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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訶夫短篇小說選(上)

作者:契訶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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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三個當中選一個——古老而又永遠新穎的故事

21、三個當中選一個
——古老而又永遠新穎的故事

「胡說……你胡說!就是這麼回事!」
「您有什麼事?」
「我不知道……」
「哦,怎麼樣,身體很好嗎?」
「你不肯?真的你不肯?」
娜嘉走進別墅的院子,卻沒回到房間裡去。她在院子裡走了一會兒,然後在一個燈光微弱的窗子跟前站住。窗子裡是個房間,由年輕的首席小提琴手米佳.古塞夫住著,他剛在音樂學院畢業,在這兒消夏。娜嘉開始往窗子裡看。米佳在家。他生著捲曲的金髮,肩膀很寬,相貌挺不錯。他躺在床上,已經脫掉上衣和坎肩,在讀長篇小說。娜嘉站一會兒,思考一下,敲了敲窗子。首席小提琴手抬起頭來。
「您現在就走吧,我寫信回答您好了……現在您就回家去,我也好考慮一下……再見……過一天再見……」娜嘉伸出手去。伊凡.加甫利洛維奇抓住她的手,吻了吻。娜嘉點點頭,對著空氣吻一下,從門廊上跑掉,不見了。
伊凡.加甫利洛維奇嘆口氣,揪一下鬍子。
「那麼你不肯?」
「特羅菲木!」他喚醒睡熟的車夫,「醒一醒!我們走吧!我要賞給你五張黃票子做茶錢呢!聽明白了嗎?哈哈!」
「您不要愛我,德米特利!不要為我拉小提琴!我是個卑鄙的、可憎的、不好的女人……像我這樣的女人應該遭到鄙視、憎恨、痛打才對……」娜嘉哭起來,把小小的頭靠在米佳胸脯上。
這天午夜,伊凡.加甫利洛維奇在他書房裡走來走去,講出他的種種幻想。
「您有什麼事?」
她把信封好,交給女僕按地址送去。
「想過了……」
娜嘉跑到他跟前,呼呼地喘氣,跑得很累,一下子摟住他的脖子。她揚聲大笑,用手揪他的脖子、頭髮和衣領,不住地吻他那張冒汗的胖臉……「我已經等你整整一個鐘頭了。」男爵摟住她的腰說。
「要等很久嗎?」
淚水在娜嘉的眼睛裡閃亮,一串串地順著臉頰,順著胳膊淌下來。
「怎麼?」
「你這下流胚,壞蛋……就是這麼的!騙子!日耳曼佬!我受不了你,恨你,看不起你!和圖書你壞透了!我從來也沒愛過你!即使那天傍晚我委身於你,那也只是因為我把你看做正人君子,以為你會娶我……那時候我就討厭你!那時候我願意嫁給你,是因為你是男爵,又是闊人!」
「可是那時候為什麼你就不考慮?……你總記得吧?那時候你可是對我發誓賭咒,說你會跟我結婚的……你不是說過嗎?」
「您聽我說,德米特利.伊凡內奇,」她說,「您不要給我寫情書了,親愛的!勞駕,不要再寫了!您不要愛我,也不要對我說您愛我!」
米佳趕緊穿好上衣,推開窗子。
「我很不幸!我愛您,我痛苦,可是……您呢?難道您能對我有感情嗎?您受過教育,有學問……處處都高尚……我呢?我卻是商人身分,此外……什麼也說不上!簡直什麼也說不上!錢倒有很多,可要是沒有真正的幸福,有錢又有什麼用呢?沒有幸福而單有錢,那無非是活受罪,無非是……不結果實的花罷了。我吃的倒好,還有……出門也不必走路……可就是生活空虛……娜傑日達.彼得羅芙娜!」
娜嘉搖著手,從希特拉爾面前退後好幾步,又狠狠地挖苦他幾句,然後走回家去,「我剛才不該來找他,」她一面走回家去,一面暗想,「我本來就知道他不願意結婚。他真是壞蛋!那天傍晚我做了傻瓜!要是那時候我沒委身於他,現在也就沒有必要在他面前低聲下氣了……這個日耳曼佬!」
日耳曼人沉吟一下,用堅決的聲調說:
「應該是應該,然而不是用舉行婚禮來了結……你,娜嘉,我要說第一百遍,未免太天真了,像三歲的孩子一樣……天真倒是適合漂亮的女人的,不過在目前這種情況下卻不相宜,我親愛的……」
「這是說你不肯結婚!你不肯,對不對?直截了當地說吧,你這個昧良心的人,直截了當地說吧:你不肯?」
「我知道,要是我嫁給您,」娜嘉繼續說,「我就會極其幸福……可是您要知道,伊凡.加甫利洛維奇,關於我的回答,您略微等一下吧……要我目前就確切地回答您,我做不到……對終身大事,我得好好想想……這得仔細考慮……您稍微忍耐一下吧。」
「我就是不肯www•hetubook.com.com……我何苦斷送我的前程呢?我愛你,可是話說回來,要是我跟你結婚,那你就把我毀了……你既不會給我帶來錢財,也不會給我帶來田產……婚姻,我的朋友,應當算是半個前程,可是你呢……用不著哭……考慮事情應當合乎情理嘛……為愛情而結婚絕不會幸福,結局照例是空歡喜……」
娜嘉急匆匆地擁抱古塞夫,急匆匆地吻他的脖子,然後往大門口跑去。
「您到這兒來……您爬出窗口,到我這兒來……」娜嘉說。
「我辦不到,娜嘉!」
男爵吻娜嘉的臉,把她從膝頭上放到長椅上。
娜嘉回到自己房間裡,挨著桌子坐下,傷心地哭著,寫了下面這封信:「親愛的伊凡.加甫利雷奇!我屬於您了。我愛您,願意做您的妻子……您的娜。」
「不,等不了多久……一天,至多也不過兩天……」
「我是最卑鄙的女人,我的思想也卑鄙,我的心也卑鄙……」
在五品文官夫人瑪麗雅.伊凡諾芙娜.蘭蓋爾華麗的舊式別墅裡,瑪麗雅.伊凡諾芙娜的女兒娜嘉和莫斯科著名商人的小兒子伊凡.加甫利洛維奇一起站在露臺上。
那是最真誠、熱烈的大顆眼淚……
「請您原諒我,」他結結巴巴地說,緊張地嘆氣,不住地重複他的話,「請您原諒我對您講出……我的感情……可是我那麼愛您,簡直不知道我的神志是不是還清醒著了……在我胸膛裡,我對您的感情那麼強烈,連表達出來都不可能!我,娜傑日達.彼得羅芙娜,當初一見到您就立時對您鍾情,也就是說愛上您了。當然,這要請您原諒,不過……話說回來……」他頓一頓,「今天,景色真是招人喜愛啊!」
「結婚倒不要緊,以後可就要活活餓死……生下來的子女也得做叫化子……這可得考慮啊……」
「明天……他會給我帶點什麼禮物來的……」娜嘉暗想,深深地嘆口氣。
「我辦不到!愛情是好東西,可是在這個世界上,它不是占第一位的東西……」
「可是,沃里亞,我們的關係總得有個了結吧?你怎麼會連這也不懂?不是應該有個了結嗎?」
「誰啊?」
「你明天走?」
「好,我們也吻得夠了,」娜嘉www.hetubook.com.com說,「等一會兒再吻也不遲……反正還有許多時間呢。現在我們來談一談正事。」她頓一頓,「你,沃里亞,想過了嗎?」
娜嘉用手絹擦乾眼睛,突然間,出人意外,一下子又摟住改信東正教的日耳曼人的脖子。她偎緊他,一個勁兒地吻他的臉。
「在這樣的景色裡,您要知道,愛上像您這樣一個妙人兒,那是多麼愉快呀……可是,我不走運!」
米佳張皇失措,嘰嘰咕咕說了句文不對題的話,吻娜嘉的頭……
「對……我辦不到……」
伊凡.加甫利洛維奇呆站了兩三分鐘,思忖一陣,就穿過小花圃和叢林,去找他的馬車,馬車就停在林中小路上。他幸福得身子發軟,四肢無力,彷彿在滾熱的澡堂裡待了一整天似的。他一面走,一面幸福得笑起來。
「沒……沒什麼!認真說來,我想麻煩您……」
「是啊……天氣不錯……」
男爵皺起眉頭。
「這行……」
「這真不妙……你不久就回來嗎?」
「你又是這一套!」他說,「要知道,昨天我就已經給過你……確切的答覆了……根本就談不到舉行婚禮!我昨天就已經對你說過……這件事已經談過一千遍,何必再提呢?……」
米佳在窗口出現,不消一秒鐘工夫就已經站在娜嘉身旁了。
這當兒娜嘉已經跑著穿過所有的房間,到另一個露臺上,從那兒走下去,再穿過樹木、灌木叢、小矮樹,跑到另一條林中小路上。在那條林中小路上,她幼年時代的朋友符拉季米爾.希特拉爾男爵,一個大約二十六歲的青年男子,在等她。希特拉爾是日耳曼人,生得又矮又胖,頭頂已經看得出在禿了。這一年他大學畢業,現在要到哈爾科夫他的莊園上去,今天最後一次到此地來,是來辭行的。他帶點酒意,在長椅上半躺半坐,嘴裡打著呼哨,吹著《射擊手》的曲調。
「是我,德米特利.伊凡內奇……您開一會兒窗子吧!……」
「您能愛我嗎?」他頓一頓,「我在您娘面前……也就是您的媽媽面前,獻出了我對您的心和手,可是她老人家說,這事m.hetubook•com•com全由您做主……她說,您可以自己決定,用不著父母管……您會怎樣回答我呢?」
娜嘉轉過臉來對著伊凡.加甫利洛維奇,微微一笑……她對他伸出手,開口講話,她的聲調在莫斯科商人的耳朵裡無異於賽蓮的歌聲:「我很感激您,伊凡.加甫利洛維奇……我早就知道您愛我,我知道您多麼愛我……可是我……我……我也愛您。讓……憑您善良的心,憑您的忠誠;誰也不能不愛您……」
這一聲嘆息結束了她的哭泣。娜嘉在窗邊略坐一陣,定下心來,就趕緊脫掉衣服睡下。到午夜時分,這個年輕、漂亮、放蕩的壞女人已經睡熟,身體在貴重的、繡了花和姓氏的絨毛被子裡睡暖,只是偶爾顫動一下。
「您善良,心好……我,說心裡話,是愛您的……哎,不過您可不要愛我!在這個世界上我最愛的就是金錢、服裝、馬車……我一想到我沒有錢,就寧可死掉……我壞透了,我自私自利……您不要愛我,德米特利.伊凡內奇,親人!您不要再給我寫信!我就要出嫁了……嫁給加甫利雷奇……您看我是個什麼樣的人!您居然還……愛我!再見!我將來嫁了人也還是會愛您……再見,米佳!」
「我們去散散步吧!」娜嘉說,挽住米佳的胳膊。
「你娶我吧!」她喃喃地說,「娶我吧,親愛的!要知道我愛你!要知道我缺了你就活不下去,我的心肝!要是你丟開我,你就會害得我死掉。你娶我嘛,行嗎?」
「明天走……」
暮色好極了。倘使我是描寫景物的能手,我就會描寫月亮從烏雲裡親切地向外張望,把美好的光芒傾注在樹林上、別墅上和娜嘉的小臉上……我還會描寫樹木輕柔的絮語聲、夜鶯hetubook.com.com的歌唱聲、小噴水池輕得幾乎聽不見的濺水聲……娜嘉站在那兒,一個膝頭跪在圈椅邊緣上,一隻手扶著欄杆。她那對眼睛是深色的,像絲絨那樣柔和,深邃,瞧著幽暗而碧綠的叢林出神……她的小臉被月光照亮,面色蒼白而又有一塊塊深色的陰影,像是斑點,其實是紅暈……伊凡.加甫利洛維奇站在她身後,發抖的手煩躁地揪稀疏的鬍子。等到揪得厭煩了,他就用另一隻手開始摩挲和拉扯他襯衫的難看的高領口。伊凡.加甫利洛維奇相貌不漂亮。他生得像母親,而他母親卻像從鄉下來的廚娘。他額頭又小又窄,彷彿給壓癟了似的。他鼻孔朝天,鼻尖滾圓,鼻梁不像鷹鉤,卻明顯地凹下去,頭髮像剛毛那麼硬。他的眼睛又小又細,像小貓一樣,帶著疑問的神情瞧著娜嘉。
「那麼怎樣,該怎麼辦呢?什麼時候……舉行婚禮?」
「很好……」
伊凡.加甫利洛維奇張大嘴,笑起來。這個幸福的人用手心摩挲臉,心裡說:這莫非是做夢?
「我說過……不過現在我改變主意了……話說回來,你總不會嫁給窮人吧?那你為什麼硬逼著我娶窮人呢?我可不願意卑鄙地對待我自己。我有我的前途,我必須在我良心面前對前途負責。」
他父母在這個房間裡坐著,聽他講他的幻想……他們興高采烈,由於兒子幸福而感到幸福……「她是個好姑娘,人品高尚,」他父親說,「她是五品文官的女兒,再者又是美人兒。只有一件事不好:她姓的是日耳曼人的姓!人家會以為你娶了個日耳曼女人呢……」
娜嘉沒開口。她瞧一眼幽暗的綠色叢林,那兒隱約現出樹幹和圖案般的樹葉……樹梢在清風中微微搖擺,她入神地看著樹木的黑影搖動。她的沉默使得伊凡.加甫利洛維奇透不出氣來。淚水湧上他的眼眶。他心裡痛苦,「要是她拒絕,那可怎麼辦呢?」他暗自想著。這個令人發愁的想法好比一瓢涼水澆下來,他寬闊的背脊上冒出一陣陣冷氣……「請您發發慈悲吧,娜傑日達.彼得羅芙娜,」他說,「您不要折磨我的心了……要知道,我這樣糾纏您,那都是出於愛情……因為……」他頓一頓,「倘使……」他頓一頓。「倘使您不回答我,我不如索性死掉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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