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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戈爾短篇小說集

作者:泰戈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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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邂夫子

馬邂夫子

裝著紙鈔的帆布袋已經放入鐵保險櫃中;只有待點數的零星硬幣與別的放在一邊。
哈拉拉爾把范納戈派爾寫給他父親的信遞過去,然而,這倒使得亞達拉爾更加忿怒了。
哈拉拉爾躊躇了一會兒,而後他走出房去用餐。不多久他跟他的母親回來了,並且三人坐在錢袋旁談著話。到了午夜時分,范納戈派爾看看他的手錶,跳起身說,他要遲誤火車了。而後,他請哈拉拉爾為他保管他的戒子、手錶、和金鍊子,一直保管到他需要的時候再向他取回。哈拉拉爾把這些東西一起放入一個皮袋子裏,他把這隻袋子放入鐵櫃中,這時范納戈派爾已離開了他們家。
以前亞達拉爾的妻子對家庭的開支從來不表達意見,悉聽她丈夫的安排。但是,為了財產上某些必要的細節,也會時常爭得面紅耳赤,在她的兒子出世之前,她只是默默忍受屈從。而今,亞達拉爾不再有這份優越權了。當為兒子買東西發生爭執時,他勢必漸次讓步。
范納戈派爾默默然跟在他父親後面走出屋外。

「我來了幾個鐘頭了,」范納戈派爾說,「我不知道你會回來得這麼晚。」
「那麼他那來這東西?」亞達拉爾問道。「你是想告訴我,他打開保險櫃偷的嗎?」
哈拉拉爾有個習慣,早起第一件事是要看看母親以討個吉利。他的母親對他說:「我昨夜夢見你要帶個新娘子回家來。」於是哈拉拉爾回到了自己的臥房,去把裝有銀幣與紙幣的袋子提出來。
他自言自語著:「在這深夜,當沒有人把我逮捕的時間——其實我是這個夜裡最微不足道的人——我要悄悄地爬進我母親的懷抱,而後熟睡,永遠不再醒來!」
哈拉拉爾躺臥在房門邊,把鑰匙放在枕頭底下,而後入睡。他夢見幕後范納戈派爾的母親大聲地責備他。她的話不太清楚,但從她戴的珠寶發出不同顏色的光卻透過布幕,像猛刺的針。哈拉拉爾掙扎著呼叫范納戈派爾,然而他的呼叫聲似乎哽在喉頭,叫不出來。最後,布幔掉落下來了,發出很大的聲音。哈拉拉爾從夢中驚醒,發現他的四周只是一片漆黑。突然一陣風把窗門推開,也把燈吹熄了。哈拉拉爾此時出了一身汗。他把燈再點起,四面瞧瞧,看見鐘上的指針已是早上四點,他已不能再睡了;他必須準備起程。
這個孩子很像他的母親——大眼睛,端正的鼻子,和一副清秀的面孔。亞達拉爾的手下拉提康塔說出他的一般觀感——「這孩子配得上是這大戶人家的後裔。」他們為他取名叫范納戈派爾。
「是我,馬邂夫子。」
當哈拉拉爾折返途中,太陽非常之大,整個加爾各答都在熱氣蒸騰中。他眼前什麼都是一片模糊。他覺得他前面好像堵著一個可怕的障礙物,雖非堅實之物,卻是冷酷無情。他的母親來到長廊上,焦急地問他何往。他裝出苦笑對她說——「去帶我的新娘子回家來!」而後,他暈倒了。
亞達拉爾把他孩子的家庭老師叫來,對他說:「你住在我家有所不便,今後你住到別處去,只要在平常教書的時間來教我的孩子就行了。」
可是,范納戈派爾未能聽懂母親的話便走開了。

教堂的鐘聲響起一聲。馬車夫不耐煩地叫道:「老兄,我的馬不能再奔跑了。你到底要到那兒去?」

哈拉拉爾回答說。「因為我發覺三千盧比的紙幣不見了。」
有一次,范納戈派爾等哈拉拉爾回來,並且二人長談了一番。
哈拉拉爾默沉不語,眼睛朝著地上望。
庇護著成千累萬芸芸眾生的加爾各答這個城市,如今正像個鋼鐵製的陷阱,他已找不到出路了。人們整個的身軀都包圍著他,使他受陷而被捕。這些生疏的人們,他們的行為都是最無意義的活動。沒有人為他鳴不平,人人都是他的敵人。群眾從他身邊擦身而過;從不同公司出來的職員,在路旁用樹葉墊著吃他們的午餐。一個困倦的遠行客躺在一團樹蔭底下,用一隻手做枕頭,兩條腿交叉著。那些鄉野來的婦女,擠在租用馬車裏趕往廟宇去。一個公差拿著一封信問他信上的地址——這個下午就這樣過去了,接著是一家一家的公司都下班關門了。馬車帶著趕回家的人們從各個方向駛出。下班的職員店員們像釘子釘在電車的坐位上,在他們的回家途中瞧著劇院的廣告。這些事件情景落在這個進退維谷的心靈上,使他想起他不再是這群人中的一員了,以後也不再會在辛勞之餘的夜去尋得什麼樂趣了。他不急於去趕回家的電車。整個城市的匆忙——辦公室的人們,馬與馬車,川流不息的交通流量,有和*圖*書時似乎是一個膨脹得令人可怕的事實,有時卻轉變為非真實的魑魅鬼影。
哈拉拉爾回答說,他以後將僅做孩子的老師,其他的時間則遠離孩子,說話時他的聲音略帶哽咽。

十一

哈拉拉爾的母親常說,她想去看范納戈派爾,因為她聽她兒子講過太多關於范納戈派爾的事情。她想親手做幾道菜,把他請來那怕是跟她兒子一起吃頓飯也好。哈拉拉爾則想避免這樣的事,他說,他們家的房子不夠大,還不便請他來。
「可是,經理不能借我這筆錢嗎?」范納戈派爾問。

正當這時,穿著髒衣衫和一雙破舊帆布鞋的哈拉拉爾出現了。哈拉拉爾的母親是個寡婦,她靠省吃儉用艱苦地維持她的兒子就讀本地的學校,而她那省吃儉用的錢是靠她為陌生人的家燒飯舂米而來。他已通過了入學考試,準備進大學。由於在半饑餓狀態,他的臉尖瘦得頗不自然——像印度地圖上的科摩倫岬角,而臉上寬的一部份就是前額,很像喜馬拉雅山脈的額骨高低不平。
「是的,」范納戈派爾說,「我看見僕人用袋子裝著一大筆錢到這裏來。」
有一天,他工作後回到家,他的母親告訴他說,范納戈派爾來過,她已邀請他跟他們一起晚餐。這樣一連好幾次。哈拉拉爾的母親說,那是因為范納戈派爾失去了母親,每當提起此事,他便淚流滿面。
哈拉拉爾將他那筋脈跳得厲害的頭依在馬車窗椽上,並且閉上眼睛。慢慢地痛苦減輕了。一種沉沉的平靜充塞內心,一種如釋重荷的心情也全然泛起。那不是真的——只是這天的絕望已把他陷入孤獨無助了。這種平靜不是真的,而是空幻的。現在他知道,無端的恐懼是自作自受。然而,逃避的心理也是空幻,那是得不到真正的平靜。只是現在的哈拉拉爾像個沒有實質的東西,帝王的權力對他也無可奈何。在空幻中,他那無所顧忌的心能感受到母親就在他周圍——那個可憐的女人。她似乎變得愈來愈黑,最後成了一團無盡的黑暗。加爾各答所有的路,所有的房屋,以及所有的店鋪似乎都為她所包圍。在她的面前,他所有的痛苦全都消失了;他的思想,他的意識也全都封閉了。這似乎很像是一個充滿了痛苦熱氣的氣泡爆破了,而今是既非黑暗,也非光明,只有緊張的心情而已。
他們一起上樓去。哈拉拉爾把燈點亮,探問范納戈派爾的近況。范納戈派爾回答說,他在大學上課厭煩死了,他的父親並不知道他每年降級上同樣一個班級是多麼可怕,因為班上的同學都比他年輕許多。哈拉拉爾問他想幹什麼。范納戈派爾告訴他說,他想到英國去當律師。並且,他舉出一個同學作例子,他說那位同學並未繼續大學升入高年級班級,卻已經走了。哈拉拉爾問他是否已獲得他父親的允許。范納戈派爾回答說,除非他通過學位考試,否則他的父親是一句也聽不進耳,並說,以他父親現在的想法,簡直是不可能成行。於是,哈拉拉爾建議他去,並要去跟范納戈派爾的父親談談這件事。
僕人問哈拉拉爾需要什麼,他膽怯地答說,想見這家主人。
這個人詢問怎會發生這樣的事,而哈拉拉爾無言以對,沉默不語。
這個人點數剩下的錢後,叫哈拉拉爾跟他一起回經理那邊去。哈拉拉爾的母親堵在前面說:「先生,你要把我兒子帶到那裏去。我已經盡了我所有的力量,甚至我寧可挨餓也要叫我的兒子做人做事要誠實。我的兒子不會碰不屬於他自己的錢財的。」
哈拉拉爾整天都沒有吃東西,沒有休息,也沒有躲避太陽。
范納戈派爾現在十一歲了。哈拉拉爾通過了學士論文考試,並獲得獎學金。他為他的文學士學位工作得很勤。大學上課回來後,他就和范納戈派爾逛公園,給他講希臘史中的英雄故事或法國小說家雨果的小說。這孩子不顧母親拉他到她身邊以親近她,而總是在放學後迫不及待的跑去找哈拉拉爾。
過了一陣,哈拉拉爾恢復了知覺,睜開眼後請求他們不要管他。他進入他自己的房間後把門關上。這時他的母親便坐在長廊的門口,太陽正猛烈地烤灼著這地方。她不斷地一陣一陣的呼喚著他,幾乎是帶著一種哀傷的調子——「孩子!孩子!」
「就是這麼一套?」他大聲喊叫,「我要報警!我的兒子尚未成年——你已私下把他弄出國外!我敢打賭,你一定借給他幾百盧比,而後就拿張親筆字條來索取三千!但是,我不吃你這一套!」
哈拉拉爾急急走向馬車,只見公司派來一位英國助理坐在裏面。這人一見哈拉拉爾便下車來,抓住他的手腕問道:「你和*圖*書今天早晨為什麼不坐火車走?」僕人已把他的嫌疑告知經理,經理便派這個人來查個究竟。
突然之間,哈拉拉爾想起了范納戈派爾留下的首飾。他幾乎完全忘了這些東西,突然想起來宛若得救一般。他提起裝首飾的皮袋,以及范納戈派爾給他父親的信,離開了房子。
他很幸運,有家大公司的英國經理第一眼就看中了他。在簡約的談話之後,這位經理問他是否有經驗,是否能提出證明文件。哈拉拉爾只能回答:「沒有。」然而,經理還是給了他一個職位,月薪二十盧比;另外還先支給他十五盧比作購買衣物以備上班。
但是,時間在改變一切。范納戈派爾已留了小鬍子,並且已長成了一個非常愛好時髦的年輕人。他有了許多的朋友,並且他們都跟他身份相等。那破舊的書房椅子和沾滿墨水的書桌已經不見了。如今房裏的擺設似乎也煥然一新——有裝飾鏡,油畫風味的石版畫,以及別的傢具飾物。范納戈派爾已上大學,但是他還沒有想去通過學位考試這件事。
一個一個的街燈都亮起來了,夜似乎在撒著黑暗的網,像魔鬼一般,不停地睜大著他的眼睛守望夜的每一件苦難的行徑。哈拉拉爾已疲憊得無力去詢問時間已經多晚了。他前額的筋脈有規律地鼓動著,他覺得他的頭必定要爆炸了。經過哀傷的冷漠意識與痛苦激盪情緒交互作用之後,這城市的複雜事務一再浮現在他的腦際,這個人在精神的視覺上只有一個影像,在他的喉嚨所能呼叫的也只有一個名字,那就是「母親」。
范納戈派爾也很高興有哈拉拉爾這位朋友。他是家裏唯一的男孩子。他極不樂意與他兩個妹妹為伍。因此,他的新老師也就是他唯一的朋友,這種獨佔的童心情誼是不容分開的。
「他也許可以,」哈拉拉爾說,「如果你父親擔保的話。」
這一天,范納戈派爾以懷疑的心情比平常起得較早,因為他想聽完哈拉拉爾昨晚已開始講而未講完的故事。然而,他找不到他老師。當他查問老師何往時,門房告訴他說,老師出去了。在作課業時,范納戈派爾坐在那兒心神不定,表現一種頗不自然的安靜,他甚至沒有問哈拉拉爾為什麼要出去,只是機械式的在那兒作他的課業。當孩子跟母親一起用早餐時,她問他什麼事使他這樣不開心,為什麼連飯都吃不下,范納戈派爾沒有回答。飯後,母親撫摸著孩子一再地問,范納戈派爾哭叫著說——「馬邂夫子嘛。」他的母親問他——「馬邂夫子怎樣啦?」但是,范納戈派爾發覺老師並沒有什麼可以厚非的,難以對答。
哈拉拉爾習慣上總是在黎明之前,開始研讀他的大學課業。這時只要孩子一洗完臉便找他,花園裏有個小池塘,他們總是在這塘邊用爆米花餵魚,范納戈派爾也常在這兒以模型積木造一所小花園洋房,在花園的一角有矮人門柵和石子路。當太陽的火傘高照時,他們就一起進入屋裏,進到屋裏後哈拉拉爾則開始教范納戈派爾早課。
「僕人與錢都不是我的,那另有其人呀。」
「你呀!」范納戈派爾說。

「我該怎麼辦呢?我該怎麼辦呢?」哈拉拉爾這樣自言自語重複著說,當他茫然沿途走著,太陽的熱力正對他肆虐。終於,他的腦海裏不再去想事情的嚴重後果,而只是機械式的不停地走著。
哈拉拉爾說:「除非先要我的命,不然在我知道的情形下誰也別想從我這裏拿走那些錢。」「你看,哈拉拉爾」,經理說,「我對你確實完全信任。我並沒有叫你找保證人。我完全是對上面全權負責而聘用你來公司工作。公司裏的每個人都反對我這種作法。三千盧比並非大數目,而整個事件對我來說是件奇恥大辱。我要採取一個步驟。我給你一天的時間去把這些失去的錢弄回來。如果你辦得到,我不再追究此事,並且我會讓你仍舊保有你現在的工作崗位。」
哈拉拉爾記起母親曾想邀請范納戈派爾來家晚餐的事,經過了好一陣猶豫他才去邀請他。范納戈派爾臉龐俊秀,哈拉拉爾的母親一看便立即喜上心來。然而,剛一吃完飯,他便不耐煩的要走,並且看看他的金錶,解釋說,他別的地方有要緊的約會。而後,他跳上他那等在門口的馬車,驅車走了。哈拉拉爾暗自嘆口氣說,他永遠再也不要邀請他了。
沒有答話聲。
這個故事應該從他家新添一員說起。經過好一段絕望的時期後,他的妻子南妮巴拉為他生了個兒子。
「總有個人,」經理說,「一定受你的縱容而拿了這些錢。」
哈拉拉爾默然站立著,這時拉提康塔挖苦地說:「我不相信這個人一生中他的手曾碰過三千盧比。」
亞達拉爾午睡剛起,正www.hetubook•com•com靜坐在樓上走廊的一張籐椅上,懸著兩條腿,擺動著。他的手下拉提康塔坐在他旁邊的一張椅子上,正在享用水煙筒。他問哈拉拉爾,書已讀到什麼階段。這位年輕人鞠躬答說已通過大學入學考試。拉提康塔以嚴肅的臉孔作驚異狀,意謂以這孩子的年齡來說,他是讀書較晚了些。哈拉拉爾默然不語。拉提康塔則不管是有形或無形,總是為他的主人設想,於是,去刁難主人的屬下是他最得意的事。
當哈拉拉爾的母親看到這情形,她已耐不住性子了。於是,她走向陌生人,探問她的兒子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陌生人以沉重的印度北方聲調答說,錢被人偷去了。
「我完全相信你的話,」經理說,「但是,你一定知道是誰拿了。」
正在用餐的時候,聽到門口馬車停下來的聲音。首先僕人拖著咑咑的鞋聲進來了,而後進來的是亞達拉爾.巴布。范納戈派爾一見父親便臉色蒼白。哈拉拉爾的母親一見有陌生人進來,便立即離開房間。亞達拉爾.巴布以沉重的怒聲對哈拉拉爾說:「拉提康塔曾慎重其事的給我警告過,但是我不相信你是這樣一個邪惡而狡猾的人。現在,你是想在范納戈派爾身上撈一票?這是不折不扣的綁票,我要到警察局告你。」
經理的助理見他那個尷尬樣子,於是對哈拉拉爾說:「我們一起上樓去看看你放置錢幣的地方。」因此,他們步上樓上的房間,點數了一下留下的硬幣,並在房裏到處搜尋一遍。
哈拉拉爾打開給自己的那封信猛讀。但是,字跡不清。他把燈挑亮,然而,他仍覺得唸完信後不知所云。當然,信上寫的是很清楚。范納戈派爾拿走三千盧比紙幣,已赴英國了。輪船是今天黎明前開駛。信尾段這樣寫道:「我已在信中把一切都向我父親解釋了,他將會還你這筆債;況且,我留給你保管的我母親那些首飾,其價值也足以抵過我提走的這筆款子總數。」
沒有答話聲。
哈拉拉爾服務的公司開始搜購大量米殼,貨物來源是靠到各鄉縣去採購。為了採購這一農作物,哈拉拉爾必須每個禮拜六的早晨攜帶現金乘坐火車出門購貨。有些特殊的貨物集散中心是由掮客或中間人以收據記帳結帳。哈拉拉爾這一重任的付託,公司方面已考慮到他的安全問題,但是經理認為他的安全問題無須顧慮,且願為他承擔一切責任。這一特殊任務大約是從十月中到四月中擔負,哈拉拉爾也常是深夜纔歸來。
當哈拉拉爾來到經理的面前,經理對他說:「你說真話,事情是怎樣發生的?」但是哈拉拉爾只能回答說,「我沒有拿一毛錢。」
「還沒有,」哈拉拉爾說,「在我未將這些銀錢鎖進鐵櫃之前,我不能離開這間房子。」
星期五的一個晚上,一輛馬車和兩個人在哈拉拉爾的住宅前停下來。當告知是范納戈派爾時,哈拉拉爾正坐在臥室地上,點數著鈔票。范納戈派爾進來了,穿著有些異常。他脫下了印度賓迦禮服裝,而披上一件拜火教徒的外衣和一條褲子,頭上戴個小帽。兩隻手的手指上都戴有戒子,閃閃發光,並且脖子上掛著一條厚重的金鍊;口袋裏有一隻金錶,袖口帶有鑽石飾物隱現著光亮。哈拉拉爾立即問他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他會穿戴這樣的服飾。
突然,亞達拉爾起了個念頭,不知為什麼他就是要雇用這位年輕人作他兒子的家庭教師,並且同意供饍宿外加月薪六盧比。
像平常一樣,僕人從經理室來了,敲著他的門說,如果他還不趕快起程的話,恐怕趕不上火車了。哈拉拉爾從裏面傳出聲音:「今天早晨無法起程了。」

經理給予哈拉拉爾的工作非常之重,他也非常勤奮。他必須加班,有時候在夜裏還要到老闆的家去。然而,正因為這樣,他比別人學得更快,他的同事漸漸嫉妒他,想要中傷他,但是無以施計。當他的薪資加到每月四十盧比的時候,他在一個小巷子裏租了一幢小房子,把母親接來與他同住。這種幸福生活是他母親熬過了多年的等待纔獲得的。
這個英國人並不懂印度孟加拉語言,他只能回答,「再見,再見!」哈拉拉爾招呼他的母親,叫她不要焦急;他會向經理解釋所有的經過,而後很快就會回來的。他的母親正擔心他的兒子今天早晨實際上他什麼東西也沒有吃,求他留下片刻以用餐,但哈拉拉爾不顧母親的請求,進入馬車,驅車而去。這時,他母親的心在焦慮中萬分沉重。
馬車夫下來搖著哈拉拉爾,並再次問他要到什麼地方去。
「偷錢!」這位母親叫道,「天哪!錢怎麼可能會被偷去?誰會做這種見不得人的事呢?」但是哈拉拉爾叫她不要講話。
第二天,哈拉拉爾端坐在旅館的和*圖*書木床上,正在思考他是否要去大學上課,這時,突然看到亞達拉爾的侍僕走進房來,後面跟著進來的是范納戈派爾。范納戈派爾立即上前,雙臂抱住他的脖子,要求他回家去。
亞達拉爾.巴布靠他父親留下的資金放貸度日。只有經紀人為了商談借貸事務才到他的起居室來,抽著有浮雕的銀製水煙筒,或是律師事務所派來的職員,與他討論典押物或印花稅等。他對錢財是非常仔細的,即使本地足球會的孩子們,想盡辦法要叫他捐點錢,都未能如願。
哈拉拉爾無法解釋他為什麼不可能答應他回去,然而,後來不管什麼時候他一想起那緊抱著的雙臂和那請求的聲音,他的喉頭都像噎塞一塊東西。
當范納戈派爾長大了時,他的父親已漸漸習慣在他身上花錢。他聘請了一位年長的老師,這位老師不僅因其學識淵博而享盛譽,亦因他能以填鴨式教導學生通過各種考試而出名,否則無可避免地他也會失敗。但是,這樣的教學訓練並不能培養親和力。這位老師想贏得孩子的心已盡力去教導他,但這孩子內心所承受的仁教,就像牛奶發酸一般,一開始便變質了,他毫無長進。因此,孩子的母親強烈反對這位老師,並且抱怨,認為孩子見到他就怕,必有害無益。正因為這個緣故,老師離職了。
在他到達亞達拉爾的家之前,他聽到了樂隊在奏婚禮曲,再往裏走,他覺得起了一陣騷動。有人告訴哈拉拉爾昨夜有賊,有的僕人被指為嫌疑犯。亞達拉爾.巴布坐在樓上走廊上,正在盛怒中,拉提康塔則緊靠近他,正在抽著他的水煙袋。哈拉拉爾對亞達拉爾.巴布說,「我想私下跟你談談。」亞達拉爾.巴布暴怒起來,大叫說:「我現在沒有時間!」他是怕哈拉拉爾來找他借錢或求他幫忙。拉提康塔說,如果哈拉拉爾有什麼請求因他在而有所不便的話,他可以離座。亞達拉爾.巴布則叫他不必離座。而後,哈拉拉爾將范納戈派爾留下的袋子交給他。亞達拉爾問裏面是什麼東西,於是,哈拉拉爾打開袋子將裏面的東西取出來給他。
此後不久,亞達拉爾.巴布家遭了一次小偷。於是,把警察請來調查。這次調查甚至連哈拉拉爾的皮箱也搜查過了。拉提康塔頗具用心的說:「偷東西的人不會把他的不義之財藏在皮箱裏的。」
哈拉拉爾當時沒有答話,而是後來在信中說,他不再做范納戈派爾的家庭老師了。
哈拉拉爾留范納戈派爾在家用晚餐,那時當他們在等晚餐的時候,他輕輕拍拍范納戈派爾的肩膀說:「范納戈派爾,你不可以跟你父親爭吵或離家出走。」
「不行。」范納戈派爾說,「我決不願你跟我父親談這件事。」
「怎麼回事,范納戈派爾?」哈拉拉爾說,「你什麼時候來的?」
他剛洗過手臉,他的母親從她自己的房裏喊叫他——「孩子,你怎麼那麼早就起來了?」

這一次這位教師的任職比以往的都較長久。從一開始認識起,師生之間就已建立極厚情誼。以前哈拉拉爾從來就沒有這樣一個表達他愛別人的機會。他的母親是那麼窮困而依附別人,使他從無與主人家的孩子交遊的資格。自此他不再傻疑他心裏積聚了無比的愛。

范納戈派爾的母親猝逝的噩耗傳到了哈拉拉爾的耳裏,他迫不及待便立即跑去亞達拉爾家,去探望范納戈派爾,從此以後他們便又時常見面了。
范納戈派爾看見哈拉拉爾視線集中在他手上的戒子,於是解釋說,這些戒子都是他母親留下來的東西。哈拉拉爾問他有沒有吃過晚飯。他答說,「吃過了,你呢?」
「我以後會告訴你。」
現在已是十一點鐘了,哈拉拉爾垂頭喪氣步出辦公室,暗自慶幸醜聞尚未傳開而離開他的同事。
哈拉拉爾解釋何以錢像鳥兒歸巢那樣,夜裏進來了,早晨就又散出去了。
范納戈派爾回答說:「我的父親明天要結婚了。他想盡辦法隱瞞我,但是我發覺出來了。我請求父親准我到巴拉克波爾我們家的花園洋房去住幾天。他是太高興了,自以為那麼容易擺脫了我。實際上,我到那邊後永遠也不想再回來。」
哈拉拉爾唯一的憂慮是怕警察在他母親面前抓他,正因為這個原因,他不敢回家。終於,他覺得痛苦不想再走遠了,他叫了一輛馬車。馬車夫問他要到那兒去。他說:「不到那兒,我要越過麥登區去呼吸一點新鮮空氣。」這個人起初不相信他,在要起步的時候,哈拉拉爾給他一個盧比,以表示付車資的誠意。於是,馬車夫帶著他從不同的路徑橫越麥登區。
他們的話題討論到這裏為止。
猝然,他的心似乎停止了跳動。裝錢的三個袋子空了。他把袋子在www.hetubook.com.com保險櫃上猛摔,這只是證實他所恐懼的事是真的事實罷了。然而,他還是把袋子打開來猛搖。裏面什麼錢也沒有,只有兩封范納戈派爾的信,一封給他的父親,一封是給哈拉拉爾的。
對於這番話,拉提康塔一面吸著他的水煙袋,一面很神氣地說:「這是個很好的建議——對雙方都好。」
「你去吃飯吧,」范納戈派爾說,「我在這裏守著;你的母親正在等你呢。」

這引起南妮巴拉極不愉快。她認為這是哈拉拉爾拐騙她孩子的深謀遠慮,因此他才會一直固守他做個家庭教師的卑位而不求去。有一天,她在帷幔後對他說:「你的職責是僅在早晚教我的孩子一二小時功課。但是,為什麼你要常跟他在一起?這孩子幾乎已忘了他自己的父母。你必須明白做你這個職位的人並非這家孩子的褓姆。」
哈拉拉爾深以為憂,但他又想不出什麼辦法幫助他這位以前的學生。范納戈派爾曾說過,他要到英國去當律師。不管怎樣總得想個辦法,他必須從他父親那兒弄得一筆路費才行,他可以親手寫個借據,等發生債務訴訟時,他的父親無法推辭。如果以這樣的方式借到了錢,他便可以去進行了,並且,等他已經到了英國之後,他的父親便不得不寄生活費用給他。
然而,亞達拉爾以一種譏謔的口氣說:「你們兩個——你跟你以前學生——是在玩弄討價還價的勾當是嗎?你一定是認為所偷之物會被查出,於是把東西帶回來索取報酬!」
「馬邂夫子!」他說,「我父親近來愈來愈容易生氣,我實在無法跟他再同住在一起。再說,我知道他還要重娶。拉提康塔為他物色了一個合適的對象,他們二人常鬼鬼祟祟合計此事。情形是這樣,如果我離家只數小時的話,他會焦急。然而,如果我離家幾個禮拜,他倒不在乎,實際上,他反覺如釋重荷。如果他重娶了的話,我想我不能再住在家裏了。關於這一點。你一定要明示我。我很想獨立生活。」
「我?」哈拉拉爾驚異地叫道。
哈拉拉爾在離開了他的小朋友之後,發覺內心戚戚不安,也發現即使他通過了考試,亦無法獲得獎學金。同時,他知道,如果沒有獎學金,他是無法再繼續他的學業。因此,他想在某家公司行號或機構謀得一職。
於是,他的母親問他:「馬邂夫子說了你什麼不好呀?」
僕人厲言以對:「你不可以見他。」當哈拉拉爾茫然不知所措,正在逡巡時,正在花園裏遊戲的范納戈派爾突然來到門口。僕人大聲叫哈拉拉爾走開。但范納戈派爾卻興奮無比,叫道:「不,你不可以這樣叫他走開。」於是,他拖著這位陌生人去見他父親。
「那麼,我們什麼時候動身呢,先生?」
當范納戈派爾放學回來時,發現他老師的臥室空了,甚至連他那個破舊的鐵皮箱子也不見了。橫牽在角落的繩子上,不見掛有衣物和毛巾。但是,桌子上仍如以前散擺著書報,還有一個裝有金魚的碗。碗上是哈拉拉爾親手寫的字:「范納戈派爾」。他立即跑去問他的父親,究竟是怎麼回事。他的父親說,哈拉拉爾已經辭職了。范納戈派爾回到房裏去,猛然倒在床上痛哭起來,他的父親亞達拉爾也無法勸慰他。
僕人作了個無奈的手勢步下樓去。
當哈拉拉爾離開亞達拉爾的家時,他已經歷過無以名狀的恐懼與焦急。他的頭腦似乎不管用了。當他走進巷子的時候,他看見一輛馬車等候在他家的門口。他一時以為那是范納戈派爾的馬車,因為他不相信他這一悲劇就這樣無所指望的落幕了。
哈拉拉爾鎖上門,雇了馬車,匆匆趕往碼頭,然而,他連范納戈派爾乘坐輪船的船名都不知道,他從普倫斯甫到墨提亞布盧各處碼頭上的船隻都尋遍了。他發現那天早晨從該地開往英國的輪船只有兩艘。但他不可能知道這兩艘船究竟是那一艘載著范納戈派爾,也不知道如何纔能趕上他。
「我沒有給過他一毛錢。」哈拉拉爾抗辯說。
有一天,哈拉拉爾下班回來,看到一個人坐在他家底樓很暗的屋裏。要不是他那外國香水很重的氣味,他也許就打他身邊走過去了而看不著。哈拉拉爾問那邊是誰,回答的聲音是:
即使問話永遠也得不到哈拉拉爾的回答,這倒是一個問題。

范納戈派爾憤怒地跳起來說,如果他不受歡迎,他可以到別處去。哈拉拉爾拉住他的手,請求他未用餐之前不要離去。但是,范納戈派爾甩開他的手,正要離去的時候,哈拉拉爾的母親用茶盤端上吃的東西。看見范納戈派爾要離去,她便強使他留下來,他雖然留下來了,態度卻非常不禮貌。
「但是,」哈拉拉爾問,「誰借給你這筆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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