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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吉對如水說：「你可不要回領國去啊，留在京城裏，給我當個參謀吧！」

他答應了過繼秀秋之事。

如水的高明之處，在於他對秀吉畏妒自己才能一事瞭若指掌，對自己所受待遇意外地菲薄也絲毫未露不滿之情。如水的聰明才智使他深知功高震主的道理，如果以功自居，要求更大的恩賞，那麼他如水恐拍會遭到滅頂之災吧。

「為了替豐臣家謀安寧。」

「既然如此，那就……」

「此次登門拜訪，非為別事。」

據傳秀吉當時曾對人說，要是給那瘸子一百萬石封地，他準會取得整個天下。秀吉還在別的地方說過類似的話，一天夜裏，秀吉把一些親信幕僚叫來聊天，話題轉到對眾大名的評價上。這時，秀吉出其不意地問道：「要是我死了，你們看誰會得天下？」不消說這是一句戲言。在座的幕僚各自說了看法，秀吉卻搖頭說：「取天下的是那個瘸子。」

「對，把金吾送上門去！」

「但是，我已是風燭殘年，留在世上的日子屈指可數，看來沒有機會報答太閤殿下的深恩。為此，想將自己大批封土讓予殿下的養子金吾閣下，以表達老朽的一點心意。」

秀吉在功成之後，便把如水調離帷幄。

隆景長吁了口氣。倘若如水說的並非秀吉的意思，那還有辦法對付。但事不宜遲，怕就怕在平日閒談之際秀吉說了一聲毛利家，就變成「主君的意思」，如此則萬事休矣。

話說這施藥院全宗，乃室町幕府末期的名醫曲直瀨道三的高足，早先在宮廷內擔任御醫，如今是秀吉的侍醫。由於秀吉近來對自己因衰老而引起的疾病十分在意，所以施藥院天天形影不離地侍候在秀吉身旁，因此，這位專制君主做了甚麼、說了甚麼，沒有人比施藥院更清楚。自然，大名們也十分敬重施藥院。隆景本人就常向這位秀吉侍醫長送禮，以便從他嘴裏獲得一點宮內政治動向的情報。隆景心想，只要問一下施藥院，就會知道如水所言是否出自秀吉之口。

隆景心中一塊石頭總算落地。在這之後一段時間裏，他還有得忙呢：必須趕快找個養子以解決毛利本家尚無繼承人的大問題。隆景勉強找了個人。毛利家臣中有個叫穗田元清的，是元就晚年的庶子，與隆景為同父異母兄弟，只因生母出身低微，很早以前元清早就只能屈居家臣之位。元清生有一子叫宮松丸，隆景把這少年選為毛利家養子。在血統尊卑這一點上，從三位中納言金吾秀秋是被毛利家以區區家臣之子回敬了一道。無論如何，事情總算全都順利安排停當了。

秀吉這邊越是欣喜若狂，金吾中納言的地位越是搖搖欲墜。

「只有如水，他既知道我的威力，也知道我的真意和圖書！」

隆景年過六旬，是位敦厚老者。然而正是這個人，在戰國時期那群雄蜂起、逐鹿天下、風起雲湧的年代裏，與他的二哥吉川元春一同保住了毛利家江山，想當然耳能力非比尋常。

「就交給我辦吧。」

眾人不服氣，認為黑田如水充其量只有十餘萬石的封地，靠這麼點收入無法募集天下兵丁。幕僚們講了不同的意見。這時秀吉卻一個勁兒地搖頭，連連說：「不，不……」接著說道：「你們可不知道，那跛子才厲害呢！我以前和他在荒山野林裏同甘共苦過，只有我瞭解他。」

「這位中納言到底是發瘋了，還是有萬分緊迫的情況呢？」

隆景改變了主意。他想，與其託擔任公務的石田三成，不如請終日在秀吉身旁的施藥院全宗，通過私人之口，以閒談的方式在太閤耳邊悄悄說上幾句，也許來得更快。想到這裏，隆景立即轉身朝施藥院宅邸奔去。此時的隆景早已累得汗流浹背了。

「照這樣下去，豐臣家恐怕不久會出大亂子。」

「您說得不錯，這實在是天賜佳緣。」

隆景心想：「對付如水自作聰明的計策，只有這個辦法。」

但是，三成早已上伏見城去了，不在家。隆景大為失望。

隆景下定決心。然而表面上依然笑容可掬，顯得十分老練世故。

秀吉過去常依仗如水的足智多謀。如水走後，人稱文官的石田三成、長束正家、增田長盛等人擔任了豐臣家的行政官吏。這些人一有機會就想排擠那些曾為豐臣家打下江山、討厭礙眼的開國功臣，使他們與秀吉漸行漸遠。對此，看來如水卻沒有甚麼不平。這位策士謀臣準是知道，任何人都只可能在一個歷史時期內發揮作用。

說來也巧，當隆景再次登門時，施藥院全宗仍然在家。隆景拜託這位老醫官，希望他從中撮合，向秀吉提說過繼兒子的事。態度十分懇切，彷彿迫不及待地翹首盼望秀秋早日到來。

隆景一邊向客人勸茶，一邊高興得大笑起來。然而內心卻恰恰相反，他冒出一身冷汗，心想：

如水用那帶點家鄉播州方言的捲舌語調開口道：

隆景心想，這不等於在雄偉壯麗的佛殿牆壁上塗糞一般？歷代祖先自不用說，曾為保持毛利家門第而比他人費心勞神百倍的先父元就，要是在九泉之下得知此事，恐怕也難瞑目啊！

秀吉大聲說了這麼一句，立即轉換話題。光聽到這麼一句，如水就已經滿足了。接下來要處理的只有找養家了。

他講了希望毛利家收秀秋為養子的事。這麼做，不m.hetubook.com.com消說是為了「和豐臣家建立特殊情誼，對毛利家的安泰是無上好事一樁。」

說完這話，又抬起頭來問道：

如水暗忖。不管怎麼說，毛利家乃天下眾多大名中之大者，自毛利元就奠基以來，領地遍及山陰、山陽十餘國。信長在世期間，毛利家一直是織田家的最大勁敵。天下歸秀吉所有之後，秀吉施展巧妙的外交政策，遂使毛利家屈膝稱臣，成了豐臣家的大名。可巧的是，現在毛利家的當主中納言輝元沒有子息。

說起毛利家，可不是連自己祖宗是誰都搞不清楚的暴發戶式大名。隆景已過世的父親毛利元就，雖然在發跡前只擁有安藝吉田莊的一萬石土地，但毛利家原本就是名門望族，祖先大江廣元曾任鎌倉幕府的政所首腦，此後更出過一大批身居顯位、擔任高官的人才。這般血統高貴的毛利家，突然讓一個先祖為農的秀吉之外甥闖進來，那還得了？

第二天，隆景從伏見城的大手門，進城拜訪城石田廓的石田三成宅邸。之所以選擇三成，是因為看準他是當今權勢炙手可熱的人物。與如水不同，他是豐臣家正式的行政長官，過去擔任秀吉的秘書，有時甚至能左右秀吉的主張。要改變秀吉的心意，通過石田三成可說是終南捷徑。

這樣的感情倒也並非隆景獨有。豐臣政權下的大名中，有好幾家鎌倉時代以來的名門大族。從北往南數，計有佐竹氏、最上氏、毛利氏、小早川氏、島津氏等等。他們儘管在豐臣家的強大權勢面前俯首稱臣，內心深處卻瞧不起豐臣家出身低微的血統。假使豐臣家說要送個女婿給他們，任何一人都會像隆景一樣不寒而慄吧。何況隆景還有個庶子，如今卻要撇下親生兒子不管，把秀秋迎入自家。然而，隆景極力克制住這起伏不平的心潮。

實際上，小早川隆景並不認為毛利家可以從這件事輕易脫身。「把秀秋給毛利本家做養子」，儘管這是黑田如水一己之見，但既然已經在生駒親正在場的情況下說出口，就不是閒聊，而是一樁正經事了。如果隨隨便便拒絕，不用多久，這件事的始末就會傳入秀吉耳中，事態會對毛利家不利。對付如水這一計策，只有一個辦法。

同時也給淀殿寫了信差人送去，信中叮嚀道：

隆景這種果斷的心情和毅然的行動，使施藥院為之吃驚。這等於一個堂堂大名要放棄自己的封地。

如水心裏想道。

施藥院心裏暗自琢磨。他久久沉默不語，只一個勁兒地盯著隆景的臉，想從他臉上探出內心的真意。然而從隆景溫厚忠良的臉上卻甚麼也瞧不出。最後，連施藥院也垂下頭，說道：

養老的土地通常最多只有三千石封地。聽了隆景這番話，施藥院為之語塞。

「把封地讓給秀秋之後，您自己怎麼辦呢？」

順道一提，毛利家在家族組織管理方面有獨特之處。街頭巷尾流傳的「三支箭」故事，如水當然也知道。話說在毛利家奠基者元就臨終之際，曾把三個兒子叫到跟前，交給他們三支箭，要他們折折看。開始時一支一支折，箭輕易就折斷了，可一旦把三支箭合在一起，要折斷就很不容易了。這是父親留給他們的教訓：萬事要同心協力！日後這成了毛利家的家規。這三兄弟是毛利隆元、吉川元春、小早川隆景。自父親去世後，以毛利氏為中心，加上吉川和小早川兩家，宛如一個聯合王國般緊密團結。如今長子毛利隆元已經去世，毛利本家由其子輝元繼承。吉川元春也已不在人世，三兄弟中只有從三位中納言小早川隆景還活著。隆景身為擁有大片封地的大名，同時又兼任本家毛利氏的最高顧問，要說服毛利家收秀秋為養子，當然應該從他下手。

他又賜給如水五百石，做為他留在京裏的俸祿。後來又增加到二千石。

「能繼承小早川家的家業，是秀秋這小子的光榮啊！」

如水，一般稱他官兵衛，官居勘解由次官，自秀吉起家時代起一直是他的智囊，好出謀劃策；此人清心寡慾到令人吃驚的程度。對如水來說，出謀劃策與其說是為私利私慾，不如說是一種愛好，就如酒客好酒一般。為此，甚至令人覺得，他身上有一股超凡脫俗的仙氣。在大坂、伏見地方的老百姓中，崇拜如水者大有人在，甚至有人說：「太閤殿下的豐功偉績，恐怕有一半是靠那位瘸子的計謀。」然而，在豐臣秀吉取得天下之後，如水得到的僅是一點十分微薄的恩賞：豐前中津年俸十餘萬石的封地。

「既已生了阿拾，金吾必將無人問津。得為金吾想個辦法。」

其後，如水為了保身，便把家財和城池都讓給兒子黑田長政，自己則削髮為僧，遁入空門。這下子秀吉不禁大感驚訝。

一天夜裏，如水利用與秀吉閒談的當兒，以突然想到似的口吻對秀吉說：「要是把金吾少爺送給門當戶對的人家做養子，那豐臣家就會萬萬歲嘍。」

他此刻的心情完全與在戰場上對敵算計時沒兩樣。如水是他的老對手了，兩人曾在備中戰場上鬥過計謀。那時，秀吉擔任織田家攻打毛利部隊的大將。細數當時開始的因緣，隆景實無法以平常心看待此事。只是有一點令人遺憾非常：「堂堂小早川家，竟要因金吾這蠢材而衰敗嗎？」

「這下可放心啦……」

雖說只是毛利家分出來的一支，然而在隆景看來，小早川家已是不折不扣的名門了。小早川家https://m.hetubook.com.com有綿延數百年的歷史，從鎌倉幕府時代起，在安藝國竹原的直系武士登記冊上就早有記載。賴先父毛利元就的英明決策，三子隆景繼承了此一家業。隆景雖說是過繼到小早川家，但對這樣一家名門的血統因秀秋而遭玷污，怎麼說他都無法忍受。

隆景先請兩位來客進屋，又命下人準備茶室，賓主三人圍著茶爐閒談起來。

秀吉難抑喜悅之情，整日合不攏嘴，說笑喧鬧，以致周圍的人都擔心他會不會因此發狂。這位天才從這時起也日見衰老。他甚至放棄了渡海遠征軍的指揮權，離開名護屋城，回到上方（京坂一帶）。這期間，秀吉給北政所寫了封信，信中說：

嗣後，隆景喬裝打扮，悄悄出了家門，來到坐落在伏見城護城河邊的施藥院全宗宅邸。

「敝人極想迎接金吾中納言秀秋閣下做我小早川家的養子，不知關白殿下能否恩准？」

施藥院全宗腦袋略偏地答道。據施藥院全宗說，似乎有過要把秀秋送養的話，但並沒有講起送給哪一家，更沒有說是毛利家。

如水這麼說，是探探秀吉的口氣，問他願不願意把金吾給人做養子。秀吉嗅到如水話中的謀劃氣息，決定順水推舟，便以一種漫不經心的口吻說道：「是啊！」

透過這一著棋，如能與西方雄藩建立一條紐帶，那麼在秀吉歸天之後便可保住豐臣家的安泰。何況，此事對毛利自身的安全也有好處。這真是兩全其美之計啊。

隆景說道。這話是有來由的，織田信長在京都本能寺因明智光秀而自刃不久，正在前線作戰的秀吉急於和正面對敵的毛利氏講和。在這次和談中，秀吉的軍師黑田如水大大發揮了作用。隆景的二哥吉川元春極力反對講和，隆景則看出秀吉是個非凡人物，主張不要與秀吉為敵，而是任他取得天下，將來在他麾下稱臣，以保毛利家安泰，方為上策。最後毛利家採行這一主張。要是當時毛利家決意和秀吉奮戰，秀吉即無法出兵討伐據守京城的明智光秀，說不定就拿不下天下。秀吉在戰爭結束後得知箇中情形，因此厚遇隆景。他把僅為毛利家分支的小早川家提升為獨立的大大名，賜予筑前一國大片疆土之外，還加筑後和肥前各兩個郡，合計四郡，官位也晉升到從三位中納言，使隆景與本家的毛利輝元具有同等地位。隆景所說的「似海深恩」，指的就是這件事。

在另一封信裏，秀吉又關照道：

黑田如水認為：

另一個人是金吾秀秋。

要請施藥院向秀吉轉告的是這麼一句話，等於是讓毛https://m.hetｕboｏｋ•ｃｏm.ｃom利家分支的自己主動代替本家喝下原計劃用來暗害本家的那杯毒酒。

那就是隆景自己作犧牲品。這就得先發制人。

「這對毛利家可是非同小可啊！」

「毛利家最合適。」

秀吉笑著回答：「你別開玩笑了！」

「如足下所言，這件事對毛利本家實在是莫大喜事。當今毛利家的當主輝元得知消息，想來也會十分欣喜吧！」

「還是對小早川隆景說吧！」

「敝人不敢作非分之想。如能在山陽道處得一小片養老地，安度殘年，也就心滿意足了。」

「敝人領受著太閤殿下似海深恩啊！」

他用這樣的回話把兩名說客打發走了。

「噢，是嗎？這件事我可不大清楚。」

黑田如水心生一計。這僅僅是出於嗜好，他可不是甚麼世代受豐臣重恩的家臣，並非一心一意祈求豐臣家安穩。不論如何，由於拾兒——秀賴——的出生，如水預感到關白秀次的生命面臨危險。秀次的橫行霸道、為非作歹已弄得普天下議論鼎沸，看來秀次將以此罪名被殺。如水常陪秀次下圍棋，曾在言談之中暗暗勸他萬事小心謹慎，並建議他請纓擔任渡海遠征軍的總指揮，這樣太閤殿下也許會可憐他，從而寬恕他。然而，秀次卻完全不能領會他的意思。為此，如水看透了秀次的為人，從此再也不上秀次宅邸。

施藥院急忙登上大坂城，向秀吉稟報這件事。秀吉歡喜得宛如一個天真的少年。秀吉是個天才，這種天才的特性表現在：少壯時期在洞察一切、知悉一切後，能以純真的態度、迅雷不及掩耳的行動抓住人心；如今到了晚年，原有的那種純真完全變成凡夫俗子式的平庸。秀吉對小早川家是名門一事顯得十分欣喜，這甚至教施藥院都有些難為情了。秀吉甚至說道：

如水和小早川隆景的府第都在伏見。如水邸坐落於岩山的山麓，從這裏翻過一座中山，再往東去便是伏見城，城下最宏偉的一處宅邸便是小早川邸了。如水動身上路。為慎重起見，他帶了一位名叫生駒親正的老人。親正由豐臣秀吉一手栽培，從二百六十石起家，如今已是在讚岐國高松擁有十七萬多石封地的大名了。兩人翻過中山山頂，只見左邊一片丘陵，滿目秋景，黃櫨樹葉紅得鮮艷可愛，耀人眼目。且說辦事時兩人同行乃日本人的習慣，是為了便於日後互相作證。

如水心裏想道。真是多管閒事，如水眼下已非秀吉的謀臣，也未擔任管理豐臣家務的官職，更不曾受到豐臣特別仰仗，而全是出自這位軍師酷愛謀略的嗜好。如水因有才難伸而閒得無聊，他大概可以說是百無聊賴才主動管閒事的吧。

這是題外話。有人問秀吉為甚麼給如水的封地這麼小。

「這件事，即使豁出性命也非阻止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