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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呀，周公之時，天下有道，禮樂征伐自天子出。而今天下無道，禮樂征伐自諸侯出，列國爭霸，周天子如同虛設。更有甚者，諸侯之國，又國柄旁落，政在大夫，庶人謗議不息。

長者一面舉步，一面笑答：「歧山老朽。」

「真高，快盪到天上去了！」

「你們家不是幾年前就催娶我們小姐嗎？不幸，孔母棄世，喜事沒辦成。現在，三年孝服滿，我家主人說，喜事該辦了。」

彷彿最敏感的心尖子，被什麼東西突然觸動，正輕快走著的仲尼，一下子泥塑石雕般凝止不動了。亓官小姐，是她嗎？母親彌留之際，一再催娶的那個女子。聘下幾年，也沒有見過她的面影，她究竟什麼樣子？不覺回過頭去，鞦韆架在柳樹蔭裡，鞦韆盪得快與架頂平齊。盪鞦韆的女子身材窈窕，薄薄的羅衫被風鼓起，如鳥兒的翅膀，笑聲像繫在鳥足的鈴鐺。

長者並不停步，大門閂著的，長者卻穿門飄然而逝。仲尼大異驚醒，一定是讀禮心誠，誠能通神，白天見到神明了。長者自稱「歧山老朽」，他究竟是誰？細想起來，歧山之陽，有周地，本太王所居，後以為旦的采邑，且故稱周公。這樣說和*圖*書來，方才自稱「歧山老朽」的長者，當是周公無疑，也就是自己幻見周公了。能得周公枉顧小廬，實在是莫大榮幸……

回到家裡，仲尼第一次感到三間小屋這麼空曠，一個人住是這樣孤寂。拿起詩讀，好像有靈，隨手就翻到〈野有蔓草〉，

「你喜歡周禮嗎？」

屣聲橐橐，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男女大防，非禮勿視；叫人碰見，豈不斯文掃地？你說不是有意偷看，為什麼呆愣愣站在這裡，失魂落魄的樣子，眼睛直往牆裡的鞦韆架上瞅？這事說得清楚嗎？瓜田莫納履，李下不正冠，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仲尼抬頭看，眼前是一位慈祥的長者，眼裡射出睿智的目光。他完全沒有想，長者是誰，怎樣進到屋裡來的。他太孤寂，渴望心靈交流，渴望與人交談。

「啊，你只把我們小姐當沖喜之物？」

「為什麼？」

「說得好，你得周禮的精髓了。」

早晨起來，依然情思昏昏。莫不是中了邪，著了魔？梳洗罷，端正衣冠，焚起一爐好香，虔誠趺坐，讀禮。禮是治國的規範，也是人的行為規範。為國以禮，才能君臣有別，貴賤有序，國家安定。抑制自己的言行欲念，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才能立身社會，成為仁人君子。

「亓官小姐，當心！」

「你這孩子白日做夢，還沒有醒吧？」

「周公，什麼周公？」

聽說是亓官家派來的人，心不覺怦怦跳，忙請來人進屋坐，問有什麼事情。

「如果禮行天下，君臣各守其名分，貴賤有別，長幼有序，犯上作亂的事就不會發生。」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悅）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猛然驚醒，牀上濕漉漉的，一大片，怎麼回事呢？忽然明白，春機洩漏，臉不覺燒起來，好像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方才的快|感完全沒有了，一種懊喪的情緒襲上心頭。

老者幾句話問得仲尼口訥訥然無以對，這才緩和了辭色，細語勸說。你年已弱冠，不算小了。孤身一人，獨居一屋，日子久了，難免遇魔中邪。一開門，把我當成什麼周公，我看你精神就有些恍惚。小姐娶過來，早晚是個伴，飲食起居也有個照應。再說，娶妻生子，延續宗嗣，這也是人生大事……老者說的都在道理，況且，他喋喋不休，那樣子似乎不答應就不走。仲尼只好依允即籌辦婚事。

先王之道，以禮為最美，制禮作樂的，是輔相成王的周公。他貴為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的叔父，卻一沐三握髮，一飯三吐哺，親自起身接待四方士子，唯恐失掉了天下的賢才。周公才是自己學習的楷模……

「想不到旦去世五百和圖書年後，所制禮樂，又得真傳。而且傳入就在其封國之中。」

「很喜歡。」

他舉步繼續前行，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耳朵卻還在聽著那邊的屣聲，原來，那屣聲是朝相反方向去的，心才定下。但眼睛又不安分起來，戀戀地只想再回過去看伊人盪鞦韆。

這天，仲尼收集詩歌回家，腳步輕快，口裡哼著那些爛熟於心的詩。走過一條巷子，忽聽得年輕女子嘻嘻哈哈的笑聲，像從院牆裡拋出一串鈴鐺，鈴鈴響著，落在街面的石板路上，又鈴鈴響著，滾向遠處。

長者避席，連稱：「後生可畏！」

居喪三年，仲尼竟日閉門讀書。有時，出去走走，並非遊玩，而是尋訪收集禮、樂、詩、書資料。偶有文友過訪，特別是遠道從列國來，以文相會的朋友，坐而論道，更是快事。這三年，門庭是冷落一些，不但沒有諸侯大夫來請做官，自己找上門去，想參與季平子接待四方士子的宴會，也被季氏家臣陽虎拒之門外。但仲尼有異於常人之處，達人知命，善於自我排遣和調節。

「你老人家別捉弄弟子了。五百年前，周武王封你老人家於曲阜，是為魯公。你老人家不就封，留傳武王，武王崩，成王年少，你又相成王，為天下制禮作樂。而使你的兒子伯禽代就封於魯。但是，天下誰都知道你老人家的大義，誰都知道魯是你老人家的封國……」

他突然發覺天是那麼高，那麼藍，新抽的柳芽是那麼綠，春衫是那麼薄。什麼時候，春天悄悄來了呢？

越讀，思緒越亂，讀不下去了，索性早早睡覺。春夜，暖融融的，心裡ｈttｐs://wｗw.hetuｂook•ｃｏm.com，甜蜜蜜的。彷彿又在那院牆外面，天空有一朵紅色的雲，剛以為是紅色的雲，又變成了一個著紅羅衫的女子；正要認定是一個著紅羅衫的女子，卻成了一朵紅色的雲。太高了，實在有點模糊難辨。盪了鞦韆去追吧，啊，鞦韆甩得真高。剛要挨近那朵雲，可惜，鞦韆下落了；使勁一蹬，盪起來再追……有美一人，正在雲端招手呢！一次、二次、三次……再使勁，再蹬，再盪，終於追上了，貼近了。貼得好緊，好快意，真累呀，汗津津的，把衣服也打濕了……

長者慨嘆說：「而今禮崩樂壞，周禮不行於天下多年了。」

「我是亓官家派來的人。」

仲尼憤世憂國之情形之於色，長者為之扼腕：

仲尼追上去，說：「長者慢行，弟子還有疑難求教。」

「這事得慢慢籌辦，不能太急。」

「啊，周公，你老人家又回來了。」

「砰、砰、砰」屋外響起敲門聲。又有什麼人枉顧寒舍？仲尼拋書几案，前去開門。一看，一位老人佇立門前。

「不敢，不敢。」

「那，當年你家催嫁，怎麼那麼急？」

並沒有提起昨天隔牆窺視的事，放了心，便莊重起來，以禮相對：

仲尼被老人笑愣了，怔怔地看著對方。細一分辨，兩位老人是有不同，此人確非方才幻見的老者。

前來觀禮、喝喜酒的鄰里，喜氣洋洋地唱起〈桃夭〉歌：

「你究竟是誰？」

「還早？你要我們家小姐也三十才出閣，老在炕頭？」

「話不能這麼說……」

「古禮說，『男子三十而娶』，還早嘛。」

「那是母親病重，想把小姐娶過來沖沖喜。」

孔母徵在生前人緣很好，仲丘又以好學知禮廣受稱譽，遇有婚喪喜事鄰里都來幫忙。親迎吉日，仲尼身穿禮服，鄰里吹吹打打組成儀仗，備了轎子至女家。行聘時以大雁、玉帛為贄，親迎時以雁為奠。雁奠之後，接新人上轎，吹吹打打回闕里。仲尼俟於門前。花轎到了，儐相扶新婦降輿，新郎前導，引新婦入室。司儀唱贊，新郎新娘行交拜合卺禮。

仲尼說：「還沒請教長者名諱呢。」

「不敢談得真傳，平生志但復周禮，興周道，使天子得治天下，諸侯得治本國，天下一統。」

仲尼一片虔誠，喋喋不休，老人卻哈哈大笑起來：

終於沒有回頭，自己覺得荒唐。天下姓亓官的不止一家，怎麼知道，盪鞦韆的亓官小姐，便是幾年前母親為自己擇聘的亓官氏呢？那窈窕的倩影卻宛然如在眼前，揮之不去；又怎麼斷定，盪鞦韆的亓官小姐，不是幾年前母親為自己擇聘的亓官氏呢？天下巧合的事多著呢。天下姓亓官的非止一家，但亓官確是一個少見的姓，這個姓氏的人家不會太多，此亓官即彼亓官，盪鞦韆的小姐即所聘伊人，可能性很大。如果真是這樣，今天實在是一生中難再的巧遇，只覺得心裡甜蜜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