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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戈爾短篇小說集

作者:泰戈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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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邊的台階

河邊的台階

苦行者稍微坐開一點,說:「你把你的心事說給我聽。我可以指引你,使你心裡得到安寧。」
那時沒有什麼人到這個洗澡的地方來。我的周圍盡是一片蟋蟀的鳴聲,廟裡剛剛打完鐘,敲完銅鑼,那裊裊餘音,愈來愈輕,最後就漸漸地消逝在遠岸上的那陰暗的叢林裡面了,一道長長的燦爛的月光躺在恆河暗黑的水面上。在岸上,在矮樹叢和籬笆裡,在廟宇的走廊下,在已經塌了的房子的地基上,在池塘旁邊,在棕樹林裡,到處都是一些奇形怪狀的陰影。蝙蝠從七葉樹枝上飛過來。在那些房子附近,時而傳來一陣豺狼的噑叫聲,時而又靜悄悄的,一點聲音都沒有了。
又過了幾個月。在四月裡,正當日蝕的時候,很多人都到恆河來洗澡。白楊樹下有一個廟會。很多香客都到廟裡去看這位苦行者,這裡面有些人是從苦森婆家那個村子裡來的。
她回答說:「我叫苦森。」
當她邊說邊擦眼淚的時候,我覺得苦行者使勁把他的右腳在我的台階石頭上面擦來擦去。
她把臉稍微偏過去,回答說:「師尊,我是一個罪人,所以沒有來做禮拜。」
那是在早晨。苦行者正坐在我的台階上數念珠。忽然有一位女香客用胳臂肘輕輕地推她旁邊那位女香客說:「喂,這就是我們的苦森的丈夫!」另外一位女香客用兩隻手指把面紗稍微揭開一點,叫了起來:「哎呀,嘖嘖!可不是嗎!他是我們村裡拾特古家的小兒子嘛!」還https://m.hetubook.com.com有一位乘機把她的面紗賣弄一下,說:「啊呀,他的額頭、鼻子和眼睛簡直和他長得一模一樣。」還有一位,並沒有朝苦行者望著,卻用手去攪她瓶裡的水,嘆一口氣說:「哎,那位青年已經不在了,他不會再回來了。苦森真是倒霉呀!」
冬季又快完了。風刮起來,還是很冷,可是有時在黃昏時候,忽然意想不到地從南方微微地吹來一陣和緩的春風,天上也沒有那種冷竦竦的氣象了。長久的沉寂之後,又有人吹笛子,村裡又可以聽到奏樂的聲音了。船夫們停著槳,讓船順水漂下來,口中唱著讚美黑天的歌,現在正是這樣的時令。
苦森已經做了寡婦了。她們說,她的丈夫在一個很遠的地方工作,她就只和他見過一兩次面。有一天接到一封信,才知道她的丈夫死了。她才不過八歲,就已經做了寡婦。她把額上的標誌著她是有夫之婦的紅痣擦掉,把鐲子也捋了下去,再回到她那在恆河旁邊的老家來。可是這次回來,就看不到幾個從前在一塊兒玩的童年伴侶了。這幾個人當中,蒲班、斯娃諾和阿瑪拉都結了婚,走了,就只剩下沙拉特還在這兒,聽說她明年十二月也要出嫁了。
那天晚上他們沒有說什麼別的話。苦森慢慢走回她那就在附近的家裡去,可是這位苦行者卻在我的台階上坐了好幾個鐘頭,一直坐到月亮從東邊挪到西邊,他的影子從他背後移m•hetubook•com.com到他前面,他才站起來回到廟裡去。
「是呀,我為什麼老看不見你了?這些日子你怎麼變得這麼疏懶,不好好地敬神了?」
苦行者說:「苦森,我知道你心裡亂得很。」
苦森一句話也不說,向他跪下,用她的前額拂去了他腳上的塵土。
她叫了起來:「師尊,那個人就是您!」說著,她就跪了下來,把臉貼著石階,抽抽噎噎地哭了。
他回答說:「對了,你一定要說。」
苦森低聲回答說:「是,師尊。」
緊接著發生了什麼事,我不清楚,不過,又過了不久,有一天晚上他們兩個人又在我的台階上碰頭了。
苦行者慢慢地從廟裡走出來。他走到洗澡的地方,下了幾級台階,看見一個婦人,獨自一人坐在那兒。他正想回去,忽然苦森擡起頭來往後面看。她的面紗滑了下來。當她擡頭往上面看的時候,月亮正照在他的臉上。
她默默無言。
苦行者說:「我走了。」
貓頭鷹在他們頭上飛過,嘔嘔地叫了幾聲,苦森嚇了一跳,她這才想起,臉還露著哩,就連忙把面紗蒙上,在苦行者腳前跪下行禮。
就在這個時候,我沒有看見苦森了。她已經有些時候沒有上廟裡去了,也不到洗澡的地方來,也不去看那位苦行者!
她恢復鎮定以後,坐了起來。苦行者慢吞吞地說:「我今天晚上就離開這個地方,你就可以不再和我見面了。你知道我是一個苦行者。我不屬於這世界。你務必要把我忘掉https://m.hetubook.com.com。」
苦森說完之後,他說:「你一定要告訴我,你夢裡看見的那個人是誰。」
他給她祝福,又問:「你是誰呀?」
她嚇了一跳,把紗麗的一頭遮住臉,在苦行者腳前的台階上坐下,哭了起來。
月亮落下去了,到處都變得陰沉了。我聽見河裡噗咚一聲。風在黑暗中咆哮著,好像要把天上的星星都刮掉似的。
她使勁地扭她自己的雙手說:「我非說不可嗎?」
可是這一天早晨我沒有看見她來。蒲班和斯娃諾都到這個洗澡的地方來了。她們提起苦森,都很傷心,她們說,她已經到她丈夫家裡去了。那兒離這條河遠著哩。她在那兒孤零零地,舉目無親,人地生疏。
那些小船都揚著帆在這個陽光普照的河上駛過去。婆羅門祭司帶著他的銅罐到河邊來洗澡。婦人也三三兩兩地來汲水。我們知道這個時候苦森該來了。
她雙手合十,求他說:「我不能說。」
從那時起,我每天都看見苦森在他腳前跪下行禮。他解釋經典的時候,她就站在一個角落裡聽,早禱做完之後,他常常把她叫過去,講些有關宗教的事給她聽。她並不能全懂,可是她總是聚精會神地靜聽,努力學習。他要她做什麼,她總是完全按照他的意思去做。她天天到廟裡去幫忙,尤其是在敬神的許多事情上,她老是做得又快又好,她去採花供神,又跑到恆河去提水洗廟裡的地板。
你要是想聽過去的舊事,你就坐在我這個台階上。你聽和-圖-書,那微波起伏的流水正在低聲地訴說哩!
過了些時候,我幾乎把她都忘了。說話又是一年。到河邊來洗澡的那些女人已經很少談到苦森。有一天晚上,我嚇了一跳,因為我感覺她那雙長長的,對我來說是很熟悉的腳。又踩在台階上面了。不錯,是她那雙腳;可是,唉,已經不戴足鐲了,走道時鐲子上那叮叮噹噹好聽的聲音也沒有了。
有一天晚上,圓圓的月亮剛升起的時候,苦森來了,坐在我的離水最近的那個台階上。她的影子就落在我的身上。
雨季一來,恆河的水很快就漲得滿滿的。像河水一樣,苦森的美和青春也就一天一天地成熟了。她那深色的長衣,帶著愁思的面孔和貞靜幽嫻的態度,給她的青春蒙上了一塊面紗,使男人看了,就好像在霧裡一樣,看不清楚。十年一晃就過去了,似乎並沒有人注意苦森已經長大成人了。
他堅持說:「你一定要告訴我,他是誰。」
每天上廟裡去的人,愈來愈多。這位苦行者的大名在婦女當中傳得極快,他在廟裡有時高聲背誦「薄伽梵歌」,有時解釋「薄伽梵歌」,有時講經典。有人是因事來請他指教的,有時求符咒的,也有要藥治病的。
苦森愁容滿面地問,「師尊,是不是您叫我來的?」
有一位不同意說:「他沒有那麼長的鬍子。」還有一位說:「他沒有那麼瘦。」也有人說:「他也許沒有這麼高。」這個懸案算是解決了,這場辯論就告一段落。
很久以前的一個九月底,也像今天這樣m.hetubook.com•com的一個早晨,有一位年紀輕輕、個兒高、皮膚白的苦行者——我也不知道是從那兒來的——在我面前那個濕婆廟裡住下。這事件在村子裡傳聞開了。婦女們把她們的瓶子擱下,都擠到廟裡去參拜這位聖人。
轉眼就要到九月了。河邊的水,漲得很高。我的台階就只剩下四級露在水面上了。水已經漲到河岸低的那部份。那一帶有芒果林,林中長滿了密密層層的腰果的樹秧。在河邊拐灣的地方,有三堆舊磚頭,在水中巍峨聳立。天剛亮的時候,繫在白楊樹下的漁船,在那時起時伏的水上搖晃著。沿著河,在沙灘上長著高高的草叢,朝陽照在它們上面。它們已經開花,但是還沒有盛開。
她回答他的時候,話調裡依然充滿了對他的信心。她不知道怎樣說才好,時常停下來尋求適當的字句。「您吩咐我,我就得說出來,可是我又說不清楚,師尊,您一定已經猜著了。有一個人我把他當神一樣敬愛,我崇拜他。有了這種情感,我覺得我心裡簡直是充滿了幸福,有一天晚上,我夢見他坐在一個花園裡,左手緊緊地抓住我的右手,輕輕地和我談情說愛,當時我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夢已經過去了,可是它使得我老是著了迷似的。第二天我看見他本人,就不是夢裡那種樣子了。夢中那個情景不斷地在我腦子裡出現。我害怕,就遠遠地躲開他,可是那個夢老是糾纏著我。我心裡就沒有踏實過——我的心情變得非常沉重。」
「你把你的心事都說給我聽,一點不要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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