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晚上，她挨著丈夫睡在蒲草席上，新織的蒲席散發出一種水草的芳香。自從他出任委吏，早出晚歸，夫妻廝守的時間就更少，只有寢息才能得到他的一點溫存。她偎依著丈夫，不知道為什麼，自有身孕，她對丈夫更加依戀……恍惚間，天亮了，丈夫帶她出遊。年輕夫婦，還沒有雙雙一起出外郊遊過呢，難得今天丈夫有閒，要好好玩玩，賞賞景。行走之間，見前面一座小山，樹木葱蘢。那是什麼山？尼山呀，妳不知道？尼山，莫不是你在上面出生的那座小山？正是。早聽說了，原來就在眼前，上去看看你出生的那個石洞。好的，自出生以來，我也沒有上山看過。她牽著他的手上山，他悄悄掙開她的手。山上沒有人，誰看見，你古板什麼？夫妻間，私下裡，還講男女授受不親？要這樣，以後你就總別挨我……夫妻手牽手爬山，石洞呢，在哪裡，怎麼看不見，這不是尼山吧？是尼山，不會錯。那，你出生的山洞呢？再找找，會找到的。找呀，找呀，就是找不到那個石洞。也許石洞在那邊樹林子裡。原來是片橡樹林，看不到邊的橡樹林，樹上結滿黃澄澄的橡子，地上鋪著厚厚一層熟落的橡子。撿些橡子回去吧，仁如老蓮肉，吃起來很有滋味；殼子也有用，可以染白色，不是又叫它皂斗嗎？撿呀，撿呀，口袋都裝滿了，可惜沒有帶大的褡褳……前面那個黑忽忽的東西是什麼？熊？真是一隻熊！秋天，橡樹林裡最多熊，熊最喜歡吃橡子……快走，熊朝這邊來了，牠看見人了……兩隻腳卻邁不動和_圖_書，他已經跑過對面山崗了，站在山崗上朝這邊笑，他怎麼不來救我？熊咧著大嘴追上來了，嗷嗷叫著，直向懷裡撲來。啊，完了……
她將擱涼了的飯菜，端到廚房，再熱一遍。
「正是打罷秋場，送租交稅的時節，忙呀。」
其泣喤喤。
啊，她把飯又熱了一遍，端上來了，腆著大肚子，行走都不大方便，還要做事，難為她了。
他坐著，等飯。
每天，仲尼回晚了，飯涼了，亓官氏難免在飯桌上埋怨幾句：哪個想出這個刁鑽的辦法，按畝收稅，麻煩死了。
不好回答，還是別問。要問，也不在新婚之夜，剛剛相聚，互相都還不大熟悉的時候問。
國君之賜，仲尼深以為榮。三朝命名，即便因魯君遺鯉之事，給兒子取名鯉，字伯魚。
三朝這天，鄰居們都來賀喜，還送來雞蛋、果品、小衣物等各種禮品。仲尼夫婦接待來客，正應接不暇。忽然，門外有人大聲傳報：魯昭公派宮人送賀禮來了！
一天忙活下來，眼前不斷晃動雪片樣飛來飛去的竹片、籌籤，腦子裡盡是各種各樣的數字。
哦，原來是個夢。噩夢，只怕不吉祥。妳夢見什麼？一頭熊，直向懷裡撲來，嚇死了。哈哈，大吉大利。大吉大利，為什麼，你會占夢嗎？會的，妳讀過〈詩．小雅．斯干〉嗎？沒讀過。妳應該讀《詩》。以後，你慢慢教我，先說夢。〈斯干〉篇就說到夢：「吉夢維何？維熊維羆，維虺維蛇。」夢熊、夢蛇，也算吉夢嗎？可不！「大人占之，維
hｅtｕｂｏoｋ.ｃom.ｃｏm羆維罷，男子之祥；維虺維蛇，女子之祥。」夢熊入懷，要生兒子嗎，那太好了！怎麼夢見蛇，就是生女兒的兆頭呢？熊羆是猛獸，陽剛之物，所以象徵男子；蛇虺呢，陰柔之物，所以象徵女子。皇天保佑，但願夢兆靈驗，生個兒子。
妻子默默咀嚼著丈夫的話：不發愁沒有職位，只發愁沒有任職的本領；不怕沒有人知道自己，去追求足以使別人知道自己的本領好了……這話有理。到底丈夫讀書多，看事遠。她溫順地點點頭。
室家君王。
亓官氏站在門前，向著巷子口張望，等候仲尼回來。
「唉，怎麼這晚才回，飯都涼了。」
載弄之璋。
朱芾斯皇，
這番頗有丈夫氣概的ｈttps://m.hetｕboｏk.ｃｏm•ｃoｍ哲言，本是說給妻子聽的，妻子理解，他也自|慰，胸中塊壘不禁消散。
最近，仲尼新任了倉庫委吏，每天絕早起來，趕到城外的倉庫去收糧計籌，日落，才從倉庫趕回城，到家常常煞黑。
「不患無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為可知也。」
蒼茫暮色裡，遙見巷口踽踽走來一人，長長的，很像他。越來越近，果然是仲尼。
「醒醒，妳怎麼啦？」
她心疼他每天早出晚歸，計數麻煩，他卻樂哈哈的，若無其事。她只有嘆氣了。
載寢之牀，
往日，古老的井邑。井字形劃開的九塊田地，每塊百畝（約合今三十來畝），四周八家是私田，中間一塊是公田。私田，一家一塊，自種自收；公田，八家共耕，收了全交給諸侯貴族。那時候，公私分明，不需要麻煩計算。
載衣之裳，
他總是笑笑，哪個想出這個辦法，我也不知道。《春秋》只記：魯宣公十五年，秋，初稅畝。而沒有記載獻策者何人。這個辦法好呢，《春秋》不記獻策者，埋沒了此人的功績。
天濛濛亮，路上已經走滿趁涼趕路的糧車。咿咿呀呀，車聲一片，牛哞哞叫，牛脖子上的銅鈴叮噹響。
他自己也不無委屈感。但是，娶了妻，眼看妻子又要生育，家累日重，不謀點事，取點俸祿，何以生計？心裡這樣想，嘴裡卻豁達地說：
那肚子腆得多大，就要臨盆了吧。真快呀。洞房花燭夜就想問她，春天，穿一件薄薄紅羅衫，盪鞦韆的是妳嗎和圖書？那鞦韆盪得真高，快與鞦韆架頂平齊了。嘻嘻哈哈，好快活，笑聲像從院牆拋出的一串鈴鐺。旁邊的使女卻懸著一顆心；真高，快盪到天上去了！亓官小姐，當心！那個盪鞦鞭的亓官小姐，就是妳吧？
他卻還沒有回來，鼎裡的飯快涼了。
乃生男子，
但他終於沒有問出口。是呀，是我呀。你怎麼知道的，怎麼看見的……不是我，我可沒有盪鞦韆，也不會這麼瘋；你什麼時候，在哪裡看人家姑娘盪鞦韆了？
懷胎十月，臨盆的日子到了。疼痛、呻|吟，接生的婆婆好言安慰：快了，快了，看見頭了。好大的頭，一定是個男子漢……呱、呱、呱，孩子墜地了，母子平安，抱起來看，果然是個兒子。母親失血過多而慘白的臉上，綻出一絲慰藉的笑容。父親在堂上高興地誦《詩》：
傍晚，各家的炊煙裊裊升起，像一束束長長的髮辮，漸漸煙霧迷濛，夜色蒼茫，融成一片朦朧。雞鴨咯咯呷呷，開始入塒。
……幾張獸皮送到面前。委吏笑納，把我那車糧食先過秤吧。不、不，獸皮拿回去，你自己做件裘衣吧。很快稱完、算好，不會要你久等的。
「你今天怎麼啦，飯端上來，也不吃，愣愣怔怔的，太累了吧？」
新來這個年輕委吏，投籌計數，算得真快。到底是年輕人，眼明手快，腦子靈光。那個老委吏呀，真叫人等得心急。兩眼昏花，把那竹籌湊到眼皮下面鼻子跟前，不像用眼睛看，倒像用鼻子聞。看了又看，聞了又聞，好不容易看清上面的刻數。然後，口中念念有辭，皺起
https://www.hetubook.com.com眉頭，喃喃計算，半天算不清一個人的租稅。那個老委吏呢，怎麼不見？他早告老回去抱孫子哩。
一個大大的土台子上，立著一排排倉庫，交稅的糧車排成長龍，幾架衡器過秤，計數的委吏卻只有一個，一大簍一大簍竹籤，長短大小不一，刻著不同數字。投籌，計籌；投籌，計籌……
「吃飯哪。」
她嘆了口氣：「我累點，算什麼？你一個讀書人，滿腹文章，不為人知，不能去朝中做大事，卻到城外去做一個管倉庫的小委吏，實在委屈。」
生下男孩，讓他玩玉器，生下女兒，讓她玩陶製紡錘，這是從古代流傳至今的習俗。那支璋就掛在內室牆壁上，是小時候自己玩過的，父親小時候也許弄過它；等兒子過了三朝，便可以掛到他脖子上，給他玩了。
現在，公田早取消了，田地全部分給農夫耕種，諸侯貴族再按畝向農夫收取租稅，租稅計數就複雜多了。
仲尼大驚，趕快出門迎接。果然，一宮人手提兩條活蹦亂跳的大鯉魚來了，遠遠就問：誰是仲尼先生？仲尼上前行禮應答。宮人說：昭公恭賀先生得貴子，送來兩條鯉魚作為賀禮。仲尼未得聞達，魯君知道我嗎？先生知禮博學，魯君早有所聞；近來做委吏，計數快捷準確，國庫管理得井井有條，昭公也是讚許的。這麼說，遺之鯉魚，以賀得子，事非無因。
「不累，不累。我是看妳懷著身孕，還要做家務，太累了。」
但他總想把那謎解開，總想瞅個合適的機會問她，卻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轉眼間，她都快生孩子，那個盪鞦韆的倩女的影子，越來越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