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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黃

作者:楊書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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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十二

昨夜的溫柔哪裡去了,她的目光陌生而兇狠,幾乎成了另外一個人。必須趕緊離開她,離開這個地方。那是在另一條大江邊,他和本部族的男子曾多次殺死來搶婚的他部族男子。殺死還不解恨,還要用大石塊砸碎他們的頭顱,讓他們腦漿塗地。爭奪女子激起的仇恨,遠遠勝過爭奪牧場、爭奪食物激起的仇恨。他的勇力可以打退三五個漢子,但絕對抵擋不了一個部族的攻擊。
離開了群體,一個孤獨的人,置身荒野,怎麼吃,怎麼住,怎麼對付野獸襲擊?他們不約而同,轉身向後跑。
蚩尤有令,隊伍要向北開拔,不能再等了。
在一片銅器敲擊聲中,又陸陸續續有男子回到自己的部族。小部族首領並不認真清點人數,他們有籠統的群的概念,卻還沒有對大群體中的個體準確計數的習慣。他們也還不珍視個體的人,多幾個少幾個,多了誰少了誰都無所謂。敲擊銅器,進行召喚,就算盡到部族的責任了。天已大亮,響過銅器,再沒人來,大概就是全回來了。或者晚上被野獸吃了,或者別部族的男子撞上他摟著本部族的女子睡覺,出於嫉恨,把他殺了。總之是回不來了,管他呢。
這是一株十數圍的參天大樹,爬到頂上,將交叉的枝葉和藤蘿編織起來,便是極好的吊牀。頭上茂密的枝葉像篷頂覆蓋,足以蔽風雨,晚上只有星光可以漏下。
他部族、她部族都走了,荒野上只剩下他們兩個,再不用害怕部族間為爭奪女子而仇殺。自由了,用不著顧忌什麼了,一切心靈的負擔頃刻間統統卸下。這才看見小河水這樣清洌,河岸兩旁開著花。不是羨慕炎族的對偶婚配嗎,現在他們就是不受干擾的天然的一對。
響聲似乎遙遠,遠了,遠了,一切都歸於寧靜,靜了,靜了。只剩下懷裡的月亮,月亮是溫柔的;只剩下身邊的太陽,太陽是溫暖的。一切都完美了,一切都沒有了,沒有了響聲,沒有了太陽,沒有了月亮,沒有了你,沒有了我,沒有了世界……
突然,聲音震響,就響在身邊,就響在懷裡。那聲音帶著火在燒,黃的,黃的,辣的,燙的,他和她同時從地上跳起來。他們被彼此的鼾聲和天上火辣辣的太陽弄醒了。
「沒有名字。女人都沒有名字。」
「也許我們錯了,天帝不救。」
他將身邊所有的箭,發狂似地一支一支射向樹下群獸。她拉他,你怎麼啦,箭省著點用,都射完了怎麼辦?他不理會,只是發瘋似地連發。群獸受到突然襲擊,紛紛帶箭奔逃。他乘機衝下樹去,hetubook.com•com扒開火堆,山風吹過,火堆燃起明火。他擼一把枯草點個火把,頃刻點燃四五處草木。
「妳叫什麼名字?」
男子會過意來:「那是根據八卦符號取的名,直杵杵的一根(□),叫陽爻,代表男子,男子便稱陽。裂成兩片的(□),叫陰爻,代表女子,女子便稱陰。」
離開部族單獨生活是不行的,山林沼澤野獸出沒,一個人無法對付。碰上別的部族個人無力抵抗,只有被殺死或被抓去當俘虜。銅器召喚的是那些懵懵懂懂天色大亮還沉睡在溫柔鄉的男子,他們不知道殺身之禍隨時可能降臨頭上。那些天明回營的男子,儘管昨晚他們是摟著別部族的女子睡覺的,但只要白天看見別部族的男子摟著本部族的女子睡覺,就會毫不留情地將他殺死。
「你呢,叫什麼名字?」
他站在樹上哈哈大笑,她明白了他的用心,也欣慰地笑了。但很快變了臉色。火燒著枯草灌木,也燒著如人粗的喬木。周圍瞬間燃成一片沒有任何縫隙的火海,一步一步向這棵數十圍的參天大樹逼近。
…………
他實在無法忍受,忽然看見了樹下那堆火。白天,他們曾經用那堆火煨過植物的塊根,帶毛烤過一隻野雞。這隻野雞是兩天來唯一的獵獲物,味極鮮美,可惜小了點,實在不足填滿兩人的飢腸,不得不多挖些植物塊根。那堆火現在是用草灰封著的,只要衝下去,將火堆扒開,點燃周圍草木,那些糾纏逞兇的野獸,看你還張牙舞爪!
「我們也取個名字吧,我叫『一陽』,妳叫『二陰』,怎麼樣?」
再聽不到野獸的嚎叫,衝出火牆的已經遠遁,沒有逃出火網的,已經燒焦。滿山一片噼啪的火爆聲和呼呼的火苗竄動氣浪流動的聲音。火仍然還沒有燒著他們,但氣浪衝擊樹巔左右晃動得更加厲害,隨時可能折斷,把他們扔進火海,他們也抱得更緊了。生命隨時可能終結,卻連名字也沒有,實在是憾事。男子說:
「唉——,一——陽——」
他們扯起嗓子呼喚彼此的新名字:
很快記起昨晚的事情,告示木上的符號□□,少男追少女……也很快意識到面臨的危險,太陽老高,部族外宿的男子將紛紛返回,他們在本部族的營地碰上外部族的男子和本部族的女子在一起,將不問情由,嫉恨地立即就地殺死。
「也許我們錯了,天降懲罰。」
和部族群居的時候,不論遊牧征伐到什麼生僻荒野,宿下營來,人氣就能薰跑獸氣,無論什麼兇惡野獸都會遠遠規避。現和*圖*書在,各部族統統走了,茫茫荒野叢林就剩他們兩個,這種異於禽獸的人氣,就成了群獸追逐的目標。晚上,他們相擁睡在洞穴裡,洞口生一堆火,嗅覺靈敏的野獸聞到人氣,又本能直覺到並非人群只是個體,便大搖大擺地來了。性呆身夯皮厚的野豬和熊一類野獸,有時竟越過洞口的小火堆,進到洞裡去,用嘴拱一拱熟睡的他和她。也許以為二人全無動靜已經死了,而猛獸們都喜歡捕食鮮活東西,對死物沒有興趣。也許牠肚子並不餓,只為好奇而來。總之,聞一聞,嗅一嗅,拱一拱,也就走了,並不傷害他們。他和她被拱醒,哪裡敢動?心提到嗓子眼,屏息闔眼,聽天由命,直到野獸離開洞穴,才深深出口大氣。但洞穴外便熱鬧起來,撕咬、咆哮,群獸互鬥,二人又提心吊膽,生怕野獸咬咬追追鬥進洞來,整宿整宿不能安眠。
兩人在小河邊相遇的初夜,一見便彼此相悅。她正在傍晚人靜的小河邊洗浴,無意中將全身裸|露在他眼前,立刻為她豐盈健美的形體傾倒。她對他的到來全無思想準備,陌生、淡然,只有當他打退五六個一齊向她撲來的男人,又被邂逅相遇的蚩尤稱讚之後,才由傾慕他的英武進而愛戀他本人。
「二——陰——」
男女追戀,不固定對偶,次次有新愛,有新歡。雖然限制親族混交,而異族男女相聚的機會稀少,但一次一次有新的樂趣,又覺得勝過二人天天廝守的怙燥呆板,不免令人嚮往。
一夜的親昵煙消雲散,彼此又成了陌生的路人,甚至仇人。殺死他!沒有他,本部族的男子就不會由於嫉恨而傷害她。但他是那樣強壯善鬥,昨晚幾個男子一起上,沒能傷他一根毫毛,他卻將那幾個男子打得瘸腿捂腰,抱頭鼠竄,她怎麼奈何他?這個冤家,愣什麼,還不快點跑!
各部族一早就拔營走了!依稀憶起凌晨隱約聽見的銅器敲擊聲,當是啟程的信號,人走了,野獸便回來了。
眼睛瞪得圓圓的。他是誰?她是誰?這是什麼地方?
熱浪炙人,他們只好向大樹的梢巔上爬。梢巔越來越細,顫悠悠的,他們合抱在一起,大汗淋漓。他忽然想起,問她:
都知道小河邊有個隱蔽的洞穴,洞裡住著一男一女兩個人,獸類也會彼此傳遞信息。到了晚上,他們居住的洞穴附近,便成了百獸會聚的地方,或者好奇地窺伺,或者仇恨地攻擊。夕復一夕,他們無法再在洞裡居住,移居樹上或者安全些,猛獸一般不會爬樹。
他們抱得那樣緊,生怕失去了對方,和-圖-書將自己孤零零撇給荒野,生存需要他們合群。兩個人可以迂迴包抄,圍打小獸,獵取食物,兩個人可以對付豺狼虎豹等任何猛獸的襲擊。兩個人可以彼此用自己的體溫暖和對方,抵擋寒冷,度過長夜。兩個人可以互相吐壯膽,驅走畏怯;可以說話談心,彼此慰藉,消融孤寂,增添生的樂趣。
他們對天俯首:天帝知道我們困在火海,天帝救我們吧。
她好像聽見銅器敲擊的聲音,又好像沒有聽見。懷裡摟著個太陽,好熱好熱的太陽,熱得骨頭酥了,身子要化了。天上有十個太陽嗎?也許不止十個太陽。圓圓的太陽會響嗎,誰在敲它?十個幾十個太陽一齊在敲,聲音好雜亂。不是敲打聲,是車輪隆隆輾過的聲音,六條龍駕一乘車,羲和趕車,車上坐著一輪太陽,車子隆隆隆從天上輾過。是敲打聲,聲音是黃的,黃黃黃……
與其兩人都不能睡,不如一人警戒,讓另一人安睡,再加替換。部族宿營一向如此,只是部族人多,值夜的次數也就少得多。誰知一人警戒,本想趕走近洞的野獸,卻反惹動了野獸。野獸也是有靈性的,僅憑嗅覺就能判斷洞中並無多人,警戒者不過虛張聲勢,並無能力傷害牠們。警戒者守著洞口,以火堆助威壯勢,用石塊、弓箭、戈矛擊打靠近洞口的野獸。有了具體的人做對手,野獸間反而不互相爭鬥了,虎豹豺狼,狗熊野豬等等一致對付襲擊牠們的人,齜牙咧嘴,咆哮奔突,好不兇猛。另一個人哪裡還能安睡,連忙躍起,拿起武器,共同防禦。借著山洞的掩護,借著火堆的照明助勢,二人共同努力,好不容易拚了個人|獸均勢。野獸不能進洞傷人,人也殺不死獸,這樣相持著,直到天色大亮,太陽出來,群獸才漸漸散去。
獸類頭腦永不開竅,為什麼嗅覺格外靈敏?他們在大樹上沒有過幾天安靜日子,林中野獸依憑嗅覺又找到了人的特殊氣味,跟踪來到他們新棲息的大樹下。豺狼虎豹熊……全是食肉的猛獸,繞著大樹轉了無數個圈,終於發現人在樹上。爪子搭到樹身上,抓出道道深痕,可惜無法上去。用嘴啃,啃了滿嘴樹渣樹脂,實在澀得難受,只好跑去小河邊飲水漱口。激怒得望著樹上的人咆哮縱騰,精幹的豺狼,兇狠矯健的虎豹大顯身手,究竟夠不著懸垂的吊牀。但那齜牙咧嘴的兇相,噴射出的刺鼻腥臊,和那震撼叢林的嘯叫,令人心驚膽戰,頭痛欲裂。
甜蜜的日子過了不多久,生活就變得越來越艱難,越來越枯澀。
天帝並沒有來救,火焰卻和圖書愈逼愈近,他們像兩隻架在火上烤的小獸,已經皮肉枯焦,氣息奄奄,再無力抱緊樹梢,眼看就要墬入火海。他們已經完全絕望,有氣無力:
彼此很快向對方奔去,緊緊抱在一起,兩塊燧石猛力碰撞,激起火花,燃起熊熊火焰。
他和她沿河岸逆向奔跑,河水在峽谷中流淌,兩岸是山,峰不算高,卻山深林密,古木參天。
天色大亮,遠遠近近響起各種銅器的敲擊聲,那是召喚的信號。昨天傍晚,勝利大會餐之後是男女大歡戀,追不到女子的男子,當天不等煞黑就灰溜溜地回營了。追到少女的男子,歡娛過了一晚,天濛濛亮便自動趕回。現在敲擊銅器,是召喚那些天已大亮還沒回營的人。一般他們不會故意不回營,除了返回營寨和部族男子集體生活,他們別無他路。留在追戀的女子的部族是不行的,九黎族的規矩允許別的部族的男子追戀自己部族的女子,甚至搶婚,但決不允許別部族男子居留本部族,他們會因嫉恨而殺死那異部族男子。
群獸沒有經過大火,不知道火的厲害,開始還避著火繞大樹咆哮。火漸漸連成片,火勢越來越大,野獸們有了皮肉炙灼之痛,這才驚慌起來,四散奔逃。有的衝出火牆,僥倖逃生,不少想衝又怕燒不敢衝,只在大樹下繞圈奔突,火牆越來越厚,等火近身,退無可退,再想衝突,只有葬身火海。一時間,四處/瀰漫獸毛獸皮的焦糊氣味,和野獸被大火炙燒絕望淒厲的嚎叫。
女子說:「好。」
天上也有聲音在呼喚,一陽,二陰,那是天帝的聲音吧?這麼說,天帝贊成我們的起名。陰陽八卦是上通天帝的,天帝不會不贊成。
這些年,九黎各部族隨蚩尤進入中原,部族時時處在遷徒戰鬥中,男歡女愛的機會便越來越少,只於大的勝利間隙在告示木上以八卦符號通知進行,四季輪迴難得幾次。這一段不算長的日子,他們天天繾綣一起,男歡女愛的機會比過去年月的總和還要多得多。
帶箭的,還有不帶箭也隨大流驚逃的群獸,跑了一箭之地便不跑了,駐足轉身,回眸眈眈。衝下樹的不過他一人,實在沒有什麼可怕,嗷嗷嘯叫,齜牙咧嘴,又逼上前去。火已點燃,他重新上樹。
為了便於取水,好些部族在河邊的緩坡駐紮,這時候理應人聲喧囂,卻完全聽不到人聲,更看不到人影。但時時傳來野獸肆無忌憚的嚎叫,狼的嚎聲是那樣陰厲,虎的嘯叫是那樣兇狠,麂的鳴聲是那樣淒切,令人毛骨悚然。
「我也沒有名字。」他也許看出她的疑竇,又說,「m.hetubook.com.com有些男人有名字,像蚩尤等等,極少。」
「唉——,二——陰——」
她反問他。身體的各個部位,這些整天相聚的日子,彼此都十分熟悉了,卻互相不知道名字。她是女人,沒有名字,他是男人,也許有名字。部族的首領都是男人(據說也曾有過女人當部族首領的時候,那是以前,現在少了),一般都有名字。
「我們羨慕炎族的對偶婚配,雙雙不走,也許我們錯了?」
最初的日子他們是甜蜜的,那時野獸被千萬群來的九黎部族趕得遠遠逃遁,山林相對安靜,他們受的騷擾較少。兩人肉體相觸,尋歡作樂,由最初的生澀,不盡如意,漸漸變得老到,次次盡興。彼此以為對方是最好的異性|伴|侶,這種固定的對偶異性生活是最好的生活方式。
他們一向沒有單獨行動的習慣,即使部族群居時也一樣。個人進山是打不到野物的,反而有被野獸吃掉的危險。個人進山採摘野果,往往迷路,走出去便再找不回來,不是萬不得已,必須多人同行。現在二人相依為命,更不敢須臾離開。
但天天廝守一起便逐漸膩煩,言語越來越少,一天難得說上幾句話。兩面相對,各自神魂出竅,想的卻是以前的部族生活。幾十上百人開到一處,放火燒荒,砍樹搭篷,戈矛丁當,銅器鼓角亂響,驚得禽飛獸竄,多麼熱鬧,多麼風光。現在多麼冷清,不是獸在躲人,而是人在躲獸,人好像還不如獸神氣風光。
遷居的頭幾個晚上,果然安寧。隱隱聽見小河邊洞穴旁傳來百獸的嚎叫,叫聲沉悶,跟踪對峙多夜的兩個人突然失去踪跡,沒了攻擊的目標,不免焦躁。但叫聲畢竟遙遠,沒有什麼威懾力量,心靈寧靜,身體的嗅覺觸覺味覺變得靈敏。二人相擁而臥,宛如初遇。
又回到了他們昨晚邂逅的河岸邊,又彼此看見了對方,陌生、仇恨的目光消失了,眼睛裡閃耀著熱情,閃耀著火。分別瞬間,像分別多少年。茫茫荒原,人像一顆小砂石,一旦走失,永世也不可能再相見。幸虧彼此很快就返回,幸虧有小河指引。
他好像聽見銅器敲擊的聲音,又好像沒有聽見。懷裡摟著個月亮,和昨晚天上掛著的那輪月亮一樣,圓圓的,亮亮的,潔白而溫柔。月亮有幾個?山那邊自己部族營地上空有一個,山這邊部族營地天上有一個,小河裡似乎落了一個,懷裡摟著一個。月亮在響,山那邊月亮響,山這邊月亮響,河裡浮著的月亮響。響聲是黃的,黃黃黃……
女人說:「據說,中原炎族、軒轅族男女都有名字。男的叫陽,女的叫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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