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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子在宋國時也聽人這麼說過。月亮不能指，太陽不能指，菩薩不能指，指了要爛指頭，猶有可說。因為那是受敬重的神靈，神靈是不能侮慢的，侮慢了便要受懲罰。虹霓為什麼也不能指？雌雄相交、男女私情，現在不是總被人目為污穢、邪惡嗎？也許古今不同，那時候尊重雌雄相配、男女私情，所以，虹霓和月亮、太陽、菩薩一樣，都是不能指的。這流傳至今的古風，庶幾近乎人情。

「傳聞也許不確實，那事也許不能怪她。」

那麼，為什麼和衛靈公在一起，激|情總是起不來？有時候是有所求，曲意逢迎，通常是刻板地盡后妃的責任。淡薄已得，熱中求新，也許是人所共有的弱點在作祟？不、不，只能說和自己不愛的人生活在一起，是在受罪。

歌還在唱，細細品味，也並無惡意，似乎她們對少君的私情還能理解，南子心頭怒氣稍消。唱著、唱著，竟生出低低的抽泣聲，這是怎麼啦？看來她們也渴求男女之情，藉唱虹霓抒發長久積鬱。這些如花初綻、正在妙齡的宮女，她們期望男女相悅如虹與霓啊。南子不禁暗暗同情她們。

孔丘一面往屋裡走，一面說：

「後面什麼？」

「誰？」

「不怪，不怪。」

南子想起不久前和公子朝在行館幽會那些銷魂的日子……

一句話觸著痛處，孔丘霎時臉色通紅，他不敢往下再聽，生怕傳來更加難聽的話。

駟馬跑得輕快，時間不長便到了衛宮，孔丘下車，侍立道旁，等待靈公出宮。頃刻，靈公車駕出來，車前珠簾遮著，雖然也是四匹馬拉，但比孔丘乘的車更華麗。四匹拉車的馬毛色鮮亮，馬頭戴著口銜，口銜兩旁各吊一個車鈴，馬匹跑動，八個車鈴叮叮噹噹，聲中五音，如鸞鳥和鳴。因此，這種人君乘的車便稱鑾駕，吊在馬勒兩旁的車鈴也叫鑾鈴。簇擁著車駕的是如雲的wｗｗ•hｅｔｕｂooｋ.ｃｏｍ.ｃoｍ儀衛，還有樂工吹吹打打。

靈公和夫人南子的鑾駕先行，孔丘的車子後隨。靈公和南子在鑾駕裡談笑風生，聲聞於外，全無顧忌。有時候，南子嫌珠簾礙眼，看不真切街景，甚至掀起珠簾一角，探頭窺視。車隊從朝歌鬧市經過，引得百姓踮腳攢頭來看熱鬧。免不了悄悄議論一番，閒言碎語便隨風傳到孔丘耳朵裡：

「仲尼先生也許不得已，他現在落魄江湖，為了找個施展的地方，不得不討好國君。」

「南子夫人真是美麗，就是隔著珠簾，影影綽綽，也很動人。」

衛靈公老了？他雖然比自己大好多歲，但保養得好，又在盛年，畢竟說不上老邁。他把情愛分給了後宮眾多姬妾，輪到南子，他情分已薄，精力不濟？衛國後宮姬妾不少，但自從南子從宋國嫁到這裡，他便逐漸淡薄了別的姬妾，幾乎專寵一人。也不能說眾美分愛、精力不濟。

「嘻嘻，一塊兒睡覺……」

「怎麼不確實，怎麼不能怪她？」

儘管如此，南子心裡還是結了個疙瘩。男女私情的事，宮女們既然知道，難免傳到宮外，逆子蒯聵想暗殺我，一定也是這些傳聞引起。現在母子反目，以至仇殺，宮廷內訌，逆子蒯聵出逃，太子親信盡被逐出國門，事情越鬧越大，朝野輿論更要沸沸揚揚了。

他不耐煩回答我的問題，什麼事情得罪了他？駟車接他，與國君同遊，萬民共仰，夠風光的了，還有什麼不足？難道他真的只懂俎豆祭祀等禮儀方面的事情，不懂軍旅？的確沒聽說孔丘帶兵打仗的事，也許他真不懂軍旅。

「傻東西，挨在一起也不懂？那叫雌雄共眠。」

「……」

「誰說的？」

「和蛇差不多。裡面那條顏色鮮亮的，是雄螮蝀，也叫雄虹hetubook.com.com、正虹，外面那條色彩淡點的，是雌螮蝀，又叫雌霓、副虹。」

孔丘坐在車裡，懵懵懂懂，暈暈忽忽，兩旁街景視而不見。忽然聽得靈公一聲驚嘆：

「……」

「弟子們，我們收拾行裝走吧，在這裡待的時間也太長了。」

「他不是最知禮嗎？」

接著是竊竊的昵笑，南子的臉倏地緋紅，趕緊放下撩開一角的窗帷。這些吃了飯沒事情做，閒嚼舌頭的宮女，對她們侍奉的少君當面必恭必敬，誠惶誠恐；背地裡卻蜚短流長，將少君作談資！

「南子後面是孔丘的車子，孔丘是當世最知禮義、最有學問的人，南子如果是壞女子，孔丘肯陪她同遊嗎？」

「臣丘叩見國君。」

靈公一早就派車子到孔丘下榻的地方來接，車子很華麗，飾以瓔絡，四匹高頭大馬拉著。一車駕三馬名驂，一車駕四馬名駟。一般朝臣只乘驂車，駟車來接要算高禮遇了。

一大早，幾個宮女便在庭院裡大驚小怪地呼喊。

「快把手放下來，虹是不能指的！」

「想不到虹還有雌雄之分。」問話的宮女大開眼界，猶有疑竇，「雌的雄的，怎麼挨在一起呢？」

「為什麼？」

靈公召同遊朝歌，孔丘欣然同意。朝歌是殷商故都，保存著豐富的古文化遺跡。傳授禮樂射御書數六藝的孔丘先生，對古文化有濃厚的興趣，當然不願意放過這個難得的學習研究古文化的機會。

「我們家鄉的人都這麼說。」

「螮蝀！」

「高興什麼？我沒見過像好色一樣好德的人！」

「那倒不一定。」

靈公和南子在車上指指點點，觀賞著這對石象，讚嘆石匠高超的工m.hetubook.com.com藝，把大象鑿刻得栩栩如生。靈公一面觀賞，一面生出一個疑問，直到殷商最後一代君王紂，還有軍力征服東夷，掠回那裡的大象，應該說國力不會太弱，又怎麼會很快敗於周，弄得國破身亡呢？這樣的問題南子當然回答不了，他只好轉過頭去問第二輛車上的孔丘。

「怎麼不怪？」

她又想起了孔丘，最近他不是又回衛國來了嗎？上次孔子奉召入宮見我，是他生平第一次拜見一個女人，朝野一時傳為美談；這次如果再請孔子陪我在朝歌市上驅車走一遭，讓國人看看當今世上品德最高、學識最淵博的孔丘如何待我，那麼一切蜚短流長豈不自消？當然，這一次事情鬧得太大，我不能再親自出面召他，只能讓靈公召他出遊。屆時我與靈公同車，孔子驅車隨靈公出遊，不也是隨我南子出遊？

「年紀大一些的人，不是也有男女私情嗎？」

孔丘抬眼看，車隊來到市中一座已經衰敗的殷商舊宮旁，宮殿大門前面果然停立一對身高腿粗鼻長的石象。數百年前殷商時代東南沿海以至淮水一帶生息著大象，商君常常帶兵遠征東南夷，捕捉大象、鯨魚，以及掠奪財物和奴隸。現在，東南沿海以至淮河一帶，大象早就絕跡了，也不知道是氣候變冷大象在這一帶生存不下去了，還是人們大量捕殺使這一帶大象絕了種。只有這石象還在頑強昭示著它的族類在這片土地上古老的存在，但石象也在風化，說不定哪一天它將傾圮。

隊伍出發，便有一隊樂工吹吹打打在前面開道。孔丘一向喜歡音樂，他小時候學過吹奏，長大又跟著名樂師學過彈琴，設館教學之後，音樂是他教授學生的六門主課之一。但這時聽到吹打卻特別心煩，只覺得聒噪亂耳。

「叩見南子夫人。」

「傳說螮蝀是天上一種長蟲。」

「你看看後面再說。」

宮女們說話聲音漸漸小下去，變成竊竊私語，最後只聽見撩撥人的昵笑和*圖*書。

「長蟲就是蛇吧？」

回答的聲音很小，但還是傳到了南子耳朵裡。

南子掀開窗帘一角，向外望去，一輪朝陽，噴薄東升，一道彩虹，便靜靜地躺在西天邊。那虹霓呈內外兩個環形，內環色濃、外環色淡，紅紫相間，煞是好看。

孔丘心裡疑惑，這是不是南子有意安排，以此來博得好的輿論，掩飾她的過錯？如果真是這樣，她便比眾人議論的還壞！

鑾駕中，珠簾後面傳出一個嬌滴滴的女音：

「仲尼先生，鑾駕中還有國君夫人。」

「指了虹，指頭要爛的。」

「不一定？不久前出的亂子還小？」

孔丘心裡卻很不自在，他們夫妻偕遊，自己攙和其間，真是彆扭。有南子夫人同行，自己就不該來，現在後悔已來不及了。

「螮蝀！」

「畢竟是夫人，禮節就是周到。」

「不過，仲尼先生也怪，人家夫妻同遊，他跟著幹什麼？」

「像我們的少君……」

「仲尼先生，不必多禮，請起來。」

駟車將孔丘送回下榻處，弟子們見先生回來，遠遠迎了上去，紛紛問訊：

風和日麗，常說十月小陽春，想不到過了十月，還有這麼好的天氣。今年氣候有些反常，前些日子不是少見的冬天出彩虹嗎？冬天暖和，難免倒春寒。且不管這些，風和日麗，畢竟是難得的出遊的好天氣。

和公子朝在一起就不同了，相依相偎，相親相愛，就像那霓與虹。那人生，頃刻間變得燦爛起來。難怪先人以為虹是天上一種長蟲，天上出虹是這種叫螮蝀的長蟲在雌雄相交，難怪百姓用虹霓來隱喻男女私情……

鑾駕車頭上並坐著三人，馭手居中，嚮導居左，陪乘居右。今天陪乘是宦官雍渠，他見孔丘行禮，只說叩見國君，連忙提醒：

南子正獨自生悶氣，外面又傳來宮女們的歌和*圖*書聲，唱的還是虹霓。聲音低低的，顯然怕擾了少君，有意壓著嗓門，但南子有意，傾耳聆聽，還是聽清了那歌詞：

先王作樂，目的是教化百姓，樂必須用禮來節制，不能無限度地只求滿足耳目之欲。樂而無節，不合於禮，人便會成為欲望的俘虜，以致滅天理窮人欲，禍亂便從這裡產生了。

「美麗女子是禍水。」

「難怪靈公被她迷住。」

「俎豆之事則嘗聞之，軍旅之事未之學也。」

該死！作了談資，嚼了舌頭不算，還把私情二字當歌唱起來了。一氣之下，真想馬上找個藉口把她們一一處死！

不過，孔丘不願意將這番道理說給衛靈公聽，他實在沒有這份心緒，卻冷冷回答：

孔丘臉上浮起一絲冷笑，一路上你們夫妻兩個說說笑笑，同看風景，幾乎忘了孔某的存在，現在你有問題才想起我來。史書說：「紂克東夷而殞其身」。這話並不難理解，商紂用兵東南，往返一次得二百來天，不斷用兵，延宕時日，勞民傷財。雖然征服了東南夷的人方國，掠回了大象、鯨魚、財富、奴隸，以至殺死了人方國的君長，但商的殷實國力也因此耗盡，很快亡於新崛起的周。這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看見先生憤憤然的樣子，弟子們不敢再問。心裡明白，靈公與南子出遊，讓先生為次乘，招搖過市，先生恥之。

靈公在珠簾後面得意地哈哈笑起來：

孔丘一怔，有點意外，又補充一句：

孔丘見鑾駕出宮，忙上前行禮：

「虹霓多在春夏雨後出現，現在是乾燥的冬天，也出彩虹，真是怪事。」

「先生隨國君出遊，玩得高興吧？」

「好一對石象！」

一路上，靈公對孔丘更冷淡了，只顧和南子說話觀賞，不再搭理孔丘。孔丘受了冷落，更加氣憤，覺得自己上當受騙，成了他們夫妻的陪襯。原來嗔怪南子，現在遷怒靈公，只想快點結束這趟尷尬的出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