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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訶夫短篇小說選(上)

作者:契訶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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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在聖誕節前夜

40、在聖誕節前夜

過了十分鐘,女人已經來到坡下,站在海邊上。這兒,坡下,也是一片漆黑。這兒的風比上邊刮得更猛。大雨傾盆,似乎永遠也下不完了。
………
這道階梯一共有整整九十級。它不是彎曲地通到坡下,而是筆直地通下去,坡度很大。大風吹得它搖搖晃晃,它像木板那樣吱嘎地響,隨時都會碎裂。
女人眺望廣漠無垠的遠方,那邊充滿深不可測的黑暗,伸手不見五指。不論是繁星也罷,為白雪覆蓋的大海也罷,燈火也罷,一概看不見。天上下著滂沱大雨……
站在岸邊的人聽見一種輕微的笑聲,笑得天真而幸福……臉色蒼白的女人笑了。丹尼斯清清喉嚨。每逢他想哭,總要清一下喉嚨。
他從妻子面前轉過身,往木船那邊走去。那邊,傻子彼得魯沙咬緊牙關,渾身發抖,用一條腿跳著,把木船拉到海水裡去。
老太婆尖叫一聲,一屁股坐在地上。太太淋得溼透,冷得發抖,走到木船跟前來,開始傾聽。她也聽見那種凶險的嘈雜聲了。
老爺爺仔細傾聽。這一次他聽見一種響聲,不像是風的吼聲,也不像是樹木的颯颯聲。傻子說的對。事情已經無可懷疑:李特文諾夫和他那些漁民不會回到陸地上來慶祝聖誕節了。
「這得看上帝的旨意!比方說,要是他沒註定死在海裡,那麼哪怕海面裂開一百次,也還是會活著。可要是他註定這回非死不可,我的老大娘,那卻由不得我們做主。你不要哭,老大娘!不光是葉甫塞一個人在海上!東家安德烈.彼得羅維奇也在那兒。那兒還有費德卡、庫茲瑪、達拉森科夫家的阿遼希卡。」
「娜達麗雅.謝爾蓋耶芙娜太太,是您嗎?」他用困惑的聲調問,「您在這麼壞的天氣出來?!您到這兒來幹什麼?憑您這種體質,又剛剛生過孩子,著涼是最危險的事。您回家去吧,小母親!」
「你回來!」女人的嗓音帶著祈求的聲調又說一遍。
他咬緊牙關,渾身發抖,眺望著黑暗的遠方,也極力想看清什麼東西。他也在等海上的什麼東西。他那兩隻長手抓住船槳,左腿壓和_圖_書在身子底下。
丹尼斯走到娜達麗雅.謝爾蓋耶芙娜跟前,小心地攙住她的胳膊肘……
「是我,丹尼斯……」
「我痛啊,老爺!我想把自己淹死……人死掉就不覺得痛了……」李特文諾夫跳上木船。傻子跟著他爬上船去。
岸上,緊靠著冰面,放著一條小船。船底上坐著個高身材的小夥子,長胳膊長腿,很不像樣。他就是傻子彼得魯沙。
丹尼斯嘆口氣,用溫柔的聲音補充說:
「老大爺,水聲已經近了。聽見了嗎?」
「您上坡去吧,太太!您已經淋得渾身溼透了。」
「他們都活著嗎,丹尼斯?」娜達麗雅.謝爾蓋耶芙娜用顫抖的聲音問。
「她神志有點失常!」他對一個農民的黑身影小聲說。
在期待和沉默中過了十分鐘。風在逞威。它刮得越來越凶,彷彿已經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把冰吹裂,奪走老太婆的兒子葉甫塞,奪走臉色蒼白的女人的丈夫似的。這時候雨倒越來越小,不久,雨點就稀了,因而在黑地裡可以看清人的身影、小船的輪廓和潔白的雪。在風的吼聲中,可以聽見噹噹的鐘聲。這是上邊小漁村裡古老的鐘樓上在敲鐘。人們在海上遭到暴風雪的襲擊,後來又遇上大雨,如今一定會朝著鐘聲這邊趕來,無異於將要淹死的人抓住了一根小草。
「神聖的奇蹟創造者尼古拉呀,這道階梯像是沒有盡頭似的!」年輕的女人摸著一層層臺階,小聲說。
「冰裂了。」
旁邊站著幾個農民,手裡都拿著繩子,不知是幹什麼用的。
風的呼嘯聲、樹木的颯颯聲、彼得魯沙的哀叫聲、鐘聲,一齊讓海洋的怒吼聲壓住,聽不見了。
「可是要知道,我的葉甫塞,葉甫塞!我只有他一個親人啊,丹尼斯!」
「走吧,小母親!」他溫柔地說,聲調裡充滿憐憫。
傻子划槳,木船撞著一大塊冰,然後迎著高浪游過去。
「那邊怎麼樣了?」女人暗自想道,凝神看著遠方,在風吹雨打中把身上淋溼的短皮襖和披巾裹一裹緊。
「你怎麼覺出來的?」
可是傻子沒聽見。他和*圖*書痛得咬緊牙關,帶著希望眺望遠方,兩條長胳膊不住地活動……誰也沒對他喊一聲「你回來」,可是他從小就有的那種神經痛,卻越來越厲害,越來越難熬……李特文諾夫抓住他的手,往回拉。可是傻子的手硬得像石頭一樣,要叫那雙手丟開船槳卻不容易。再者時機也遲了。
離岸不遠,第一個清脆的碎裂聲響起來。不久就傳來第二聲,第三聲,隨後,嚇人的爆裂聲在空中震蕩不已。一望無際的、白茫茫的廣大海面開始搖動,顏色發黑。這個龐然大物醒過來,它那風暴般的生活開始了。
女人一心想到坡底下去。欄杆在她手底下搖動,又溼又粘,像泥鰍似的從她手裡滑掉。她就在階梯上蹲下去,手腳並用地開始下坡,兩隻手抓緊冰涼泥濘的臺階。風刮過來,吹開她的皮衣。她胸部感到潮溼了。
他把她摟在懷裡,小聲說……他的臉本來就由於幸福和喝了酒而顯出陶醉的樣子,這時候更洋溢著柔和的、又天真又善良的笑容……天氣這樣冷,又是這樣的深夜,她卻在兒等他!這不就是愛情嗎?他幸福得笑起來……
「你傷心了,因為我沒讓雪埋掉,也沒給冰塊砸死!」他喃喃地說。
一個年輕的女人在海岸上站著,眺望遠方,她年紀在二十三歲左右,臉色白得嚇人。她的小腳上穿著絲絨短靴,身邊有一道年久失修的窄梯直通下面海邊,梯旁只有一道搖動得很厲害的欄杆。
在這個聖誕節的前夜她愛上了她的丈夫……
「這是上帝的旨意啊!……都因為我們罪孽太重了,太太……」
「我們的傻子有病!」丹尼斯走到木船那兒去,說,「他一條腿痛,可憐的人。小夥子痛得腦筋都壞了。你,彼得魯沙,該到暖和的地方去!你在這兒更要著涼了……」彼得魯沙沒說話。他痛得發抖,皺起眉頭。他左邊大腿的內側,恰好在神經感覺銳敏的地方,痛個不停。
「我聽見那種響聲了。一種響聲是風聲,一種響聲是水聲。風也變得不一樣,柔和多了。離這兒十俄里以外,冰裂開了。」
「你痛嗎?」和-圖-書
「我們回去吧!」李特文諾夫拉一拉傻子的衣袖說。
「是我,娜達霞……不要害怕!」男人說。
「有人在冰上走動!」年輕的女人突然用不自然的沙啞聲調說。她彷彿嚇一跳,退後一步。
丹尼斯眯細眼睛,仔細傾聽。
李特文諾夫扶著船邊,身體不住搖晃,回過頭去看。他的娜達霞不見了,菸斗裡的火光不見了,最後海岸也不見了。
李特文諾夫的心怦怦地跳起來……妻子在叫他。而且岸上教堂裡也在敲鐘,召人去做聖誕節的晨禱。
「老太婆,」他對著面前的廣大空間說,「你在這個世界上活了七十年,卻像個小娃娃,啥也不懂。要知道,傻娘們兒,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你又老又弱,本該在灶臺上躺著,不該坐在溼地裡!你走吧,求上帝保佑你!」
娜達麗雅.謝爾蓋耶芙娜身子一晃。她看著小羔皮的高帽子,看著兩撇黑唇髭,看著黑眼睛,認出他就是她的丈夫,地主李特文諾夫。丈夫伸出雙手把她舉起來,吻她的臉,同時用核列斯白葡萄酒和白蘭地的氣味籠罩著她。他微微有點醉意。
「你高興吧,娜達霞!」他說,「我沒讓雪埋住,也沒淹死。起暴風雪的時候,我帶著我那夥人費力地趕到塔甘羅格,喏,現在從那邊來到你這兒……我回來了……」他喃喃地說著,可是她又臉色蒼白,渾身發抖,用困惑而害怕的眼睛瞧著他。她不相信……
「你到哪兒去?」李特文諾夫問他說。
「完了!」丹尼斯說,「冰裂了!」
「也許這是風吧!」她說,「你,丹尼斯,相信這是冰在脹裂嗎?」
回答這種輕微的幸福笑聲的,卻是一聲尖利刺耳和撕裂人心的大叫。海的咆哮聲也罷,風聲也罷,什麼也壓不過那聲尖叫。年青的女人由於絕望而臉容大變,已經沒有力量按捺住那聲尖叫,它就脫口而出了。在這聲尖叫裡可以聽見一切:既可以和*圖*書聽出當初她被迫無奈而出嫁,又可以聽出她無法克制對丈夫的冷淡,還可以聽出她懷念獨身生活,最後還可以聽出她本來希望自由地守寡,如今這希望卻破滅了。她的全部生活以及她的悲傷、眼淚和痛苦,匯合成為這聲尖叫,連冰塊的爆裂聲也蓋不過去。她的丈夫了解這聲尖叫,而且也不可能不了解……
回聲接應這句話。冰塊卡卡地響出這句話,大風呼嘯這句話,就連聖誕節的鐘聲也在說:「你回來!」
太太推開丹尼斯的手,精神抖擻地揚起她的頭,往階梯那邊走過去。她的臉色已經不那麼死灰似的蒼白,兩頰泛起健康的紅暈,倒好像她的身體裡注入了新的血液似的。她的眼睛已經不那麼淚汪汪,一雙手按住胸前的披巾,也不像先前那麼發抖……她現在覺得,不用外人攙扶,自己就能爬上高高的階梯……她剛走完第三層臺階,就停住腳,像是在地裡生了根。原來她面前站著個男人,身材高而勻稱,身上穿著短皮襖,腳上登著大皮靴……
「你走吧,彼得魯沙!」丹尼斯用溫和的父輩口吻說,「你躺到灶臺上去,求上帝保佑,到晨禱的時候你那條腿就鬆動了!」
老人側耳傾聽。他聽了很久,然而在一片混雜的鬧聲中,除了風吼聲和平穩的雨聲以外,他什麼也沒聽見。
「你覺出什麼來了,傻子?」
「快划槳,彼得魯沙,快划!」李特文諾夫說,「往前划,往前!」
他的下嘴唇開始顫抖,滿臉是苦笑。他從臺階上走下去,把妻子放在地上。
「不對,太太,誰也沒來,」他說,「這是傻子彼得魯沙坐在小船上划槳。彼得魯沙!」丹尼斯叫道,「你是坐在船上吧?」
「你淋得多麼溼,抖得多麼厲害呀!」
一塊龐大的浮冰迎著木船衝過來。這塊浮冰準會使彼得魯沙永遠擺脫他的痛苦……面色蒼白的女人站在海岸上一直等到天明。最後,她凍得半死,給精神上的痛苦折磨得筋疲力盡,由人抬回家去,放在床上,可是她的嘴唇仍然繼續小聲說道:「你回來!」
「誰知道呢,太太!要是昨天和前天暴風m.hetubook.com.com雪沒把他們埋掉,那他們就還活著。如果海面的冰沒裂開,他們就會平安無事地活著。你瞧瞧,好大的風!刮得多猛啊,求上帝跟它同在!」
在「你回來」這句話裡,他覺得有焦急絕望的音調。
「痛,老大爺!痛得我力氣都沒有了!」
「大家得上坡去!」丹尼斯叫道,「馬上海水就要漫上岸,把浮冰也帶上來。再說,晨禱也馬上就要開始,鄉親們!您走吧,太太,小母親!這是上帝要這樣安排呀!」
「我是坐在船上,老大爺!」一個衰弱有病的說話聲響起來。
「我覺出來了!」彼得魯沙張開嘴,嘟噥說。
「再見,娜達霞!」地主叫道,「那就照你的心意辦!你不顧天冷站在這兒盼望著的那件事,你就要等到手了!求上帝與你同在!」
「是誰在走?」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來。
「那就照你的心意辦!」他說。
這時候響起一個老太婆的哭泣聲。這是漁民葉甫塞的母親在哭,葉甫塞同李特文諾夫一起出外捕魚去了。丹尼斯嘆口氣,搖一下手。
「你回來!」他聽見女人聲嘶力竭地喊道。
丹尼斯是個高大結實的老人,留著一大把白鬍子,站在岸上,拄著一根大手杖,也在眺望伸手不見五指的遠方。他站在那兒,在衣服上找一塊乾地方,好擦亮火柴,點上菸斗。
那邊一個什麼地方,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在五俄里或者十俄里以外,甚至比這更遠的地方,她的丈夫,地主李特文諾夫,這時候一定帶著他那夥捕魚的人在活動。如果最近這兩天海上的暴風雪沒把李特文諾夫和他的漁民埋在雪裡,那他們目前就在急於趕回岸邊來。大海在膨脹,據說不久就要開始把冰面脹裂。冰面受不住這場風。可是,他們那些漁民雪橇又笨又重,裝著難看的擋泥板,在臉色蒼白的女人聽見醒來的海洋發出怒吼聲以前,能趕回岸上來嗎?
「你回來!」
空中明亮一點。月亮出來了。現在一切東西,海洋以及海面上半溶化的雪堆也好,那個太太也好,丹尼斯也好,痛得難熬而皺著眉頭的傻子彼得魯沙也好,一概可以看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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