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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戈爾短篇小說集

作者:泰戈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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郵政局長

郵政局長

郵政局長最早在烏拉普爾村接管該地郵局業務。雖然這個村莊很小,附近有一家染料工廠,老板是英國人,就是這位英國老板建議設立郵局的。
當夜來時,炊煙從村裏牛棚的頂上裊裊上升,矮樹叢中蟬聲唧唧;當托缽僧在他們常集會的地方高聲唸經;當一位喜歡在濃密的竹叢中觀看竹葉的詩人,突然會覺得風動竹葉一陣陰涼襲過他的背脊的時候,郵政局長便點起他的小燈,開始呼叫「拉婷」。
郵政局長正閒著無事。被雨洗刷過的樹葉閃閃發亮,殘留下來的雲團向後隱退;郵政局長望著這些情景,心裏想著:「啊,但願某一與我有同樣情趣的心靈能在我身邊——只要是一個能與我心靈親近的可愛的人即可!」他就這樣繼續想著,那隻鳥想說些什麼呢,而樹葉想表達的是不也是相同的感覺。也許沒有人了解,也許有人會說,這個薪水不高的鄉村郵政局長,在他工作沉寂的午間休息時間中,竟然會將這一觀念思考得如此出神。
郵政局長嘆了一口氣,叫著「拉婷」。拉婷這時正在蕃石榴下使勁地在嚼食未熟的蕃石榴。一聽到局長在叫,就氣喘喘地站起來,說:「老爹,你是在叫我嗎?」「我想教你讀書。」郵政局長說。而後,這個下午剩下的時間,他教她唸字母。
因此,這位旅者浮載在這條水流湍急的河流上,以哲學深思的眼光來看世間無數的悲歡離合和那永無回頭的大限,以安慰自己。
不做護理工作的時候,拉婷則仍守在門外。只是現在她不再聽到郵政局長的呼叫聲。有時,她向裏窺視,只見局長坐在椅上或直躺在床上,兩眼無神地望著空中。當和_圖_書拉婷在守候局長的呼叫聲這段時間,局長在等候著調職的消息。小女孩一遍又一遍讀她的舊功課——她最大的恐懼是一旦局長叫她,卻被他發現她已忘了雙子音的讀法。守候了一個星期之後,一天晚上,她聽到了呼叫她的聲音。拉婷以滿懷希望急急到他房裏,像往常一樣叫道:「老爹,是你在叫我嗎?」
整個夜裏,小女孩一下醒來,一下睡著,郵政局長那句帶笑的回答「怎麼可以!」不時進入她的夢中。
雨似乎下個不完了。河溝洞坑都漲滿了洪水。日夜都聽到淅瀝的雨聲與青蛙的嘓嘓聲。鄉村的道路已為洪水封閉,買賣東西要靠小船運送了。
當她第二天早晨醒來時,她發現郵政局長正準備晨浴。他一直是有加爾各答人那種洗澡的習慣,整個人泡在水盆裏,而不是像村裏的人泡在河裏。也許是為了某種理由,小女孩並未問他離去的時刻,因此,她早在太陽出來之前仍到河裏去提水,那是以應他晨浴之需。洗過澡後,他呼叫拉婷。她默默走進去,靜靜瞧著局長的臉聽候差遣。局長說:「拉婷,你不必為我的離去而憂心忡忡;我會叫我的繼任人照顧你。」這番話無疑的是一番好意;然而,女人的心卻是難以揣測的!
拉婷總坐在外面聽著這種叫喊聲,而不立即進屋去,卻回答說,「局長,你是叫我嗎?」
郵政局長說:「拉婷,我明天就要走了。」
「老爹,你要到那裏去?」
同時,最可靠的證據也不相信。人死命地抓著某一種空洞的希望不放,直到有一天那顆心因約束與離情而枯乾破裂。當覺悟了這種不幸之後和_圖_書,再一次嚮往過去,卻又跌落在相同錯誤的困惑中。
「我不會回來的。」
繼任的新局長來了,舊局長交接完畢後準備起程離去。在起程之前,他又把拉婷叫來,說:「這些給你,希望這點錢你能維持一段時日的生活。」他從口袋裏把他整月的薪水掏出來,只留下一點給自己作為旅費用。而後,拉婷撲倒在他腳前,大聲說:「哦,老爹,請你不要給我任何東西,不要再使我懊惱不安了。」說後一溜煙就不見了。
隔了一會兒,拉婷站起來,走到廚房去煮飯,但是以前她並不會這樣急著去廚房。許多新的事情一下子都湧塞了她的小腦袋,當郵政局長用完晚餐後,小女孩突然問他:「老爹,你願不願帶我一起回家?」
最後,拉婷進來了,鼓著兩頰,用力吹紅一塊著火的生煤去點煙斗。這樣郵政局長纔有機會跟她閒扯。「嗯,拉婷,」通常他是這樣開始扯入話題,「你能記起你母親的情形嗎?」這是句頗饒思索的話題。拉婷對她母親部份記得,部份已忘記。她的父親比她母親更喜歡她;她對她的父親記得比較清楚些。她的父親常於晚上下工回來,有一兩個晚上,在她的記憶中,特別清楚,歷歷在目。當拉婷的記憶湧上心頭時,她在郵政局長的腳邊席地而坐。她記起她有一個弟弟——她跟她的弟弟在池邊釣魚的日子已是過眼雲煙的事了,那時他們是以一根短樹枝代替釣魚竿。這樣的小事會使她記起更大的一些事故來。她與郵政局長就這樣常談得很晚,而郵政局長也就懶得去燒飯了。而後拉婷便急急去生火,烤幾片不成形狀的麵包,那是早餐剩下來和圖書,這也就足可作他們兩人的晚餐了。
郵政局長笑笑。「怎麼可以!」他說。但是,他沒有想想,當他講這句話時,他應該給小女孩解釋「怎麼可以」一語中的含意。
我們這位郵政局長本是屬於加爾各答的郵政人員,他跑到這僻遠的鄉村來有如魚兒上了陸地。他的辦公室和起居室都設在不太亮的茅棚子裏,距離那長有綠苔的死水塘不遠,四面八方都是濃密的矮樹叢。
「我去生廚房的火。」她會這樣回答。
郵政局長深深嘆口氣,提起他的旅行袋,將雨傘扛在肩膀上,由一個男士陪同,為他提著那隻輕輕的花皮箱,慢慢走向渡船頭。
「我要回家了。」
郵政局長的薪水不高。他必須自己烹飪三餐,他也常跟村裏一個叫拉婷的女孩共餐,她是個孤兒,為他做些雜務。
拉婷已無怨無艾忍受了局長許多的斥責,但是這樣的話她卻受不了。她淚流滿面哭泣起來,並且說:「不,不,你不要對任何人說起我任何的事情;我並不要再待在這裏。」
拉婷不再問下去了。郵政局長按他自己的意思說下去,他告訴她說,他的請調已被拒絕,因此,他辭職不幹了,準備回家去。
他們二人沉默了好一陣,不說一句話。燈光陰暗,而從貯水池的漏罅流出來的水,滴落在下邊地上一個盛器中,發出很穩定而規律的聲音。
染料工廠所雇用的人都非常忙碌,毫無空閒;尤其,他們對高高在上的人士更是無興趣交往。況且,加爾各答的人也不善於與人交往。在陌生人的眼裏,他似乎既驕傲又易怒。不管怎樣說,這位郵政局長很少有朋友;而他的工作也不多。
「你在幹什麼?」https://m•hetubook.com•com郵政局長會這樣問。
這樣,不久,拉婷便學會了雙子音的讀法。
在一種放逐的孤寂感中,在連綿雨天的沉悶中,他需要一點柔情的照護。他熱望那柔軟的手摸他的頭,配合著她那手鐲的叮噹聲,使他想起可愛的女性的親密感,即他的母親與妹妹的親情。這時的拉婷不再是一個小女孩了,她立即負起了母親之類的責任,去叫了一位鄉村醫生來,定時給局長吃藥丸,整夜不睡守坐他的枕邊,為他煮粥飯,並且,不時探問他:「老爹,你感到好了些嗎?」
有的晚上,郵政局長坐在大空棚子角落他那張書桌上,也會想起他自己的老家,想起他的母親與妹妹,一想到她們,他那放逐的心不禁傷懷不已——他常會想起過去,但是,他不會將這些事向廠裏的人提起,然而他在小女孩的前面卻會把所記情景以言語表達出來。因此,小女孩也常能道出他的母親、兄弟、姐妹,就好像她全都很清楚似的。實際上,她對他家的每個人也都已摸得一清二楚了。
當他上了船,船便開動,漲滿了雨水的河流,像是匯集了世上眼淚,成為一條淚水之河。河水在船首捲起浪花,低聲抽泣,郵政局長在心底不禁感傷起來;那愁容滿面的村女似乎代表了母性的大地本身無言而又無所不在的哀感。一時之間,他覺得有一種需要回去的衝動,隨身帶走那無家可歸孤寂的人間棄兒。然而,風帆已張起,船已在河上急流中,村莊已遺留在他身後,只能看到那烈日焚燒下的僻遠之鄉了。
郵政局長目瞪口呆。他以前從未見過拉婷這個樣子。
「你什麼時候回來呢?」
於是,郵政局長便說:「啊,hetubook•com•com廚房的火等一下生,先為我點煙斗。」
一個雲團陰沉的早晨,郵政局長的小學生已等在門外很久,希望聽他叫她,然而按照平常應該有的叫聲,現在卻未聽到呼叫她的名字。她拿著她的小書本慢慢進入屋內。她發現局長躺在他的床上,她以為他是在休息,她正想踮起腳尖退出來,這時突然聽到呼叫她的名字——「拉婷!」她立即轉過身來,問:「老爹,你是在睡覺嗎?」郵政局長以微弱的聲音回答說:「我不舒服。你摸摸我的頭看,是不是很燙?」
有一天正午,在一陣雨中,吹來陣陣清涼的微風;在烈日後淋濕的草地與樹葉,摸起來就像是暖氣下疲乏的身體。一隻不堪其擾的鳥整個下午重複唱著蒼穹下某種獨有的怨聲。
但是,拉婷沒有哲學。她打郵局經過,淚流如注。也許她的心底某個角落還隱藏著希望,希望她的「老爹」會回來,也許這就是為什麼她哭個不停。噫,我們這些自作孽的人類看在人性的份上反省一下吧!我們總是不停地犯錯!理智總是遲遲不能把握方向。
有時他嘗試寫詩。這樣一來,天空浮雲的遨遊與樹葉的顫動都會使他的生命充滿喜悅——這些便是他所要表達的感情。然而,天知道,這可憐的傢伙竟然會認為,這新生活的樂趣,總有一天會來個天方夜譚中的妖怪,一夜之間將所有的樹木枝葉一掃而光,只剩下碎石馬路,一排排高房子的上空也沒有一片雲彩。
郵政局長身體尚很虛弱,尚不能離開他的病床之前便說:「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他下定決心:「我必須請調,離開這個地方。」他立即寫了封申請函到加爾各答去請求調職,其理由是在此健康情形不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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