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孔子

作者:楊書案
孔子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十二

十二

唯有昭子,又有些昏昏然。開始還覺得有點新鮮,以後連續九遍重複那基本相同的旋律,便漸感膩味,以為和以往聽過的那些廟堂雅樂沒有多大區別。中正、平和、莊肅有餘,生動、活潑不足,似乎還不如那支「東方未明」的歌,撩撥人的情緒。但這只是一種直覺,念頭一閃,他便暗罵自己淺薄,欣賞不了這博大精深的古樂。隨後,也心有靈犀一點通的樣子,融進那聖潔的氛圍中……
「為什麼?」
話未完,仲尼只覺得腦後嗖地風響,他把頭一偏,瓦片擦耳而過,卻落在馭馬頭上,馭馬受驚,陡豎前蹄,咴咴驚起。子路猛然一勒韁繩,帶住轅馬,車子戛然停下。子路正要就勢跳車,去追打那群挑衅的惡少,仲尼威嚴地制止:
齊太師和仲尼一對一答,越說越玄。高昭子在一旁聽著,開始還點頭默許,漸漸就存疑了。我聽倩盼唱歌,就覺得愉悅快樂。老百姓唱歌,大概也只是或愁,或喜,或藉此輕鬆輕鬆,不一定想到教化的大事。
「放心,這不是唱男女私情的歌。聽太師說,這是農夫們唱他們絕早出門服役的歌。天沒亮就起床,所以把衣裳都穿顛倒了,為什麼『顛之倒之』、『倒之顛之』呢,歌裡說得清楚,公家有令急召他們嘛。」
人心感於物而動,形之於聲,便成音樂。是呀,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人既有情,故人不能無樂。所以,音樂的作用是很大的,可以善民心,移風俗,淳教化……還有呢,用於軍隊,可以使行列得正,進退得齊……
「差不多?」昭子驚訝了,「難道先生沒有吃出來,這是御廚做的新鮮麂肉?味道格外鮮美呢。而入冬以來,我們一直吃的狗肉。」
「米已經淘好,吃了午飯再走吧。」
倩盼無可奈何,長長嘆了口氣。唉,人哪,真不可捉摸,像仲尼這樣非禮而生的人,偏偏事事講禮,反著來。這也是一種「顛之倒之」、「倒之顛之」吧。其實,也用不著大驚小怪,世界上顛之倒之的事情多哩。小時,媽媽抱著她,她忽然看見媽媽的瞳仁裡有兩個小人。媽媽,妳眼睛裡有兩個小人,左邊一個,右邊一個。姑娘,那就是妳呀。啊,那是我嗎,怎麼她是倒的呀?倒的……是倒的……不過,眼睛裡的人是倒的,真正的人卻是正的。那麼,眼睛的人是正的,真正的人就是倒的囉?也許是的,媽媽也說不清……現在,她已成人,經歷了無數世事,但對這麼一件日常生活中司空見慣的顛之倒之的事,也依然說不清楚,還去追究別的什麼顛之倒之的事呢?不讓唱就暫且不唱吧,仲尼總不能在這裡住一輩子,他走了,我照樣唱。想來,高昭子也不會留他久住,跟這種事事講禮、死板板的人住在一起,多愁悶呀,我受不了,時間一久,高昭子自己也會受不了。
…………
「先生,回去吧!何必寄人籬下,受這窩囊氣?回闕里,你教學,我們讀書,魯國公室爭權,與我們何干?」
自從夏禹將帝位傳給兒子,天下成了一家私有的天下,以迄商周,那情形是:
總之,仲尼在齊是待不下去了。先是景公逐漸對他冷淡,好不容易求見一次,也不再向他問禮樂制度的事。坐下,寒暄幾句就冷場,彼此都覺得尷尬。以後,漸有傳聞,有些不滿仲尼的卿大夫暗裡要加害他。仲尼又去見景公,本意想求庇護。景公乾脆明白說:我老了,不能用先生了。仲尼只好告退。
仲尼在高府一住三月。由冬到春,季節漸換。這天,有人送昭子一頭新獵獲的麂子。昭子說:一個冬天,為了禦寒,總是給仲尼吃狗肉,難得今天有野物,讓廚子好好做了,給仲尼先生換換口味。
「竊以為,〈韶〉樂才是雅樂的極品。」
近來,仲尼師生數人已搬出高府另住,為了節省開支,飯也自己做。
「今天府裡來了外客。」
過了幾天,仲尼忽然問昭子:
「聽過仲尼名字的人,誰不知道仲尼是他父親與顏氏女野合而生,這就是非禮嘛。這話你不也親口對我說過?」
一見昭子到來,仲尼連忙起身相迎。落座,互致寒暄。昭子見仲尼絕口不提今天的美味麂肉,心中納罕,忍不住問:
彌漫的和*圖*書香煙使廳堂籠罩上一層神秘的氣氛。繚繞氤氳的香煙中,仲尼彷彿見一位古帝王的面影若隱若現,他博帶峨冠,威嚴又慈祥,睿智的目光深不可測。就是他創造了一個天下為公的時代。是不是可以這樣來概括那個時代呢?
「今天菜的味道如何?」
倒之顛之,
「和往常差不多。」
前幾天唱那歌的,原來是昭子的愛姬倩盼。倩盼,這名字怪雅致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是衛國流行的一首歌謠吧,好像是齊莊公的女兒莊姜,出嫁衛國國君,衛人唱出這首歌來讚揚她的美麗華貴。
衛侯之妻,
仲尼一行被迎,來到高府。高昭子設宴款待,席間問仲尼:先生,路過,還是久住?仲尼說:就到齊國,專意來投高大夫的。高昭子有點意外,還只當他是路過,歇息幾天就走呢。先生國士,大夫之家恐不是久住之處。噯,怎麼這樣說呢,我以前做過倉庫會計,當過管牛羊的小吏,也善家政,給大夫府上做個管事的家臣還是勝任的。高昭子見仲尼執意留下,話語誠懇,只好說:好吧,暫以家臣相屈,改天,相機薦先生予景公,會有大用。仲尼等的就是這句話。這也是他奔齊的重要目的之一。口頭卻說:不敢,不敢。就這樣,仲尼和幾位弟子便在高府住下了。
昭子很敏感,馬上意識到仲尼不想見倩盼。這人也怪,剛才似乎很通達,轉眼之間又拘泥起來,叫人捉摸不定。不讓倩盼見他也好,倩盼嬌縱慣了,要是當面說出些不得體的話來,大家都難堪。
過了泰山,走不兩天,初聽汩汩水聲,接著便見迎面一條大河。仲尼一掃長途跋涉的疲憊、悒鬱,欣然顧身邊弟子:
仲尼感慨地說:「想不到音樂感人之深,一至於斯。」
高昭子急得跺腳,恨不得上前捂住倩盼的口,礙於旁邊有許多樂工、家人,又不好對她動腳動手。看昭子急成那樣,倩盼只覺得快意、好玩,又用話寬解他:
過了幾天,齊太師來聽「東方未明」這首歌的效果,倩盼、昭子都說這首歌不錯。昭子還特意告訴太師,魯國仲尼到府那天,偶然聽見後院傳來倩盼唱「東方未明」的歌聲,入耳不忘,也表示讚許。

仲尼那誠摯的神情感染了昭子,昭子不但不覺得他迂腐,反而以仲尼作楷模內省:我也同時聽了太師奏〈韶〉,我怎麼就沉浸不到那高雅聖潔的音樂氛圍中去,就怎麼不能三月不知肉味呢?聖人之後,又有大學問,畢竟和常人不同啊。
有人說,由於晏嬰妒賢,不能容忍比自己強的人一起共事,在景公面前進了讒言,所以,仲尼不能為齊所用。也有人說,齊景公並不真心想用仲尼,為怕擔不能任用賢才的名,故意幾次召見仲尼,虛心下問,還做出要封他土地、留他做官的姿態。他知道,姿態一做出,朝中就會有人出來說話的。果然,晏嬰出面諫阻了,景公便趁勢順水推舟,推走仲尼。
仲尼多年養成一個好的習慣,食不語,寢不言。剛吃罷飯,要稍坐片刻,再起來活動。現在,他便獨自默默端坐著,似乎在深思遠想。
昭子哈哈大笑:「先生真可謂,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了。」
「仲尼這人,很講究禮,你唱這種『顛之倒之』的歌,他聽了,要以為非禮,而不高興的。」
「哦,我說是誰,原來仲尼落難,投奔你來了。仲尼在府,就不准唱歌?」
東方未明,
車上一個為首的,打量仲尼一行,見他風塵僕僕的樣子,反問:
「齊都臨淄就要到了!」
「你們是高昭子大夫派來的人吧?」
太師也不推辭,從身上取下一件竹管樂器,這樂器由長短不同的十數根竹管編排而成,俗稱排簫,或逕稱蕭。昭子知道太師要奏〈韶〉,這是十分神聖莊重的事,趕快吩咐家人焚香,打水給太師淨手。頓時,客廳裡彌漫了異香,眾人肅穆。
不,飲食男女是人的本性,正當的,都合於禮;不正當的,才為禮所反對。況且,「東方未明」正如你所說,唱的是農夫絕早於役,明白得很,並無什麼朦www.hetubook.com.com朧模糊;想入非非,那是聽者不正,怪不得歌。
「仲尼先生也想見太師,當面論樂。」
美目盼兮。
「那歌我已聽過,不必倩盼再來當面唱了。齊太師常來府上嗎?哪天再來,我倒願意見見,向他討教音樂的事。」
巧笑倩兮,
「我本來不喜聒噪,老聃先生說過『五音令人耳聾』。」
「駕!」子路猛提韁繩,轅馬撒開四蹄飛奔,驚得路人紛紛向街道兩旁躲閃。
其實,晏嬰自己也是一個尚儒學、逞辯才的人。晏嬰身不滿六尺,有一次使楚,楚王為了羞辱他,見他矮小,有意在城門旁邊開一個狗洞,城門緊閉,命他從狗門而入。晏嬰說:使狗國當從狗門入,今臣使楚,當從城門入。楚王無話可答,只好打開城門,以禮相待。因他出使不辱君命,有辯才,回國後便擢升他為齊相國。可是,此刻他卻極力貶低儒學和遊說的辯才。
不等女子唱完,高昭子揮手打斷她:
「這幾天,怎麼聽不見府上絃歌之聲呢?」
太師凝凝神,屏了口氣,將參差的排簫放到嘴邊,不徐不疾、不高不低地嗚嗚吹奏起來。果然是一首典雅純正,聞所未聞的古曲。
大同世界和諧美滿,道德高尚,當然遠甚小康,但畢竟遙遠,恢復實現非一日之功。而小康時代比較切近,要實現還是可能的。讓我們畢生為之奮鬥吧,先建小康,再建大同……
一行來到車前,仲尼問:
一路卻又狐疑,與高昭子只是一面之交,時隔五年,他還記得我嗎?當年過訪闕里,或許只是求個禮賢下士之名,今天上門相投,就會覺得相累了。想不到高昭子那樣重情誼,派人遠迎出城,連接三天。
說著,女子揚聲唱起來:
「先生想聽〈韶〉樂?」
大道既隱,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為己。大人世及以為禮,城郭溝池以為固,禮義以為紀,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婦,以設制度,以立田里,以賢勇智,以功為己。故謀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選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謹於禮者也;以著其義,以考其信,著有過,刑(型)仁講讓,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勢者去,眾以為殃。是謂小康。
「生活裡沒有絃歌,太單調了,何以陶冶性情?你不知道吧,小時候,我學過吹笙,稍長,又從魯太師襄學過鼓琴。我看,你也不一定真心贊同老聃先生『五音令人耳聾』的話。」
「這話什麼意思?」
吃完,昭子興致勃勃到仲尼住處去。飯菜早已撤下,飯桌擦得乾乾淨淨。
他怕愛姬生氣,連忙解釋:
麂肉燒好,分成兩份,一份留給昭子和倩盼,一份就給仲尼送去。御廚手藝果然高超,麂肉燒得真是鮮美,倩盼吃東西一向斯文、挑剔,這回也不住筷子,邊吃邊稱讚。
…………
取「倩盼」這樣一個雅致的名字,歌喉又那樣妙曼,定然是個麗人,昭子也算有福。只是,正妻之外,又取姬妾,於諸侯貴族尚可,於仁人君子卻不宜,似乎不好見她。
「我家老爺派我們來迎接先生,已經在這裡守候三天了。」
「你是魯國來的仲尼先生嗎?」
回去的路上,仲尼悶坐在車中,心情十分沮喪,翻來覆去地想著去留的問題,左右為難。車到臨淄市中,忽聽得一個聲音高喊:
行裝很簡單,幾布囊書簡,一褡褳衣物,一會兒就收拾好了。臨上車,仲尼忽然吩咐:
「還好。」
「果真如此?」
「把那淘了的米,提了走。」
齊侯之子,
避亂出亡,到齊國投奔誰呢?倉促之間,仲尼想到了高昭子。幾年前,齊景公訪問魯國,高昭子、晏嬰隨行,慕仲尼賢才,曾登門求教。那一天,齊景公、高昭子、晏嬰三人,輕車微服,不期而至,連最喜歡大驚小怪的闕里居民,也沒有驚動。三人通報姓名,仲尼大吃一驚,表面卻雍容以待,不失風度。景公提的問題也刁鑽:過去,秦穆公,國家小,地方又偏僻,他怎麼能hetubook•com•com稱霸諸侯呢?眾目睽睽,看仲尼怎麼回答。他略加思索,便從容作答:秦穆公的時候,國家雖小志氣可大;地方偏僻,行事中正。你知道五羊皮大夫的故事嗎?當年,晉國滅了虞國,擄走虞國國君和虞大夫百里奚,而用囚車將百里奚裝了,送給秦穆公的夫人做男僕。百里奚恥於做一個女人的僕從,從秦國逃走,途中被楚國百姓捉到。秦穆公聽說百里奚賢而有才,想用重金贖回,又怕贖金愈重,楚國愈看重百里奚,不肯放回。便派使者對楚人說:我國臣僕百里奚逃亡在楚,願以五張羊皮贖回治罪。楚人見秦只願以五張羊皮相贖,以為百里奚是個無足輕重的臣僕,果然不留難。百里奚回秦,穆公將他從囚車中放出,二人縱談天下事三日,穆公如坐春風,立即授以國政。從此,國事大有起色。秦穆公這些舉措,成就帝王之業也是可以的,成就霸業,還算小呢。
顛之倒之,
「仲尼在府上嗎?這人很有學問,也很懂音樂,我倒想當面聽聽他的意見。」
「是呀。」
「先生,有人接我們來了!」
「太師以為,什麼樂曲是雅樂的極品?」
「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
「那班小人既已動作,不會就此干休,必然還會來糾纏,晚走不如早走。」
齒如瓠犀
高府後院笙笛絃管,伴著妙曼的歌唱,聲聲入耳。高昭子緩緩踱進後院,正在唱歌的女子倩盼笑著迎上去:
「和往常比,如何?」
事到如今,只能如此,仲尼只好同意。
幾個年輕人都不大願意提了濕漉漉的米上路,但是,生活並不寬裕,先生又向來反對暴殄天物。他們理解先生的心情,也就照辦了。
「嗨!」子路恨恨地一揮胳膊,那胳膊碰在旁逸斜出的街樹碗口大的一根枝椏上,只聽得豁剌一聲,古槐的粗枝攔腰折斷,連枝帶葉落在街心。那群惡少驚呆了,噤難出聲。
「先生何以見得?」
回到住處,顏路和曾點正在淘米,準備做午飯。見二人這麼快就回了,而且臉色陰沉,知道事情不妙,小心上前打聽。仲尼默默無語,只是嘆氣。子路簡單地說了事情經過,把街上一群小挑衅和齊大夫揚言欲加害仲尼的事聯繫起來,憤然說:
面前這條河叫淄水,東北流入渤海。臨淄者,迫臨淄水而市也。淄水就在眼前,淄水流出泰山山脈之後的第一大大都會臨淄,其能遠乎?
領如蝤蠐
來到臨淄南門,一輛車上挑出一面旗幟,上面寫著一行醒目的大字。
仲尼跌足:「如此嘉餚美味,我竟沒有品嘗出來,實在辜負了,無比歉疚。自從那天聽了太師奏〈韶〉樂,幾個月來,一直恍恍惚惚,沉浸在那高雅聖潔的音樂氛圍裡,肉味也品嘗不出來了。」
…………
自公令之。
那時,從周天子到諸侯各國,都養活一些無子的老年男女(男年六十以上,女年五十以上),到鄉間采擇新詩歌,從鄉送到邑,從邑送到國,國君送給天子。周天子及各諸侯國都有掌音律的大樂官,叫做太師。太師將各地獻上的詩歌加以選擇,修正章句和音樂,給天子和國君演奏,得到首肯後,流傳四方。
「避魯亂奔齊的仲尼先生和他的弟子。」
「子路,小不忍則亂大謀!」
「長人,站起來,讓我們瞧瞧,你究竟有多長!」
她雖然未見過仲尼其人,對這名字卻早已耳熟,因為高昭子常提起他。
首蛾眉,m.hetubook.com•com
車出臨淄城,才放慢了速度,沿著淄水向泰山山脈方向緩緩南行。吊在車上濾水的那半布囊米,水猶未乾,還在淅瀝著……
「太師想來熟諳此曲,如肯為仲尼演奏,感激不盡。」
仲尼、子路不約而同,回過頭去,原來是一群惡少。市人見此情狀,都稀奇地盯著這輛轔轔過市的車子。仲尼感到莫大的羞辱,臉刷地紅到脖子根。子路只覺得血往腦門湧。
「魯國逃來的長人,不要裝聾作啞,站起來我們看看,你到底有好長!」
顛倒衣裳。
「誰還騙你,你難道聽不出來?」
想不到仲尼居然如此通達,昭子欣然。既然這歌合於禮,先生又喜歡聽,明天就叫我的愛姬倩盼過來,給先生唱唱吧。這歌新由鄉下采擇,齊太師送給倩盼試唱,正想聽聽各方意見,以定取捨。好的便上呈齊君。
「太師提到〈韶〉樂,仲尼只是從典籍中得知〈韶〉樂之名,可惜至今無福一聆仙樂……」
忽然,數管同吹,排簫發出雄渾、宏亮的樂音。仲尼眼前那個若隱若顯的古帝王,也頓時高大起來,似乎他的形象要充塞整個宇宙。啊,天是大公無私的,堯以天為法則,和天一樣大公無私,把國家當公產,堯是與天同大的。他心裡湧出一種不可名狀的、無比聖潔的崇敬之情,口中喃喃:
顛倒裳衣,
齊景公聽了這番議論,覺得十分精當,高興地稱謝辭去。
說到這裡,仲尼首先自我解嘲地哈哈笑起來。隨後,收斂起笑容,又認真說:
燒麂肉的廚師,是往日給齊君燒過菜的宮廷御廚;齊景公倚重昭子,所以把這廚子賜給他。這御廚最拿手的菜,又是烹調野味。
「好了,好了,別唱了!什麼『顛倒衣裳』、『顛倒裳衣』,『顛之倒之』、『倒之顛之』,太難聽了。」
這女子名倩盼,取「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詩意。她不但長身窈窕,面容姣好,且笑得甜;那雙美目清澈深邃,含情脈脈,更是攝人心魂。她是昭子的愛姬,也敢在昭子面前說話:
昭子卻覺得還是俗樂好聽,廟堂祭祀用的樂歌,倒是中正、莊肅,卻叫人聽了昏昏欲睡,似在催眠。他好幾次參加廟堂祭祀大典,在嗡嗡喤喤的樂歌聲中,便不知不覺地闔上了眼睛,幾乎被主祭的人察覺而失禮。倒是那些所謂妖冶的樂音,使人勃然欲興,忘卻疲勞。它果真會使民心搖蕩,引起爭亂嗎?
「你想見太師,那容易,過兩天他來了,我領他見你。」

「給他塊瓦片嘗嘗,看他站不站起來!」
恭迎魯國仲尼先生
子路眼尖,遠遠看見,用手一指,大聲說:
兩人在高府客廳見面。太師,白髯飄灑,是一位身歷幾朝的老樂師;仲尼,白面微髯,歲月還沒有在他身上留下更多的印記。論年紀,二人已經隔代,談起音樂,頃刻忘年。
「太師,身居廟堂,連仕幾朝,一定熟諳中正、莊肅的雅樂。」
「——怎麼啦?往日你還專點我唱那些男女私情的歌呢,今天倒正經起來了!」
中正、平和、莊肅,旋律基本相同的樂曲,反覆奏了九遍。蕭韶九成,樂曲結束,太師將排簫從嘴邊拿下來。這時,演奏的人,聽的人,都陶然醉了,只覺得餘音裊裊,其韻不絕。
膚如凝脂,
由於高昭子引薦,仲尼曾兩次見到齊景公。第一次問政,仲尼回答八個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景公說,好呀?要是各自不守名分,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不像父,子不像子,就是有糧食,我能吃到嘴裡嗎?!第二次問政,仲尼說,政在節財。景公聽了,也很喜歡,打算把尼溪那裡的田地封仲尼,留他在齊做官。相國晏嬰知道了,悄悄去見景公,諫阻說:儒家都是一些倨傲自大的人,他們特別看重婚喪之事,以至破產厚葬,這不可以成為民俗;他們靠奔走遊說過日子,嘴裡說得好,並沒有治國的真實本領。周公那樣的大賢大能的人死了之後hetubook•com.com,周王朝已經衰落,周王朝的禮樂制度也廢缺多年了。現在,仲尼想考訂周朝禮樂制度,予以恢復提倡,那些繁文縟節,你一輩子也學不盡。國君打算留用仲尼,用這套辦法治理齊國,怎麼行呢?
車中的仲尼和趕車的子路,都沒在意,以為說的別人,與他們無關。不想,那聲音竟追著他們的車子反覆喊,開始一人喊,以後數人喊,聲音越來越大,後來竟明白喊:
仲尼很感動:「高大夫真是仁義的人!」
「剛到府上那天下午,我就聽後院有絃管之聲,還有女子妙曼地歌『東方未明,顛倒衣裳』……」
自公召之。
原來,他都聽到了。只好直說,那歌詞俚俗,據說,本意是唱農夫絕早於役,但也有些朦朧、模糊,難免令人聯想起男女顛之倒之的事。怕擾仲尼先生清聽,便叫後院以後停了絃歌。我知道先生向來主張,非禮勿聽的。
「不敢,只能說略知一二。」
不出仲尼所料,又走了數里,便見臨河一個大的城廓。齊是大國,果然有大國風儀,漸近都城,只見河上舟楫往來,道上車水馬龍,很是熱鬧。
昭子沉吟片刻:「即使如此,妳也別唱。妳這樣理解,知道他聽了,如何理解呢?」
「唉,看妳胡說些什麼……」
手如柔荑
倩盼哈哈笑起來:「他還到處管人家禮呀、非禮呀,也不羞臊。先管管他家裡,管管他自己吧!」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我很尊敬老聃先生,去洛陽觀光時,還向他問過禮。不過,我不贊同老先生『五音令人耳聾』的話。人家都說我刻板,在音樂問題上,老先生比我更刻板。」
「什麼外客?」
「仲尼先生,吃過飯了?」
東方未晞

昭子覺得二人談得玄,二人卻不以此為止。仲尼以為中正、莊肅的音樂可以使國家太平,人民安居;太師順著這意思,貶斥妖冶的音樂,以為妖冶之樂使民心搖蕩鄙賤,引起爭亂。而民間俗樂近妖冶,故采自民間的音樂,都須慎重挑選,太師職責也就重了。
自己比較熟悉、又有養士之力的齊國大夫,只有高昭子,且投奔他去吧。他是齊景公信任的重臣,因他還可以通景公。於是,立即派一家人送信高昭子,告訴他不日奔齊。
他還當唱的是男女幽會,不等天亮急急分手,慌忙中把衣裳穿顛倒了呢。這樣的笑話,他也出過。他的元配夫人很是厲害,管他管得很嚴,不許他與家中侍女有苟且之事。偏偏他又是個多情種子。有一次,他與一個侍女幽會,怕夫人察覺,不等天亮匆匆而別,慌忙中竟顛之倒之,穿錯了侍女的內褲,當晚就寢,被夫人發覺,鬧了一場不小的風波。現在,他的元配夫人已因病謝世,這種顛之倒之的笑話,也就很少出了。想不到世間還有另一種「東方未明,顛倒衣裳」,這種王命急宣,遠行服役,「顛之倒之」的生活,是他這個養尊處優的士大夫未曾體驗過的生活。他將信將疑:
仲尼從典籍中得知,〈韶〉是虞舜時代的樂章。韶者,紹也,表示舜能紹繼堯之道。據說,這首樂曲最適於用蕭演奏,所以,又稱「蕭韶」,或「韶蕭」。但年代久遠,今世能演奏韶樂的人,已經不多了。齊太師會奏韶樂嗎?不妨試探試探。
「大人,太師派人送來幾支新采的歌曲,我正試唱,你來聽聽,看好聽不好聽?」
庭榭上飛來幾隻翠鳥,嘀哩哩唱著,似與韶樂合鳴。啊,這就是《尚書》上說的:「簫韶九成,鳳凰來儀」吧?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