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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獸心

作者:左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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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十一

「不,這不是信口開河!聽我說,這是我親眼所見的呀!她攔住馬匹,用有力的手拉住馬車。」
塞芙麗娜想伸手抱住雅克,肩靠著肩地同他親吻,但雅克卻抓住她的雙手,攔住了她。雅克感到茫然,他感到四肢抖動,熱血上湧。他擔心舊病復發,心裡十分驚恐。他像過去犯病時那樣,感到耳邊嗡響,似錘聲,又似人歡馬叫。近來,他不敢在白天,也不敢在燈光下擁抱塞芙麗娜。假如他看著自己同她擁抱,他擔心會發瘋。燈光照著他倆,雅克發抖,是因為他看到敞開的睡裙下她那豐腴的前胸。塞芙麗娜的酥胸從睡衣領口裸|露了出來。
雅克睜大眼睛,嘴唇痙攣似地抽搐著。他沒有再說什麼,同塞芙麗娜對視著足有一分多鐘。雅克從可怕的幻覺中清醒後,低聲說:「啊,她死了!那就是她的英靈再現。自恢復知覺以來,我總感到她在眼前閃動。今天上午依舊是如此,我轉身時還以為她站在床邊上呢!她死了,我還活著,願她別再來找我報仇!」
然後,她顯得很激動、難以控制,直率地說:「好吧!聽我說,這是實情。在我們之間,可以無話不談,因為連結我們的東西太多了。近幾個月來,這個人一直在追求我。他知道我已屬於你,認為我照常也可以屬於他。我一下樓,他就纏住我不放。他說他愛我,愛得要死。對我給予他的照料,他感激涕零。他溫柔可親,我也曾想去愛他,這是實情,想再開始那種美好甜蜜的事情。當然,也許那種事情並無快樂可言,但至少可以叫我安靜一下。」
塞芙麗娜仰起頭,神態溫順、懇切。她的白脖頸裸|露在外,再往下就是令人心動的酥胸。雅克一見這潔白如玉的肌體,猶如看到一片火光,不由舉起了手中的尖刀。塞芙麗娜一見亮光閃閃的刀刃,連連後退。她驚訝、恐懼地張開嘴巴:「雅克,雅克……是我!天哪,你要幹什麼呀?」
「不,不行!妳快回去躺下!」
塞芙麗娜沒有再爭辯,但她十分不安,心口怦跳,連雅克都能感覺到。
雅克握住塞芙麗娜的手。他一抬頭,見他那把刀子放在桌子上。刀子不用藏匿,因為那是一把普通刀子。
塞芙麗娜溫柔地走近雅克,想用赤條條的手臂去勾住他。她的襯衣下滑,豐|滿的圓胸脯裸|露出來。雅克更為生氣,步步後退。
雅克讓她講完,然後他才問:「就為了這個,妳就去陪他睡覺?」
塞芙麗娜一聽,體力不支,跌倒在椅子上,眼前又閃現出那一堆殘肢斷腿。
「這裡就我們二人,對吧?」
「擁抱我!摟住我!」
「別……放開我,再等一下!親愛的,我正在思考,我認為這樣做,恐怕是不行。假如我們兩人都待在這兒,自殺之說就容易引起別人懷疑。你應該離開,懂了嗎?你明天就走開,而且需當著卡布什和米薩爾的面離開這裡,以便將來需要他們可以作見證。你去巴朗唐乘火車,找個藉口到魯昂下車。天黑之後,你再悄悄返回來。我為你打開後門。路程只有四公里,三個小時就夠了。這樣問題就解決了。你要是沒有意見,咱們就這樣決定了。」
此時,一列火車隆隆而來,震動著房舍,閃電一般飛了過去,像是從臥室裡穿了過去。
雅克輕聲說:「她們死了,天哪!可憐的法齊姑媽、芙洛爾和路易塞特!」
「親愛的,你胡說什麼呢?你在發高燒,該休息了!」
「上午,他兩個妹妹來看他。你聽見的是她們倆說笑個不停。亨利好些了,加上她們父親離不開她們,今晚她們還要回去,而亨利還要再過兩、三天才能康復。你想,他從車頂上跳下來,但並不見外傷,只是嚇呆了。現在他已經恢復了常態。」
塞芙麗娜不再辯解,只是重複說:「幹那種事兒,幹那種事兒……」
塞芙麗娜善於思考,她還要仔細斟酌各個細節,使作案方案更為完善。
塞芙麗娜挪了一下身子說:「啊,你也看到了,知道了?對,這也是實情。還有卡布什!我不明白他們都是怎麼想的。他從來沒有向我吐露過一個字,但當咱倆擁抱時,我發現他也會把胳膊彎曲;他見咱們『你我』相稱,他也偷偷抹過眼淚。他還總拿我的東西,手套、手帕,他都拿。把它們視為寶物,帶回他的小石屋裡去。但是,你總不相信我會委身於這個野漢子吧?他太粗魯,叫我害怕。況且,他從來沒有提出過任何要求。是的,別看他粗魯,但他很害羞。他這種人,即使因相思而丟掉性命,也不會開口直接提出。你就是讓他同我在一起生活一個月,他也不會動我一根毫毛。我敢擔保,他根本沒有碰過路易塞特。」
「我擔心他們對你搜身,所以把懷錶同我的東西放在了一起,你不必害怕。」
「喔,天哪!在沒有可能時,我催你去辦。現在一旦認真對待起來,我又有些後悔。」
米薩爾檢查了一下賽芙麗娜的傷口,他說:「跟董事長身上的刀口一模一樣。」
翌日,醫生說,他擔保八天後雅克就可以下床。這真是奇蹟,司機雅克只受了一點輕微的內傷,但醫生囑咐要精心護理,讓病人躺在床上,不得亂動。雅克睜開眼睛後,守候在一旁的塞芙麗娜像對孩子那樣,要雅克乖乖聽話,一切聽她指揮。雅克身體虛弱,點頭答應了。雅克心裡明白,他發現這間臥室正是那夜塞芙麗娜對他提起過的那間紅房子。就在這裡,塞芙麗娜從十六歲半起就開始遭受董事長的蹂躪。他們也是睡這張床,不用抬頭就可以看到列車。而列車一來,整座房屋就會跳動起來。對雅克來講,這所房子並不陌生,他經常看見它,每次開車經過這裡都能看到它。它斜立鐵路旁,一派冷落衰敗模樣,沒人居住,百葉窗一年到頭總是關著。自從盧博決定將它賣掉之後,用大字寫成的大招牌又為它增添了淒涼氣氛,使它顯得更加昏暗,那荊叢遍地的花園更叫人憂傷。雅克忽然想到,他每次路過這裡時都會感到憂慮和不快,似乎這所宅子是他一生不幸的象徵。今天,他病臥在這裡,他認為自己一定會死在這裡,別無其他出路。
塞芙麗娜在思考著,感到透不過氣來。因為雅克的嘴壓在她胸部,想吻她的酥胸。
雅克沒有吱聲,久久地望著塞芙麗娜。塞芙麗娜忙補充說:「你該明白,要是不讓他住在這裡,外人會對我們說三道四。只要我們不是單獨住在一起,我丈夫就無話可講,我就可以藉口留在你身邊,你懂了嗎?」
雅克微微一笑,神態拘謹。他下定決定問道:「他走了,你感到遺憾,對不對?」
雅克心頭殺機再起。塞芙麗娜的溫柔撫摸,對他更是火上澆油。雅克身邊沒有武器,伸手準備去掐塞芙麗娜。她卻出於條件反射,轉身吹熄了蠟燭。雅克抱住情婦,一起倒在床上。這是他們最為激奮的一次愛情生活,是他們一起渡過的最為美好的一夜。他們感到兩個身軀併成了一體,一個融化到另一個裡面去了。他們極度興奮,飄飄欲仙,不知身在何處。他們並未睡著,而是緊緊摟抱在一起。就像在巴黎,她對他吐露真情那夜一樣。在巴黎那夜,他們是睡在維克圖瓦大嬸家裡。雅克一言不發,仔細聽著。塞芙麗娜把嘴貼近他的耳邊,悄聲地沒完沒了地講述著,似乎她已感到死神即將降臨到她身上。以前,每當她撲在情夫懷裡時,雖然雅克隨時都可能對她行兇,但她並無察覺,總是笑吟吟的。而今天,她卻打了個冷顫,一種難以解釋的恐懼感使她更為用力地摟住情夫,希冀得到情夫的保護。她那輕輕的呼吸就如同把自己的一顆心奉獻給了對方。
正在幫助塞芙麗娜抬床的卡布什聽到路易塞特的名字,本能地抬頭望了塞芙麗娜一眼。他想到幸福的往事,感到有些茫然。卡布什對塞芙麗娜的感情越來越深,已不能自拔。他在她面前十分溫順聽話,像小狗見到主人,總是搖頭擺尾。塞芙麗娜了解到卡布什的愛情悲劇之後顯和圖書得很嚴肅,同情地望著他。對此,卡布什十分感動,在遞送枕頭時,他無意中碰到了她的手。卡布什當時很激動,一時說不出話來。
雅克正望著女屍沉吟,被一陣轟隆聲驚醒了。他以為是什麼倒塌了,感到地板也在震動。難道房門被撞開,有人來抓他了!他看看周圍,四下一片寂靜。喔,對,原來是列車的隆隆聲!盧博即將來叩門。雅克應該殺死的本是盧博,可是現在他早把盧博忘在了腦後。雅克雖然沒有什麼好遺憾的,但他開始咒罵自己是個笨蛋。這是怎麼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他衷心喜歡的女子現在躺在地上,喉嚨被捅了一刀!而女子的丈夫,阻礙雅克得到幸福的絆腳石卻還活著,正在一步一步朝這裡走來。
「那,這裡只有你和我兩個人了?」
雅克問道:「難道有人指控她是肇事者?」
雅克喃喃地說:「上次我沒能幹成,但這次我一定能成功,我不是向妳下過保證了嗎?」
「亨利……啊!」
塞芙麗娜在房間走動幾步,又回到原地。她一聳肩頭說:「不,我沒有陪他睡覺。我這麼講,相信你會相信我的,因為在你我之間不應該再說謊了。是的,我沒有那麼做,就像你沒有幹成那件事情一樣。你說是不是?我是個女人,我權衡過利弊,感到那樣做對我有好處,但我並沒有那樣做。這可能會叫你吃驚,但我並沒有想那麼遠。對你和我丈夫,對你們的要求,我一向是有求必應。因為你們那麼愛我,我應毫不猶豫地叫你們高興一下。但同他,我沒有那樣做。他只吻過我的手,連我的嘴都沒吻過,這我願對天發誓。他去巴黎等我,我見他可憐,不願意叫他失望。」
雅克不厭其煩地望著米薩爾。他身體瘦弱,長相善良,臉色蒼白,輕咳不停,但他卻敢於毒死妻子。他貪得無饜,像食肉的昆蟲把健壯的法齊姑媽折磨死了。多少年來,不管黑夜還是白天,他每次值班都不會忘記那件事兒。電鈴一響,說明列車已到,米薩爾就吹號;列車通過之後,他先按一個電鈕,通知下一個值班房,列車馬上就到;他再按另一個電鈕告訴上一個值班房,列車已經通過。這種工作簡單又單調,猶如機器在工作。久而久之,他自己也就變成了植物人,這些動作成了他的習慣動作。米薩爾神態遲鈍,大字不識,從不看報。在空閒時間,他就目光恍惚地擺動雙臂。他一天天總待在值班房裡,那裡沒有可供消遣的東西,他就把吃飯時間盡量拉長,細嚼慢嚥。飯後他又會感到腦袋空空,精神倦怠。他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考慮,總是昏昏沉沉,似睡非睡。有時他還睜著眼睛打瞌睡。晚上,他不敢睡倒,只好站起來走動一下,形同醉漢,蹣蹣跚跚。為了一千法郎,他同妻子明爭暗鬥,這成了他的唯一想法。這場鬥爭進行了數月,誰堅持到最後,那一千法郎就歸誰所有。米薩爾天天吹號、發信號,像機器一般保護著旅客的安全,但下班之後,他就考慮如何毒死妻子。在休息時,他無事可幹,睡眼微閉,腦子裡也在想著如何下毒的事情。他要毒死妻子,再去尋找那一千法郎,他相信一定能夠找到那筆錢。
但塞芙麗娜經常下樓,第二天雅克又聽到樓下有走動聲和竊竊私語的聲音。後來,雅克還聽到有壓抑的笑聲和清脆的笑聲,像是兩個年輕姑娘在說笑。
塞芙麗娜只好說:「別生氣,我馬上鑽回被窩裡,不用擔心,我不會病倒。」
「亨利,你認識,他是列車長。」
從第二天起,雅克感覺好多了,不必再擔心死在那裡了。令他高興的是,他發現卡布什也在那裡。卡布什走來走去,巨人般的腳步沉重地落在地板上。自從出事以來,卡布什一直沒有離開塞芙麗娜。似乎他迷上了她,在用行動向她表示忠心。他丟下自家的事情,每天上午來幫塞芙麗娜操勞家務,像條忠實走狗,甘願為主子效勞。他總用眼睛盯著塞芙麗娜的眼睛。他沒有料到,長相柔弱嬌嫩的塞芙麗娜卻非常的能幹。她主動為別人效勞,難道他卡布什不應該為她做點事情嗎?雅克和塞芙麗娜不再迴避他,在他面前卿卿我我,甚至擁抱接吻也不感到窘迫。卡布什則總是悄悄走開,盡量不露面。
「妳身後什麼也沒有,妳不要怕。我愛妳,絕不允許別人加害於妳。瞧,我們這麼抱在一起是多麼幸福!」
雅克站在桌子前,看見了那把尖刀,是盧博用過的那把刀子。那是塞芙麗娜專門放在那裡的,以便叫雅克用它去殺盧博。刀子已經打開,在燈光下寒光閃閃。既然雅克握刀在手,那也就不必再叮囑他什麼了。當雅克又把刀子放下後,塞芙麗娜才說:「親愛的,我並沒有逼迫你,對不對?要是你不想幹,那就快走,時間還來得及。」
但雅克猛一甩手,固執地說:「妳認為我是膽小鬼?這次我幹定了,我發誓!」
「這是怎麼回事兒?誰在說笑?妳不是說這裡只有咱們倆嗎?」
按著,雅克開始親吻情婦的頸子和下巴。
提起那件事兒,他倆面面相覷,沉默了片刻。一幕幕往事又閃現在眼前:他們在魯昂預審法官辦公室相遇,他們第一次去巴黎,那次旅行多麼甜美!他們又想到在勒阿弗爾的偷情經過等等。總之,他們想到了所有美好的事情,也想到了一切可怕的往事。塞芙麗娜走到雅克身邊,雅克感到了她呼出的熱氣。
雅克又說:「事情很清楚,她是想把我們一起殺死。她很早就在偷偷愛著我,所以又十分嫉妒妳。她可能為此而精神失常,一怒之下就動了殺機。她一下子殺死了那麼多人,使許多旅客倒在了血泊之中。啊,這個女人呀!」
雅克大聲說:「還有一刻鐘。他已經越過了貝庫爾森林,走完了一半的路程。啊!這到底要等多久啊!」當雅克轉身來到窗前時,見塞芙麗娜穿著襯衣站在那裡。
卡布什斷斷續續講出了他所知道的一切。他說當時他什麼也沒有看見,馬車停在路軌上時,他正在米薩爾家裡。對此,卡布什十分內疚,司法部門的人士狠狠批評了他一頓,批評他不該離開馬車。要是他守在馬車旁就不會發生這起事故。調查的結論是,芙洛爾工作上失職。由於芙洛爾已經悲慘地死去,事情只好告一段落。米薩爾也未被調離,他一副卑躬屈膝的樣子,把一切責任統統推到芙洛爾身上。他說芙洛爾生性倔強,我行我素,他只好經常去替她放下攔路橫杆。經調查,公司也沒有發現米薩爾那天有什麼失誤的行為。在米薩爾找到續弦之前,公司同意他暫時從當地雇一位老太太看守道口。老太太名叫杜克盧絲,曾在旅店當過女招待,現在靠過去掙來的不義之財生活。
塞芙麗娜所講全是肺腑之言。雅克相信,相信她沒有撒謊。雅克想到這裡只有他和她,心頭的欲|火又熊熊燃燒起來。慾念的增長叫雅克心煩意亂,他想躲開她,於是大聲說:「可是,還有一位,他也是個情種,就是卡布什!」
雅克在吻塞芙麗娜的酥胸,他簡單順從地回答:「可以,可以!」
塞芙麗娜說:「我們帶著燈下去一趟吧!你看看地方躲起來,我表演一下如何開門,以及到時你該怎麼辦……」雅克身上發抖,忙往後退:「不,不要燈光!」
雅克驚愕地望著塞芙麗娜。她臉色溫和,眼睛像少女的眼睛那麼明亮,正在一心一意想把事情辦好。她把所有細節都仔細考慮了一遍。雅克一想到他們一|絲|不|掛的肉體,想到鮮紅的血跡,不由舊病復發渾身打起哆嗦來。
塞芙麗娜簡單地回答:「對。」
「喂,親愛的,我為什麼會害怕呢?你知道嗎?難道真有什麼東西在威脅著我?」
「可憐的芙洛爾,她已經死了!」
他倆沒有再說什麼,一陣長時間的沉默。他們似乎發現在漆黑的夜色裡,在狹窄的小路上有個人影走來。雅克機械般地在房間走來走去,似乎在推算另一個人的速度。那人正在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步步靠近這裡。一步、兩步、三步……當那人走近時,雅克就埋伏到門廳的大門後面。對方一進門,他就舉起尖刀,刺進對方咽喉。塞芙麗娜把毯子蓋到下巴上,仰臥著,一雙大眼睛盯著雅克。隨著雅克的腳步聲,塞芙麗娜的腦海也翻騰起來,她感到雅克的腳步聲是遠方那位腳步聲的回響。一步又一步,任何力量也無法阻止這種腳步聲。到一定時候,她就得下床,赤著腳,摸著黑去樓下開門:「是我,朋友!請進吧,我已經睡下了!」對方來不及回答就會吃上一刀,倒在黑暗之中。
晚上,雅克一直聽到多韋涅小姐的笑聲消失。他想起那夜在巴黎,他也聽到過這種笑聲,就在他上樓梯準備進屋時。就在那裡,塞芙麗娜在他懷裡懺悔了自己的過去。樓下安靜了,雅克見塞芙麗娜輕手輕腳下樓到另一位傷員那裡去了。樓下傳來關門聲,住宅裡一派寂靜。有兩次,雅克口乾舌燥,只好用椅子敲打地板,叫塞芙麗娜上來。她一進來就笑容滿面,神色匆匆,忙解釋說她正在為亨利敷冰袋。
有一天上午,卡布什又來幫塞芙麗娜幹活兒,雅克決定問問那件事兒:「芙洛爾呢?難道她生病了?」卡布什不由一驚。他沒有明白塞芙麗娜打手勢的用意,以為她是要他開口。
「行,這樣很好。」
他們這次愛得深沉,愛得忘情,幾乎昏厥過去。後來他們摟抱著,平靜地睡著了。那時天色還沒有亮,夜幕如同一件黑色大衣把他們包裹住,但似乎已有一絲黎明的曙光透過夜霧。雅克一直睡到十點。他睡得很香,也沒有做夢。雅克睜眼一看,床上只剩他一人了,塞芙麗娜正在樓梯平台另一側她的臥室裡穿衣服。一縷明亮的陽光從窗縫照進來,照著紅布床帷和紅漆牆壁,室內紅光一片。一列火車通過,屋子在輕輕抖動,可能是列車把他吵醒了。雅克感到眼花撩亂,望著太陽和紅彤彤的房間。他突然想起,作案方案已經決定,等這圓圓的太陽落山之後,在下一個夜晚,他就要殺死盧博。
塞芙麗娜迫不及待地懇求說:「我們的幸福白白流走了,活該吧!雖然我不能再對你抱什麼希望,雖然我明白明天將同今日一樣煩惱,但這都無所謂。我別無選擇,只能和你一起吃苦,一起度日如年。我們還得返回勒阿弗爾,只好聽天由命。只要我能經常同你幽會個把小時,我也就知足了。我已有三夜沒有閤眼了,在樓梯台對面臥室裡翻來覆去,總想來會你,但你身受重傷,神色憂鬱,我不敢過來。請你答應我,今晚讓我留下吧!我一定聽話,我會縮成一團,絕不會妨礙你休息。況且你也知道,這是咱們在這裡的最後一夜了,我們在這裡的生活就要結束了。你聽,四下沒有任何聲息,說明周圍沒有別人。沒有人到這裡來,這兒只有你和我,千真萬確。即使我們抱在一起死掉,別人也不會知道。」
雅克沒有轉身,右手向後一伸,抓起那把尖刀。他攥住刀子停了一下。難道他又想報仇?這種仇恨是從遠古時代留下來的,是人類在穴居時,男性第一次受騙後對女性產生的仇恨,一代一代積傳至今。雅克盯著塞芙麗娜,似乎發瘋了。他心頭只有一個念頭,把對方殺死,揹在肩上,就像從別人手中奪來的一頭獵物。通向死亡的恐怖之門已經打開,雅克決心殺死眼前這位女性,以便永久地占有她。
「我懂,我懂,這樣做很好。」
「對,只有我們倆,你就靜靜養傷吧!」
這張床,就是昨夜他們相親相愛的那張床。塞芙麗娜躺在那裡,靜靜地望著雅克走來走去。她擔心,擔心雅克不敢下手。塞芙麗娜希望及早結束這一切,以便重新開始生活。她是個多情女子,千方百計討雅克喜歡。而對盧博,她一向就不喜歡他,對他根本沒有感情。既然盧博成了絆腳石,那就幹掉他,這不是很自然嗎?但對罪惡行為,塞芙麗娜似乎沒有多加考慮。一旦血淋淋的場面過後,一旦令人擔憂的複雜形勢過後,她又會恢復平靜的笑臉,恢復成無辜、溫順又馴服的樣子。她自以為十分了解雅克,現在卻感到吃驚。雅克長相英俊,圓腦袋、捲頭髮、黑鬍鬚、棕眼球放著豪光。但雅克下頷突出,總像在同人吵架,這使他的小臉有些變形。雅克每次經過床前,總會身不由己地望情婦一眼,眼球上似乎會閃過一道橙黃色的光亮,身體悄悄往後退縮一下。他這是要迴避什麼呢?難道他又洩氣了?最近,塞芙麗娜同雅克待在一起時並沒有感到有什麼危險在威脅自己,但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感。她本能地感到他倆的關係有可能突然破裂。她忽然想到,假如雅克這次又不敢下手,那他很可能遠走高飛,再也不回來見她。於是,塞芙麗娜決定敦促雅克下手,必要時她願意助他一臂之力。此時,又有一列火車通過,是一列長長的貨車,沒完沒了地轟隆著。塞芙麗娜用胳肘摩擦著身體,等候暴風雨般的轟鳴聲消失在沉睡的田野裡。
他們沒有再說話,又是一陣沉默,這是下定決心之後的沉重感。他們忽然感到四周太冷清,感到那個陌生地方太荒涼。他們感到身上太熱,四肢冒汗,兩個身體摟抱著融化在一起了。
塞芙麗娜經常不在身邊,叫雅克感到奇怪。第一天,遵照醫生的勸告,塞芙麗娜沒有說出亨利住在樓下一事。讓雅克感到那裡只有他們二人,他會愉快一些。
雅克身上發顫,氣沖沖地說:「不,不行,妳快穿上衣服!妳不該站起來,該躺下!」
「對,應該如此!」
塞芙麗娜閉上嘴,猶豫片刻,繼續說:「因為我們的前程已經堵死,不可能遠走高飛了。我們曾幻想私奔,希望到美國去發財,去過幸福生活。這一切又全取決於你,現在已無此可能。既然你不能……喔,我無意抱怨你,事情沒有幹成也許更好,但我希望你明白,我和你在一起已沒有什麼可期待的了。明天會同昨天一樣,同樣的煩惱,同樣的痛苦。」
雅克默默望著賽芙麗娜,她陳屍在他眼前的床頭旁。火車開了過去。在沉寂的紅色臥室裡,雅克痴痴盯著屍體。那裡一片血紅,紅色的窗簾,紅色的血液。一股鮮血從賽芙麗娜乳|頭中間湧出,流到腹部,流向臀部,從腿上一滴一滴流到鑲木地板上,她的襯衣已被撕破,被鮮血染成了殷紅。雅克沒有料到賽芙麗娜會有那麼多的血!令雅克留步和不安的是,漂亮、溫柔、順從的賽芙麗娜的臉上罩著一層嚇人的恐怖。她的黑髮豎起,像一頂嚇人的帽子,陰森可怕;她那青蓮色的眼睛瞪得很大,十分嚇人,似乎在責問雅克為什麼要殺她。他為什麼要殺她呢?在這起不幸的兇殺案件中,賽芙麗娜無辜被殺,不明不白地死掉了。她被迫從生活的淤泥中推進血泊裡。臨死,她依舊是溫柔和無辜的。
「好,我同意,一言為定。」
又一列火車到來,這是下行的慢車,差五分鐘就可以在這裡同那列快車錯車。雅克吃驚地收住腳,怎麼剛過去五分鐘呀?要等半小時,那得等到什麼時候呢?他感到應該活動活動,開始從臥室一端走到另一端,像是男子漢剛剛出了事故,正在捫心自問。他能這麼幹嗎?他了解自己思想鬥爭的全部過程,他反覆問過十多次。一開始,他堅定不移,決心殺掉盧博;接著他感到胸口發悶,手腳發涼;最後他感到身體難以支持,肌肉懶散,不聽指揮。為尋找鼓勁的道理,他一再重複這句話:為了自己的利益,他必須殺死對方。他要去美國發財,他要占有自己喜愛的女性。糟糕的是,當雅克看見塞芙麗娜袒胸露臂的身體時,曾一度擔心這次又要失敗。因為一旦舊病復發,他就會身不由己地去幹自己不想幹的事情。那個念頭一度使他發抖,他盯著桌面上的刀子。而現在,他又躍躍欲試,相信此舉定能成功。他從門口走到窗口,繼續等候盧和-圖-書博。在經過床頭時,他不敢往床上看,但又不得不看一眼。
雅克努力克制著,結巴著說:「我求求妳,快回到床上裡吧!」
在那個可怕的夜間,在五百米之外,他看到的格朗莫蘭董事長的屍體。眼前這具屍體柔嫩、潔白,沾滿了血跡。但這也是一堆被軋爛的肉體,一個被打碎的玩偶、一個軟弱無能之輩。一把小刀就叫一個女人變成了這副模樣!是的,他就這樣殺死了她,同另一位被害者一樣,她也躺在地上。只是她是雙腿叉開,左臂彎向肋部,右臂彎曲抓著肩頭。昨晚,他不是激動地發過誓,發誓他也敢殺人嗎?難道不正是董事長那起案件使他產生了殺人的慾念嗎?啊,雅克不是膽小鬼,他要使自己的殺人慾得到滿足,把尖刀插了進去!殺人的慾念早就在他心頭生根發芽,只是他本人並未察覺。一年來,他每時每刻都在朝這個方向發展,所以今天這種結果是不可避免的。甚至可以說,他是在摟著這個女人親吻時滿足了自己的慾望。把這兩起兇殺案一對照,難道這次兇殺不正是上起兇殺案的必然結果嗎?
一陣令人心醉的沉默。
「我有時會不由自主地發抖,似乎身後有什麼危險。我雖然看不見,但可以感覺到。我為什麼會感到害怕呢?」
「怎麼,妳已經睡下了?」
九點一刻,雅克才來到那所荒涼孤單的宅子前。夜色濃重,門窗緊閉,屋內不見一絲光亮。雅克心裡激動、緊張,十分憂傷,預感到一場災難已經不可避免。照塞芙麗娜約定的辦法,他向紅色臥室的百葉窗投去三塊石子,然後走到屋後。後門輕輕打開,雅克隨手關上門,悄悄跟著塞芙麗娜的腳步聲上樓。來到樓上,那裡點著一盞大燈。燈光下,雅克發現床舖凌亂,塞芙麗娜的衣裙扔在椅子上。她只穿著一件襯衣,赤|裸著大腿,一副夜間裝束。她濃髮高高盤在頭上,潔白的頸項露在襯衣外面。雅克不由一驚,忙收住腳步。
塞芙麗娜吃驚地一笑:「親愛的,那是為什麼呢?別擔心,我一點也不冷,而且很熱!」
雅克手起刀落,尖刀刺進賽芙麗娜咽喉,她不再吱聲了。不知為什麼,雅克又用手將刀尖轉動一下,意思是說:和盧博殺格朗莫蘭時一樣,也是這麼一刀,捅在同一個部位,用同樣殘忍的手段。賽芙麗娜呼叫了嗎?雅克不知道,他將來也無法知道。因為就在那一瞬間,巴黎的快車正好通過,車速很快,連地板都震得發抖。賽芙麗娜死了,似乎是被暴風雨的雷電擊斃的。
「不,不行!那不跟野人一個樣了嗎?那為什麼不去吃他的心肝?難道妳真恨他?」
她轉身下樓,雅克聽見她到亨利那裡去了。雅克佇立窗前,呆呆地望著鐵軌、路口看守的小屋和院裡那口水井和矮小的木板房。米薩爾就在小木屋裡幹著單調的苦差事,由於工作乏味,他一上班就想打瞌睡。雅克望著這一切,一望就是好幾個小時。他在尋找那個答案,他雖無力解決那個問題,但它卻與他的生命攸關。
在德莫法十字架住宅的寬大臥室裡,床上掛著紅色錦緞帷幕,兩扇大窗子對著鐵路,離路軌只有幾米遠。一張筒式舊床向著窗戶放著,在床上就能看見來往的列車。多少年以來,那裡的家什從來沒有人移動過,一切都是老樣子。
塞芙麗娜讓他們把昏迷中的雅克抬進這間臥室,把亨利.多韋涅安頓在樓下小臥室裡。她自己住在樓梯平台對面的房間,同雅克住得很近。由於那裡應有盡有,衣櫃裡掛著備用衣物,所以安頓工作只用了兩個小時。塞芙麗娜發電報告訴丈夫不必等她,她可能要在德莫法十字架小住幾天,以照料幾個傷員。她在衣裙外繫了一條圍裙,打扮成護士模樣。
「聽我解釋一下,回頭我們再把燈藏起來,但我們總應該先去看看地方吧!」
「不,沒有,沒有東西威脅妳,安靜些吧!」
盧博只是點了一下頭,沒有吱聲。但他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賽芙麗娜那張可怕又恐怖的臉。她的黑髮掛在額前,一雙藍眼睛睜得很大,似乎在詢問為什麼要殺她。
雅克可以走動了。一天夜裡,他走近窗口,發現米薩爾家有盞燈籠晃來晃去,那肯定是米薩爾又在尋找那一千法郎。第二天夜裡,當雅克再次張望時,他奇怪地發現卡布什站在塞芙麗娜的窗下,雅克不明白為什麼。他沒有生氣,而是感到憐憫和憂鬱。又是一位不幸者,一個野人,他像頭瘋狂又忠實的畜生守候在那裡。塞芙麗娜身腰苗條,乍一看並不十分漂亮,但實際上,她十分迷人。那墨黑的秀髮和那青蓮色的眼睛,這兩件東西就足以使孤陋寡聞的卡布什神魂顛倒,使他像發抖的小男孩,站在她門前過夜。雅克又想到,卡布什總是主動幫塞芙麗娜幹活兒,總用卑恭的目光看著她,看來卡布什一定是愛上了塞芙麗娜,想占有她。次日,雅克十分留意卡布什。在塞芙麗娜舖床時,一枚髮夾掉在地上,卡布什把髮夾撿起,沒有還給塞芙麗娜。看到這種情況,雅克不由又苦惱起來,他想到自己過去所受的情慾折磨,也想到了身體欠佳而帶來的不安和恐懼。
最後,卡布什打定主意,摸黑走上樓梯。臥室開著門,他停下來,藉著靜止的燈光發現床前似乎有一堆衣裙。看來賽芙麗娜肯定已經脫衣入睡。卡布什心頭怦跳,不安地輕輕呼叫對方的名字。接著他看到地板上似乎有攤紅色血跡。卡布什恍然大悟。他從撕裂的心口發出一聲可怕的呼叫,一個箭步衝了進去。天啊!她被人殺死了,屍體扔在那裡,赤條條一|絲|不|掛!卡布什以為死者還有氣。他望著她赤身露體,奄奄一息的樣子,心裡感到失望、痛苦又羞澀。
塞芙麗娜把雅克堵在桌子前面,雅克再也無處躲閃了。明亮的燈光照耀著塞芙麗娜,她敞著襯衣前襟,黑髮高盤,袒胸露臂,脖頸和乳|房都露在外面。雅克從來沒見過她如此裝束,不由熱血上湧,周身發顫。雅克氣喘吁吁,壓抑著心頭的衝動,感到頭暈目眩。他忽然想到身後桌子上有一把尖刀。刀子就在那裡,伸手可及。
「不,要幹!妳知道我必須幹。正是因為必須幹,我才又充滿了勇氣。我本想早一些同妳商量,現在我們既然睡在一起,那就商量一下吧!這裡只有我倆,什麼話都可以講。」
白天,一切照塞芙麗娜的計畫進行,十分順利。午飯前,塞芙麗娜就請米薩爾把電報送到杜安維爾發走了。下午三點左右,雅克當著卡布什的面動身離開那裡,他要去巴朗唐坐四點十四分的列車。卡布什願陪他走走,因為一則卡布什無事可幹;二則同雅克在一起可以使他想到塞芙麗娜。四點四十分,雅克到達魯昂,住在火車站附近一家小旅店裡。店主人是他的同鄉。他說要在第二天拜訪幾位同事,他還說,過高地估計了自己的體力,感到十分疲勞。剛六點,他就回屋睡覺去了。他要求住在底層,窗子正對一條十分僻靜的小路。十分鐘後,雅克就跳窗而出,準備向德莫法十字架走去。他悄悄把百葉窗放下,以便回來時還從那裡進屋。
雅克望著他倆,周身發抖。應該把這事全告訴他!卡布什和塞芙麗娜就把芙洛爾自殺的經過講了一遍。她是在隧道裡被火車軋死的。為了讓母女一起入土,法齊姑媽的葬禮推遲到了晚上。母女一起並排埋進杜安維爾小公墓裡。同先死去的小女兒,溫順可憐的路易塞特葬在一起。路易塞特也是被暴力奪走了生命,她死的時候,滿身是血和泥。三個悲慘的女人,都死在了人生旅途上,同那些被壓死的人一樣,被列車掀起的暴風刮走了。
「懷錶?啊,對,對,那隻懷錶!」
卡布什結巴著回答:「不,沒有。但她這是失職行為,您明白了嗎?」
「不,我同這位的關係還不及同那一位的關係密切。請聽我說,我沒有同其他人來往過,因為我不能那樣做。你想了解原因嗎?我看得出你是這麼想的,原因就是因為https://m.hetubook.com.com你已經佔據了我的整個身心。正是這句話,你佔據了我的身心,就像你用雙手把它們捧走了,它們已經屬於你,你可以隨時隨地使用。在你之前,我沒有愛過任何人,所以不管我們是否樂意,我現在屬於你,將來也屬於你。對這一點,我很難解釋明白,我們算是有緣分吧!至於別人,他們叫我害怕,叫我生厭。只有同你幹那種事兒,我才感到甜美、快樂,似乎是老天賜給我的幸福。啊!我只愛你一人,也只能愛你一人!」
又過了兩天,一個星期已經過去。如醫生所料,雅克很快就可以工作了。一天早上,雅克在窗前看見佩克站在一台嶄新的機車上從窗前馳過去。佩克向他揮手致意,似乎在向他打招呼,但雅克並不急著去上班,他既興奮又擔憂,在等待應該發生的事情。就在同一天,樓下又傳來年輕姑娘的笑聲,使死氣沉沉的住宅馬上歡樂起來,就像寄讀學校的課間休息,雅克聽出是多韋涅姊妹的笑聲。他沒有問塞芙麗娜,因為一整天,她也未能在他身邊待上五分鐘。晚上,宅子裡又恢復了死寂。塞芙麗娜走回來,神色呆痴,臉色蒼白。雅克盯著她,問道:「怎麼,他走了?他妹妹把他領走了?」
數月以來,雅克所接受的教育使他顧慮重重,他多多少少接受過人道思想的影響,所以不忍心去殺盧博。他沒有等到盧博進來,就在遺傳因素的支配之下,違背了自己的利益,殺死了情婦。這是遠古時代人同野獸一樣互相殘殺的再現。是呀!行兇殺人難道一定要有理由嗎?一個人,在他熱血上湧和精神衝動時就會行兇殺人。這是遠古時代人類互相殘殺習性的殘餘。在遠古,互相殘殺是人類生存的需要,殺死弱者是強者的一種娛樂。雅克終於心滿意足了。現在他感到疲勞,感到害怕,想弄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他發現除去殺人慾念得以滿足之外,他沒有得到任何別的東西,只留下驚訝和無限的愁思。
塞芙麗娜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下來。本來她像主婦那樣把一切的一切都已準備停當,可是雅克這麼一問,她也感到害怕了。她淚如雨下,哭著說:「數月以來,我一直十分痛苦。我對他已毫無感情。我對你重複過上百遍,只要讓我離開他,我什麼事情也願意幹。你的話有道理,這樣做很可怕,我們必須有同甘共苦的意識才行。別說了,我們摸黑下樓去吧!你躲在門後。我開門後,他一進來,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我之所以插手,是想助你一臂之力,是為了替你分擔一些恐懼,我做到了盡己所能。」
塞芙麗娜悄聲細語,繼續說道:「啊,親愛的,但願能有更多的夜晚像今宵這樣幸福!我們你貪我戀,摟抱在一起,如同一個人。願這樣的夜永無盡頭!你知道嗎?我要賣掉這所房子,帶著這筆錢去美國找你的朋友,他不是還在等候你的回信嗎?每晚躺在床上,我都想著到那裡之後如何安排我們的生活。你摟著我,我把身體送給你,我們就這樣進入夢鄉,但我明白你做不到。我這樣講不是要難為你,而是心裡憋悶,不得不講出這些肺腑之言。」
塞芙麗娜不聽,卻朝雅克走去。她信心十足,面帶微笑,她深知肉體是女人的看家本領。一旦把對方抱到懷裡,他就會任妳擺佈。她要說服雅克,柔聲細語地說:「瞧,親愛的,你這是怎麼了?你似乎很怕我,我一靠近,你就躲開。你該明白,現在我是多麼希望能靠在你身上呀!我要知道你正等在這裡,我們倆觀點一致,永遠一致。你聽見了嗎?」
塞芙麗娜突然鬆開手,說:「可是用什麼理由把他騙來呢?他只能在下班之後坐晚上八點的車,十點鐘之前,他趕不到這裡,這樣正合適。不,就說米薩爾為房子找到了買主,對方要在後天上午來看房子……對,起床後,我就給丈夫發一份電報,要求他無論如何來一下。明天晚上,他就可以趕來。你下午離開,在他到來之前再返回來。現在晚上沒有月亮,天色很黑,不會有人發現,我們定能如願以償。」
第四天,雅克就可以起床了,可以在面向窗子的扶手椅上坐兩個小時。他一低頭就可以看到下面的小花園,鐵路將花園一分為二。周圍是低矮的圍牆。花園裡盛開白色薔薇花。雅克想到,那天夜裡,他曾踮著腳尖隔牆向那裡張望,房子另一側的院子似乎大一些,周圍有綠籬環繞。他越過籬笆,在那裡遇見芙洛爾。那時芙洛爾正在倒塌的暖房門口解繩子。啊,那個罪惡的夜晚!那一夜,他舊病復發,鬧得很兇。現在,自他恢復知覺以來,芙洛爾的影子一直在他眼前閃動,她那高大的身材、靈活的腰身、滿頭的金髮。他總感到拳擊手一般的芙洛爾在用明亮的眼睛盯著他。最初,雅克沒有打聽火車撞車一事,別人也沒有對他提及那件事情。但發生車禍的各個細節,他記得一清二楚,他把它們聯繫到一起,認真地一再思索。現在,他端坐窗前,專心致志尋找蛛絲馬跡,尋找肇事者到底是誰。喲,怎麼看不到芙洛爾?她沒有手拿小旗站在道口?雅克沒敢多問,他擔心那會增加臥室的淒涼氣氛,會叫他不安,他感到臥室裡到處都是幽靈。
他友好地抓住屍體,用雙臂把她抱起,放在床上,然後抽下床單把屍體蓋住。這是卡布什第一次接觸賽芙麗娜的肉體,也是唯一的一次。這一來他的手和前胸都沾滿了血跡,這是賽芙麗娜的血液。無巧不成書,偏在此時,盧博和米薩爾進來了。他們也是剛剛決定上樓來看一看,因為他們奇怪地發現所有的門都開著,盧博因同道口看守米薩爾聊天,所以來遲了。米薩爾陪他一起走過來,邊走邊聊。他們見卡布什雙手鮮血淋淋,像個屠夫,不由驚呆了。
雅克感到胸部發悶,透不過氣來。腦袋嗡的一聲,他就什麼也聽不見了。他感到身後似乎被火燒焦了,燒穿頭顱,進而又燒到四肢,似乎那股烈火要把他的靈魂趕出自己的軀體,另一個他占據了他的軀體。在塞芙麗娜半裸|露的肉體前,雅克像個醉漢,雙手已不受大腦的支配。對方袒露的乳|房壓在他身上,赤條條的脖頸伸長,那麼白細嬌柔,令人難以自制。加上塞芙麗娜身上的強烈熱氣,雅克終於陶醉了。恍惚之中,雅克的意識徹底崩潰了,變成泡影,消失了。
「對,只有我們了。明天,我們也該走了,回勒阿弗爾,在這荒漠裡的日子結束了。」
死者仍在望著他,神色驚恐,似在詢問他,這叫雅克感到難以忍受。他想把臉轉過去,但似乎有一張慘白的面孔從床腳下站起來。難道死者有分身術?他定睛一望,原來是芙洛爾。雅克殺死了賽芙麗娜,正在心神不定之際,芙洛爾卻閃現在他面前。看來芙洛爾勝利了,她終於報了仇。雅克感到驚恐,身子涼了半截。他還留在那裡幹什麼?他行兇殺人,喝飽了罪惡之酒,變成了醉漢。那把尖刀扔在了地上,不小心一腳踩了上去。他撒腿就往外跑,急匆匆奔下樓去,順手打開台階下的大門,似乎側門太窄小。雅克在漆黑的夜裡瘋狂地奔跑,消失在黑暗之中,連頭也沒敢回一下。那所建在鐵路邊的斜房子,那座可疑的宅子,敞著大門,顯得蕭條、荒涼、死寂。
「當然,這樣做不是更好嗎?這是你走後,我想到的主意。你知道,他來之後,我這樣去開門不會叫他生疑。我就說我得了偏頭疼症,米薩爾已經知道我病了。這樣,一旦明天,別人在鐵道上發現他的屍體,我就可以說我從未離開過臥室。」
雅克聽到動物的喘息聲,似野豬嚎叫,又像猛獅怒吼,他大吃一驚。原來是他自己在喘粗氣。雅克恢復了平靜。他終於殺死了一個人,夙願以償,滿意了,欣喜若狂。雅克感到十分自豪,感到了雄性主宰一切的至高無上的權利。這個女人,他占有了她,又殺死了她。他早就想占有她,徹底占有她,甚至把她毀掉。現在她已不復存在,別人和*圖*書永遠不能再去占有她了。此刻,雅克又想起那件事兒,那個被殺死的人。
雅克腦海裡經常翻滾的那個想法又閃現出來。他要殺死盧博,而不能殺死塞芙麗娜。同歷次一樣,雅克相信自己決心已下,絕不動搖。
塞芙麗娜發現雅克可以聽見自己說話,便迫不及待地安慰他,替他蓋好被子,在他耳邊悄聲說:「別擔心,我從你口袋裡把懷錶取走了。」
雅克咬緊牙關,沒有吱聲。他追上她,經過一場短暫的搏鬥,他把她抓到床邊。賽芙麗娜驚恐萬狀,繼續後退,但她無力自衛,襯衣已被撕爛。
塞芙麗娜哆嗦著想解釋幾句,雅克連忙止住她:「我無意同你爭吵,妳也知道我從不嫉妒他人。妳曾說過,要是你欺騙我,就叫我殺死妳,妳是不是講過這句話?當然我是不會殺死自己情婦的,但妳捨不得樓下那位,這是事實。妳連一分鐘都不肯在我身邊多待,我想起妳丈夫說過的一句話。他說妳遲早會陪亨利睡一次,但妳並非愛他,而僅僅是為了幹那種事兒。」
「天哪!太可怕了!太可怕!我恐怕又不能入睡了!」
這天,雅克發現米薩爾同往日一樣,他感到奇怪。米薩爾把妻子毒死,難道他思想上就毫無震動?他仍是一如既往,在狂熱地尋找那一千法郎。後來,米薩爾似乎又恢復了冷漠的神態,顯得脆弱溫和,不敢頂撞他人。其實,他毒死妻子後,什麼也沒有撈著。最後還是法齊勝利,米薩爾失敗了。米薩爾把房子裡裡外外翻了個遍,但毫無所獲,連一分錢都沒有找到。他那灰白的臉,那賊頭賊腦的憂鬱目光說明他心頭不安。他總看見亡妻的大眼睛和那譏諷的嘴唇,她似乎在說:「找吧!你找呀!」他只好不停地找,不敢讓腦子有空閒的時候。他苦思冥想,尋找藏錢地點,探查埋錢的地方。他每想到一處新地方,就會重新燃起希望之火,會放下一切,迫不及待地跑去尋找,但每次都是白費力氣。時間一長,他就感到苦惱,感到無法忍受,復仇的烈火在熬煎著他。他開始失眠,終日睡不好,懵懵懂懂。在那種想法的支配下,他無法駕馭馳騁的思路。在吹號時他也在考慮,在按動電鈕或聽電鈴時,他也忘不了那件事兒。他不停地想,不斷思考。白天,在長時間的等候間隙裡,他感到無所事事;晚上,他困頓難熬,在廣袤的田野上,他感到自己是被流放在天涯海角的苦役犯。新來的道口看守杜克盧絲一心想嫁給他,對他關懷備至。她見他從不睡覺,替他擔憂。
塞芙麗娜悄悄表示異議:「不,請不要許諾。一旦你再失去勇氣,那我們將會大病一場,況且那樣做太嚇人。不,別幹了,別幹了!」
卡布什離開之後,雅克要塞芙麗娜留下。他臉色蒼白,對塞芙麗娜說:「妳知道,是芙洛爾攔住了馬匹,讓巨石撞上了列車!」
塞芙麗娜不由戰慄了一下,「別說了,快別說了!你要把我嚇瘋!」
「這是為什麼?天哪,你這是怎麼了?」
雅克沒有吱聲,把情婦摟得更緊。這表明他很激動,真心實意想叫她高興,是她激起了他的性|欲。可是這天晚上,雅克仍想殺死塞芙麗娜,要是剛才她不把蠟燭吹滅,他準會掐死她。看來雅克的病是難以治癒了,遇有偶然因素就可能復發。他找不出發病的因素,更無法追尋得病的原因。所以這天晚上,雅克發現塞芙麗娜仍舊忠於自己,他的性|欲更為旺盛,對她更加信賴。這是為什麼呢?難道他越愛她,越想占有她,他那雄性的愚昧心理就越認為應該殺死她?像占有一塊沒有生命的土地那樣去占有她!
「啊!他是誰呀?」
「對,一定會萬事如意!」
他倆又興奮了。塞芙麗娜感到自豪,因為她的想像力十分豐富。在對方強烈的撫摸下,塞芙麗娜又戰慄了一下。
現在該雅克思考了,他不再吻情婦,神色呆滯地思索著。他們摟抱著,不動,也不說話。似乎作案計畫已經擬定好。為將來的行動,他們已累得筋疲力竭。後來他們慢慢清醒過來,氣喘吁吁地抱在一起。
「親愛的,我們必須謹慎,否則那就太愚蠢了。要是第二天就被抓走,那我寧願像現在這樣生活,而不去殺他。我記不清在什麼地方讀到過一句話,肯定是在一本小說上讀到的。那句話的意思就是要設法讓別人相信死者是自殺。長久以來,他行為乖僻,精神失常,情緒低沉憂鬱。如果他跑到這裡來自殺,別人就不會感到意外。現在我們得找個好辦法,要做到天衣無縫,叫別人確信他是自殺。你說對嗎?」
但塞芙麗娜認為雅克周身抖動是情慾在他心頭蠕動的結果,是貪戀她的肉體。為此,她感到自豪。他想占有她,她也願意,那她幹嘛還要回床上去呢?她靈巧地走過去,靠近雅克,站在他面前說:「來親親我吧!既然你如此愛我,那就用力來擁抱我吧!這樣會給你增添力量!對,這可以給你力量,我們都需要勇氣和力量!我們的愛情應有別於他人,應比別人愛得更深沉。這樣,我們才有勇氣完成下一步工作,用你整個身心來吻我吧!」
「噢,親愛的,樓下,就在你的臥室下面還住著一個傷員,也是我收留的。」
「他一敲門,我就下樓。我原想把他引到這裡,你就躲在這兒。但將來搬運屍體就費勁兒了。況且臥室是木板地面,而門廳是瓷片地面,有血跡容易擦洗。我剛才脫衣服時想起一本小說,書上說一位男子在殺人時,把衣服全脫|光,那樣不僅行動方便,完事之後洗起來也簡單,不必擔心衣服上有血跡。你也脫|光吧!咱們把襯衣也脫掉,嗯?」
「親愛的,來擁抱我吧!我們還有一點時間。你知道,他快到了,要是他走得快一些,隨時都可能來叩門。既然你不願意和我下樓,那你一定要記住,我去開門,你躲在門後,動作要快,不能猶豫。嗯,要馬上幹掉他……我如此愛你,我們將來一定十分幸福!他是個壞蛋,讓我吃盡了苦頭!他是我們走向幸福的唯一絆腳石。吻我一下吧!喔,用點勁!就像要把我吞下去那樣。現在除了你,我是一無所有了!」
「唉,能把刀痕掩蓋住就好了……對,你看這樣行不行!先給他脖子上來一刀,然後我們把他拖到鐵軌上。你懂了嗎?把他的脖子放在鐵軌上,火車一過,他就屍首兩分。他被壓爛之後,他們才會來調查,但刀口已經看不到了,什麼痕跡也沒有了!你看怎麼樣?」
「喔,親愛的,假如你能幹成那件事兒,我們到那邊去生活,那該多好啊!我無意強你所難,只是美夢未能實現,我有些遺憾!剛才,我一度感到恐懼,但說不明白為什麼,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威脅著我的安全。這可能是一種幼稚病,我總擔心被人殺死,需要不時回頭張望一下。親愛的,現在我只有依靠你的保護。我的一切歡樂全是你給的,我是為你才活在人世。」
塞芙麗娜躺在床上,用毯子蓋住下巴。這時雅克也平靜下來。塞芙麗娜平靜地說著,解釋作案時的注意事項。
塞芙麗娜悄聲說:「應設法把他騙到這裡來,我可以設法叫他來。用什麼藉口,我還沒有想好,這以後再說。你在這裡藏起來等著他,你看怎麼樣?你一個人就可以幹掉他,因為他不會料到這裡有人暗算他。這樣可以吧!嗯?」
雅克補充說:「他乘坐的巴黎直快馬上就到,他在巴朗唐下車,半小時之後就能趕到這裡。」
這晚,卡布什像往日一樣越過籬笆牆,來到賽芙麗娜窗前漫步。他知道今晚盧博要來,所以對百葉窗上的燈光沒有生疑。後來他突然看見有個人從門台上跳下來,如野獸一般逃走,消失在野外。卡布什不由大吃一驚,他忙收住腳步。去追逃跑者為時已晚,卡布什感到驚慌失措。他站在敞開的大門前,望著黑咕隆咚的門庭。他非常擔心,猶豫不決,出了什麼事兒?他該不該進去看看?周圍一派死寂,不聞任何聲息,可是樓上的燈還亮著。卡布什深感不安,十分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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