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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麋鹿們轉過身去，自顧吃草、遊戲，彷彿沒有看見對面這群麒麟。

「你們知道，人們送給我們什麼美稱嗎？」

老爺爺看出我們心裡不服，又用話開導我們，牠問：

對面那群麋鹿也停住腳步，只是遠遠地好奇地打量我們。

「還要強嘴，鬥角就是胡鬧！」

「知道！」我和弟弟搶著回答，「仁獸」、「瑞獸」。從小時候起，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就把麒麟家族的這些美稱天天往我們耳朵裡灌，我們早就聽熟了。

這才有工夫看看前後左右。春風拂煦，小草綠得像絨毯，高高的蘆葦、茅草也長出了長劍似的綠葉。杜鵑在藍天裡叫著「布穀、布穀」，雉雞在草地上迎著和暖的太陽，曬那美麗的羽毛，不時有野兔竄來竄去，追逐嬉戲，一片和平景象。牠慶幸逃出了虎群的包圍追捕，但也十分悲涼，現在只剩下牠孤零零的一隻小麒麟。也許牠是世界上最後一隻麒麟了。

「怎麼了？」

「那模樣倒和我們很相像。細長的腳桿，兩瓣蹄甲，細柔的絨毛。」

彷彿馬在嘯叫，狗在撕咬，雜亂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隨後就聽見了說話的聲音：

「誰在那裡胡鬧！」

「真是一頭異獸。」

我們上車回去吧，讓小麒麟安靜地躺在這裡，牠傷勢這麼重，怎麼忍心再把牠搬到御苑去當玩物？而且，麒麟是一種心高氣傲的聖獸，牠絕不會甘心當玩物，哪怕是在君王的花園裡，做君王和他的后妃大臣的玩物。如果把牠當玩物，只能促牠早死！孔丘先生神情莊重地說著，像在說小麒麟，又像在說他自己。

「麒麟？夫子不會看錯吧？」

「千兒八百年不來往了，人家現在那麼高貴，我們何必去攀這個本家？你看，牠們遠遠看見我們，就停了步，裝成沒有看見的樣子。」

夫子臉上現出感傷的神色，周圍hetubook.com.com的人感到意外：

「孔丘先生，麒麟是瑞獸，牠出現會帶來吉祥，先生為什麼感傷呢？」

「設武備而不為害，仁義得很，都稱讚牠是仁獸。」

「沒有。」

我沒命地跑，十天十夜。前面有隻腳好痛，一定是狂奔逃命時折斷了。雖然斷了一條腿，畢竟逃出了虎口。啊，十天十夜沒有闔眼，一氣跑了幾千里路程，太累太睏了……

麒麟們抬起頭來，凝視驚逃的麋鹿，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是少呀，我們這支家族，也許是世界上唯一的一支麒麟家族了。」但爺爺很快把感慨換成自我安慰，「不過，物以稀為貴，如果麒麟也像鹿、麋鹿那樣多，很容易就能見到，那還算什麼『瑞獸』、『神獸』呢？」

「但頸子比麋鹿長多了，不是麋鹿。」

「聽說牠們和我們還算是遠房本家呢，上去見見面，說說話吧。」

「原來你們就是大名鼎鼎的麒麟，仁獸、神獸。讓我們認識認識。」

一陣揪心的疼痛，還因為失血過多，身體虛弱，小麒麟暈過去了。

「夫子，請下車，前面就是那隻不知名的異獸。」

聽見人的說話聲，小麒麟微微睜開眼睛，只見旗幟飄揚，一個個弓在手，劍出鞘，原來是朝廷一支狩獵的隊伍。牠的心又緊縮起來，擔心遭遇別的飛禽走獸同樣的命運。牠多麼希望人們認出牠是小麒麟，然而，那些身穿官服，好像很有學問的人卻識不出牠來。就連那個端坐車上，人們眾星捧月樣擁著他，尊敬地稱他為國君的人，也認不出牠是麒麟。小麒麟只好失望地重新閉上眼睛。

「麒麟。」

麋鹿不像牛，也不像狗，很少伸舌頭的，但聽了這些稱呼，一些麋鹿便禁不住驚異地伸出舌頭來。

那是一個明媚的春日，老爺爺帶著整個麒麟家族從隱居的山洞裡出來，到https://www.hetubook.com.com草地上散步踏青。我們腳步輕快，卻走得井然有序，長長的頸脖上，頭顱高昂，一副紳士派頭。但春天的清新空氣和山野的明麗景色刺|激著我們，心裡只覺得有一種不安定的東西在騷動。小弟弟用頭上那隻獨角往我身上觸了觸，擠擠眼做個怪相，我不甘示弱，也晃動頭上那隻獨角，觸了觸小弟弟，擠擠眼還牠個怪相。於是，你角來，我角往，在草地上追逐嬉戲起來。

「既然說不出這異獸的名字，是福是禍，是吉是凶，也很難斷定。不如留些人原地看守著，再派人去曲阜把夫子接來辨認辨認。」

「怕什麼！」一聲威嚴的低吼，「麒麟怕老虎，還算什麼神獸？」

「為什麼叫我們『仁獸』呢？」

說完，孔丘最後看了小麒麟一眼，長嘆一聲，登車上路，返回曲阜城。坐在車上，冥冥之中他有一種大限之年將到的預感。他想，我的著作也可以從今天起絕筆了。好在《詩》、《書》、《禮》、《易》幾本書都在前人著述的基礎上整理修訂完畢，分別交給眾弟子，各自傳抄去了。手頭正在整理的一部《春秋》，是記錄魯國歷史的史書，上起魯隱公元年，就到今天見受傷麒麟的年月——魯哀公十四年停筆吧。這兩百年間的事情，不敢說列舉無遺，但大事都記上了的，自問沒有逢迎權貴，歪曲事實的筆墨……

「牠們沒有這種粗鄙的俗名，牠們的別名可雅致可高貴了，稱『仁獸』、『瑞獸』，甚至有稱牠們『神獸』的。」

仁獸？過去，聽這名字，如果小麒麟沾沾自喜過，現在牠一聽這兩個字就反感。你老先生到處講「仁」，人世間講這個字也許可以，但你老先生怎麼推廣開來，也在禽獸中間講什麼「仁」呢？禽獸之中可是弱肉強食的呀，不知道自強，有角也不用，只是虛榮地炫耀自己的不凡身分，這也許就是我們麒麟ｈｔtｐs://ｍ•ｈｅｔｕｂooｋ.ｃｏm•ｃｏｍ家族滅絕的悲劇原因。你老先生還講什麼「仁獸」，你知道不知道，世界上只剩我這最後一隻麒麟，而且也是氣息奄奄，只怕難得挨過今天了。

果然幾隻吊睛白額，齜牙嘯叫的猛虎，從叢林裡竄了出來。麒麟群裡一陣驚慌的騷動，有的已撒開四腿，準備逃跑。

小弟弟突然驚呼：「老虎！」

「這種異獸，突然出現，大概是不吉利的，國君千萬別帶回去，就任牠死在郊外好了，免得招來災禍。」

「身子像麋鹿。」

「牠們是誰？」

夫子是誰？難道是給我們「仁獸」美稱那個人……啊，傷口好痛，血還在流滴，只怕不等那個被稱為夫子的人到來，早就死了。不過，真想見見那個夫子，看看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也不是梅花鹿，身上的毛倒是光滑油亮和鹿相像，但沒有梅花斑點，那角也沒有梅花鹿長，又不開岔。」

「都說我們的模樣怪，四不像；牠們的模樣比我們還怪，頸脖那樣長，頭上長一隻獨角，牠們該叫五不像了。」

十天前那場突然降臨的災難，現在又像噩夢一般在眼前閃現。

麒麟雖然是仁獸、瑞獸，但出來得是時候才會帶來吉祥。只有聖明的君王在位，麒麟才會出來，所以帝堯的時代，麒麟遊於郊外，百姓知道牠是吉祥神物，也不傷害牠。周朝將興，也有麒麟出現在京郊岐山。以後再沒有聖明君王和太平盛世，麒麟就藏在深山之中，再沒有出現過了。從堯舜時代直到今天，二千多年時間麒麟也只出現過兩次。那都出來得是時候，所以麒麟的出現又使世道更太平，田地更豐收，百姓更富足。今天麒麟出現，是反常的事，沒有聖明的君王在位，世道也不太平富庶。這麒麟一定不是自願出來，而是某種意外的變故，被迫出來的；你們看，牠腿也斷了，氣息奄奄，就是明證。唉，處在亂世，麒麟也遭難。我孔丘的遭和_圖_書遇和這麒麟差不多，我也是一隻受傷的麒麟啊！我奔走列國，到處推行我的主張，到處碰壁，十幾年間，走了數萬里，窮愁潦倒，只好回到魯國曲阜故園。但是我還不絕望，一口氣還在，還指望在我活著的時候能實行用禮義，用仁愛治理國家、治理天下的主張。看來，這只是一種空想，我的主張今世是行不通的……

說著話，對面來了一群麋鹿，爺爺其實已經遠遠看見牠們了，卻裝成沒有看見的樣子，首先停下腳來。孩子們，這一片青草鮮美得很呢，旁邊還有灌木林新長出的嫩芽，都是很可口的食物，不要只顧匆匆往前走。

看見老虎不懷好意，逼上前來，我預感不妙，顧不得神獸的尊嚴，顧不得老爺爺的禁令，撒腿就跑。

「爺爺，我們的家族為什麼成員這麼少？」

立刻傳出老虎的嘶咬聲和麒麟家族的慘叫聲，我回頭看，一隻隻麒麟倒在血泊裡，成了老虎口中食。既不能用頭上那隻獨角抵禦，也來不及像麋鹿那樣飛快奔逃。

終於把夫子接來了嗎？他是個什麼樣的人，能認出我來嗎？怕不一定。小麒麟隱隱聽見有腳步聲向牠走來。

「咦，這獸很像麒麟呀！」

「爺爺，我們在鬥角玩呢，不是胡鬧。」

夫子說著撲簌簌落下眼淚，小麒麟雖然自己傷勢沉重，也不覺同情起老先生來。聽說這老先生倔得很，自信得很，從來不肯改變自己的主張，也從來不懷疑自己的主張。想不到今天見了傷勢沉重的小麒麟，終於引起他的反省，明白了他那些主張是不可能推行於當世的。小麒麟嘴角有了笑意，儘管那笑帶著苦痛，那麼說，自己的傷痛沒有白受，居然起了啟發聖賢的作用。小麒麟感到欣慰，牠安詳地闔上雙眼……

牠從北方一片莽莽叢裡逃出，向南，向南，連跑了十天十夜沒有歇腳，遠處那一派入雲的高山就是泰山吧？但牠已筋疲力盡，那顆心彷彿要從嗓子眼裡蹦出，四蹄一軟hｅtubｏｏｋ.cｏｍ•ｃom，栽倒在一片草地上，氣喘咻咻。

正說著話，對面像陡然颳起一陣旋風，麋鹿群驚慌奔逃。

我和弟弟傻了，大眼瞪小眼，回答不上來。

「麋身，牛尾，一角，是麒麟，不會錯！」

恍惚間，彷彿又颳起一陣旋風，雉雞驚得從草叢中撲楞楞飛起，又一頭栽落地下，帶傷掙扎。麂子、獐子、兔子四處奔竄，一隻又一隻滴血倒斃。難道又遇上了虎群，甚至比虎群更厲害的東西？但小麒麟已經無力奔逃，只好閉目等死。

「小麒麟啊，你為什麼在這種時候出現呢？」

「這是一隻什麼野獸？」

老爺爺很威嚴，長頸強直，鐵板著臉，使那本來就長的臉顯得更長，一副不容分說的樣子。我和小弟弟都喪氣地垂下頭來，不敢再說。但我心裡並不服氣，肚子裡在辯駁，鬥角怎麼是胡鬧呢？我們也不是真打架，你觸我一下，我觸你一下，互相追逐，只是鬧著玩。野牛呀，山羊呀，還有我們的遠房本家麋鹿……哪一個有角的動物不鬥角玩呢？

忽然，一個蒼老的聲音威嚴發話：

「動物界還有誰有我們麒麟這種美稱嗎？」

說話聲蒼老而略帶顫抖。這夫子果然博學，一眼就把我認出來了。小麒麟努力將眼睛睜開一條縫，看見眼前站著一位老先生，身穿讀書人常穿的舊素袍，形容憔悴，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嗬，多麼瘦長的一個老頭，沒有一丈也有九尺高。他竟上去撫弄小麒麟的角，感慨說：

「這獸若是捉了活的，養在御苑裡，早晚觀賞，倒是很好玩。可惜斷了一隻腳，奄奄一息。」

「仁，就是仁愛的意思。」爺爺解釋著，但我們還是似懂非懂，這兩個字看不見摸不著。爺爺一看我們迷濛的眼神，知道我們沒有全懂，又說：仁愛，就是互相愛護，不傷害別個。有角而不用，便是仁愛；鬥角傷害生物，就不仁愛。

見對面的麋鹿家族熱鬧興旺，而我們麒麟家族卻家口稀少，小弟弟有些失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