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闕里孔丘的書齋裡，堆滿了各地搜集起來的簡策：竹刻的、木刻的；流傳年代較久遭蟲蛀了的；攜帶、運送途中折斷損壞了的；連綴的皮帶斷了，已不成編，散亂地用繩子捆在一起的。蛀腐、損壞了的竹片、木片，哪怕還剩下一點點，只要上面還殘留有字刻，都捨不得丟掉。皮帶斷了的竹木簡策，他細心辨認出次序，再用新的皮帶連綴成編。

如果派一位弟子將左邱明口頭傳誦的瞽史，用文字記載下來，使左邱明口頭傳誦的史事，和正史的《春秋》所記史實，像衣服的表與裡，相配而成，豈不是好？

將兩束竹簡連在一起讀，全詩成了三節，開頭都以桃起興，然後排比、鋪陳，一咏三嘆，興、比、賦的手法都有了，韻味足多了。

…………

派誰去幫助左邱明記錄呢？當然是子夏最合適。子夏年紀雖然不算大，卻是一個肯學習又極有見地的人，他每天都要學習未知的知識，每月要復習一遍已經學會的知識。他常說，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學以致其道。又說，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他不但好學多思有見地，文學辭章在諸弟子中也是首屈一指的。依據口頭講誦，筆錄成文，以至剪裁潤色，琢磨推敲，編綴成冊，沒有深厚的文學修辭功力是做不好的。言之無文，行而不遠，文采辭章是不能輕視的。

說了這番話，孔丘才挑了一個又紅又大的桃子吃起來，但不用粟米擦洗。沒有經過擦洗的鮮桃，那絨毛密密的真扎嘴，這才體會到粟米的妙用。當然，還得裝做若無其事，把桃子吃下去。

孔丘漸漸沉浸在整理古典籍文獻的樂趣中。古文獻浩如煙海，簡策汗牛充棟，首先要整理的當然是《詩》。詩，可以培養聯想力，可以提高觀察力，可以鍛鍊合群性，可以學得諷刺方法。近呢，可以運用其中道理來事奉父母；遠呢，可以用來效力君上；而且可以多認識一些鳥獸草木的名稱。其他，諸如《禮》、《易》、《樂》、《書》、《春秋》，都分別早已為人們研習。有人說：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清靜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這些文獻典籍流傳很廣，但簡策文本歧異較多，都急待整理出一個較為完善ｈttｐs://ｍ.heｔｕbook•cｏm.cｏm的文本來，垂範後世，同時也可作眼前教授弟子的教材。整理時一要盡力保持文獻原貌，做到述而不作；二是不語怪、力、亂、神；三是剔除異端雜說。

魯哀公和季康子厚禮相迎，自己滿懷希望回到故國，卻終於不被賞識任用，孔丘心裡充滿感傷。第二天，獨自出城，登曲阜郊外山丘，作丘陵之歌，自我排遣。他迎風咏吟：

不問國事，問房宅，身為國君，豈非捨本逐末，仲尼不大高興，那話也帶著刺。臣聽說，天下不祥的事情，舉其大者有五：損害別人使自己得益，於身不祥；嫌棄老人寶貝小的，家庭不祥；不用賢能寵信不肖，國家不祥；老者不教，幼者不學，習俗不祥；聖人隱匿，愚人擅權，天下不祥。不祥有五，並不包括向東擴展房宅這種小事。

哀公敏感到為難處，對左右說，鮮桃仲尼先生嘗了新就行了，寡人是常吃的，先撤下去，以後慢慢再吃。

仲尼心裡一動，早聽說曲阜城裡有個善說瞽史的瞎子叫左邱明，這人出身名門，早年熟讀經史，胸中藏書千卷，以後雙目失明，便學坊裡瞽矇，琴鼓登場，說唱古今。早想見見這個異人，今天不期而遇，喜出望外。仲尼緊了緊腳步，也跟著人眾，向巷子擁去。

左邱明眼睛雖然看不見，耳朵卻很靈，聽到這幾句讚語，立刻停鼓不講：

仲尼又是微笑點頭：「正是我。」

「左邱明瞎子開場說書了，快聽去！」

晉國內亂，公子重耳出亡，路過衛國，衛文公不給禮遇。公子重耳出了衛京朝歌，經過五鹿地方，實在餓極，向種地的野人乞食。野人給他一塊泥土，公子以為受了戲弄，大怒，拔出鞭子要打那農人。重耳的舅父也是主要謀士狐偃連忙攔住，接過土塊說：「天賜也。」叩頭到地，拜而受之，將土塊放到車上，載了前行。公子和隨從都不理解，狐偃解釋說：農人送我土塊，是天將賜我國土的預兆，怎能不喜，怎能不受？

到了齊國，當時天下霸主齊桓公看出晉公子重耳不是等閒之輩，便將宗室女子姜氏嫁給重耳為妻，並送給馬車二十乘。公子長久奔逃在外，突然有了這麼一個安樂窩，便不願奔走復國了，想從此在齊國安居下來。這正是齊桓公要達到的目的，使天下多一個安樂公子，少一個和自己爭霸的人。隨從謀士看出齊桓公的用心，都反對重耳在齊安居，一hetubook.com.com起悄悄在戶外桑樹下密謀，怎樣使公子重耳離開這個使人消磨意志的安樂窩。恰好姜氏養蠶的女婢在桑樹上採桑葉，悄悄回去把公子侍從的密謀告訴姜氏。姜氏怕謀士們的消息被侍婢走漏，影響重耳返晉復國，便命人偷偷將侍婢殺了，對公子重耳說：你有四方之志，那個偷聽了你們計劃的婢女，我已經把她殺了。公子重耳說，沒有什麼四方之志呀，我就想在齊安居，和妳廝守。姜氏說，你快走吧，貪戀享樂，安於現狀，最後只會身名敗壞，一事無成。公子還是不願意走。姜氏便和謀士狐偃悄悄商量，晚上由姜氏設席勸酒，將重耳灌醉，扶上車子，然後偷偷上路。重耳第二天酒醒，發現姜氏不在身邊，人也離了齊國，心知中了狐偃的計，大為惱怒，拔起車上的戈矛，追趕狐偃，要將他刺死……

這是一首痛切告別仕途的歌，也是一生積在胸間的塊壘，現在吐了出來，身上輕鬆多了。踏著夕陽入城去，心境平和清明。

忽然，他聽見竊竊笑聲，抬起頭來，見左右都掩嘴而笑，魯哀公也在笑，還有無數道異樣的目光在盯著他。怎麼啦，仲尼停下來，不吃了。

「仲尼先生不但是魯國聞人，也是天下聞人，我左邱明不過一個說書的瞎子，實在不敢和先生共席……久聞大名，如雷灌耳，想不到在這裡碰見……先生剛才那幾句溢美的話，實在過譽，不敢當呀……」

「我講的是實話，不是過譽。花言巧語，虛偽恭順，賢達如左邱公當以為可恥，我孔丘也認為是可恥的。」

此刻，孔丘正在整理《詩》，這種各地流傳的歌謠，各國刻成竹簡、木簡的最多，資料最為豐富。以前，他就手頭收集到的刻本，隨時零星將詩教給學生，卻沒有工夫整理一個系統的教本。現在，葉落歸根，回到故國，生活安定了，有條件這樣做了。

「看來今天書場有聖賢在。」

這個新發現使孔丘大為高興，他連忙用一根新皮條將兩束原https://m.hetubook.com.com來散在兩處，由兩地分別收集來的竹簡連綴在一起，編成一首新的歌謠，並定名〈桃夭〉。

左邱明一時激動得手足無措，趕快挪位子，避席而坐，一面招呼身邊童子：

仲尼不等童子過來延請，便主動走過去了，挨著左邱明坐下，左邱明不知說什麼好：

「我今天遇見聖人了，書，不講了，大家請回，改天再來聽吧。」

這兩首南方民歌，內容多麼相像。都是用桃比喻少女，祝贊女子出嫁。後一首是摹仿前一首寫的嗎？不大像，如摹仿前首，便應該也有兩節。現在，孤零零一節，很難說是一首完整的詩歌。忽然靈機一動，後一束莫非是斷簡殘編，是前一束的結尾？

孔丘答話的諷喻意思，連左右近侍一聽也明白，哀公不大高興。孔丘說話，語氣頗有點激烈，擴展宮室吉不吉祥這件事已經沒法談下去，彼此都有點窘。

想到整理古史文獻，仲尼腦子裡浮現出一個瞽人形象。那天，出曲阜城，登郊外山丘，作丘陵之歌，澆胸中塊壘。傍晚，踏著夕陽回城，路過一個巷口，忽聽見了一陣抑揚頓挫，間以琴鼓，說唱古史的聲音。一些人聞聲向巷子擁去，口裡說：

聽瞽書的人環首四顧，有認得的客氣地向人叢中一個高瘦高瘦的老者打招呼：

這些人胸無大志，政見不一，空有好賢之名，卻沒有實際任用賢能之心。正是所謂：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難矣哉！

仲尼也覺得桃與粟送來正是時候，吃點東西，緩和一下氣氛。再說，君有所賜，臣豈能不受？面前一盤粟米，一盤鮮桃，先吃什麼呢？他斟酌一下，理所當然應該先吃粟米。為什麼粟米和桃子一起上，卻沒有菜，而粟米又是沒有蒸過的？他周遊列國十幾年，幾乎走遍天下，也沒有碰到過這種怪異的吃法。但不容他在粟、桃面前久愣細想，他理直氣壯抓起一把粟米來。粟米很黏、很香，生吃也還可口。這大概是一種貢入宮廷的良種粟米，外面是吃不到的，難怪不蒸煮，不嚥菜，生的端上來和桃子一起當點心果品待客。

仲尼說得義正辭嚴，冠冕堂皇，哀公和左右內侍都聽不出什麼破綻，既掩飾了失禮的行為，又伸張了義理，真是一舉兩得。

哀公左右侍從見仲尼先生堅持粟不洗桃和*圖*書，而且把擦洗桃子用的生粟米吃了幾把，然後再吃桃子，還理直氣壯說了一番道義辭章，便為難了。按仲尼先生的道義辭章做，把沒有經過擦洗的帶毛桃子給哀公吃，一定觸怒哀公，這遍體絨毛的桃子怎麼進口？哀公當場不好發脾氣，事後也會懲處。不顧仲尼先生的道義辭章，堅持用粟米擦洗桃子，然後獻給哀公，又太失仲尼先生的面子，他畢竟是國君座上客。

以後，兩人又有多次來往，情誼越來越深。現在著手整理古文獻，仲尼又想起左邱明。魯國史館史官記的《春秋》裡，各諸侯國史實已經有了綱要，但缺少細目，記事不詳，如果沒有其他記事詳細的史書作為補充，千百年後，人們只讀《春秋》，即使聖人，閉目深思，十年也怕弄不懂它的內容。

作怪，喉頭總是癢癢的，好像那天那個沒有擦洗的桃子，毛絨絨的，還鯁在喉管裡。

一方場院，斜陽古柳，眾人圍定場中一位盲翁，想必那便是左邱明了。盲翁樣子並不懵懂，倒透著儒雅精明，時而敲一陣繃脆的醒場鼓，時而彈一段悠揚的間奏曲。說的是晉公子重耳出亡的故事：

自己已是古稀之年，也再沒有少壯時銳意求進的精神。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就在故里閉門授徒，整理典籍文獻，終此餘年吧。

寡人一座便殿，有點西曬，想往東邊挪挪。但有人說，向東邊擴展房子不吉祥。先生是博學多識的人，你覺得這話可不可信？

原來如此，是自己少見識，失禮儀了。這種禮儀上的失誤，傳出去會貽笑大方的。靈機一動，馬上用話掩飾：這我知道。但黍為五穀之長，祭先王是上品。可上祭台的瓜果有六種，桃子卻是最小的一種，而且祭先王鮮桃還不能入宗廟，桃只能祭一般神祇。丘聽說，君子以賤洗貴，沒聽說過以貴洗賤。現在，要用五穀之長來洗果瓜之下，豈不是以上洗下？丘以為這是不合義理的，不能這樣做。

仲尼笑笑，點點頭。

做完這些m.hetubook.com.com，興猶未足，再拿起這束新編的竹簡來讀，又拿出琴來，依樂譜彈唱。這些民歌曲調和那些廟堂之樂不同，不那麼公平和中正、溫文爾雅，也不那麼莊重雍容，充滿讚頌和敬意。它高低緩疾，清濁曲直，充滿變化，像風流過天宇，跳盪在草尖樹葉間。難怪，人們把這些民歌曲調叫做樂風，它的確有風的聲音。樂既然叫樂風，詩篇何不叫國風，各國收集來的民歌和曲調嘛。這些民謠還反映了各國風俗，叫國風，和風俗的意義還關聯著呢。

「這粟米不是吃的，」哀公止住笑，解釋說，「是用來擦洗桃子的。」

「快請仲尼先生過來坐！」

「仲尼先生，您也在這裡聽瞽書。」

順手拿過一束竹簡，鋪開來看，映入眼簾，心猛然一跳，怎麼，又是桃子！

一個近侍比較乖巧，立刻捧上一盤鮮桃和一盤粟米來，請魯君和仲尼先生用桃。哀公有話說了，這是今年第一批獻進宮的鮮桃，仲尼先生嘗嘗新吧。他覺得鮮桃給解了圍，可以避開那個不愉快的話題，換個新話題了。

「講得好！國史春秋好比主幹，口傳瞽史好比枝葉，二者相合才成大樹。」

他眼前幻現出一個又圓又大的桃子。又是桃子，這些日子，桃子的形象常在他眼前顯現。六月，桃子已經下市，可是那形象卻在眼前拂而不去。

兩人一見如故，談得投機，左邱明向聽書的人揮揮手：

「仲尼先生？」左邱明警覺地問：「哪個仲尼先生，是周遊列國剛剛回來，授徒三千的闕里孔丘、仲尼先生嗎？」

自從吃下那幾把生粟米，和那個沒擦洗的帶毛鮮桃，仲尼知道，自己和魯哀公、季康子的緣分盡了。

那天，他在魯國哀公殿內侍坐。魯哀公請他入宮，原以為有什麼重要國事相商，見了面，卻是問他蓋房子的事。

「是的，我一向主張有話直說。肚子裡並不滿意，口裡卻說得甜蜜蜜的，左邱明一向以為這種人可恥，我想，孔丘先生也會以為這種人可恥。」

公子重耳的主要史蹟，魯史春秋裡也有記載，但都很簡略。這樣豐富生動的細節，仲尼還是頭次從左邱明口裡聽到，真是耳目一新，不覺脫口稱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