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獲鯉的喜悅漸漸淡漠，以至消失。昭公派宮人送來鯉魚，以後並沒有任何起用仲尼的表示，是不過做做禮賢的姿態呢，還是大夫勢重，國柄旁落，國事他做不了主呢？

「父子之倫，孝、慈為本；子孝父慈，直莫大焉；子揚父惡，有悖孝道，哪還有直？」

「父親偷羊，兒子告發，這是直率坦誠的好品德。你不稱讚他，追回丟失的羊隻，反而申斥他，是何道理？」

師襄哈哈笑起來：「你們這些整天手不釋卷，只會讀書的人，也想學琴嗎？聽說，讀書人一向是看不起樂人的。」

「辭了這份職事，少了一份俸祿，妳和鯉兒的生活便要清苦些了。」

認認真真做了一年委吏，會計快捷而準當；然而，管管倉庫而已矣，實在意思不大。認認真真做了一年乘田吏，牛羊茁壯，牲畜繁衍，然而，管管畜牧而已矣，和管倉庫沒有多大區別，意思也不大。

他看了她一眼，羞色可掬。平日專心於六藝之學，雖朝夕相處，竟很少好好看看她。她長得更豐腴，甚至比幾年前還好看些了。她沒有親身體驗過「關雎」之情，自然難以理解「關雎」之詩的內容。自己也沒有親身體驗過這種男女私心傾慕之情；細究起來，朦朧中也許生過某種愉悅、愛戀，也許……但總是不等它明朗起來，便以禮制之了。不管怎麼說，人心是可通的。況且，這是詩，是合樂的歌，不同於《書》、《易》、《禮》，它要訴諸情的。

「清苦些就清苦些吧。你不是常說『君子喻和*圖*書於義，小人喻於利』嗎？為了大義，就得捨棄一點小利嘛。」

仲尼正色說：「樂的作用大呢，可以說，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怎麼能不學樂呢？」

牛可駕車，能乘；現在，牛又可耕作，能田。畜牧之吏便稱「乘田」。但是，乘田不僅管官牛的畜牧，也管官羊的畜牧。

讀書的心聲，怎麼發而為歌了？原來，門外巷子裡有人在唱。刻在竹簡上是詩，唱在口裡是歌。他正收集、整理這些詩的唱法呢，便拋卷出門，跟著里人學唱。唱會了，還吹起笙管為里人伴奏。

「先生是懂禮樂的，我一個女子知道什麼？先生說好，想必是好。」

一天，仲尼正與友人談直率之道，一個牧童進來稟報：

「不患無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為可知也。」這是他堅信不渝的信條。什麼是能知於天下的本領呢？當會計，養牛羊？不，這都是末流鄙事，不是要求的東西。求，還是得求禮樂文章，這才是安邦經國，聞達於天下的真本領。

過了幾天，師襄聽仲尼彈琴，說：「節奏你也掌握好了，可以學新曲了。」仲尼說：「旋律、節奏雖然掌握，但還沒有得到這支曲子的神韻。」

仲尼認為，「仁近於樂，義近於禮」，樂是有教化作用的，可以陶冶性情，使人溫柔敦厚。他有一個心願，要給收集到的民歌，一一配上樂，皆弦歌之。已有唱法的和-圖-書，向會唱的人學習，記下曲譜；唱法失傳，或者根本沒合過樂的，新給配上曲譜。聲無形而樂有器，而聲不可言傳，懼器失聲遂亡，故求聲者以律，造律者以黍。一黍之廣，積而為分、寸；一黍之多，積而為合、升；一黍之重積而為銖、兩。創制音律也本著這個道理，用其長短、多少、輕重以相參考，以有數之法求無形之聲。

妻見他每日回家鬱鬱寡歡，漸漸揣摩出他的心事，也勸他辭了乘田吏的職事，致力於禮樂文章。

詩有助於振奮精神，禮有助於立身處世，樂有助於陶冶情操，成為更完美的人。說得好，說得好！憑這幾句話，我也應該教你鼓琴。

仲尼不當小吏，有了更多時間在家讀書，和出門尋師訪友切磋學問。

〈文王操〉學到此，仲尼才肯換學新曲。以後，每學一曲，孜孜不倦，務求出神入化。彈完曲子，又窮究此曲的教化作用，曲作者的為人如何。尋幽探微，玄而又玄。

師襄聽了，大驚，避席再拜說：「先生心能通神！當年老師向我傳授此曲，正是說此曲名叫〈文王操〉，或叫〈文王受命〉。商紂之時，文王為歧侯。紂無道，諸侯皆歸文王，其後有鳳凰銜書於郊，文王於是作此曲。」

凡樂八音，一叫金，為鎛鐘、編鐘，為鐃，為鐸。二叫石，為大磬，為編磬。三叫土，為塤、大塤。四叫革，為雷鼓，為鼗鼓。五叫絲，為琴，為瑟，為阮，為筑，為箏。六叫木，為柷，為應，為雅。七叫匏，為笙，為竽。八叫竹，為簫，為管，為笛，為篪。這八類樂器裡，敲擊、吹奏的樂器，倒會幾種，絲絃類的樂器卻比較生疏。而和歌配樂，且奏且唱，莫優於絲絃。魯國宮廷樂隊有個擊磬的樂師叫師襄，他雖然以擊磬見長，也能於琴，仲尼便去向師襄學琴。ｈttｐs://wｗw•ｈｅｔuｂｏｏｋ.ｃｏm•ｃoｍ

「先生，你怎麼也跟野人唱這樣的歌呢？難聽得很，羞煞人了。」

「你知道誰偷了羊嗎？」

牧童囁嚅著，似有不滿，又不敢多說，只好悻悻而退。牧童走後，友人說：

「牛人掌養國之公牛，以待國之政會。」這是周初的事，那時候，牛主要做祭祀、盟會的犧牲，宴會的菜餚。到了仲尼的時代，有了生鐵鑄成的農具，為深耕創造了條件。深耕須用大力，人力耦耕之不足，人們想到了牛力，開始用牛耕田。牛的地位進一步提高。

她總是信賴他，順著他的。「難聽得很，羞煞人了」，是不假思索按某種成見作出的判斷，細細咀嚼起來，它是有一種誘人的情味。當姑娘的時候，她就聽人唱過這首歌，感情是複雜的，怕聽又想聽。

這一天，師襄正在家裡鼓琴，童子來報，說是有個自稱仲尼的人求見。他是個讀書人，聽說博學知禮；我是個樂師，只會擊磬、操琴。彼此習藝不同，平時素無往來，他找我做什麼？仲尼進來，行禮寒暄，接著說明來ｗwｗ.ｈｅtｕbｏｏｋ.ｃｏｍ.ｃｏｍ意。

「乘田吏，我放的羊被人偷走了一頭。」

歲月流逝，馬齒徒增，一晃就三十歲了。棄禮樂文章，不朽盛事，千秋大業，將時光消磨於倉儲牛羊之中，實在可惜。人，三十而立，長此下去，將何以立？

「知惡而隱，何得謂直？」

「我理解的『直』有異於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

已是少婦的亓官氏聽了這樣的情歌，也不免臉泛羞色：

仲尼默然，半晌，叱牧童說：

「雞棲於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每天早出晚歸，放牧牛羊，眼看著牛羊茁壯，牲畜繁衍，仲尼心中卻常常泛起一種無名的悵惘。

以後，仲尼彈琴，時而穆然深思，時而怡然高望，如心有嚮往。如此數日，一天，仲尼棄琴而起，高興地說：「我已經揣摩出此曲作者，並想像出他的為人風貌了。此人膚色黝黑，身材頎長，舉頭仰視，奄有天下。非周文王誰還能作出此曲呢！」

從此，仲尼每天跟師襄學琴。先學撥絃按音，熟悉琴性。他是個懂樂理，而且已經會幾種樂器的人，舉一反三，觸類旁通，很快便能彈成首的樂曲了。師襄教他彈第一支曲子，這支曲子一連彈了十天。師襄說：「這支曲子已經基本彈會，可以學新曲了。」仲尼卻說：「丘彈會了它的旋hetubook.com.com律，但節奏掌握得還不十分準確。」

開始，師襄佩服他學習認真，思索得深；以後，便有些勉強應答；再後，就不勝其煩了。他想，我是個粗俗的樂人，略懂些琴技，只知道彈起琴來怡然而樂，愉悅性情，哪知道樂曲裡那些深奧莫測的道理？琴的技法已經全教給你了，樂曲裡那些深奧的道理我實在琢磨不透，無法再教你。於是，相機婉言辭教。

仲尼做了一年管倉庫的委吏，次年，改做乘田吏，管理畜牧。

友人默然而退。

「不，〈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洋洋乎盈耳，是一首好歌。不但〈關雎〉如此，《詩》三百，一言以蔽之，可以說是『思無邪』。」

回到家裡，往往興猶未足，還在哼唱：「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仲尼繼續精心練習這支曲子。又過了幾日，師襄聽仲尼彈琴，嫻熟而有情致，那音樂彷彿不是手指彈撥出來，而是從心裡流淌出來的。師襄說：「你已得其神韻，可以學新曲子了。」仲尼說：「文如其人，曲如其人，我還沒有揣摩到曲作者的為人。」

「知道，是我父親偷的。」

仲尼也許並沒有覺察出師襄心裡別有想法，倒覺得叨擾師襄太久，有些過意不去。琴的基本技法已經學會，離開樂師已經可以獨立彈奏。再說，也不能為此費時太久，《詩》、《書》、《禮》、《樂》、《易》、《春秋》，還有很多更重要的東西要學，也還有許多重要的事等著做呢。

「丟失羊只是你失職，揚父之惡是你不孝，全是你的過錯。你且退下，聽候處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