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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三部曲1.大地

作者:賽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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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三十一

說完,他衝著他們笑笑,便跟別人一起上路了。
於是他變得小心起來,他說:「啊,堂叔,歡迎你回到自己家裡!」他的堂叔咧著大嘴笑了。說:「我帶來了一些客人。」
王龍站在床邊,他突然害怕起來。怕他的堂弟會把怒火朝他發洩,怕他說:「你對我母親都幹了些什麼,她怎麼會這樣瘦弱,面色蠟黃,骨瘦如柴?」
王龍的心是寬容的,他對荷花說:「咱們先看看有沒有別的辦法。如果你願意,我可以為你再買個丫頭或別的什麼。讓我想想怎麼辦。」
那位堂親把他的軍刀插在腰間,肩上背著槍站在他們面前,嘲弄地說:「好啦,即使我回不來了,我也留下了後代,給我娘留下了孫子。在一個地方停留一兩個月並不是人人都可以留下兒子的。這也是當兵生活的一種好處——他的種子在他走後生長起來,而別人一定要對它加以照顧。」
她猛地從床上坐起身子,久久地望著他。然後,她驚異地說:「我的兒子——這正是我的兒子……」她久久地望著兒子。終於,她似乎不知道幹什麼才好,她把鴉片槍遞給他,就像獻給了兒子一件最好的禮物。她對伺候她的丫頭說:「讓他抽些煙吧!」
他說這話時,聲音十分柔和,但荷花卻尖厲地叫起來。
那丫頭叫梨花,是王龍在災荒年時買來的。那時她身材矮小,餓得半死,使人可憐。因為她身材瘦弱,人們才寵愛她,讓她做杜鵑的幫手,只給荷花做點零碎工作,如點菸倒茶等等。正因為這樣,王龍的堂弟才看見過她。
那位堂親在家裡住了一個半月,他高興時便和那個丫頭住在一起。他使她懷了孕,而她也在院子裡大言不慚地談論這些事情。有一天,突然有了戰鬥的命令,那群人像風捲落葉似的走了。留下來的只有他們造成的髒亂和破壞。
「既然他們是你的客人,就應該歡迎,」王龍的大兒子說,「我們給他們準備飯去,讓他們吃了飯再準備上路。」
在外邊院子裡那群懶懶散散的人當中,沒有一個人比這位堂親更使王龍和他的一家感到害怕。那些丘八攀折花木,用大皮靴跺壞椅子;他們毀壞漂亮的金魚池塘,使裡面的魚死去,翻著白肚皮漂浮在水上。
王龍和他兒子聽到這話的時候,幾乎掩飾不住內心的驚異和恐懼,但他倆不得不強作笑臉,因為整個院子裡到處都有軍刀在閃光。於是他們也盡可能地笑著,說道:「我們真是幸運……我們真是幸運……呵呵……呵呵……」
於是和-圖-書他們把所有的女人和孩子,一起安排到荷花、杜鵑以及她的僕人們住的後院。他們擠在一塊兒生活感到很不舒適,而且別扭。大兒子和王龍日夜看守著院子的大門,二兒子能來的時候也來,他們不分晝夜地仔細地看護著。
但是有一個人是無法擋住的,這就是王龍的堂弟,誰也沒法子把他拒之於門外,因為他是家裡的親戚。他常常敲門進來,手裡提著他的明晃晃的軍刀,隨便走來走去。大兒子四處跟著他,滿臉苦惱,但什麼都不敢說,因為他拿著那把寒光四射的軍刀。他堂叔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從頭到腳打量每一個女人。
他吩咐杜鵑去問他的堂弟喜歡哪個丫頭,因為堂弟已把所有的丫頭都看過了。
王龍最早是從他二兒子那裡聽說的。一天,他二兒子從糧行回家吃午飯,對父親說:「糧價突然上漲,因為現在南邊發生了戰爭,而且戰火一天天靠近。我們一定要把糧食儲存到最後。隨著軍隊的靠近,糧價會越漲越高。那時候我們就可以賣到上好的價錢。」
聽到這話,王龍的大兒媳氣憤地站了起來,一個人進了裡屋。於是他的堂弟粗魯地笑了。他對正抽著水煙袋的杜鵑說:「城裡的女人太講究了,是吧,老婦人。」他瞪著眼看著荷花,說道:「喂,老婦人,如果我還不知我的堂兄變富了的話,只需看一看你就知道了。你全身堆滿了肥肉。你吃得多麼好,多麼富足啊,富人家的太太才像你這個樣子。」
這時,王龍對發生的事情一籌莫展,便帶了孩子跑到後邊去找他的大兒子。他走進大兒子的院子,大兒子正在那裡讀書。他看見父親進來便站起身來。當他聽到王龍小聲告訴他的話以後,便匆匆地走了出去。
他們父子三人恐懼地互相望著,心裡想著家裡的女人和那些野蠻貪婪的士兵。大兒子想到他那儀態萬方的妻子,他說:「我們一定要讓女的一起住在最後邊的院子裡,白天黑夜都看護她們。我們一定要把大門閂好,後面的『太平門』要隨時備用。」
王龍的大兒子看到男女之間的挑逗,感到又羞又怒,男女之間本來是連話都不該說的。他用眼看了一下他的老婆,當著老婆的面,他為堂叔感到丟臉,也為他的弟媳感到丟臉,因為他的老婆出身比她更高貴。他堂叔看出他在老婆面前膽小怕事,便充滿惡意地說:「我寧願天天吃肥肉,也不願吃一片又冷又無味的魚乾!像旁邊的那一位。」
梨花聽說之後,在m.hetubook.com.com她給荷花斟茶的時候便失聲哭了出來。因為杜鵑在後院他們坐的地方已將事情和盤托出。梨花的茶壺掉在磚地下,摔成了碎片,茶都濺了出來。但這丫頭並沒有意識到她做錯了事。她只是一下子跪倒在荷花面前,在磚地上叩起響頭來,痛苦地說:「夫人,好夫人,我不去……不要讓我去……我害怕他……」
為此,王龍被攪得心煩意亂。他疑惑地看著那個小姑娘,卻不敢惹荷花生氣,但是他仍受到了觸動,因為他的心腸始終是軟的。那小姑娘看出了他臉上的表情,跑過去,雙手抱住他的腿,頭抵住他的雙腳,嗚嗚地哭起來。他低下頭看她,看到那兩個肩膀是那麼瘦小,抽動得那麼劇烈。他腦子裡浮現出他堂弟那五大三粗、充滿野性的軀體,心裡產生了一種難言的苦衷。他聲音溫和地對杜鵑說:「逼迫這樣一個小姑娘是罪過的。」
荷花早就想要一隻外國造的鐘錶和一隻寶石戒指,聽到這話突然不做聲了。王龍對杜鵑說:「去告訴我堂弟,他要的那個姑娘得了惡性的不治之症。如果他還要她,那也好,她一定會去的。如果他和我們一樣感到害怕,那就告訴他,我們還有身體健壯的丫頭。」
這時傳來了急促的敲門聲,是二兒子回來了。當他們開門讓他進來時,他慌忙中跌倒在門洞裡,喊道:「家家戶戶都有兵——甚至窮人家裡也有——我跑回來是告訴你們千萬不要反抗,因為今天我店裡有個夥計,我跟他很熟——他天天跟我一起站櫃檯——他聽說之後趕忙回到家裡一看,甚至在他老婆生病躺著的屋裡也有兵住著。他埋怨了一番——他們就在他身上扎了一刀,好像他是油脂做的似的——就像油脂那麼光滑——一下子就扎透了——刀子穿過他的身子,從另一面扎了出來。他們要什麼我們就給他們什麼——我們只能祈求戰爭不久能轉移到別的地方去!」
荷花十分高興,因為他管她叫老婦人,這是只有大戶人家的女人才被這樣稱呼的。她的粗喉嚨裡發出咯咯的笑聲,她甚至把菸鍋裡的餘灰吹了出來。她將菸袋遞給一個丫頭重新裝滿菸鍋,轉過身來對杜鵑說:「這個粗野的人還真會開玩笑呢!」
這小姑娘淒慘地兩手合在一起,就像要哭死和嚇死過去一樣。細小的臉,哭著,懇求著。
但是,他還沒來得及轉身,突然其中一個人看見了他,衝著他喊道:「嗨,看那個人,他不是我老爹的侄子嗎?」
王龍的堂弟立https://m.hetubook.com.com刻答道:「對,我就喜歡啃肥肉!」他像是要抓她的手。
「叫她幹啥她就應該幹啥。叫我說為這麼點小事哭哭啼啼太不值得。女人哪一個都是早晚要經過這一回的。」
王龍一邊吃飯一邊聽著這話。他說:「啊,這可是件怪事。我倒很高興看看戰爭到底是什麼樣子。因為我生來就聽說有戰爭,可從沒見過它。」
荷花對她頗為不滿,生氣地說:「他只是個光棍漢,光棍漢和有女人的男人都一樣,這有什麼難處?」她轉過身對杜鵑說:「把這丫頭給他送去。」
他一邊說一邊嘆氣,偷偷地看著他叔叔的兒子。但這人什麼都不說,他只是看著他母親變得怎樣了。當她又倒身睡去的時候,他把他的槍當做手杖橐橐地走了出去。
他回頭瞪了她一眼,說:「不,我不抽那玩意兒!」
大兒子裝作他必須去準備一些東西的樣子拉了拉父親的手,兩人匆匆地走進後院,把門閂上。父子兩人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杜鵑去了。回來說:「他說,他想要睡在夫人床邊的那個臉色蒼白的丫頭。」
王龍一輩子不斷聽說這裡或那裡發生了戰爭,但除了年輕時逃荒到南方城市那次,他從來沒有看見過戰爭。除了那次,戰爭也從未在離他很近的地方發生過,雖然從他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他就常常聽人們說,「今年西邊發生了戰爭」,或者「東邊打仗了」,或者「東北方打起來了」。對他來說,戰爭已經成了遙遠而模糊的記憶。
他看見了王龍的大兒媳婦,粗野地大聲笑著說:「喂,大侄子,你娶了個漂亮的老婆,一個城裡女人,她的腳小得像荷花苞子。」對著王龍的二兒媳婦,他說:「這是鄉下產的胖紅蘿蔔——一塊紅通通的肥肉!」
杜鵑接著說:「跟我來吧!」她們便走了出去。
王龍的大兒子一直怒目圓睜,一聲不吭地站在那裡。
看過這一切之後,王龍領他去見他的母親。她躺在床上,睡得死死的,她兒子幾乎叫不醒她。但他砰砰地在床頭的地上戳他的槍托,終於吵得她醒來。她好像還在做夢似的死盯著他看。他不耐煩地說:「嘿——你兒子回來啦!可你還在睡覺!」
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睛挑逗地瞟了那個堂弟一眼,現在她胖臉膛上的那雙眼睛,已不再像從前那麼大,也不再是杏仁樣了。因而,她的眼神也不像從前那樣羞答答的。看見她送過來的眼神,他大聲笑著,然後喊道:「照樣是條老母狗!」說完,他又放蕩地高聲笑了起和*圖*書來。
王龍寬慰地答道:「好,那就去吧!」
王龍的兒子們不敢在父親的小老婆面前表示反對的意見。他們不敢,他們的媳婦們也就不敢。王龍的小兒子也不敢。他站著,瞪著眼看著荷花,他的拳頭緊攥著放在胸膛前,兩條眉毛緊鎖著,又黑又濃。孩子們和那些丫頭,也只是看著,卻一聲不吭。只有那小姑娘可怕、驚恐的哭聲。
但他的堂叔仍然咧著嘴笑著說:「準備飯吧!但我們不忙著走。因為我們要在這裡休息幾天,說不定要住一個月或一兩年呢。我們要駐紮在這個城裡,等打起仗來才走。」
因此,他急切地說:「儘管她一天的鴉片錢花不了多少,我們還是希望她少抽一點。但是她偏要抽那麼多,在她這樣的年紀,我們可不敢惹她生氣。」
那小丫頭還緊緊地抱住王龍的腳不放,只是停止了哭泣,趴在那裡靜聽發生的事情。荷花還在生她的氣,她站起身,沒說一句話便進到她的房間裡去了。王龍輕輕地把那丫頭扶起來。她站在他面前,低著頭,臉色蒼白。他看見,她有一張紅潤的鴨蛋形臉,特別嬌嫩白淨,還有一張粉紅色的小嘴。他溫柔地說:「孩子,先別伺候你的女主人了,等她氣消了再回來。要是那個男人再來的話,你就藏起來,免得他再打你的主意。」
王龍馬上採納了她的意見。因為他覺得家中如此動亂不安,這樣的日子實在難以忍受下去,因此他說:「這是個好主意。」
王龍為了使他高興,便和他一起走到大門口。他看見了那些人——滿街滿城都是。他覺得彷彿空氣和陽光一下子消失了似的,因為這一大批穿著灰色制服的人正踏著沉重的步伐從城裡走過。他仔細地看看他們,發現每人身上都有一種武器和一把大刀,每個人的面孔都顯得野蠻、凶狠而粗暴,儘管有些人差不多還只是些年輕的孩子。王龍看見這些人的面孔,趕緊把孩子拉到他身邊,小聲說:「咱們進去把門閂上。這些人不是好人,別看了,我的寶貝。」
但是這位堂親隨意地跑進跑出,而且眼睛老盯著女人。王龍和他們的女人們面面相覷,因為不敢睡覺而弄得精疲力竭。杜鵑看到了這一切。她說:「現在只有一件事能做。他在這裡的這段時間裡,必須給他個丫頭讓他享樂,不然他就會找他不該找的女人。」
王龍在驚慌中還沒來得及動彈,這群人就從他的身邊擁進了大門。他被夾在這些人中間,毫無辦法。他們像邪惡而骯髒的洪水衝進他的院子,擁塞到每一個角落和縫隙和_圖_書中。他們有的躺在地上,有的把手伸進池塘捧水喝。他們把刀子扔到光亮的桌子上。他們隨地吐痰,互相吆喝。
他還是像以前一樣生活著,興致好時,便同小孫子玩玩;他像以前一樣地睡覺、吃飯、抽菸,有時他還去看看那坐在遠處牆角的可憐的傻子。
接著,初夏一天,一大隊人馬像一群蝗蟲似的從西北方向席捲而來。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晴朗的早晨,王龍的小孫子和一個男僕人站在門口閒望,看到有幾隊穿著灰衣服的男人,便跑回家到他爺爺跟前,嚷嚷道:「爺爺,去看出了什麼事啦!」
王龍聽見這喊聲抬頭看了看,他看見了他叔叔的兒子。他穿得和別人一樣,一身灰色衣服上沾滿了塵土,但他的臉比任何人都顯得凶殘。他哈哈地大聲笑笑,衝著他的同夥們喊道:「弟兄們,我們可以停在這裡!這是一家有錢人,是我的親戚。」
他把眼睛往站在周圍的丫頭們身上掃了一遍。她們轉過臉去,吃吃地笑著,裝出害臊的樣子。只有一個粗手大腳的鄉下丫頭沒有這樣,她差不多已經有二十多歲了,她紅著臉笑著說:「嗯,這樣的事情我已經聽過不少了。如果他要我,我願意試試,他長得並不像有些人那樣難看。」
他這樣說,是因為這個女人又胖,身體又粗,滿面紅光,但並非難看。每當他瞧大兒媳婦的時候,大兒媳婦便有意躲開,用衣袖遮住臉;而二兒媳婦則大笑著,開著玩笑,有點粗魯。她冒冒失失地答道:「是啊,有些男人喜歡吃辣蘿蔔,有的男人卻喜歡啃肥肉。」
他想起了自己曾一度非常害怕戰爭,因為那時,他可能被迫抓去當壯丁。但是現在他太老了,沒有什麼用了。再說他已經富了,富人是用不著怕這些事的。所以此後他並不太注意這些事,更沒有被這點兒大驚小怪的傳聞所動搖,他對二兒子說:「你認為怎麼好就怎麼處置糧食吧!糧食在你手裡。」
對他來說,戰爭就像大地、天空或流水,沒有人知道為什麼會有這些東西,人們只知道有戰爭發生。他還不時聽人們說:「我們要去打仗。」人們說這話的時候,一般都餓得要死,他們寧願當兵也不願當乞丐。有時候,一些不安於待在家裡的人也說這種話,就像他叔叔的兒子那樣。不過戰爭總顯得那麼遙遠,總像是在一個遙遠的地方。然而,恰似涼風驟然從天而降,戰爭突然逼近了。
他看見他的堂叔,真不知道是罵他一頓還是以禮相待。他看了看,痛苦地對身後的父親說:「人人都有一把軍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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