發現,擔心他阻止她那樣做。芙洛爾心頭一收,轉過身去,但沒有看見米薩爾在道房值班。他正在井欄下挖土,在一心一意尋找那筆錢財,對別的事情不聞不問。對芙洛爾來講,這是天賜良機,天助她成功。列車像在急著趕路,在低凹處長鳴了一聲。一匹馬嘶叫起來。
「雅克!雅克!他還在呼吸,他還活著。天哪!他還活著!我清楚地看見他摔了下去!」
芙洛爾抓住車廂地板,想把它掀開,但地板夾在碎木廢鐵中間,她掀不動。她忙跑回家,取來劈柴用的斧頭。她像伐木工在橡樹林裡,用力掄起斧頭,一斧頭就把木板劈開了。別人躲在一旁,提醒她多加小心。在車軸和車輪下只有雅克一人,未發現其他傷號。芙洛爾不聽勸阻,掄動斧頭,亂砍亂劈,首先砍斷了木板。她一斧頭下去就能排除一個障礙。她金髮蓬亂,襯衫被撕破,裸|露著臂膀,像能幹的割草女工在揮鎌刀割草。在她砍一根車軸時,斧頭被砍斷了。在眾人的幫助下,芙洛爾搬開那只車輪,抓住雅克,把他抱了出來。是那只輪子保護了雅克,他才沒有死掉。
佩克也過來幫忙,他說:「小心點兒!」
塞芙麗娜和芙洛爾發現雅克又昏了過去,感到失望和憂慮。芙洛爾忙跑回家取來樟腦酒,為雅克擦身,想叫他及早甦醒過來。兩個憂心忡忡的女性被那匹馬的哀叫弄得六神無主。那是五匹馬中唯一的倖存著,牠失去了前蹄,www•hetubook.com•com正躺在那裡等死。牠就躺在她們附近,不停地哀號。號聲近似人語,十分悲切,聲音刺耳,叫人心頭發麻。有兩個傷員受到影響,也開始號叫起來。絕望的哀鳴十分低沉,叫人難以忘懷。哀叫聲撕裂著田野的空氣,令人感到毛骨悚然。形勢更加嚴重,發抖的哀憐聲和憤怒的吼叫聲交織在一起,有些人要求儘快殺死那匹馬。機車已停止呼叫,現場只有那匹馬的一長叫聲還在迴響。正在哭泣的佩克撿起斷頭斧子朝馬頭打去,一斧頭結束了牠的生命,災難現場才慢慢平靜下來。
「三點十分,再過五個小時,他們就該到了。」
據說在夫妻鬥智時,被悄悄害死的一方就會死不瞑目。米薩爾感到高興,將把這件作為笑話講給別人聽。法齊雖然十分小心,一直提防著上面,但卻忘了下面,結果中毒身亡。一列快車飛過,低矮的小屋像受到了風暴的襲擊。米薩爾雖然對此早已習以為常,但仍不由自主地轉身衝著窗口,驚跳了一下。喔,川流不息的乘客,他們只顧趕路,哪管在車輪下喪生的生命?沒人肯管那些閒事!列車馳過之後,在寂靜中,米薩爾又看見死者圓睜的雙目。那一雙靜止不動的眼球似乎在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那微微後縮的雙唇似在嘲笑他。
「救命啊!喔,天哪!我要死了,救命!」
卡布什傷心地叫了一聲,放下鞭子,拉住芙洛爾的手說:「喔,可憐的芙洛爾!我們雖然料到會有這一天,但這總是叫人傷心落淚的事情!她還在那兒嗎?我去看她一眼,她要是不死,遲早總會理解我的。」
一小時之後,才有人來替芙洛爾收屍。當時火車司機看到有一個高大的白色身影向機車衝來。燈光下,司機發現來人長相很可怕,然後車燈突然熄滅,車前一片黑暗。列車轟鳴著繼續前進,司機感到像是行進在死亡線上,不由打起哆嗦來,一出隧道,司機大聲告訴隧道看守,說出了事故。到了巴朗唐火車站,司機才向公司報告,說撞死了一個人,可能是一名女性,因為車燈玻璃上黏有長髮和頭骨碎片。尋找屍體的人發現屍體後十分震驚,因為屍體十分蒼白,如同大理石一樣。屍體躺在上行線上,是撞死後被拋到那裡去的,腦袋碎裂,但四肢完好。屍體半裸著前胸,長相漂亮,純潔健康。他們把屍體裹起,他們認識她,以為她害怕承擔撞車責任,嚇瘋了,只好去尋短見。
「別找了,你是找不到的!」
他們在鐵路一側撞見芙洛爾,芙洛爾正盯著他倆。芙洛爾實現了自己的宿願,但她感到害怕,所以一直還沒有移動地方。事情幹完了而且相當漂亮,芙洛爾感到一陣輕鬆。至於別人的痛苦,與她無關,她看都不看他們一眼。但當她發現塞芙麗娜時,立刻驚訝地瞪大了眼睛,感到痛苦和憂傷。怎麼,她還活著?芙洛爾原來認定她準死無疑。在失戀的痛苦中,塞芙麗娜的出現等於當胸捅了芙洛爾一刀,她這才感到自己的罪行難以饒恕。她是罪魁禍首,一下子殺死了雅克和那麼多乘客!芙洛爾尖叫一聲,扭動雙臂,瘋狂地跑走了。
芙洛爾回答:「昨夜我母親去世了!」
遠方傳來從巴黎開來的慢車的轟隆聲。列車經過窗前時,車頭燈閃亮,似閃電如火把。
芙洛爾說:「不對,不是他。還得往裡面找,他還在裡面。」
但星期五早上,芙洛爾又有些氣餒,想不出在何地,用何種方法去撬下一截路軌。晚上下班後她想了一個辦法。芙洛爾順著隧道一直走到迪埃普岔路口。夜裡她常一個人到那裡漫步。隧道長約兩公里,呈拱形,很直。她常在隧道遇見燈光耀眼的列車從身旁馳過,多次幾乎被列車輾成肉醬。她喜歡這種冒險生活,喜歡硬充好漢。
芙洛爾對卡布什說:「我去把馬車穩住,你不必擔心!」
芙洛爾在窗前佇立片刻,望著寂靜的原野。田野已被四月的春風染成了碧綠色。芙洛爾扭過臉,若有所思,感到心頭的創傷更為嚴重。在米薩爾到另一個房間翻箱倒櫃時,芙洛爾來到床頭,坐下來望著母親。桌角上,那支蠟燭還在燃燒,火苗很高很直,紋絲不動。一列火車飛過,小屋又震動起來。
芙洛爾說的是下葬時間。她馬上明白米薩爾為什麼累得氣喘吁吁,但芙洛爾裝出蔑視和毫不在意的樣子。
那天早上,同往日一樣,塞芙麗娜來到勒阿弗爾車站準備上車時,雅克衝著她微微一笑。今朝有酒今朝醉,何不盡情享受一番,幹嘛要破壞這噩夢般的生活呢?這一切也許都會圓滿解決。雅克打定主意,決心好好享受一番,起碼要充分享受一下今天的歡樂。他考慮到巴黎後如何玩耍,到哪裡進餐……由於甲等車廂掛在列車後半部,塞芙麗娜只好坐到後面去。她抱歉似地望了雅克一眼,雅克也對她一笑,以示安慰。他們會一起到達巴黎,然後再把路上分開的這段時間補回來。雅克探頭看著塞芙麗娜登上後邊一節車廂。他同列車長亨利.多韋涅說了句笑話,他知道亨利在偷偷愛著塞芙麗娜。上週,雅克曾認為亨利會色膽包天,還認為塞芙麗娜為消遣解悶,為逃避寂寞的生活,他們倆有可能姘居。盧博說過,為辦那種事兒,塞芙麗娜遲早會違心地和亨利同床一次。雅克問亨利,前一天在出站口大院的榆樹後,他向誰送飛吻?當時佩克正給利松號加煤,他發現亨利送飛吻,不由哈哈大笑起來。他們那時正準備出發,機車冒著黑煙等在那裡。
法齊姑媽最後又痙攣一次,在星期四晚上九點離開了人世。米薩爾守在床頭,試圖讓死者閉上眼睛,但是白費力氣。法齊的雙眼頑固地睜著,她的腦袋已經僵硬,垂在肩頭,似乎仍在審視房間。她的嘴唇抿得很緊,一副挖苦嘲弄神態。屋裡只有一支蠟燭,放在靠近死者的桌角上。九點過後,不時有全速通過的列車,但誰也不去理會,在震動聲中,在搖曳的燭光下還有一具屍骨未寒的女屍!
卡布什又說:「妳怎麼啦?這麼好的太陽,妳還在家裡睡懶覺?快升杆,讓我在列車到來之前趕過去!」
「我說過,雅克就在下邊!他還在叫呢!快、快聽!」芙洛爾一再重複這句話。她毫無理由地抱怨了一通,似乎輕鬆了一些,她的抱怨是絕望的抱怨。
還有兩分鐘、一分鐘,芙洛爾準備出發。偏在此時,從貝庫爾方向傳來的沉重的顛簸聲使她收住了腳步。從那裡走來一輛車,估計是馬拉板車,車夫肯定要過路口,芙洛爾應替人家升起攔路橫杆,還要聊上幾句。她又幹不成了,這次又要半途而廢。她一生氣,撒腿就跑。管他呢!工作不幹了,板車和車夫也不管了,讓車夫自己想辦法吧!忽聽一聲鞭子響聲,有人高興地叫道:「喂,芙洛爾!」
黑色貨車在夜色中開了過去。屍體停止抖動,譏笑地望著丈夫,似乎深信自己是勝利的一方。米薩爾走出去,連房門也沒有關。
五點左右,天色開始發亮,一個清新涼爽的黎明到了。儘管早上天氣微帶涼意,芙洛爾仍舊打開了窗子。沁人心脾的空氣湧進來,湧進那滿是煙氣和死人氣息的淒涼小屋裡。太陽老人尚未露面,躲在遠方長滿小樹的山丘背後,但它正在慢慢升起,把紅彤彤的光灑滿山坡,照亮低凹的路面,照耀著初春的歡樂景色。昨天,芙洛爾就說今晨是個大晴天,她說對了。今天陽光燦爛,充滿了青春的活力,是大家喜愛的好天氣。在這個偏僻地方,到處是山丘和峽谷。要是能沿羊腸小道自由地奔走,那該是何等愜意啊!芙洛爾轉身回到臥室,發現蠟燭像是熄滅了一般,只有一絲慘淡的白光了。屍體似乎在注視著鐵路。列車來來往往,但無人注意到屍體旁那支發著蒼白光亮的蠟燭。
「別怕,我們一定會很幸福的。」
從勒阿弗爾到巴朗唐,利松號一直運轉正常,速度均勻。在列車衝出低凹路基之後,列車長亨利從瞭望台發現有輛板車橫在鐵軌上。行李車在前,裝滿了行李。前天從大型郵船上下來的遊客全都乘坐這列火車,所以列車是滿載運行。行李車廂塞滿了行李和箱子,十分擁擠,在車輪的隆隆聲中,行李不停地晃動。亨利被夾在行李中間,正在辦公桌前清點行李票。墨水瓶掛在他前面的釘子上,左右搖擺。每過一站總要放下一些行李,然後列車長就要花幾分鐘登記、註銷。在巴朗唐下去兩名乘客,亨利剛把行李票歸攏好就登上了瞭望室,習慣地把前面的路面看了一下。他空閒時就坐到瞭望室觀察路面。他前面是裝煤和水的車廂,所以他看不見司機。但由於瞭望室位置高,他往往比司機看得更遠,因此列車在低凹處拐彎時,亨利就發現了前面的障礙物。他不由大吃一驚,嚇呆了。他楞了一下,列車已全速衝出低凹路基。他正要拉鈴(警鈴繩就在他眼前),忽聽機車那裡傳來一聲尖叫。
利松號的喘息聲小了,沙啞的痛苦呻|吟逐漸減弱,但受傷的乘客哭叫得愈來愈兇,叫人心碎。煙氣依然很濃,火車的殘骸堆在一起,被陽光一照,似乎蒙上了一層黑灰。殘骸下不時傳出陣陣痛苦和恐懼的哭hetubook•com.com叫聲。怎麼辦?救護工作從哪裡開始?怎樣才能接近受傷的乘客?
當從魯昂開來的一班貨車經過時,米薩爾回到了臥室。他剛剛搜查完柴房,滿手泥土,累得呼呼喘粗氣。但又是一無所獲,他十分生氣,可是又無可奈何。現在他又在家具和壁爐周圍找起來。火車輪子有規律地發出轟隆聲,震動著床上的屍體,沒完沒了地從窗前飛過去。米薩爾到牆上摘下一幅畫,發現死者的眼睛仍在盯著他,嘴唇似在蠕動著譏笑他。
芙洛爾要等到天色大亮才去上班,等六點十二分巴黎來的慢車到達之前,她才離開臥室。米薩爾也在六點去接班。他吹響喇叭之後,芙洛爾才舉起小旗站到路口。她望著慢車走遠,心想,還有兩個鐘頭。
芙洛爾跑過去,拉住頭馬的馬嚼子,用盡平生力氣往前拉,五匹馬一起繃直身體,拼命向前。但由於板車太重,搖晃一下沒有動。由於芙洛爾使出平生力氣往前拉,幾乎等於又增加了一匹馬,板車晃動著走上鐵路。馬車剛到鐵路中央,列車已衝出低凹地段,離道口只有百把米了。芙洛爾又使出平生力氣,攔住馬頭,讓馬車停下。由於用力過猛,她的四肢格格作響。過去有人說她力大無窮,能將從坡上滑下的車廂攔住,能將要被火車撞倒的馬車推出軌道,今天她就是要做這種工作。芙洛爾用粗壯有力的鐵臂攔住了五匹大馬,五匹馬在危險面前本能地直立起來,高聲嘶叫。
米薩爾箭一般地跑回扳道房,舞動雙臂,高聲呼叫,想讓機車停下。卡布什聽見火車的轟隆聲和馬匹的嘶叫聲,忙從小屋跑出來,呼叫著催馬快跑。芙洛爾撲過來,攔住他,救了他一條命。卡布什認為芙洛爾駕馭不住五匹馬,被馬車拖到了那裡。卡布什一面道歉,一面失聲慟哭,大聲呼叫,既恐懼又絕望。而芙洛爾卻挺直身子,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她瞪大著眼睛,冒著復仇的烈火,死死盯著前方。在機車前樑離馬車只有米把遠時,就在那一瞬間,芙洛爾看見雅克正握著操縱桿站在機車上。雅克側臉一望,目光和芙洛爾的目光相遇。芙洛爾感到雅克的目光十分犀利,她有些受不住。
從子夜起,芙洛爾的屍體就放在自家小屋母親遺體旁邊,躺在草墊子上。兩具屍體中間點著蠟燭。法齊側著身,歪著嘴,露出一絲可怕的笑意,瞪著眼睛注視著女兒。在孤獨和冷寂中傳來低沉的聲響,是米薩爾又在尋找那筆錢。一趟趟列車正點通過那裡,南來北往。交通已恢復正常,列車無情無意,來來往往,顯得無比強大。而對身邊的一齣齣悲劇和罪惡行徑,它們毫無察覺,無動於衷。陌生的乘客在旅途中死掉或被車輪軋死,那有什麼關係!運走屍體,揩淨血跡,它們又出發了,奔向未來和前程!
卡布什沒有聽見,忙跑去救護別的乘客,背出一位年輕女郎。女郎兩條腿從根部折斷,懸掛在下腹。
兩小時之後,救護隊終於趕來了。在撞車時,列車全被甩到了左側,所以下行道的清理工作比較容易,幾小時即可完成。一台清路機車從魯昂開來,它拉來三節車廂,把省長辦公廳主任、皇家檢察長、鐵路公司的工程師和醫生等拉到了出事現場。他們面帶驚慌,又神色匆匆。巴朗唐站的站長貝西埃正領著一隊人在清理現場。平時這個偏僻地方人跡罕至,冷清死寂。今天這裡卻十分熱鬧,十分繁忙。那些僥倖沒有受傷的乘客從噩夢中醒來,感到需要活動一下腿腳。有的不敢回自己的車廂,去等別的車次去了;有些人見那裡沒有餐車,十分焦慮,不知該到哪裡進餐,到哪裡過夜。他們紛紛打聽何處有電報局,有不少人步行到巴朗唐拍電報去了。有關部門在地方政府協助下開始調查案情,醫生緊張地為傷員包紮傷口。有不少人一看見那麼多血,便又昏了過去。有些人在接受治療時,一旦傷口碰到鑷子或需要打針,就會發出輕輕的呻|吟聲。搶救工作結束之後共計死十五人,重傷三十二人。在確認死者的身分之前,他們先把屍體挨個兒擺在籬笆牆下,背地面天。代理檢察長是位金髮青年,只有他一人做這項工作,顯得很忙碌。他逐個打開死者口袋,想找尋能證明死者姓名和住址的證件、名片或信函之類。有許多人圍在周圍看熱鬧,一法里之內沒有半個居民,但不知從什麼地方一下子來了那麼多人,男男女女,不下三十人。他們站在那裡幫不上忙,反而礙手礙腳。現場上空的黑色灰塵、煙霧和蒸氣已經消散。四月份的晴朗早晨閃顯出來,溫暖、歡快的陽光照在奄奄一息的重傷員和屍體之上,也照在仰面朝天的利松號身上。那裡到處是殘骸碎片,一批工人正在清理,那個場面真好似蟻群正在清理被冒失鬼踩塌的蟻窩。
說時遲,那時快,再有一秒鐘就會釀成彌天大禍。兩塊巨石攔在路軌上,機車上的銅質機件耀眼,鋼架雪亮,在金光萬道的清晨,以雷霆萬鈞之勢猛衝過來。事故已成定局,任何力量也難以挽回。芙洛爾堅持等在那裡。
在醫生摸診時,雅克睜開了眼睛,痛苦地「啊!」了一聲。他認出了塞芙麗娜,在半昏迷之中,他結巴著說:「把我送走!快!」
卡布什說:「妳神色不對,出了什麼事兒?」
芙洛爾打定主意要在那裡待一夜,並若有所思地在想什麼。她一看到媽媽的屍體,便忘記了一直縈繞在心頭的固執想法。剛才在去杜安維爾途中,在星光下,在寧靜的夜色裡,她曾反覆思慮那件事情。現在心頭一震,忘掉了自身的痛苦,母親去世,她為什麼沒有感到憂傷呢?她為什麼沒有掉一滴眼淚呢?芙洛爾生性瘋野,又不善言談,不上班時她就東跑西奔,但她知道媽媽很愛自己。在媽媽病重期間,在老人彌留之際,芙洛爾多次守在病榻前,要為母親請醫求藥。芙洛爾也疑心米薩爾對媽媽使壞,想以此嚇唬他一下,讓他收斂一些,但母親總是氣沖沖地不讓她請醫生,似乎母親在鬥智中不願讓女兒插手,認定自己可以戰勝對手,可以把那筆錢帶走。芙洛爾別無他法,只好作罷。她又像過去那樣到處奔跑閒逛,以便忘卻自己的心事。肯定是那件事情讓她分心了,她自己憂心忡忡,當然就很難想到母親了。現在母親終於走了,芙洛爾望著母親的屍體,望著母親蒼白的面孔,她努力克制著,但仍感到十分傷心。去報告憲兵,去告發米薩爾,可是那又有什麼用?因為人死不能復生!芙洛爾望著母親的遺體,慢慢感到目光迷離,不由又回到了自己的心事上去。那件事情一直占據著姑娘的心。列車在猛烈地震動著,在芙洛爾心中,火車的震動聲就是她的時刻表。
眾人忙著搶救生者,尋找死者。那工作不僅令人憂傷,也十分危險,因為機車上的爐火已燒著木板。為撲滅剛剛燃起的大火,眾人忙著往火苗上撒土。他們派人去巴朗唐求援,往盧昂城發電報。搶救工作進展迅速,大家都表現得十分勇敢。剛才逃走的人,驚魂稍定,感到可恥,也陸續回來參加搶救工作。在工作中,他們十分小心,謹慎地清除每塊殘片,擔心把埋在下面的乘客壓死。有些傷號慢慢被找到,有的被壓在雜物堆裡,一直被埋到胸部,像是被卡在老虎鉗裡,拼命掙扎狂叫。要挖出一個人,往往需要一刻鐘的時間。被埋住的乘客並無怨忿之意,他們面無血色,說他們並不感到疼痛。一旦把他挖出,卻往往發現雙腿早已不見。由於極度恐懼,他們失去雙腿也沒有感到疼痛,一被挖出,馬上就嚥氣。眾人冒著火從二等車廂救出一家人:父親和母親膝部受傷,祖母斷了一隻手臂。但他們忘記了自身的疼痛,卻哭叫著要找小孫女。小孫女剛滿三歲,在車廂翻倒後失蹤了。後來眾人從一個破碎的頂棚上找到了那個小女孩,她安然無恙,臉上還掛著淘氣的笑容。附近還有一名小女孩,滿身是血,因為她的小手被壓碎了。搶救人員把她抱到一旁,等候她父母去認領。小女孩孤單一人,周圍全是陌生人,嚇得她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有人走近她時,她也不吱聲,只是面部肌肉抽搐,其驚恐之狀,難以描述。有的車門無法打開,因為門框已經變形,搶救人員只能從玻璃窗鑽進去。路邊已經並排躺著四具屍體,十名傷號躺在附近。沒有醫生,也沒有懂救護的技術人員。清除工作一開始,就發現幾乎每堆殘骸下都有屍體。廢鐵堆並不見減少。那裡真像屠宰場,血流成河,慘不忍睹。
可憐的利松號奄奄待斃,慢慢冷卻下來,爐膛裡的紅色炭塊掉在地上,變成了灰燼;從兩肋噴出的熾熱蒸氣越來越弱,像嬰兒在低聲抽噎。利松號沾滿了塵土和黏液,但它照舊很明亮。它躬著背,深陷在黑色煤堆裡。它像在馬路上被車子軋死的高貴動物,悲慘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剛才,它的內臟雖被撞壞,但有些器官仍在工作。兩個汽缸像一對孿生心臟在一起跳動。進汽閥裡蒸氣還在流動,猶如人身上的靜脈血管。它的傳動軸一直在痙攣,恰似抽搐著的小臂。這是機車的生命在進行最後掙扎。隨著機hetubook.com.com車賴以生存的動力的消失,機車的靈魂也就升天了。由於那股蒸氣數量很大,不可能一下子排完。過了一會兒,破腹的巨人利松號平靜甜蜜地睡著了,死掉了。它留下的只是一堆廢鐵、爛鋼、破銅。被撞散的巨人軀殼乾癟了,四肢分離,受傷的機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景象淒慘恐怖,就像一具碎屍萬段的屍體。剛才它還活著,現在它的生命已痛苦地消失了。
卡布什和米薩爾攙起列車長亨利。亨利是在最後一剎那從車上跳下來的,一隻腳被摔得脫了臼,卡布什和米薩爾讓他靠著籬笆坐下。亨利呆坐在那裡,默默無言,看著搶救工作,他似乎並不感到痛苦。
「雅克,喂,雅克!他在那兒,我看見他被拋在了後面。雅克!雅克!」
米薩爾氣得周身發抖。他正準備把床舖整理一下,芙洛爾從杜安維爾回來了。
卡布什同芙洛爾向法齊停屍的小屋走去。來到門檻,卡布什回頭望了一眼他的馬車。芙洛爾安慰他說:「牠們不會動,況且快車離這兒還遠呢!」
芙洛爾把奧齊勒領到田野上,講述複雜的故事,使奧齊勒聽得暈頭轉向。芙洛爾說老母親重病纏身,一旦失去母親,她將會離開德莫法十字架。她邊講邊豎著耳朵聽。她聽見快車已離開馬洛內,正在全速開過來。當她感到快車已經到達路口時,急忙轉身一望,發現列車在離道渣車幾步遠的地方煞住了。原來芙洛爾忘記那裡新近安裝了自動閉路裝置,列車一到迪埃普線上,自動裝置就會發出停車信號。奧齊勒像是發現自家的房子著了火一樣,驚叫一聲飛回扳道房,而芙洛爾則站在原地沒有動,死死盯著列車。由於這起事故,列車必須先倒回去。兩天後,奧齊勒被調走,他毫無疑心地來向芙洛爾告別,他懇求她,一旦她母親升天,請她馬上去找他。罷了,這次失敗了,只好另想辦法!
沉思中的芙洛爾站起身來,把門關上,以免米薩爾再回來騷擾母親。可是突然,芙洛爾大叫一聲:「對,十分鐘就夠了!」
為此,芙洛爾設想在鐵軌上橫放一根大木頭或取下一截路軌,使列車翻倒,破壞一切,毀掉一切。雅克在前面,他將被壓扁,為同雅克靠得近一些,那個女人總坐在第一節車廂裡,所以她也逃不掉。至於那些來往的乘客,芙洛爾根本不去考慮。她知道他們是誰嗎?芙洛爾一直在想著這件事兒。弄翻火車,殺死許多人,製造一起駭人聽聞的大車禍,叫它血流成河,哭聲震天。她要用這起車禍和淚水洗去心頭之恨。
塞芙麗娜呆呆跟在芙洛爾身後。她們把雅克抬到籬笆下,靠在亨利旁邊。亨利驚得目瞪口呆,痴痴地望著她倆,似乎還沒有明白那是什麼地方,那些人又在忙著什麼?佩克走到雅克面前,一見雅克那副慘相,有些不知所措。兩位女性跪在地上,一左一右,捧起雅克的腦袋,不安地觀察著雅克面部的表情變化。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芙洛爾一直沒有動窩兒,直到七點五十五分,米薩爾吹響喇叭通知她,從勒阿弗爾開來的慢車從上行道開來。只在這時,芙洛爾才站起來,拉下攔路橫杆,舉起小旗站在那裡。火車震撼著大地,消失在遠方隧道裡,聲音也隨之消失。芙洛爾沒有再坐回木凳上,而是站在那裡計算時間。假如在十分鐘之內不見臨時貨車訊號,她就跑到溝塹那邊去拆下一截路軌。芙洛爾很平靜,只有心口有些發悶,像是仍在承受這一決定所帶來的思想壓力。此時,芙洛爾又想到雅克同塞芙麗娜,要是她不設法進行攔阻,他倆仍將經過這裡到巴黎去幽會。想到此,芙洛爾感到身上發冷,在盛怒之下,她盲目地打定了主意。她這隻母狼要用利爪撕斷他倆的腰。沒有必要再考慮什麼了,大局已定,難以收攏。在復仇烈火的燒烤下,芙洛爾只想到她要殺死雅克和塞芙麗娜,根本沒有去考慮其他乘客的安危,沒有去想那些經常從她眼前南來北往的陌生乘客們。死屍和鮮血,也許陽光可以把這一切掩埋住,所以芙洛爾對溫暖的陽光也感到不滿。
芙洛爾從回憶中醒來,撥開眼前的沉思之霧,又看見黃色燭光下母親的遺體。母親已經離開人世,難道她自己也該走了?嫁給奧齊勒,他也許可以給她幸福。芙洛爾感到周身不舒服。不,不幹!她不當懦夫。要是那兩個人活在世上,她芙洛爾寧可四處漂泊,寧可去當傭人,也絕不嫁給一個自己不喜歡的男人。一陣奇怪的響動使芙洛爾豎起了耳朵,原來是米薩爾正在廚房挖地。為找到那筆錢,米薩爾發瘋似地到處尋找,似乎想把房子翻個底朝天。
照芙洛爾自己的話說,她這並不是報仇,而是想做一件壞事來醫治自己的病態心理。她要和他們同歸於盡,要像雷電那樣毀掉一切的一切。芙洛爾十分自負,認為自己比塞芙麗娜強大,也比對方漂亮,堅信自己有被愛的權利。剛才當芙洛爾獨身一人步行在荒涼的小路上時,濃密的金髮迎風飄動。她當時真想去找塞芙麗娜,約她到密林深處決鬥,決一雌雄。她知道自己可以戰勝男性,沒有一個男子敢碰她一下,所以她是不可能戰不勝的,她一定能戰勝對方。
在這令人窒息的叫喊聲中,在這濃厚的煙氣中,那六節完好無損的車廂門打開,乘客慌忙擁擠著下車,有的人摔倒在鐵軌上,連滾帶爬,亂成了一團。他們下車後,發現眼前是廣袤的田野,撒腿就跑,翻過綠籬,四散逃去。在本能的驅使下,他們的唯一想法就是離開那個地方,逃得愈遠愈好。男人、女人,呼叫著向樹林裡跑去。
米薩爾設法把芙洛爾支走,讓她去杜安維爾報喪。米薩爾知道在十一點之前,芙洛爾趕不回來,他有兩個小時空閒。他不慌不忙,切下一塊麵包送下肚去,由於法齊斷氣前折騰了很久,米薩爾守候在一旁,一直沒有進食,現在到腹中饑餓難忍。他邊吃麵包,邊走來走去歸置家具。他不停地陣咳,身體彎成兩截。他也是個半截入土的人了,消瘦、虛弱、頭髮斑白、目光無神。他雖然勝利了,但他也不會再活多久了。不過這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他像昆蟲啃橡樹,終於把身體健壯、高大美麗的女子吃掉了。她就躺在床上,已經完蛋、消失了,而他還活在人間。米薩爾忽然想起一件事兒,他忙蹲下,從床底上掏出一隻瓦罐。瓦罐裡還有一點泡過木屑的洗滌用水。自從法齊生疑之後,米薩爾改變了方式,不再往鹹鹽裡放毒,而是把耗子藥放在洗滌水裡。法齊真笨,竟沒有料到他還有這麼一手,一口氣把木屑水喝光了,從而結束了她的生命。米薩爾把罐裡的水全倒掉,又用海綿把滴在地面上的水珠擦拭乾淨,可是妻子為什麼固執地不肯瞑目呢?是想嚇唬他嗎?活該!
芙洛爾痴痴站在那裡,她發現雅克用驚恐和憎惡的目光望著自己,臉色不由變得蒼白了。她枉殺了這麼多無辜,而他們倆都還活著!塞芙麗娜連根毫毛都沒有碰掉,雅克也會大難不死。芙洛爾想害他們,反而使他們更為親近,使她倆有機會單獨住到一起。他們將在她眼皮底下一起生活。情夫傷勢慢慢癒合,情婦則會千嬌百態細心伺候,晝夜守候在病榻前。他們的情和意將進一步昇華,在遠離人煙的地方自由自在地度蜜月,這可真是因禍得福了。芙洛爾不由感到脊背發冷,盯著一旁那堆屍體。她枉死了那麼多無辜,自己卻什麼也沒有得到。
雅克頷下的鈕釦使他感到不適,塞芙麗娜在為他解釦子時,她公開吻了一下雅克的眼睛,像是鼓勵他,要他堅持下去。
芙洛爾站起來,走出涵洞。她沒有再猶豫,本能地為自己找到了歸宿。她抬頭望望天空,看看星辰。她估計已經是晚上九點左右。她走上鐵軌,一列火車在下行線上飛馳而過。芙洛爾放心了,這說明一切正常。下行線已經暢通,但上行線可能還阻塞著,那條線上的交通好像尚未恢復。芙洛爾沿綠籬前進,行進在荒涼死寂的曠野裡。她不必著急,在九點二十五分巴黎的快車到來之前,沒有別的車次了。在濃厚靜謐的夜幕下,芙洛爾像過去在偏僻小徑上漫步那樣沿籬笆牆前進。到達隧道之前,她翻過籬笆,繼續前進,迎著快車開來的方向走去。要躲開隧道看守,她只好耍個花招,就像過去穿過隧道去會奧齊勒時那樣。來到隧道,她繼續前進,但這次不同於上次,即使轉身忘記方向,她也用不著擔心了,她也不再感到隧道有什麼可怕了。過去,一旦隧道的恐懼感襲來,她會聽到隆隆的響聲,會感到隧道有壓抑感,會把物體、空間和時間的概念全弄顛倒。可是現在,這些已無關緊要。她什麼也不考慮,什麼也不想,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前進!只要看不見火車,她就一直前進,一旦發現車燈,就勇敢地衝上去!
芙洛爾一彎腰,雅克扭臉一看,認出了芙洛爾。他目光驚恐,像被嚇傻的孩子,忙把頭又轉向塞芙麗娜,仇恨又恐懼地避開了芙洛爾。
芙洛爾說:「時間定在後天,星期六,十一點。」
芙洛爾醒來時,天早已黑下來。她伸手一摸,是光禿的岩石。她這才明白自己睡在什麼https://www.hetubook.com•com地方。她像是身體遭雷擊那樣,感到自己應該死掉。這一想法在她心頭翻滾,難以平息。睡覺前的幸福憧憬已不知去向,要活下去的念頭也同疲勞一起消失了。對,只有死才是上策,芙洛爾的心一下子碎了。她不能在無辜者的血泊中活下去,不能在雅克的憎惡中活下去。她愛雅克,但雅克已屬於他人。芙洛爾恢復了勇氣,決心去死!
真是奇蹟,司爐佩克一點傷也沒有。他估計雅克還在機車下。他有些內疚,忙跑去救雅克。他同雅克一起同甘共苦,一起跑過了多少路程呀!他們那可憐的機車躺在地上,肺部已經被撞破,在作嚥氣前的最後呼吸!在他們的三口之家,機車是深受愛戴的好朋友。
芙洛爾扭臉望著外面寧靜的春夜和閃爍的星斗。
接著又是一幕令人撕裂心肺的慘景。救護人員在甲等車廂小隔間裡發現了一對年輕夫婦被貨架壓在下面。那可能是一對新婚夫婦,妻子壓在丈夫身上。她上面是貨架,動彈不得。丈夫被憋得喘不過氣來,妻子聲嘶力竭呼叫求救。她神態驚恐,似乎心已撕碎,認為是自己壓死了丈夫。等把他們救出之後,妻子馬上嚥了氣,因為她的肋部被緩衝器戳了個大洞。丈夫恢復知覺之後,痛不欲生,哭叫著跪在妻子身旁。
近幾個月以來,芙洛爾每週都在盼望這次列車。她知道,每逢星期五上午,雅克那趟車就把塞芙麗娜送到巴黎。芙洛爾在嫉妒之火的折磨下,只有一個想法:窺伺他們,望著他們,想像著他們到巴黎後如何愉快,如何幸福。喔,這奔馳的列車!她無法攀上列車和他們同去,而倍感痛苦,似乎每個車輪都軋在了她的心口上。芙洛爾感到十分痛苦,有一天晚上她甚至想給司法部門寫揭發信,要是把塞芙麗娜抓走,那就萬事大吉了。芙洛爾看到過董事長同塞芙麗娜的罪惡勾當,一旦把她的見聞告訴法官,塞芙麗娜就會完蛋。芙洛爾手握著筆,但不知該怎麼寫,況且,法院會相信她的話嗎?他們都是高貴人物,豈能不串通一氣?結果很可能把她關進牢房。卡布什不就吃過這種啞巴虧嗎?不行,她要報仇,但不用別人幫忙,她要靠自己的力量報仇。
這天晚上,趁隧道看守不注意,芙洛爾悄悄溜進隧道,一直走到中腰。她順左側走,讓對面開來的列車從右邊過去。她思想不集中,一轉身發現有列開往勒阿弗爾的列車亮著大燈開過來。等芙洛爾重新前進時弄錯了方向,忘記剛才那列車是從哪一側過去的。芙洛爾雖然勇敢,但在隆隆的車輪聲中,她感到很茫然,不由收住了腳步。她雙手冰涼,頭髮被可怕的冷風吹亂。要是再來一列火車,她就無法判斷是上行車還是下行車,當然也就無法判斷自己該往左躲還是該往右躲了,那就會糊里糊塗地被軋死。芙洛爾想鎮定一下,仔細思考一番,以便弄清方向。芙洛爾感到害怕,便不顧一切,瘋狂地向前方跑去。不,不行,在沒有殺死他倆之前,她不能死。她的腳被鐵軌絆倒,她爬起來繼續跑,這是隧道恐懼症。芙洛爾只感到隧道壁在收縮,拱頂發著回聲,十分嚇人。她不時回頭張望,似乎機車就在身後,機車噴出的蒸氣已灌進她的脖子裡。有兩次,芙洛爾擔心對面來車,又忙調頭往回跑。跑著跑著,芙洛爾發現遠方有顆星星,像一隻發亮的圓眼睛。那隻眼睛越來越大,她想扭頭往回跑,但又站住了。因為此時那隻眼睛已經變成一團火,照得她眼花撩亂。在此千鈞一髮之際,芙洛爾身體一縱,不知不覺躲到了左邊,列車閃電一般帶著狂風忽地飛了過去。五分鐘之後,芙洛爾安然無恙地從馬洛內一側的隧道口跑了出來。
經過長時間思考,芙洛爾下定決心,要用最好的辦法來實現她的作案計畫,她仍準備拆除一截鐵軌。這個辦法可靠方便,也最容易實現,只須用錘子敲掉鐵軌墊片,再把鐵軌從枕木上移開即可。她有工具,況且那一帶荒涼偏僻,不會有人發現。最合適的地點是在巴朗唐那個方向,在翻過溝塹之後。鐵路在那裡拐彎後穿過小山谷。那裡有一段路堤較高,有七、八米之高。火車在那個地方肯定可以出軌,翻個底朝天,後果一定不堪設想。但一算時間,芙洛爾又發愁了。在上行道上,從勒阿弗爾開來的快車是八點十六分到,在它之前有趟慢車在七點五十五分通過。
一陣陣尖叫和哭喊,匯成一片,聽不清都是什麼聲音。
芙洛爾用粗壯有力的手抓起一個車輪,扔到遠處。她又把鐵皮車廂頂掰開,打碎車門,扯斷鏈條。她每次發現屍體或傷號,就讓別人把他們抬走,她自己卻瘋狂地繼續往裡尋找。
「好,快來!來幫我一把!」
芙洛爾不願意同米薩爾這種人生活在一起,可是她到底該怎麼辦呢?一陣隆隆聲傳來,牆壁開始震動,車燈的光亮照在屍體那蒼白的小臉上,映紅了睜大的眼睛和咧開的嘴唇。這是從巴黎開來的最後一趟慢車,顯得既笨又慢。
許多乘客的哭叫聲被壓住,消失了。
現在共挖出十二具屍體和三十多名傷號。眾人已把煤水車廂清理出來,芙洛爾不時停一下,在斷木廢鐵中低頭搜尋,想看看司機雅克身在何處。突然,芙洛爾大叫一聲:「我看見了,他在那裡,在下面。瞧!這是他的手,藍呢工作服,他不動彈,也不喘息……」
的確,她有十分鐘就足夠了。假如在快車到來之前,十分鐘內沒有別的列車,她就可以下手。從這個時候起,芙洛爾認為事情已經解決,心中有數,不再擔憂,顯得十分平靜。
佩克結巴著說:「我是跳車摔下來的,對別的情況一概不知,一概不知。快,快跑!」
芙洛爾一直在呼叫:「雅克!我對你們講過,他瞧了我一眼,從那兒被扔了出去,可能被彈到裝煤和水的車廂後面去了。快,快幫我一把!」
原來是卡布什,芙洛爾只好收住腳步,站在橫杆旁。
雅克同意了,但身體仍在發抖,望著芙洛爾。他說:「隨妳上哪裡都行,但要馬上離開!」
芙洛爾那顆冰冷的心需要安靜,需要去自由思索一番,自由地做出決定。她要走自己的路,不需要他人指點。假如法官過來盤問她,他們可能會把她抓走,那肯定對她不利。因為除去罪過,她還有失職行為,這些責任會要她承擔的。但雅克不走,她也不想離去。
在塞芙麗娜一再懇求下,佩克找來一副擔架和一位同事,把雅克抬走了。醫生要塞芙麗娜把亨利也安置到她家,因為亨利反應遲鈍,醫生擔心他腦子受傷。
這是上週芙洛爾突然產生的想法,然後就在她腦海紮了根兒。她要殺死他們,不能再看著他們雙雙經過這裡,一起去巴黎享受。芙洛爾只憑她那野蠻的本性和破壞一切的本能驅使,根本不考慮後果。肉裡扎了刺,她就一定要把刺兒拔|出|來,甚至不惜剁掉整個手指。殺死他們,在他們下次經過這裡時就下手。
卡布什、佩克和米薩爾在芙洛爾身後忙著。塞芙麗娜支持不住,況且她也幹不了什麼活兒。她只好坐到一張被壓壞的軟墊長椅上。米薩爾又恢復了冷漠神態,懶洋洋的,毫無表情,他不肯多花力氣,只肯抬運屍體和傷員。他同芙洛爾仔細望著一具具屍體,似乎想辨認一下他們都是什麼人。十多年來,這些人多次從他們面前經過,只同他們打個照面就被火車帶走了。對,他們就是那些川流不息,來回奔跑的陌生人。他們猝死在這裡,連名字也沒有留下,猶如匆匆而去的人生,經過這裡,奔向未來。他們無法在充滿恐怖的顱骨下填寫任何姓名或其他可靠的情況。他們像衝鋒陷陣時倒下去的士兵,被前進的隊伍砸爛、壓碎、埋進彈坑裡。芙洛爾似乎認出了一位,就是那次列車陷在大雪裡同她講過話的那個美國人。芙洛爾雖不知那人姓甚名誰,也不知他的家庭情況,但她總算認出了一位有一面之交的人。米薩爾把那具屍體同別的屍體放在一起。對那些人,他既不知他們來自何方,也不知他們要去何地。他們在旅行中,把生命丟棄在這裡。
米薩爾臉色發白,身上發抖,氣得結結巴巴地說:「是的,是的,我就是要找,一直找下去……去他媽的,我一定能找到!我要把家中每塊石片都翻個個兒,把四周的土地都挖上一遍!」
現在是什麼也看不清,只能看見機車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它不再冒氣,水籠頭已斷,水管碎裂。它像個巨人喘著可怕的粗氣,發出轟隆的響聲。一股白色氣體往外噴湧,沒完沒了,在地面上形成一個個漩渦。爐膛裡火紅的煤塊流出來,猶如從內臟湧出的鮮血,夾帶著滾滾濃煙。煙囪已被撞斷,基座被砸碎,雙翼彎曲,煙囪頭插|進了土裡。機車輪子飛到了天上。利松號像被戳破肚皮的馬。傳動軸彎曲,汽缸撞破,進氣閥和偏心軸也被壓碎。它躺在那裡,遍體傷痕。在那令人絕望的破碎聲中,利松號的靈魂飛走了。機車旁躺著那匹尚未嚥氣的馬。馬的前蹄已被撞斷,肚皮撞開,五臟六腑一起流了出來。牠直著頭,在痛苦中痙攣著,身體慢慢僵直了。牠一直在呻|吟,在嘶叫,但由於機車的叫聲更大,眾人無法聽見馬的哀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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