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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洛悲歌

作者:王曾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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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兩枚畫餅

二十六、兩枚畫餅

宗穎說:「臣父年老力衰,已屢次奏陳,保舉張所為東京副留守,陳淬為留守司都統制,切望陛下恩准。」宋高宗此時已顯得有幾分不耐煩,將手一揮,說:「張所是得罪底人,朕命他量移潭州,已是寬貸。陳淬底差遣待朕回都後另議。」一次重要的奏對,竟在不長的時間內結束,宋高宗甚至不願意向馬擴略為詢問一下信王的景況,以免多佔用自己與女子們取樂的時間。
燕京城裡的元宵之夜,雖然遠不如開封城內繁盛熱鬧,卻也張燈結綵。按多年來的老例,外城東迎春門內一條大街,是主要的張燈區,直到宮城東的宣和門外,絞縛一個山棚,上面也有近千盞燈,更是燈區的中心。遼金的統治者,歷來都是在宣和門樓上,觀賞燈會。按趙邦傑、智和與劉里忙的計劃,義軍分兵兩處。智和與劉里忙率一千人,利用觀燈之機,在宣和門前起兵,突入宮城,再從城西的顯西門殺出。趙邦傑所率的一千義軍,則從城外同時攻入顯西門,接應從城裡殺出的義軍,一起進入西山。由於宮城的西部緊貼外城,顯西門是宮城和外城共用一門,平時從不開啟。
智和手持禪杖中抽出的利劍,一路領先,幾乎沒有遇到什麼抵抗。不料到了嘉寧殿附近,卻與完顏闍母發來的親兵遭遇,發生激烈的混戰。在皓月之下,嘉寧殿一帶處處是刀光劍影,兵器的撞擊聲、人們的喊殺聲和死傷時的慘叫聲亂成一團。蕭興旺手執利劍,與李氏、茂德帝姬來到此地,目睹這種未曾預料的場面,一時驚得目瞪口呆。蕭興旺遲疑片刻,就對李氏說:「今日底事,便是戰死,也勝似苟活!」說完,就揮劍投入與金軍的搏戰。
馬擴移軍館陶縣後,就另外寫了一封長信,吩咐霍堅率領五馬山的二十名壯士,帶著信王的都元帥制誥和一千道官告,喬裝改扮,另取小路上山。自己帶領一千人馬渡黃河西進,卻很快遭到金軍大隊人馬的攻擊。馬擴戰敗受傷,不得不退回館陶。但霍堅等二十一人還是上了五馬山。
猝不及防的攻擊,使完顏撒離喝從酒意中驚醒過來,他慌忙指揮部兵,死守城樓,與蜂擁而來的義軍,在登城的慢道上展開白刃戰。金軍雖然節節後退,義軍卻一時還攻不上城樓。金朝的貴婦們,還有王癸癸,則在驚叫聲中,紛紛躲進城樓。
金人在事後也發現了蕭興旺和李氏的屍體,由於那人的供詞中並未涉及他們兩人以及茂德帝姬,所以耶律觀音也沒有對茂德帝姬作任何追查。但是,茂德帝姬經歷這一次事件,感到再也不可能有任何被解救的希望,她處於徹底的絕望狀態,在精神上完全崩潰,從此臥病不起。唯有好心的唐括氏,還是出於哀憐和同情心,而對她盡心照顧。
馮益起身告辭後,馬擴和宗穎長久地沉默不語,最後,宗穎說:「自家們既已到此,豈可負信王與阿爹底厚望,而盡不臣子底職事於萬一。」於是兩人又開始反覆商量和切磋奏對事宜。三天以後,宋高宗破例在下午召見宗穎和馬擴。由於行宮狹小,已很難另設便殿,召見的地點還是在崇政殿,皇帝身後有康履和馮益叉手侍立,而黃潛善和汪伯彥也畢恭畢敬地站立兩旁。宗穎見到黃潛善和汪伯彥在殿,不免感到寒心,他和馬擴跪拜在地,說:「臣宗穎、臣馬擴恭祝聖躬萬福!」接著,他們就分別將信王和宗澤的奏呈交康履。縱慾無度的皇帝雖然強打精神,還是面露虛乏怠倦之色,他先取過信王的奏疏,只見其中寫道:
再說完顏闍母躺在一輛騾車裡,率領合扎親兵,先來到宮城南的馬球場。他準備將大部分人馬安頓在球場,然後再帶少量親從回府休息。秦檜下馬,走到車前,他準備辭別完顏闍母回家。突然有一騎士飛馬直馳車前,大喊道:「今有漢兒們謀叛,已殺入大內!」完顏闍母嚇得出了一身大汗,病反而好了一半,他從車中一躍而起,大喊道:「兒郎們可速去剿殺!」秦檜再也不敢辭別,他惶恐不安地侍立車旁,實際上是依仗完顏闍母的保護。
稍過片刻,馬擴問道:「不知自家們何時得面奏主上?」馮益帶著一點醉意說:「你們若能醫得官家底病,我即刻便可引見。」宗穎感到奇怪,反問道:「聞得主上頗善騎射,身強力壯,如何得病?」
「全趙收燕致太平,朔方寸土比千金。羯胡一掃鑾輿返,若個將軍肯用心?」
宋高宗看後,立即命馮益將此奏交付黃潛善和汪伯彥,兩人略為瀏覽,就共同來到皇帝案前,低聲說:「臣等唯恐有不法之徒偽冒信王,則為害甚大。」宋高宗高聲說:「今有柔福帝姬告訴於前,馬hetubook•com.com擴上奏於後,信王是太上皇帝兒子,朕之親弟,豈不認得書跡,何疑之有?」他當場提筆寫了一份手詔,吩咐馮益說:「可將手詔交付學士院,即日拜皇弟信王為河外兵馬都元帥,總領兩河軍事,便宜行事。」他又對馬擴說:「卿忠義有素,智勇足備,當輔佐皇弟信王,朕特遷卿拱衛大夫、利州觀察使、樞密院副都承旨、河外元帥府馬步軍都總管。」
馬擴停留在揚州,天天去政事堂求見,而兩名宰相卻推托不見。馬擴費了很大周折,才得到汪伯彥的接見。汪伯彥的交待十分簡單:「行在兵衛寡弱,難以勾抽重兵,只為信王是聖上皇弟,今付你一千人馬,可即日前往北京。」馬擴明知御營司養兵十萬,卻不想為增兵枉費唇舌,就說:「信王底拜都元帥底制誥與二萬道空名官告,乞汪相公給付。」在缺少錢糧的情況下,給立功者臨時填寫空名官告,授予官位,還不失為重賞的方式。汪伯彥說:「官告院一時如何製作得二萬道官告,信王底制誥事大體重,待日後另命人使送去。」馬擴明白汪伯彥有意刁難,在萬般無奈的情勢下,只能抬出宦官馮益,說:「內侍馮大官與我相知,切望汪相公高抬貴手!」馬擴抬出「馮大官」,果然產生靈驗,汪伯彥馬上改變口氣,說:「我先將信王底制誥與一千道官告付與你。」
馬擴急於轉移話題,說:「信王遠在五馬山,朝朝暮暮,如飢似渴,只盼主上早決中興大計,舉兵渡河,救兩河百姓於水火之中。下官受信王重託,唯願速歸山上,早傳佳音。」馮益說:「你們既是如此心急,待我直言。官家早在元帥府時,已與黃十四、汪十五定議,唯求退守江南,以和立國。目今正欲乘宗留守破虜人底機遇,特命宇文虛中為大金祈請使,與虜人媾和。若依宗留守底意思,便是自家們,亦豈願追隨官家冒險回東京。」
宗澤對馬擴說:「不料信王駐兵遠山,已深知朝廷事機。奸臣賊子黃潛善、汪伯彥之輩執掌國柄,蒙蔽主上,禍國敗事。我先後上十八回奏表,披心瀝血,祈請主上回鑾東京,主持中興大計,乘炎夏王師得利之時,躬整師旅,一掃狼煙,克復燕雲,卻未蒙主上俞允。我當命兒子宗穎與馬防禦同赴行在,面奏主上,力陳利害,乘虜人新敗,大舉北伐,機不可失,大宋安危興亡,在此一舉!」
馮益用譏笑的口吻說:「宗宣教畢竟是外官,不知宮裡底事。豈不聞古人有言,娥眉皓齒,即是伐性之斧。官家理朝政之時少,與女子纏綿之時多,便是鐵鑄底御體,焉得不神思昏倦,食慾不振?」宗穎和馬擴見馮益毫無顧忌地譏笑皇帝的好色,就更加注意恪守臣規,不敢說笑。
面對著發自肺腑,忠憤激烈的言詞,宋高宗的額上也冒出了汗珠,但他自稱帝以來,已慢慢學會克制自己的感情,待略為鎮靜之後,才用稍帶感情的語調對宗穎說:「宗老卿忠義許國,人所共知。國家患難之際,猶勞老臣殫精極慮,晝夜操勞,朕又是於心何忍?此回殺退虜人,宗卿與忠勇將士立得大功,朕亦是念念不忘。朕即位之初,便踟躕於淮南,豈是得已?不日當下詔還東京,恭謁宗廟。六月北伐底事,待回都之後,再與宗老卿熟議。信王河外軍事,朕專委杜充,不勞宗老卿顧問。」
按信王趙榛的要求,馬擴、趙邦傑與智和禪師進行籌劃,準備乘金軍大舉南侵,燕京兵力空虛之機,破襲燕京西南的宮城,營救茂德帝姬,俘虜完顏訛里朵、完顏撻懶、完顏兀朮等人的家眷,押往西山,再由山路轉移到五馬山,作為交換宋徽宗、宋欽宗等人的人質。智和與燕京的義軍首領劉里忙等集結了一千名當地的壯士,各帶兵刃,在建炎二年正月初,混入燕京城內。趙邦傑另率一千名五馬山的義軍,潛行燕京城西郊。大家約定在元宵之夜,共同發動奇襲。馬擴不去燕京,他坐鎮五馬山,護衛信王。
「遣公直往面天顏,一奏臨朝莫避難。多少焦苗待霖雨,望公只在月旬間。」
馬擴和宗穎在第二天動身,他們為了抓緊時間,不沿著汴河乘船,而是騎馬兼程南下。三月下旬的揚州,繁花似錦,馬擴和宗穎入城以後,還是打算照章辦事,先去進奏院和通進司遞交奏章。不料進城之後,竟在街上與宦官馮益覿面相遇。馮益不認識馬擴,卻主動與宗穎在馬上行禮招呼,他笑著說:「宗宣教來此,當是為面奏官家,陳請大駕回舊京,主持中興大計。」宣教是文官宣教郎的簡稱。宗穎向他介紹了馬擴,簡單說明來意。
趙邦傑的人www.hetubook.com.com馬已經攻入顯西門,卻仍被金軍逐出城外。劉里忙的義軍遭到完顏撒離喝和完顏闍母兩軍的夾攻,最後也只能敗退,殺出城外。金軍雖然取勝,而傷亡很大,也不敢出城追擊。天色大明,完顏闍母和完顏撒離喝會面,他認為已經控制了城內局勢,就回府休息。完顏撒離喝卻在嘉寧殿內,由秦檜擔任通事,親自審訊智和等二十一名戰俘。
在智和等人周密的軍事計劃中,根本未曾預料的因素,就是完顏闍母合扎親兵的參戰。然而這支軍隊的參戰,就在軍事天平中投下了一個扭轉勝負的砝碼。智和率領的義軍雖然拚死作戰,面對源源而來的金軍,很快陷入眾寡不敵的困境。四百人絕大部分戰死,智和悍勇異常,他連殺十多名金軍,卻身中四槍四劍,力屈被擒。蕭興旺砍死一名金軍,又當即被亂刀砍死。
秦檜又向其餘二十人逐一逼供,大家都怒目圓睜,不肯招供,被金兵一個又一個敲殺。輪到最後一人,卻向秦檜下跪,說:「切望大官人告報都統,恕男女死罪!」秦檜說:「你若是據實供說,自可免你一死。」那人說:「趙氏底信王自大金軍中逃竄,至慶源府贊皇縣五馬山,團結人兵,圖謀乘大金兵馬渡河,燕京空虛之機,劫取三太子諸人底寶眷,以為人質,換取趙太上、少主等人。」這是金朝方面初次聽到信王的下落。秦檜再三盤問,那人也不知道更多的情況。完顏撒離喝卻已感到不耐煩,吩咐部兵說:「留他何用,與我窪勃辣駭!」於是一名金兵上前,又將那人敲殺。
宗穎說:「先賢諸葛亮言道:『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若不能掃平燕雲,主上便是南遷,切恐亦不得高枕無憂。」馮益笑著說:「自家們不須爭議。只恐你們面奏官家,亦是枉費唇舌,數日之內,便見分曉。」他想了一想,又說:「宗留守忠良,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然而若是在平世,官家豈不能將他貶竄嶺南?如今逢著亂世,便是他抗旨拘囚金使,亦不得不用。官家用他,只是為抵擋得虜人,又豈是為長驅燕北?」馬擴和宗穎無以對答,他們的內心也不得不承認,馮益的話確是說得一針見血,入木三分。
那名軍官剛剛退下,宣和門前,一支火箭嗖地飛上天空,這正是智和與劉里忙發動奇襲的信號。他們倆當即與喬裝改扮的眾義軍紛紛亮出兵刃,在喊殺聲中突入洞開的宣和門。智和指揮四百人衝進宮城,直奔嘉寧殿,此殿正是他們與蕭興旺約定的會合地點。劉里忙率領六百義軍進攻城樓,企圖一舉俘獲金朝的官員的和貴婦們。
信王解釋說:「趨利避害,亦是人情之常。我若只求苟活偷生於世間,自可與你們潛行南下,求一個藩王底富貴,豈非易事?然而我腳下底寸土,皆是大宋山河。兩河忠義、燕雲豪傑,唯五馬山是瞻,我唯有尺進,豈可寸退!此心此志,切望馬防禦明諭宗公,面奏天子,以天下蒼生為重,以社稷深仇為恥,共破大敵,勉赴國難!」這一番肺腑之言,說得眾人都感泣起來。馬擴將奏疏、書信和詩箋小心收藏,信王、趙邦傑等人送馬擴下山,彼此揮淚而別。
宗穎和馬擴退殿以後,有馮益迎面而來,問道:「今日面奏,成全了何事?」宗穎說:「主上恩准還東京,又授命信王都元帥,尚是不虛此行。」馮益冷笑一聲,說:「官家最忌信王南下東京,與宗留守合謀,故依黃十四與汪十五底計議,下了一道回歸東京底詔書,乃是一紙虛文。信王只是得了都元帥底虛名,卻是成全了官家底悌道。你們難道指望朝廷與杜充發得一兵一卒,前去五馬山?官家送與信王、宗留守兩枚畫餅,豈能充飢?」宗穎和馬擴到此才恍然大悟,只感到心寒齒冷,卻不能再說什麼。馮益又說:「更說與你們,依黃、汪二人底意思,只是將馬觀察入獄勘問,供稱是詭冒信王。官家卻是言道:『若是如此,叫朕如何以悌道昭示天下?』」
皇帝的慷慨授命,一時使馬擴和宗穎喜出望外,十分感動,馬擴說:「蒙陛下聖察,委信王與臣以重任,臣雖至愚,敢不盡智竭力,縱使肝腦塗地,又何以報聖恩於萬一!」宋高宗接著說:「朕今有黃、汪二相協濟,他們當與卿計議措置。卿可先去北京,受留守杜充節制,然後至河外宣佈朝命。」
「今具河北事宜利害,敷奏聖上。竊恐奸臣賊子障蔽難達,素知公忠義敢為,竭節報國,遂再具奏,煩公多方繳奏,使之到得御前。唯願王師速至,不勝萬幸!」
馬擴點閱一千軍人,竟全是老弱殘兵,但他害怕在行在停留過https://www.hetubook.com.com久,夜長夢多,另外發生變卦,就急忙率領人馬前往北京大名府。北京留守杜充是相州安陽縣人,今年五十三歲,長得高大肥胖,方臉大耳,濃眉大眼,雖然是科舉出身的文官,卻有幾分武士氣概。原來張益謙只是以河北東路轉運副使的身份暫兼北京留守,杜充赴任後,張益謙還是恢復舊官。他見到馬擴,就用粗聲大氣說話:「我已得朝廷指揮,命你引領人馬,暫駐館陶縣。須另得指揮,方可過河,前去五馬山寨。」馬擴說:「信王在山寨,專候朝旨,如久旱之望甘霖,我豈能逗遛不進?」杜充怒吼道:「你受我節制,命你進則進,命你留則留,不遵命令,唯有吃劍!」說完,竟抽出佩劍,在馬擴面前晃了一晃。馬擴在官場也出入多年,今天卻是第一次遇到如此粗暴、蠻不講理的上司,只能忍氣吞聲而退下。
為實施此項計劃,智和與劉里忙找到一個熟知宮城內情的人。此人是奚人,姓蕭,奚名耶魯碗,漢名興旺,即是奚名的意譯。他本是遼朝燕京行宮的內藏庫提點,投降金朝。他的妻子漢人李氏也有幾分姿色。就在耶律觀音的龐姓前夫被殺,本人被完顏兀朮強娶後不久,蕭興旺發現完顏兀朮又垂涎於李氏,為了保住性命,忍痛將李氏獻給了完顏兀朮。他本人繼續任內藏庫提點,經常出入宮城,並且設法私下同李氏會面。李氏成了完顏兀朮的第四十一娘子,她忍受不住耶律觀音的霸道和凌虐,向蕭興旺哭訴。蕭興旺決心與智和等共同起義,營救妻子。他通過李氏,又與茂德帝姬取得祕密聯繫。準備元宵夜晚,護送李氏和茂德帝姬,迎接攻入宮城的義軍。金軍的留守兵力相當單薄,此項軍事計劃似乎是十拿九穩的事。
第二天早飯後,信王找眾人商議,說:「兵戈方熾,道路梗塞難通,此間屢次發信使南下,卻似石沉大海,杳無回音。依我底意思,莫須請馬防禦親去東京,連結宗留守,南下行在揚州,面奏主上,懇請大軍北伐,救取天下蒼生。」馬擴說:「十八大王既已決策,下官願往。」趙邦傑說:「干戈擾攘,你此去須多帶人馬。」馬擴說:「山寨防拓,豈可無人,我帶二十人南下,便已足用。」信王取出了兩份書奏,吩咐說:「此兩紙書奏,所繫甚重,其一須面交宗留守,其二須面奏主上。」馬擴說:「會得!」
智和失血過多,臉色十分蒼白,卻是傲然站立。秦檜奉命,上前勸降說:「你興兵謀叛,大逆不道,罪在不赦。都統好生之德,念你亦是個好漢,你若是招供歸降,可不問罪愆,免於一死,授一個孛堇底官名。」智和高喊道:「爺是漢人,甘死不降!此心此志,如石上釘橛,更不移改!」他嚼斷舌頭,連血帶肉,噴了秦檜一臉。完顏撒離喝大怒,說:「待我親與他窪勃辣駭!」他走下殿來,親自舉起大棒,向智和的腦部猛擊,智和當即應聲倒地。
劉里忙和趙邦傑率部眾退回燕京西南的易州(治今河北易縣)山寨,趙邦傑又率部眾回到五馬山,信王聽到敗報,欷歔落淚說:「不料闍母回師燕京,功敗垂成,智和禪師壯烈殉國,此亦是天不佑我大宋!」眾人雖然多方勸解,信王回屋後,當晚在床上輾轉反側,徹夜不眠,長吁短嘆。周繡兒找不到適當的言詞勸慰,就陪著他披衣起床。信王在屋裡來回踱步,周繡兒只能呆呆地坐在床邊,愛憐地望著丈夫,不時取出手帕拭淚。信王完全理解妻子的心意,他也不時望著妻子,互相用眼神和表情說話。最後,信王見到窗紙上微露曙光,就坐到了書案前。周繡兒已經明白丈夫的用意,就趕緊走上前去,為丈夫磨墨,信王提筆寫了兩份奏疏和書信。
馮益說:「我在宮中也曾見得信王,他底媽媽大劉貴妃娘子,頗得太上寵幸。信王自幼亦是金枝玉葉,嬌生慣養,如今卻受這般苦楚,難道他不思歸行在,到此快活?」馬擴當即取出信王的詩箋,給馮益看,並且說:「信王言道,他底足下,便是祖宗山河,唯有尺進,豈可寸退!」
「實為二聖蒙塵北狩,陛下駐蹕在外,夙夜泣血,惟恐因循後時,使天下自此失我祖宗大一統之緒。大舉六月之師,機會間不容髮,願陛下以時果斷而行之,毋惑讒邪之言,毋阻忠鯁之論。倘陛下以臣言為是,願大駕即日還都,使臣為陛下得盡愚計。若陛下以臣言為非,願陛下即日放罷老臣,或重竄責,臣所不辭。惟明主可與忠臣言。臣若有毫髮誤國大計,臣有一子五孫,甘被誅戮,以謝天下!」
元宵之夜終於來臨,新任燕京都統的完顏撒離喝和女真的貴婦們都登和-圖-書上宣和門城樓,觀賞燈會。按女真人的習俗,男女們一面吃酒食,一面互相嬉鬧,不以為嫌。完顏撒離喝帶著幾分醉意,上前摟住侄媳婦耶律觀音,用《鷓鴣之曲》唱起了女真情歌。完顏撒離喝雖然是完顏兀朮的叔父輩,年齡反而小兩歲,耶律觀音也並不推拒。婦女中有一位特殊人物,她就是秦檜的妻子王癸癸。依她的年齡和容貌,已不可能受到男子們的青睞。但王癸癸知趣地陪伴著年歲更大的完顏撻懶妻子說笑,藉以避免自己的冷落。
馬擴說:「信王朝夕憂思,翹首延頸,企盼佳音。下官心急如焚,豈敢有片刻延誤。不知明日可否啟程?」宗穎也說:「事不宜遲!」宗澤卻說:「此事所繫甚重,還須從長計議。你們去行在頗易,然而主上允准,回鑾發兵,卻是甚難。」他和大家進行了詳細的討論,又經過精心推敲,連夜再親自起草了一份奏疏。
馮益笑著說:「若是官家在五馬山,豈能忍得一日,必是與你們南下,共享富貴。不料信王宵衣旰食,頗有靖康官家之風,官家卻酷似太上。世間萬事難以逆料,自家們不如效學官家,得快活時且快活,今朝有酒今朝醉。」宗穎和馬擴見他竟隨便評論當今皇帝的長短,嚇得不敢應聲。
宗穎返回館舍,氣憤地打點行裝,準備馬上返回東京。馬擴呆呆地望著宗穎,片刻之後,突然發話:「宗宣教,與你相處多日,情投意合,離別在即,難道竟無片言隻語?」宗穎說:「我在此只覺坐如針氈,唯求插翅飛回東京。不知此後底事,你又如何理會?」馬擴斬針截鐵地說:「縱然朝廷不發一兵一卒,我亦須返回五馬山,與信王同生死,共患難!」宗穎說:「壯哉此言!」馬擴送宗穎出城,彼此揮淚而別,宗穎囑咐說:「兩個奸詐小人,無所不為,馬觀察切須小心!」
馬擴暫住館舍,吏胥通報,說有提典刑獄郭永和鈐轄劉浩求見,馬擴與他們素不相識,不料雙方作揖,互通姓名之後,竟一見如故。兩人聽了馬擴的詳述,郭永感嘆說:「杜充那廝,剛愎自用,好名而無實,自詡有志而無才,卻是深得黃、汪二相底倚信,唯是虛報戰績而邀功受賞。黃、汪二相不命你受制於東京宗留守,而受制於杜充,別有深意。」
皇帝的話又轉而使馬擴感到惶惑,他最大惑不解的,是為什麼命令自己須受北京留守杜充的節制,他說:「臣途經東京而來行在,宗留守方議大舉,與信王裡應外合,收復失地。」宋高宗說:「宗老卿年邁,守衛東、西兩京,已極費心力。河外底事,須另委杜充,方得輔佐皇弟,協濟朝命。此事朕已與黃、汪二相定議,卿不須別論。」馬擴到此地步,也不能再說。宋高宗處理完信王的事,又瀏鑒宗澤的上奏,只見其上寫道:
他們來到臨時租用民房的進奏院,進奏院的官員見到來者由皇帝寵信的馮益親自陪伴,自然不敢怠慢,宗穎和馬擴被安置到上等的館舍,並且立即進獻酒食。儘管馮益已作了自我表白,宗穎同他對飲,還是顯得忸怩和拘謹,而馬擴認為,與馮益這樣的人周旋,格外需要親熱和隨便。馮益指著桌上的酒盞說:「此是揚州底名酒瓊花露,五馬山上,必是無此佳釀。」馬擴說:「自家們平日唯有粟麥,便是鹹齏,亦時有時無,或不免淡食,唯有建炎元年除夕,山寨上下,人人分得一碗濁酒。男子須耕墾山田,女子須紡績布絹,便是信王與王夫人,亦是躬親服勞。只因信王與山寨上下同甘共苦,故人人敬服,有誓不與虜俱生之志,並無二心。」
「今西山一帶諸寨鄉兵十餘萬,力與虜抗,但晝夜暴露,農事失時,率皆困窘,兼缺軍器。臣多方存恤,借補官資,使忠義之徒竭節不變。惟望朝廷早遣兵來援,不然,久之恐反為虜用,則河南難保。宜乘此時,速取所失州縣,以副民望。臣願陛下念祖宗創業之艱,二聖播遷之難,明詔委臣總大軍與諸寨鄉兵,約日齊舉,決見成功。仍給空名誥敕二萬道及以河北、河東兵馬元帥印付臣佩之。臣粉身碎骨,所不敢憚。況於陛下,以禮言則君臣,以義言則兄弟,其憂國念親之情,恭想無異,興言及此,不覺流涕。」
宋高宗的處置,使宗穎和馬擴原先精心準備的千言萬語都成了無用的廢話,宗穎最後只能說:「臣父與東京軍民延頸恭候,切望陛下早日回鑾,以定中興大計。」宋高宗說:「卿可即日返回東京,傳朕旨意,宗老卿年事已高,尤須善自調養。馬卿須於行在稍留數日,另有黃、汪二相面授機宜。」
馬擴見馮益說話相當坦白,以為要向他們勒索錢財,就直率地說:「自家m.hetubook.com.com們委是並無餘資,得以奉獻馮大官。」馮益又笑著說:「我豈不知宗留守底清廉,如何有錢使喚?實不相瞞,自上回宗留守壞了自家選美女底勾當,我亦是恨他三分。然而轉念他是個藎臣,又不免敬畏於他。今日底事,我端的是誠心相助。」宗穎同這樣一個宦官接觸,總是有幾分彆扭,馬擴卻乘機順水推舟,說:「馮大官既是誠心,自家們委是感激不盡。」
臨行之際,信王、趙邦傑等人都向馬擴等二十一人敬酒,周繡兒也手捧酒卮,對馬擴等人說:「奴家無知無識,未能有分毫裨補大事。然而天下底萬民,如在深水裡,如在烈火中,唯願馬防禦此行成功,營救得百姓。」她自從陪信王上山以來,還是保持農家女的故態,根本沒有信王夫人的架子,一有閒空,不是幫山寨做各種雜事,就是讀書識字,頗得上上下下的稱讚。在讀書識字以後,她的文化知識也有相當的長進。周繡兒真摯的言語,也使馬擴感動,他說:「但願夫人他日亦得與令尊完聚!」周繡兒聽對方提起自己被金人擄去的父親,不免眼圈發紅,她說:「唯願天下底父、母、兄、弟、妻、子皆得完聚!」信王聽了他們的對話,心有所感,就叫周繡兒取來紙墨筆硯,他提筆為馬擴寫下了兩首絕句:
馮益說:「大街之上,不是說話底所在,且請宗宣教與馬防禦去進奏院敘話。」宗穎討厭馮益,說:「國朝著令,自家們是外官,與馮大官交接,恐有不便。」馮益笑著說:「我知得宗宣教嫌忌我是個小人。眾內侍中,邵九已被官家貶竄,如今又有甚人是君子?我唯恐你們被黃十四、汪十五阻隔,便是等候至明年,也不得面奏官家。」他以小人自命,反而使宗穎有點不好意思。
馬擴詳細敘述五馬山的情況,並且取出信王的書信和詩箋。宗澤聽說信王寧願留在山上堅苦抗金,而不願南下苟且偷安,自然而然聯想起當今皇帝奉命出使和當大元帥時的種種劣跡,彼此的所作所為,形成了鮮明而強烈的對照,使他感動得流下了熱淚,不免發出深長的喟嘆說:「賢哉信王!」他反覆品味信王書信中的一段話:
劉浩說:「將在外,君命尚是有所不受,你若是聽命於杜充,只恐從此去不得五馬山。」馬擴說:「實不相瞞,我所統底一千軍士,竟有七百人全然不能濟事。」劉浩說:「事已至此,我當私助你七百精兵,替換得七分老弱,留於鈐轄司。我另有一將霍堅,此人武藝精通,忠信可用,亦歸你使喚。」郭永說:「你擅自出兵之罪,由我承當。」馬擴感動地說:「艱難之中,蒙郭提刑與劉鈐轄底援助,委是感恩戴德。」郭永說:「自家們皆是為報效朝廷,何分彼此。」
完顏撒離喝正在得意忘形之際,有部下的五十夫長稟報說:「闍母都監病重回歸,已自丹鳳門入南端門內。」人們往往由城東的迎春門出入燕京城,今夜由於燈會,完顏闍母改由城南偏西的丹鳳門北向入城,又從南端門進入宮城。完顏闍母作為金太祖的異母弟,是完顏撒離喝的族兄和上司,但完顏撒離喝顯然不願放棄夜晚的歡娛,吩咐說:「且請闍母安歇,我明日當前去問病。」
馬擴沿途招攬各山寨的忠義民兵,到三月中旬,他會同王彥的一萬人馬,來到開封。原來宗澤為部署北伐,特別請王彥帶領各山寨精兵過河,以便日後與東京留守司軍更好地協同作戰,馬擴正好與他同行。王彥將部兵暫駐北郊,自己與馬擴進城,直奔留守司。宗澤親自接待這兩位重要來客。
李氏親眼見到丈夫的下場,就用短劍自刺身亡。茂德帝姬渾身戰慄,她在瞬間也下定了自盡的決心,卻又不願使用短劍。她奔回房中,站在一隻圓凳上,用一條白綾繞樑打結後,將頭套入其中。不料有人闖入,將她抱持下地,此人正是唐括氏。茂德帝姬大哭說:「奴家如今生不如死!」唐括氏說:「趙氏妹妹底心腹事,我已盡知。世上底事,難以先知,兩國若有和好之時,妹妹尚可南歸,萬萬不可輕生。今日底事,姐姐當做一床錦被,為妹妹掩覆。」茂德帝姬只是伏在唐括氏的懷裡慟哭,不再說話。
「不忠不義者但知持祿保寵,動為身謀,謂我祖宗二百年大一統基業不足惜,謂我京城、宗廟、朝廷、府藏不足戀,謂二聖、后妃、親王、天眷不足救,謂諸帝、諸后山陵園寢不足護,謂周室中興不足紹,謂晉室覆轍不足羞,謂巡狩之名為可效,謂偏安之霸為可述。欺罔天聽,凌蔑下民,凡誤國之事,無不為之。臣犬馬之齒已七十,於禮與法,皆合致其仕,以歸南畝。臣漏盡鐘鳴,猶僕僕不敢乞身以退者,非貪冒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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