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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右邊……」她說。

芬凱爾皺起眉頭，屏住呼吸，開始檢查病牙。

萬達瞧了瞧女僕嚴肅的臉容，瞧了瞧芬凱爾飽滿的身體，看樣子芬凱爾沒有認出她來。她臉紅了……

「那麼該去找哪一個呢？」她暗自思忖，「到米沙那兒去可不行，他是成了家的……至於那個紅頭髮的老頭子，現在卻上班去了……」萬達想起牙科醫師芬凱爾。他是個改信東正教的猶太人，三個月前送過她一個手鐲，有一次在德國俱樂部裡吃晚飯，她往他的頭上潑過一大杯啤酒。她想起這個芬凱爾，高興得不得了。

第二天傍晚，她卻在「文藝復興」俱樂部裡跳舞了。她頭戴一頂新的而且很大的紅色女帽，身穿一件新的時髦短上衣，腳上是一雙黃銅色的便鞋。有一個從喀山來的年輕商人正請她去吃晚飯呢。

「他一定肯給我錢，只要我碰上他在家就成……」她想著，往他家裡走去，「他不給錢，我就把他家裡的燈統統砸碎。」

萬達想起她有顆牙蛀了個窟窿。

她頭一件事就是動身到當鋪去，在那兒當掉一枚綠松石戒指，這要算是她身邊唯一貴重和-圖-書的東西了。當鋪收下那枚戒指，給了她一個盧布，可是……一個盧布能買什麼呢？憑這點錢既不能買一件時髦的短上衣，也不能買一頂高女帽，更不能買一雙黃銅色便鞋，可是缺了這些東西，她就感到彷彿赤身露體了。依她看來，好像不但行人，就連馬和狗都在瞧她，訕笑她那寒傖的裝束呢。她專心想著她的穿戴，至於她怎麼吃飯，到哪兒去過夜，這些問題倒一點也沒有使她擔憂。

「再見……」她說著，回轉身，往門口走去。

「您回家用涼水漱口……」芬凱爾說，「那血就可以止了……」他在她面前站住，擺出那麼一種姿勢，好像等著客人快點走掉，好讓他休息一下似的……

她走出去，到了街上，感到比以前更加羞臊，不過現在她已經不是為貧窮而害臊了。她沒有戴高女帽，沒有穿時髦的短上衣，可是這些她都不再介意了。她在街上走著，吐著帶血的唾沫，而每口鮮紅的唾沫都在向她述說她的生活，她那不好的而且難堪的生活，述說她過去遭遇的種種侮辱，以及明天，下個星期，來年，她這和-圖-書一輩子到死為止，還會遭到的侮辱……

「嗯！……您張開嘴。」

「哦……哪顆牙？在哪兒？」

「您有什麼吩咐？」牙科醫師又問一遍，口氣有點氣惱。

「哦，對了……」萬達想起來了，漲紅臉說，把她用綠松石戒指換來的那個盧布遞給這個改信東正教的猶太人。

漂亮迷人的萬達，或者按她身分證上的稱呼，榮譽公民娜斯達霞．卡納甫金娜，在醫院裡病癒出院後，發覺自己的處境是以前從沒經歷過的：不但無家可歸，而且身邊連一個小錢也沒有。怎麼辦呢？

「您有什麼吩咐？」他問，眼睛沒有看萬達。

可是熟識的男人卻沒碰見。傍晚在「文藝復興」俱樂部倒不難碰見他們，然而她穿著這身寒傖的衣服，又沒戴帽子，人家是不會讓她進去的。怎麼辦呢？萬達苦悶了很久，最後懶得再走路，再坐著，再思索，她就決定使出最後一個辦法：索性到一個熟識的男人住處去，向他要一點錢。

經紙菸燻黃而如今又染了血跡的手指頭，把一顆拔下來的牙送到她眼前。女僕走過來，把一個杯子拿到她嘴邊。

「大夫hｔｔｐs://ｍ.ｈｅtuｂｏｏk•com•ｃｏm在家嗎？」她問。

「痛嗎？」他用一個什麼鐵器挖那顆牙，問道。

「我乾脆就說：您借點錢給我！」她想，「這是堂堂正正的，因為他本來就跟我很熟嘛。只是這個女僕要從這兒走出去才好。當著女僕的面不便說出口……她為什麼站在這兒不走呢？」

「嗯！……那麼誰來付給我診費呢？」芬凱爾問道，聲音裡帶著嘲笑的意味。

他又把那顆牙挖了一會兒，經紙菸燻黃的手指頭弄得萬達的嘴唇和牙床滿是菸味，然後他又屏住呼吸，把一個冰涼的東西塞進她嘴裡……萬達忽然感到一陣劇痛，大叫一聲，抓住芬凱爾的手。

門裡響起腳步聲。那是看門人走來了。

「提醒他一聲，」她想，「那他就一定會認出我來……可是……那個女僕！她為什麼站在這兒不走呢？」

芬凱爾忽然直對著她的嘴呼呼地喘氣，像火車頭似的，說：「我勸您這顆牙不要補了……反正這牙根對您已經沒有什麼用處了。」

「我牙……牙痛。」萬達小聲說。

「請進！」一個女僕把她領進診室，說，「大夫馬上就來……請坐。」

萬達在m.ｈeｔuｂoｏk.ｃoｍ.cｏｍ一把柔軟的圈椅上坐下。

過了五分鐘光景，房門開了，芬凱爾走進來。這個改信東正教的猶太人高身材，膚色黝黑，生著肥厚的臉頰和一對鼓出的眼睛。他的臉頰、眼睛、肚子、大屁股，都顯得那麼膩人，可憎，粗俗。在「文藝復興」和德國俱樂部裡，他總喝得有幾分醉，為女人花很多錢，頗有耐性地隱忍她們的取笑（例如萬達往他的頭上潑啤酒的時候，他光是微微一笑，搖著手指頭嚇唬她一下）。可是現在他卻帶著陰鬱的神色，彷彿沒有睡醒，顯得道貌岸然，態度冷淡，就像長官似的，嘴裡嚼著什麼東西……

「只要能碰見一個熟識的男人就好了……」她想，「那我就會弄到錢……誰也不會拒絕我，因為……」

她走到牙科醫師門口，腦子裡已經準備好一套計劃：她要一路笑著跑上樓梯，闖進醫師診室，向他要二十五盧布……可是臨到她伸手拉門鈴，不知怎的，那個計劃卻好像自動從她腦子裡飛出去了。萬達忽然開始膽怯，激動，這是以前她從來都沒有過的。她只有在喝醉酒的夥伴當中才膽大，無所顧忌，可是現在她穿著普通的衣服，和_圖_書處在一般告幫人的地位，人家對於這樣的人卻是可以不接見的。想到這裡，她就感到氣餒，感到心虛，她不由得羞臊、害怕了。

「啊，這有多麼可怕！」她小聲說，「這有多麼可怕呀，我的上帝！」

「痛……」萬達撒謊說。

要是看門人說「不在」，她倒會高興些，可是看門人沒有答話，卻把她讓進前廳，幫她脫掉大衣。依她看來，那道樓梯顯得富麗堂皇。不過在富麗的陳設當中首先撲進她眼簾的，卻是一面大鏡子，她看見鏡子裡有個裝束寒傖的人，沒戴高女帽，沒穿時髦的短上衣，沒穿黃銅色的便鞋。萬達暗自奇怪：一旦她穿戴得不體面，類似女縫工或者洗衣女工，她就自慚形穢，再也沒有那種狂氣，那種大膽，而且她私心也不再認為自己是萬達，而是從前的娜斯達霞．卡納甫金娜了……

「說不定他已經把我忘了……」她想，不敢拉門鈴，「再者，我穿著這樣的衣服怎麼能見他呢？簡單像個叫化子，或者幹粗活的……」她遲疑地拉了拉門鈴。

「沒關係，沒關係……」他喃喃地說，「您不要害怕……反正這顆牙對您也沒有什麼用了。您應該放大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