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下
三
宋李希聲《詩話》云:「唐人作詩,正以風調高古為主,雖意遠語疏,皆為佳作,後人有切近的當、氣格凡下者,終使人可憎。」余謂北宋詞亦不妨疏遠,若梅溪以降,正所謂「切近的當、氣格凡下」者也。
固哉皋文之為詞也,飛卿《菩薩蠻》,永叔《蝶戀花》,子瞻《卜算子》,皆興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羅織,阮亭《花草蒙拾》謂「坡公命宮磨蠍,生前為王珪、舒亶輩所苦,身後又硬受此差排。」由今觀之,受差排者,獨一坡公已耶!和*圖*書
和凝《長命女》詞,「天欲曉。宮漏穿花聲繚繞,窗裏星光少,冷霞寒侵帳額,殘月光沉樹杪,夢斷錦闈空悄悄。強起愁眉小。」此詞前半不減夏英公《喜遷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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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塘春草謝家春,萬古千秋五字新。傳語閉門陳正字,可憐無補費精神。」此遺山《論詩絕句》也。夢窗、玉田輩,當不樂聞此語。
自竹垞痛貶《草堂詩餘》而推《絕妙好詞》,後人群附和之。不知《草堂》雖有褻諢之作,然佳詞恒得十之六七。《絕妙好詞》則除張范辛劉諸家外,十之八九,皆極無聊賴之詞。古人云,「小好小慚,大好大慚」,洵非虛語。和_圖_書
梅溪、夢窗、玉田、草窗、西麓諸家,詞雖不同,然同失之膚淺,雖時代使然,亦其才分有限也。近人棄周鼎而寶康瓠,實難索解。
文山詞,風骨甚高,亦有境界,遠在聖與、叔夏、公謹諸公之上。亦如明初誠意伯詞,非季迪、孟載諸人所敢望也。
朱子謂「梅聖俞詩,不是平淡,乃是枯槁。」余謂草窗、玉田之詞亦然。www.hetubook.com.com
「自憐詩酒瘦,難應接許多春色。」「能幾番遊,看花又是明年。」此等語亦算警句耶?乃值如許筆力!
余友沈昕伯(紘)自巴黎寄余《蝶戀花》一闋云,「簾外東風隨燕到,春色東來,循我來時道,一霎圍場生綠m.hetubook•com•com草,歸遲卻怨春來早。錦繡一城春|水繞,庭院笙歌,行樂多年少。著意來開孤客抱,不知名字閒花鳥。」此詞當在晏氏父子間,南宋人不能道也。
賀黃公謂「姜論史詞,不稱其『軟語商量』,而賞其『柳昏花暝』,固知不免項羽學兵法之恨。」然「柳暗花暝」自是歐秦輩句法,前後有畫工化工之殊。吾從白石,不能附和黃公矣。
朱子《清邃閣論詩》謂「古人有句,今人詩便無句,只是一直說將去,這般詩一日作百首也得。」余謂北宋之詞有句,南宋以後便無句。玉田、草窗之詞,所謂「一日作百首也得」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