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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城對:柏楊訪談錄

作者:柏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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爐邊漫談

張香華:嗯——粗線條,是不是?(沉思狀)可以說是筋骨分明;可能在肌理的組織上,我覺得……
柏楊:人有善良的一面。我想,我若追不上這個小姐,她落魄了,我決不會報復。一個人被迫去賣淫,而且是受過高等教育的良家婦女,她為什麼走這條路?這是社會的責任。她沒有其他的路!
聶華苓:不止那一篇吧?
柏楊:是呀,我寫的主要是社會的不公平。我只希望讀者讀了以後想:為什麼主角這麼受苦?可能我的表達方式不對。人家說看了我的小說覺得很難過——得了這個結論,我覺得怪悲傷的。
張香華:(微笑著逼問丈夫)哪個寫得成熟一點?
柏楊:本來就是嘛!我沒說錯!貧賤夫妻百事哀。
柏楊:是呀!沒有壓力,沒有刺|激,你就沒反應了。
柏楊:因為兩種性質完全不同。
聶華苓:誰沾你的光?
柏楊:啊?

聶華苓:你還寫雜文嗎?去年還看到你的雜文。
五十年代初期,正是我在台灣主編《自由中國》文藝版的時候,一位署名郭衣洞的作者,投來一篇小說:〈幸運的石頭〉。我們立刻就登出來了。《自由中國》的文藝版常出現冷門作家,我們著重的,是主題、語言、形式的創造性——縱令是不成熟的藝術創造,也比名家陳腔濫調的八股好。郭衣洞那時大概開始寫小說不久吧,可說是冷門作家。但他的小說已具有柏楊的特殊風格,嬉怒笑罵之中,隱含深厚的悲天憫人情操。
柏楊:勝利以後,我在東北大學已經畢業了。同學們說,到瀋陽去玩玩吧!我冒險精神也蠻大的,到瀋陽去吧!我在瀋陽辦《東北青年日報》,在遼東學院教書。後來瀋陽完了,我就跑到北平。
聶華苓:(對張香華)你呢?你覺得呢?
聶華苓:小說學魯迅?
佳佳……吾兒,你要馬上去買一份(或數份)十月四日的《青年戰士報》,在第七版,登有屏東縣林月華小妹,一個六歲的小女孩患血管瘤的消息和照片,她在照片中露出可怕的病腿在哭,爸爸看了,也忍不住哭。吾兒,你要幫助她,使她早日治癒,她不過是為了父母貧窮,便眼睜睜看自己死亡,而呼天不應。……這小女孩就是我心目中的小女兒,我能看到她得救,死也瞑目。爸爸。
聶華苓:你怎麼想到譯《資治通鑑》的?
我還寫了一篇小說。一個人很窮,找工作也找不到,看見一個小孩子丟了五毛錢在地上,他馬上用腳踩在上面。小孩子嚷著找五毛錢。他說:「我沒看見。」孩子哭:「回家媽要打我!」孩子哭著回家了。他撿起五毛錢,買了一包花生米;一回到家,打開門,孩子問:「爸爸,你買了吃的沒有?」他說:「爸爸給你買了一包花生米。」孩子說:「爸爸,你吃。」他說:「爸爸已經吃飽了。」孩子吃了,說:「爸爸,我還餓!」這篇小說,大家都不滿意。我可能沒寫好。
柏楊:她根本不看!
聶華苓:她不要錢嗎?
聶華苓:我跟你同時離開!
柏楊:我覺得都很成熟。
聶華苓:你怎麼想到寫這樣一篇小說?這樣的情節?

一、郭衣洞和柏楊

柏楊:而且,第一句話就必須把你抓住!因為他沒時間看。我的小說就是用簡潔的手法。
柏楊:花生米也吃不起呀!抽煙,幾天買一支。(他珍惜地看看手指間的香煙,猛抽一口,在煙盤裡捻熄)
柏楊:我覺得,中國小說上的技巧,你們習慣的,我都用了……
聶華苓:那時候吃碗牛肉麵,就是打牙祭呀!
「我也為你高興,你有了安格爾!我們的晚運都很好。」
張香華、聶華苓笑得更厲害了。聶華苓笑出了眼淚。張香華笑得一頭烏黑的頭髮甩來甩去。陽台上的風鈴也「笑」起來了。
柏楊:人臨死的時候,講的話,做的事,誰看得到?

二、爐邊漫談(關於柏楊的作品)

柏楊:而且還是高級知識份子的雜文……
聶華苓:魯迅小說,我是在台灣偷著看的……
柏楊:我坐牢的時候就想到的。坐牢時候看《資治通鑑》,看不懂,真是看不懂。出來之後,一直想譯成現代語文,但是件很困難的事。誰肯拿一筆錢出來,給你五年來譯《資治通鑑》?所以拖了好幾年。
柏楊:(歉然笑笑)那時候就抽煙了。
一九七五.一.十二
柏楊:我看過魯迅的〈阿Q正傳〉、〈酒樓〉、〈故鄉〉……
柏楊:沒有時間寫了。
人物:柏楊、張香華、聶華苓
柏楊以六十年代的雜文而名滿天下。他開始寫雜文的時候,正是我一生中最黯淡的時期,絕於文友以及他們的文章。一九六四年我到愛荷華後,才在台灣報刊上看到柏楊雜文,潑辣尖銳,揮灑自如,縱而有時略欠嚴肅,但主題總離不了人權和人道——二十世紀兩大問題。柏楊是誰呢?柏楊雜文,似曾相識,雜文中的「悲」和「憤」,早已在郭衣洞五十年代的小說中萌芽。原來柏楊就是郭衣洞!我十分後悔在台灣時沒有多認識他,但十分高興衣洞「化」成了柏楊。
柏楊已出版小說、雜文、詩、報導文學、歷史著作等五十幾本書。柏楊在台灣,十年小說,十年雜文,十年鐵窗。就是在獄中,他也寫作,完成了《中國人史綱》《中國帝王皇后親王公主世系錄》和《中國歷史年表》。出獄之後,他繼續寫作,主要是將《資治通鑑》譯成現代語文,並加評語,成為《柏楊版資治通鑑》。
柏楊:嗯。我受過的苦太多了。和*圖*書
聶華苓:你的歷史感、社會使命感都很強烈。你在牢裡看了很多歷史方面的書,也寫了很多歷史方面的書。你一向就有很重的歷史感,是不是?
聶華苓:那是你離開救國團以後吧?
柏楊:我們五六個人走到青島,住在一個學校裡,窮得乾淨俐落!我到菜市場,身上只有一條褲子。一塊錢?人家說,好!要!我就當場脫下褲子給他,那時候也二十八歲了,大學畢業,在遼東學院當副教授,居然餓得當場脫褲子!後來到上海,住在臨時搭的難民收容所;從上海就到了台灣,上海還在打仗……
柏楊:我覺得我的小說也蠻好。
張香華:他的感情之濃啊!譬如,他對孩子的心,在他作品裡也有很大的份量。疼孩子的心,跟現實生活的困難結合在一起……
柏楊:(不服氣地指著詩人|妻子張香華)她們一直說我的小說寫得不好!
聶華苓:怎麼挨餓呢?你家裡還有人在大陸嗎?
郭衣洞在「春台小集」的時候,我們可真年輕呀!那時我們從大陸到台灣不久,各人在生活上各有各人的問題,在創作中都在各自摸索;有的人甚至在感情生活中也在摸索,郭衣洞就是處於那種狀態,但那時我並不知道。他是中國青年反共救國團的重要人物,我這個和《自由中國》關係密切的人,對他自然有幾分「畏懼」。但他那時,常常靈光閃閃,嬉笑怒罵之中,一針見血,逗人大笑,卻又叫人悲哀。我是站在遠遠地欣賞他,三十年後在愛荷華,我才在柏楊身上認識了郭衣洞。他離開「春台小集」,原來是因為他離了婚,離開了救國團,以為我們會對他有意見。「衣洞,我不會!」我說。「你是為了愛情嘛!」我看到他身旁微笑不語的詩人|妻子張香華,才想起他以前那次為愛情而「身敗名裂」的婚姻,早已因他坐牢而破裂了,但他終於碰上了香華——衣洞晚來的幸福。
柏楊:在大陸挨餓……
聶華苓:(一直在笑)你總會有個比較吧!
聶華苓:你是怎麼找材料呢?
聶華苓:對!
也是在三十年後,在愛荷華,我知道了衣洞的身世。他一九二〇年出生在河南開封一個中等家庭,乳名小獅兒,一歲多母親就去世,受繼母虐待,他還以為她是親生母親呢。兄弟姊妹每天早上總吃個荷包蛋,他可沒蛋吃,站在一旁,心裡很難過,不懂為什麼只有他一個人沒有荷包蛋吃。到了十幾歲,他才知道自己母親早死了。母親是什麼樣子,他不知道,甚至不知道自己正確的生日是哪一天。北方的冬天,小獅兒的手凍裂凍爛了,也沒人管。父親在外地工作,回家發現他滿身被繼母打的傷痕,把他帶到祖居河南輝縣。他在當地一個學校讀書,老師很凶,時常體罰學生。他算術本來不錯。結果他的一點算術頭腦,就給老師打壞了。
聶華苓:你承不承認呀?衣洞!承不承認?香華真是瞭解你!
張香華:技巧的問題……
聶華苓:(笑)四川牛肉麵,很辣很辣,現在在愛荷華也吃不到!
一九七六.十一.十六

張香華:自從他譯《資治通鑑》之後,就沒時間寫了。
聶華苓:或者是你正在倒楣的時候,誰理你呀!
張香華:並不是說諷刺性的小說就不好……
聶華苓:你的雜文和小說,你自己比較喜歡哪一種?
張香華:對,對!那年我到歐洲旅行。他還不能出國,留在台灣。我在義大利好想他,打電話回家。你猜他第一句話說什麼?
柏楊:我想每個人都會有歷史感。所謂歷史,就是故事嘛!
柏楊愣愣望著妻子。
柏楊:我在《自立晚報》工作,在長安東路口;我家住在通化街。那時候公共汽車票一塊錢。我就沒有那一塊錢!走兩個小時走回去。我站在公共汽車站,等呀等,希望等到一個熟人來,借我一塊錢買一張票。
聶華苓:經過濰縣,對不對?
小獅兒回到開封。父親罵了他一頓。他考上當地最好的一間高中。念高二時,抗戰爆發,他停學從軍。後來進了四川三台的國立東北大學,一九四六年畢業——抗戰已勝利,他也到了東北。
張香華、聶華苓大笑。
聶華苓:你是不是受了魯迅的影響呢?
聶華苓:你剛才說到他技巧的問題,是什麼技巧問題?
柏楊:牛肉麵!那還得了?那是富豪之家呀!
聶華苓:你什麼時候離開北平?
聶華苓:(笑著)受罪!活該!
柏楊:是。
柏楊:我的小說倒是學魯迅……
張香華、聶華苓又笑了一陣。柏楊抽煙,無可奈何陪著笑。
張香華:(向丈夫手一招)你這人真護短呀!真沒法子。
柏楊:(聲音委屈地)當然可以講。不講也不行,到處寫。
聶華苓:你覺得他的人物是比較粗線條的,是不是?
張香華:(笑指丈夫)他沒有其他的話,就是錢!我們在新加坡,有人問他:「婚姻最重要的先決條件是什麼?」你猜他說什麼?只說了一個字:「錢」,我也是氣昏了!
聶華苓:對,對!你說得很對!
聶華苓:(笑。抓住機會)處理的技巧,是什麼問題呢?你不贊成。
聶華苓:(忍不住笑了一聲)恭維你的話,你一定記得。你的雜文比魯迅的雜文好。為什麼呢?我講講,看你覺得怎麼樣?魯迅的雜文是知識份https://m.hetubook.com.com子的雜文……
柏楊:有時候,一個問題,可以連續寫,寫一個月。有時需要資料,請記者去跑嘛。譬如,談到節育的問題,他們主張要生孩子;我批評他們。正好一個記者跑回來說:「給你個好消息!」他說大同中學有個工人生了十幾個孩子,送給人幾個,孩子還是養不起,家裡很窮困。我說,好,再去訪問,把整個資料給我!你說反對節育!在這種情況下,生了十三個孩子,工人一個月多少錢?幾個孩子賣掉了,幾個孩子生病,女人得了腸病,住醫院沒錢!請問,在這種情況之下,生兩個好,還是生十三個好?有人在報紙上罵我,說「跟共匪隔海唱和」。其實,那時候,「共匪」還沒有推行節育。他們說:我們反共,需要人,你現在要節育,阻礙反共大業!反對國策!
聶華苓:每天都有材料可寫嗎?
佳兒:有一件事囑兒,報載竹東鎮大同路七一〇巷七號十二歲的徐佳銀小妹,右腿紅腫得跟腰一樣的粗,家產已經用盡。看後落淚,爸爸不便寄錢,希吾兒速給徐小妹寄五百元(爸爸還你),作為捐款,此錢固杯水車薪,但是表示人情溫暖和對她的關心,盼能提高她的求生意志。十二歲的孩子,命運如此殘酷。……爸爸。
柏楊:還有好幾篇。
張香華:人家說:他自己的小說沾柏楊的光!
柏楊:記得。
柏楊:你那時候還小……
聶華苓:衣洞,談談你的小說吧!你的小說都是在五十年代寫的嗎?
柏楊:(笑笑)學生公社是基督教辦的。冬天每個人可以借一件棉大衣;學生有貸金。貸金不夠吃……
張香華:(偏著頭沉吟)現在呀……
聶華苓:只是疼孩子的心嗎?是他對「人」的愛心……
柏楊:就是那幾篇小說,使我有個感覺,自從白話文運動以來,魯迅的小說還是最好的。
地點:美國愛荷華聶華苓家
聶華苓:我們都是這樣。
柏楊:四九年。
聶華苓:寫得好!對嗎?
「衣洞,我以前沒想到你會如此偉大!」
柏楊:我的小說是真的受了魯迅的影響。我的雜文沒有,因為過去在大陸很少看到魯迅的雜文,看了幾篇而已。他的小說,我看了不少,〈吶喊〉、〈徬徨〉,我都看過……
柏楊:一九四八年。餓得發昏——北平路旁有「茶湯」攤子。我和一個朋友在街上走,餓得口水都流出來了,沒有錢吃一碗茶湯,那是我特別喜歡吃的。我一面走一面罵:「什麼東西?挨餓!活該!你沒有本領!」朋友問我:「你罵誰?」我說:「我罵我。」我沒有能力,我吃不起茶湯,我就應該罵自己,誰也不能怪!
⊙文載一九八五年六月香港《九十年代》雜誌。
一直到現在,三十年了吧,我還是叫他郭衣洞,叫不出柏楊。
聶華苓:哪有公社?
聶華苓、張香華大笑。
柏楊:我從來沒有被俘過,但調查局說我被俘擄三天!思想是累積成熟的,三天就變了嗎?但三天卻是「加入叛亂團體」——就掛上了鉤!掛上了鉤就是死刑。我到了台灣簡直沒辦法呀!我的脾氣又不好,老犯上。我是老國民黨呀!我十八歲,抗戰剛開始,三八年,我在武漢左旗受訓,加入三民主義青年團……
聶華苓搖頭笑笑。
聶華苓:怎麼不健康?
聶華苓:(終於停住笑聲)香華是詩人,感性很強的人,為什麼對小說的欣賞水準不夠?
柏楊:有姊姊、弟弟……我從小沒有母親。我繼母曾經把我拴在床腿上來打!我的父親在外地做事……
柏楊:是。我對「苦」很敏感,現在有人覺得我花錢花得太厲害……
柏楊:人家說,因為是柏楊的小說,才有人買!
柏楊:我到青島……
張香華:這和他的性格有關,大來大去。我們約會時候,他窮得要死,上街要坐計程車!我說,算了吧,別坐計程車了。他偏要坐計程車!(苦笑)
張香華:當然我喜歡他的雜文!無論是形式,是語言。寫雜文,一定要對社會關懷,有使命感。這種形式,我覺得,可以說是他獨創的體裁,而且他運用得真是——真是沒話可講,運用得那麼樣熟練,那麼樣的揮灑自如……
聶華苓:這篇小說是什麼題目?
聶華苓:你的雜文是三教九流,什麼人都可看的雜文,但你觸及的問題是很尖銳的,意義是深刻的。你嘻嘻哈哈開玩笑,其實眼淚往肚子裡流,心裡在吶喊。魯迅的雜文,火藥氣很大。你覺得呢?
張香華、聶華苓大笑。
柏楊:對,瓊瑤。除了她們以外,我的小說銷得最多。人家說,沾柏楊的光!
聶華苓:這都是在大陸的時候看的嗎?
聶華苓:我瞭解。
聶華苓:這個我同意。
柏楊:嗯。男人說:「我沒有這個意思。我只有用這個辦法可以見到你。你把衣服穿起來。我告訴你,我知道你現在很窮。我沒有辦法見到你。一些朋友想出這個主意。把你引到這裡來。他們恨你!我永遠不會再找你,你放心。我現在所有的錢都給你。」他走了。她回家,輕輕打開門。丈夫問她:「借錢借回來沒有?」她說:「借到了。」丈夫不知道她賣淫。孩子睡了,她走過去看孩子。
柏楊:(聲音低了一個音階)講嘛。(彈彈煙灰)
聶華苓:你還寫不寫小說?
聶華苓:你那時候就抽煙啦?
聶華苓:你的小說在那時候就很突出,因為有很強烈的諷刺性。www•hetubook•com•com
聶華苓:那怎麼能說共產黨把你俘擄過去了?
柏楊:社會上各種現象,沒有一件不是材料,每天一千字。其實,很簡單。有時候,我女兒佳佳趴在我頭上,騎在我脖子上,我仍然能一面寫。馬克吐溫說:「人除了在講台上以外,任何時間都在用腦筋。」我是:除了寫雜文期間,隨時都在用腦筋。
張香華:(望著丈夫笑)有一天,他要是和一個如花似玉的女人,出點什麼花樣的時候,他的理由並不是我的太太不瞭解我,而是我的太太太瞭解我了。
張香華:為什麼看不到呢?
聶華苓:一九四八年嗎?
柏楊:(勁兒上來了)現在我的小說有這麼大的銷路,證明我有讀者……
張香華:啊,我一下子說不出來。你看,我都不是他的忠實讀者。真糟糕!(望著柏楊不住地笑)
柏楊:有些人還是看。我現在小說的銷路,除了三毛——還有誰呀?
張香華、聶華苓大笑。
張香華:他的小說很多都是寫生存的困境,這是他小說裡面很重要的一個主題。
張香華:也許是他不屑於在這上面花時間。但是,我覺得,藝術的成功,就是要透過感性去感染人家,而不是全部集中在使命感的發揮上。我認為這個很重要。
聶華苓:我們走同一條路線!
柏楊:美國是商業社會。從這個地方到那個地方,兩小時,讀完一本小說,所以必須簡潔。
張香華:我覺得他是個使命感很強的人。他對魯迅的小說之所以那麼喜歡,因為他和魯迅一樣,出發點是對社會、對人的關懷;對中國人的可憐、可憫、厭惡——恨鐵不成鋼。那種心情,我相信他們兩人很相像。他五十年代小說所寫的主題,當然和我們這個時代是有點區別的。但是他有一顆這麼熾熱的心,除了反映當時的時代之外,還能把人性的黑暗面挖掘出來。所以,如果他的小說只是局限在五十年代的話,那就沒有永恆性了。正因為他太熾熱,太關懷,所以,儘管他的小說技巧還沒發展到最圓熟,但是,因為他的愛心,他的期望,使他在作品裡面保存了一些永恆的東西……
柏楊:(毫無笑意)有人認為那是對魯迅不敬。
談話在笑聲中結束。
張香華:他的小說,常常是,因為貧窮,就把愛情破壞了——這也是他的一個很強烈的主題。因為貧窮、災難,結果愛情就毀了。我覺得他有一種幻滅感,我自己倒是喜歡他寫的一對夫妻,很窮,太太生孩子失血,丈夫到處借錢,怎麼樣也借不到,最後太太死了。丈夫正在路上,狂風暴雨,被雷打死了。家裡兩個嗷嗷待哺的孩子,等待父母回來。最後的結筆是:他們的靈魂,在閃電雷擊的那一刻,會不會在天上相遇?我覺得這是他所有愛情幻滅小說裡面,寫愛情最悲慘,但也是正面肯定的。
聶華苓:我在《自由中國》發表你的小說是……
柏楊:是呀!我在四川三台唸書。那時候窮學生哪有錢?幸虧有個學生公社,你記不記得?
柏楊說:「選擇雜文這一文學形式,是因為現代時空觀念,對速度的要求很高,而在文學領域中,雜文是最能符合這個要求的。它距離近,面對面,接觸快,直截了當的提出問題,解決問題。不像小說、詩歌,必須經過縝密的藝術加工,把要反映的事象加以濃縮,它的價值和影響力,需要頗長的時間才能肯定。」
柏楊:不是報復心情。我說,第一,我受過這麼多的苦,我知道錢的重要,但是,我不吝嗇……

聶華苓:這個我承認。前幾天我對你講過這句話。記不得?
張香華:非常像!非常像!
柏楊:在開封。我父親一回來,就是我的春天。父親回來的那幾個月,繼母待我好——好得不得了!她是個旗人,能說善道。父親剛剛一出門,她立刻就翻臉!我從小就受這種虐待。我現在手背上還有疤,幾歲時候,一到冬天,我的手全凍爛了。我從小就受苦,一直到大學畢業,跑到東北去……
張香華:我哪有到處寫?(頓了一下)我覺得他這個人,使命感強,控訴性強,很濃烈的情感反映出來的力量,這都是正面的,不必說了。但是,他這個人,缺乏一種細膩;他對於某種觀察不深入。譬如說,他描寫一個女性的時候,他不能掌握到最能夠表現她性格的那種特色。他形容她的外形,他常常犯了一個毛病,用大家都用的語言,譬如說:柳腰呀,修長的腿呀,……還有,我現在不記得了。我覺得這種形容,是沒有性格的……
柏楊:除了諷刺性以外,我覺得我的雜文比魯迅——比魯迅……
柏楊:(點點頭)我覺得。
張香華、聶華苓又大笑。柏楊微笑抽煙。
聶華苓:那時候我正在台灣。你小說裡所寫的那個時代,我看起來很親切。那時候,我們生活真苦啊!
柏楊:我比你還要苦!那時候,即令是彭歌,他在《新生報》當副刊編輯,也相當苦的。
柏楊:魯迅小說,你看過之後,給你神經壓力,你要思考,不會很愉快。有人問我,為什麼你的小說有這麼悲慘的結局?我說,你應該想呀。現在因為時代不同,所以我的小說更不吃香……
聶華苓:我和你同時在北平!
柏楊:我對她講:不要捨不得錢,愛買什麼,就買什麼……
寫於一九八五年四月 愛荷華
聶華苓:那是因為他的小說是五十年代寫的;那個時期他也許是對愛情幻滅的。我覺得他現在不是那種心情了。對不對?
(寒夜.爐火.一壺台灣烏龍茶)和_圖_書
柏楊:都是五十年代寫的。
張香華:他小說的結構,和他懸宕的氣氛,我認為他掌握得蠻好。在技巧上,這一點是不錯的。他的故事,都有奇峰突出,沒想到是這樣的一個結局!我認為這是他技巧上的一個優點。(頓了一下,挑釁似地望著丈夫笑)可不可以講缺點?
張香華:(仍然笑著)銷路!銷路有什麼值得提……
時間:一九八四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柏楊:(沉沉地)我覺得不錯……
柏楊:(興奮起來了,嗓門提高了)銷路!就是有人看呀!不是強迫市場,是自由市場呀!現在,(聲音低了,委屈似的)人一提就提我雜文、歷史,從來沒人提我小說……
張香華:對,我認為這樣……
張香華:(微笑對丈夫輕聲地)說實話。
佳兒……放寒假後,請買數尺竹布(比斜紋布次一級的薄布),藍色、灰色均可,爸爸衣褲多破,需要縫補。……爸爸。
柏楊:但是,人不喜歡思索!我寫了一篇關於離婚的小說(轉向妻子)。你看了,你不贊成。
張香華:對,對。孩子也是他愛的對象。對社會來說,就變成控訴了。對貧窮人的愛,變成憐憫;對知識份子的愛,就變成一種無奈——你讀了那麼多書,有什麼用嘛!你除了堅守那些死的信仰,你對人、對己,都不能發揮出一點點光和熱。結果,你自己整個萎縮,整個消滅。有什麼意義呢?他就感覺痛惜,感覺到一種無奈。還有,他對愛情的觀念,我覺得是蠻不健康的……
聶華苓:非常好,非常好!
柏楊:她對小說的欣賞水準不夠。
張香華望著丈夫笑笑,沒作聲。
張香華:現在我發現,真正欣賞他小說的人,是從生活裡面熬煉出來的人。譬如說,有一位雕塑家,最近在台灣崛起,也是高信疆極力用大眾傳播把他介紹出來的。叫侯金水。《柏楊六五》那本書封面上的塑像,就是侯金水設計送給他的,他們本來完全不認得。侯金水就是他小說的讀者。為什麼侯金水這麼受他感動呢?說起來非常的傳奇,在他還沒成名以前,他一直是柏楊的讀者,也想寫信給他,但是不得其門而入。後來他的雕塑被人肯定了,他才問高信疆,可不可以把他介紹給柏楊。高信疆說,那有什麼問題?很熟的朋友嘛!然後他們才見到了。侯金水是個鄉土氣息很重的人。他在那種場合,就默默坐在那裡;然後他講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呀,一聽很熟。我好像似曾相識,可是我說不出來,是哪兒來的故事呢!用他的語調來講,非常動人!簡單地說,就是一個捕蛇的人,他很窮,他必須冒生命的危險去捕蛇,結果被毒蛇咬了;臨死的時候,有一個陌生人來搭救他。這個陌生人失了業。捕蛇的人臨死之前叫那人把遺物送回去給他妻子,但是,不要告訴她丈夫到底是什麼下場。那個不相干的陌生人處理了捕蛇人的後事。他也是窮得要死,他把自己僅有一點點借來的錢,給了捕蛇人的遺孀,編了一個謊,說她丈夫出海了……這一類的話。他回到自己家,妻子問他:「工作有沒有著落呀?」他說:「有,有,有!明天有工作!」他第二天就是要去捕蛇。雕塑家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就說,奇怪,這個故事我在哪兒看過的?原來就是他(指柏楊)的作品!我拿這個個案來講,就是說……
聶華苓:你以前在大陸也吃了很多苦。
聶華苓:對,對,對!揮灑自如!
郭衣洞小說和柏楊雜文,不僅在形式上不同,所提出的問題也不同。小說所反映的是五十年代在台灣的中國人,因為戰亂和貧窮而演出的悲劇;雜文所批評的是中國幾千年的「醬缸文化」所造成的人性的弱點,有較強的歷史感和普遍性。柏楊終於寫歷史、譯歷史——這一發展是必然的。郭衣洞小說和柏楊雜文有一個共同點:在冷嘲熱諷之中,蘊藏著深厚的「愛」和「情」。他大半輩子,就是個「情」字——親情、友情、愛情、人情、愛國之情;他就為那個「情」字痛苦,快樂,憤怒,悲哀,絕望,希望……,甚至在獄中,柏楊也充滿了悲天憫人之「情」;他在獄中寫給女兒佳佳的信,就洋溢著那份情:
聶華苓:魯迅有篇小說〈肥皂〉。
一九七四.十.十三
我們大笑,兩人都有了斑斑點點的白髮。
小獅兒考取輝縣私立百泉中學,學校規定學生星期天也留在學校,不能外出。小獅兒偏在星期天溜回家。有一個星期天,老師發現了。小獅兒和老師爭辯;老師動手打他,把他拉到校長室去。他抗議老師打人,校長威脅著要叫警察。他拔腿飛跑,這一跑就再也不回去了——被開除了。
柏楊:解放軍二月進城,我四月離開的。
張香華:我看了啦!可是我沒有那麼深刻的印象。這是一個例子:真正從生活折磨裡熬煉過來的人,對柏楊的小說才有很深的共鳴。現在台灣的社會,一下子變得太快了,一般人的生活沒有困難。對柏楊這樣的主題,就有相當的隔閡。他的小說很多是建立在生存的困難上,還不是那種現代的:內心的掙扎啦,面對科技啦,西方文明啦,污染啦。他那個年代,最嚴重的壓迫,是生存問題。
聶華苓:簡直就是超現實!
聶華苓:哪裡小?我也是抗戰流亡學生呀!我比你只小幾歲。人家偏偏叫你柏老、柏老。
張香華、柏楊、聶華苓一起大笑。
柏楊:我認為。可是,有人卻說不是……
聶華苓:剛才那條好看的披肩,你喜歡,他就說,你去買!毫不猶豫。這是他愛心的一種反應。
張香華:在現實人生裡不是;在小說裡,他對愛情是幻滅的……
柏楊:喝喝(望著妻子笑。轉向聶華苓)但是,我本身沒有享受,吃碗炸醬麵就滿足了。我也不講究穿,我唯一的消耗就是抽煙。我幫助人,我的方式是通過工作來幫助。譬如編個文學年鑑,我花錢;和_圖_書假若我沒有錢,我可以做嗎?我寫《異域》,寫到苦的時候,寫到小孩的時候,那時候,我的小女兒才兩歲,書桌就擺在床前,孩子睡在床上,聽她呼吸,看她小臉蛋,我就忍不住會哭。我寫過一篇母親生產的小說,那時候,我女兒就要出生了。暴風雨,我身上帶的錢不夠。心裡真難過,恐怕要難產;如果難產輸血,馬上就要繳錢!我想,萬一要輸血的話,往哪裡去借錢?我一個人在走廊上走來走去。萬一有問題的話,真是只有死路一條!後來我就寫了一篇那樣的小說。恐懼、貧窮、困難、走投無路。人在困難的時候,「惡」的一面會發揮出來,同時,「善」的一面也會發揮出來。可惜的是,人到了絕境的時候,他發揮善的這一面時,別人已經看不到了。
「春台小集」這個名稱和我與彭歌有點兒關係。我們的生日都在正月,好像也是同年。我們三十歲那年,周先生預先邀了十幾位文友,在台北中山北路美而廉,為我與彭歌來了一個意外的慶生會。從此,我們就每月「春台小集」一次,或在最便宜的小餐館,或在某位文友家裡。琦君散文寫得很好,也做得一手好菜。她的杭州「蝴蝶魚」,教人想起就口饞。輪到她召集「春台小集」,我們就到她台北杭州南路溫暖的小屋中去「鬧」一陣子,大吃一頓她精緻的菜餚。「春台小集」也幾經滄桑。最初參加的人除了周棄子、彭歌、琦君與我之外,還有郭衣洞、林海音、郭嗣汾、司馬桑敦、王敬羲、公孫嬿、歸人。後來郭衣洞突然放棄了我們;司馬桑敦去了日本;王敬羲回了香港。夏濟安、劉守宜、吳魯芹創辦了《文學雜誌》,「春台小集」就由劉守宜「包」了,每個月到他家聚會一次。我們也就成了《文學雜誌》的撰稿人。記得彭歌的〈落月〉是在《自由中國》連載的;夏濟安對〈落月〉的評論是在《文學雜誌》發表的。後來夏道平也參加了「春台小集」。一九六〇年,《自由中國》被封,雷震先生被捕,「春台小集」就風消雲散了。
柏楊不語,笑笑,抽煙。
聶華苓:你覺得他幻滅嗎?我覺得他幻滅不了的。
張香華:笨蛋。(笑個不停)
⊙執筆者聶華苓女士。
聶華苓:瓊瑤!
聶華苓:香華,你覺得他的小說是不是有點像歐.亨利的小說?情節重於人物的刻劃……
柏楊:連碗豬肝麵也吃不起!根本不可能!
張香華:我覺得我不能同意。(手向丈夫一招,笑著)別吵了……
聶華苓:其實,魯迅的小說也不多……
聶華苓:你的這些生活經歷對你寫作都有影響。
張香華:就是要學他的嬉笑怒罵,也沒人可以超過他。很多讀者讀了他的雜文,學他的口氣來寫。我一看呀,唉!沒有一個學得像。只有一個女孩子學他學得像,就是梁上元。但是學得像,也不過是學得像而已。文學就是要創造嘛!他的性格,在寫雜文的時候,形式和內容,是個很好的結合……
聶華苓:我覺得他的愛心非常重。他吃過很多苦。這一點,他和安格爾有些像。安格爾小時候也吃過很多苦,他家裡窮得不用上稅。他所愛的人:妻子、女兒、孫子……他有各種不同的愛法,但是他對物質的反應特別快。譬如,你看見什麼東西說好,他立刻反應:去買,去買!我買給你!
為什麼孩子有病?為什麼沒錢看病?父親最可憐的是:孩子有病,沒錢看病。孩子不知道呀,抱在懷裡。還有一篇小說,一個女的,到一個人家裡去,換了一套很漂亮的衣服,到街上去勾搭男人。一個男人來了,問:「你要多少錢?」她說:「六十塊。」男人說:「我給你一百二。」他們在一起。她再一看,原來是大學時候的一個男同學,追她追不到手的一個男同學:「啊!」她一驚,後來心一橫,說:「當初你追我追不到手,現在你隨便好了。我現在這個時間是你的。」……
張香華:(望著丈夫,微笑)我可不可以講我的意見?
柏楊:〈幸運的石頭〉。
張香華:「你要錢嗎?」(半嗔半笑)氣死我了!好像我打電話給他,就是為了要錢!
「衣洞,我真為你高興,你有了香華!」
張香華:那是我說的,你那樣講,對魯迅是誣蔑……
聶華苓:我記得你是東北大學的……
柏楊:對!
聶華苓:你的小說在台灣銷得怎麼樣?

衣洞一九四九年從大陸到台灣;一九六八年因文字惹禍,被囚於火燒島;一九七七年釋放。他把生日訂為三月七日——他入獄的日子。
聶華苓:你家在開封,是嗎?
柏楊:我還重視親情……
台灣五十年代的「文化沙漠」的確寂寞,為《自由中國》文藝版寫稿的一小撮作家,常常聚在一起,喝杯咖啡,聊聊天。後來由周棄子先生發起,乾脆每月聚會一次,稱為「春台小集」。
聶華苓:是報復心情。
張香華:我不贊成,不是情節問題,是你處理的技巧。
聶華苓:這個我很瞭解:五十年代,許多人都為生存而掙扎。
柏楊:為什麼我喜歡魯迅的小說呢?簡潔。我不喜歡日本作品,我喜歡美國作品,日本作品,拖泥帶水……
聶華苓:看了難過,你就會想:人為什麼會這樣?你就要思索。
聶華苓:你以前寫雜文,經常需要和社會接觸,挖掘問題,而且每天寫。那種壓力很大啊!
柏楊:我還寫了一篇小說。一個小職員,商人行賄時,他拒不接受。他禱告上帝:「我的孩子病了,發高燒,我沒有錢,怎麼辦?」商人拿來錢,他接受不接受?商人告訴他:「我送你錢,是可憐你,是同情你。我要幫助你,拿錢給你,救你的孩子。我不需要你簽字,我不需要你負任何責任,而且,我告訴你,我可以告訴你的長官,可以撤你的職,說你貪污!你不要以為我整不了你!」小職員就禱告:「上帝啊,我現在應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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