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島
１
父親蒼老了許多。頭髮開始泛白，用餐的時候，連自己也不察覺地駝了背。
沒有固定職業的父親，收入不穩定，失業時就借醉打人。如果他沒有這惡習的話，父親是個溫柔體貼的人……
這時，玄關傳來叩門聲。「晚安——有人在嗎？」
祈子咋舌。父親又喝醉了。好不容易打散工賺來的錢，大概又被他喝酒花光了。
在海風的吹拂下，這間殘舊的房子已四處生銹，咯喀咯喀地響。
「啊，薪水呀……三天份的工作，他們過幾天一起發薪的。」池永移開視線。「需要用錢？」
祈子不忍心讓父親一個人面對難堪，她藏身在父親高大的身體背後跟著去應門。
「大概是上帝同情我們吧？」
她知道問也沒用。假如有錢的話，不必祈子問他也會主動拿出來。
「嗯，我在節食。」
初中畢業，祈子跟同學們到卡拉ＯＫ廂房慶祝的途中接到電話——母親暈倒了。
「好的，請。」祈子為父親添了一大碗飯。「我吃不下了，你慢慢吃吧。」
「又在看那個『軍艦島』嗎？」
他也挾了一點涼了的餸菜。祈子也ｈtｔps://ｍ.ｈetuboｏｋ.coｍ.coｍ一塊兒吃，漸漸也開心起來。
兩人仿若凍僵了似的動彈不得。
祈子懷疑自己的耳朵有問題。「剛才，你說甚麼？」
池永悟五十五歲，比四十二歲死去的母親大了一個輩份以上。這個年紀找工作也較困難。
光是想到那個光景便不寒而慄。
「好……」
「可是，是誰把錢存進去的？爸爸，你有頭緒麼？」
祈子臉都青了。「是房東！」
池永皺皺眉頭，站起來。「好，我去見他。」
「房東今天又來催租了。」
「謝謝——今天來了好多客人，是為下次的工作而忙碌，所以回來晚了。」池永敷衍地說著，伸了個懶腰。
祈子在那個小島讀過幼稚園和小學。小學只上了幾個月，便因封山而關閉。
「不曉得……多年沒人住，電力應該停止供應了的。」
「別說這種喪氣話。」祈子反駁。
「不知道。我只有幾個煤礦朋友，他們跟我一樣窮。」
「房東先生，因我一直找不到好的工作——」池永欲言又止。
「給我一碗茶漬飯吧。」池永解下領帶，嘆和-圖-書一口氣。
它曾經是一個「島」，如今是人跡全無的空島。
池永曾經在煤礦做過事。以年齡來說，他那骨骼粗壯的身體就是當年勞動的痕跡。
「嗯。」
煤礦之島，在半年間成為無人島。
「你回來啦。」她開了燈，父親走了進來。
海中的黑色龐然大物，像一隻蹲踞的怪獸。
「決定了嗎？」
——房東回去以後，父女二人一面覺得高興，一面覺得難以釋懷。
——這是常有的事。祈子並不覺得失望。
「你吃了東西？」
「我說有人把錢存入我的戶口啦。是誰轉賬的我不管，總之，你們可以在這裡多住一年就是了。」
祈子拉開窗簾。可以看見大海。
「嗯，公司請客。」
儘管節約電費也是實際理由之一。
然而……
看著看著，燈愈亮愈多，最後整個島都燈火通明了。
也許不能稱為怪獸。那是一個黑色的影子。
餸菜已經涼了。
池永笑著說，開始吃飯。
看樣子，父親並沒有真正的吃過東西。
這樣的事做起來很難堪。
——玄關傳來咯勒響聲。
池永在榻榻米上盤腿而坐。
十六歲的祈子，今年本來應該唸高中的，她本人也希望繼續升學。三餐的準備功夫，本來是母親依子做的。初中時代的祈子，幾乎從來不曾煮過飯。
十六歲的她，當著房東面前兩手就地，低頭懇求說：「請再給我們幾天時間。」
「好難得。」祈子笑了。「是不是下雪了？」
如今從窗口望見的黑島，即是當年煤礦的市鎮。十年前，突然封山了。
令人起雞皮疙瘩的可怕光景，就像行走在黑夜海上的幽靈船……
只是搖晃的程度而已，並沒有酩酊大醉——祈子鬆了一口氣。
「到處拜託人，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工作。不管幹甚麼活，我是捉定了不肯放手的。」
可是，她不想讓父親知道這件事。父親已經拚命賺錢討生活了……
「你吃飽啦？」
「唔……肚子還不太餓。」
是癌症，發現時已太遲。醫生說病人會相當痛苦，祈子覺得心如刀割。
「不過……暫時不必被催租啦。」祈子突然覺得心口一緊，咚地坐倒在榻榻米上。
「我在看外面。」
「哦——那麼，叫hetubook.com.com他下星期來吧。」
「嗯……不曉得它現在怎樣了？」祈子有點在意窗口外面。「——爸爸，吃不吃飯？」
「不可能是……鬼魂吧？」祈子說著，連自己也害怕起來。
祈子也剛剛結束便利商店做到晚上七點的工作，八點多才吃晚飯。由於自己做飯很花時間，因此她通常是把便利商店所賣的餸菜買回來填肚子了事。
「我明白我明白。」房東說。「可以不必擔心了。你們拖欠的租金，以及未來一年的租金，我今天收到了。」
而且，父親遲歸，意味著他有事做，反而應該高興才對。
「再來一碗吧。」
「嗨，白天真是對不起。」頭頂光禿禿了的房東，出乎意料地滿面笑容。「也許我說得太過份了些，請別放在心上的好。」
「不曉得……不過，的確有人把我們的租金存入房東的戶口了。」
「上帝存錢給房東？」祈子笑了，驀地望向窗口。「——爸爸，你看！」
「怎麼回事？」
「是不是搞錯了？」
——才十月中旬，不管怎麼寒冷都好，現在還不是下雪的時候。
不過，一家三口住在這間破房子的時候，也m.hetubook.com.com有快樂的回憶。可惜不長久。
捉襟見肘的家計、父親的情緒不穩、加上祈子一心想上高中……在那種狀況下，母親依子的精神壓力太大，也是可想而知的事。
凸起在海面上的「軍艦島」——那個封閉了十年的無人島，居然亮燈了！
池永也瞠目。「那是甚麼？」
「節甚麼食呀。」池永笑了。「能吃的時候儘管吃。說不定，很快就連飯也沒得吃啦。」
黑色的海面上，月光的倒影碎碎地搖晃。
祈子把湧上來的淚水和飯一同吞下去。
不到一個月，母親就死了……
「暗沉沉的，在幹甚麼？」
「——爸。」祈子邊吃邊說。「今日，發薪了沒？」
住在小島上的人，為了找工作而分散在日本各地。找到其他差事的人算幸運。像池永這樣的高齡人士，幾乎都搬到這個海邊的市鎮，透過職業介紹所打散工，做一日和尚敲一日鐘，總算勉勉強強地活了下去。
——現在，祈子關掉屋裡的燈，從窗口望向海——她喜歡這樣看海。
黑黝黝地橫臥在窗外的島，一度居住了數千人，高級公寓櫛比鱗次，看起來像船的煙窗般，因此取名「軍艦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