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天底下沒有人的童年會過得比我快樂。我的雙親具有極度和氣、寬容的性情。我們覺得他們不是那種隨著自己反覆多變態度支配我們命運的暴君，而是所有許許多多我們喜愛的樂趣的推動者、創造者。當我和別的家庭打成一片時，便會清清楚楚體認出自己的命運有多好，孝愛之心也會隨著感激之情油然滋長。

但世上有書，有鑽研更深、瞭解更多的人。我信奉他們所主張的每一句話，成了他們的弟子。這種情形發生在十八世紀恐怕顯得很奇怪；不過，當我在日內瓦的學校循正常軌道受教育的同時，在極大程度上，仍非常注重自修個人喜愛的研究。家父並非科學家，我得一個人帶著孩童的輕率鹵莽、再加上學子對知識的渴求盲目地努力。在這些新導師的指引下，我勤勉不輟地邁入點金石和長生不老藥的研究領域；但很快的，後者便贏得了我全神貫注的注意。錢財乃身外之物，但倘若我能趕走人類身體的疾病，讓人們除了橫死之外不受任何因素傷害，這樣的發明會有多光采！

在這之前，我對於電的許多特性並不瞭解。這一次，我們身邊正好有位對自然科學極有研究的人士陪著；他為這場災變大感亢奮，開始為我們解說起他在電與電流這個主題上所想出的一個理論，而這理論立即令我感到既新奇又驚訝。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使得寇尼流斯．阿古利巴、亞伯特士．梅格納斯、和派樂協爾塞斯等等對我的想像具有重大影響的人，相形之下大大失色；但基於某種命運的捉弄，這些人被打倒卻使我不想再追求一貫的研究。我感覺，彷彿世上沒有一樣東西是可能會、或可以被瞭解的。長期以來，我一直全心鑽研的事物突然變得一無可取。出於一種我們年少時大概都有的善變心理，我立即捨棄原先熱衷的項目，將博物學以及其所成果視為一種畸型且夭折的產物，並對某門恐將永遠無法踏入真正知識大門一步的冒牌科學抱持最和_圖_書不屑的態度。在這種心境下，我開始專心學習數學和相關於這門科學的分支以紮穩根基。仔細想想，這非常值得。

在第二個兒子，也就是我七歲的弟弟出生後，我的雙親完全捨棄了他們的流浪生涯，定居在自己的祖國。我們在日內瓦有棟房子，在湖東岸的貝爾萊芙有片原野，距離市區起碼有一里格遠。我們大多住在那片原野地，父母過著相當隱僻的生活。我的性情不喜歡和一大堆人湊在一起，也不喜歡成天黏在某些人身邊，因此，我對同學們大致都很冷淡，不過卻獨獨與一票至交友當中的一個焦孟不離，亨利．柯勒佛為某日內瓦商人之子，是名無論天賦或者幻想力都超人一等的男孩。他喜愛冒險事業、艱難困苦、甚至純粹為危險而愛危險。他飽讀俠義與浪漫書籍，創作歌頌英雄的曲子，甚至動手寫下許多施用魔法和英勇冒險的小說。他嚐試要我們演出戲劇，以及參加化妝舞會，裡頭所扮演的角色都是取材自隆塞維列斯的英雄們，或圓桌式士中的角色，或者那一連串灑下熱血、英勇地自異教徒手中救回聖墓（按：即耶穌之墓）的俠義之輩。

沉浸於兒時記憶之中令我感到異常快樂。當時我的心頭還未沾染不幸的陰影，遠大前程的光明景象也尚未轉變為自身內心狹隘的陰鬱思路。此外，在描繪自己早年情狀的同時，我也將那些不知不覺，一步步通往我日後這悲慘故事的事件一一記載下來，因為我心中暗自認為，那段時期正是孕育往後支配我命運的那股熱情之時。我發現它就像和*圖*書一條發自不起眼角落、源頭幾乎已被遺忘的高山河流般，源源不絕地湧出。

在這同時，科勒佛可以說是埋首於鑽研事物的心理層面。生命的活躍階段、英雄的果敢豪邁德行、還有人們的行為作風都是他的主題；而他的希望和夢想，便是成為那些以英勇冒險、嘉惠世人的名義被記載在故事的人物之一。伊莉莎白聖潔的心靈恰似一盞裝飾聖壇的明燈，在我們詳和的家中照耀。我們愛其所愛，憐其所憐；她的微笑、她那輕柔的嗓音、洗藍的眼珠滴溜溜的一瞥，無時不刻不帶給我們幸福和鼓舞。她是使人溫和、惹人讚賞的愛之化身；天生熱性子而脾氣暴躁的我，若非有她在一旁潛移默化，使我的性情漸漸趨向如她一般的溫和，說不定老早就冷卻一腔學習的熱忱了。至於科勒佛呢——科勒佛那高貴的精神可有任何罪過能夠侵犯得了？然而若無伊莉莎白對他闡明樂施好善，以及完成雄心壯志、實現其高遠目標的真正可喜之處，恐怕他也不能夠在慷慨之餘設想周到，在對冒險長征的熱愛之間充滿了如此豐富的仁慈與溫和，成為十全十美的一個人了。

在我十五歲時，我們已遷往在貝爾萊夫附近的鄉下房子過著隱逸生活，這時大家目睹了一陣最強烈可怕的雷霆暴雨由侏羅山脈背風面撲來。剎那間，駭人的雷聲同時自天庭的各個不同角落齊聲轟開。在暴風雨侵襲期間，我始終興致勃勃、好奇地觀看整個過程。正當我佇立門口，忽然看見一株距離我家大約二十碼外的美麗老橡樹上冒出一脈烈火；而當那扎眼的火花一消失，整株橡樹已經不見了，除了一段焦枯的樹樁，什麼都不復存在。到了隔天早上我們走近它跟前，只見整棵橡樹碎裂得很奇特。雖然並未被閃電擊個粉碎，卻也完全散成一片片的薄木片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從未看過一樣東西被摧毀得這般徹底。

我們相差不滿一歲，一同被養育長大。不用說，對於口角、不和之類的情形一概不熟悉，和睦是我倆典型的相處方式。性格的差異和相背使得兩人更親近：伊莉莎白生性較為鎮靜、專心；而我卻更能帶著滿腔狂熱奮發用功、更深深為對知識的渴望所苦。她忙於領會詩人們空靈的創作，還有徜徉於我們瑞士家園周遭那些奇異雄偉的景色中——崇山峻嶺壯麗的形勢，四季的變化，暴風雪與風波不興、冬季的寂靜，以及我們阿爾卑斯山區夏天裡的生氣與騷動——她找到了遼闊的領域供她欣賞，排遣時光。在我的同伴帶著嚴肅而滿足的精神凝視事物宏偉的外觀同時，我則津津有味地研究它們的成因。在我心目中，世界是個我亟欲卜測的奧秘。好奇，是為了明瞭大自然隱藏的法則而展開的熱切鑽研；當它們揭露在我眼前時那份幾近狂喜的高興，都是我記憶所及最早的意識當中的一部分。

等我回到家中，心裡最記掛的事情就是要取得這名作者所有的作品，並且在繼培樂協爾塞斯和亞伯特士．梅格納斯以後，津津有味地閱讀並研習這些作家最異想天開的推想；在我心目中，它們就像除我之外鮮有人知的寶藏。我已經形容過自己是個懷著滿腔熱烈渴望、一心想要識透大自然奧祕的人，儘管當代哲學家們戮力不輟，擁有不少神奇的發現，我的研讀帶給自己的仍始終只有不滿意和不滿足。據說以薩．牛頓先生曾公開承認：自覺像個在遼闊而未經探索的真象汪洋旁撿拾貝殼的孩子。類似像他這種我所熟悉、在自然科學的各門領域中擁有出色成就的人，即使在我這麼一個小男孩的看法，也覺得像個致力於相同追求的新手一樣。htｔｐs://ｗwｗ•hｅｔubook.ｃoｍ.com

控制我命運的重大特質是物理學；因此，我渴盼在這段敘述中，陳述引領我偏愛那項科學的各種因素。在我十三歲那年，我們參加一支度假隊伍前往桑恩附近的溫泉區。由於天候惡劣，我們不得不被困在旅社裡滯留一整天。在這家旅社中，我無意間發現一冊寇尼流斯．阿古利巴的作品。我興趣缺缺地隨手翻開來，書裡他企圖證明的理論和他所記述的驚人事實，馬上使我由有一搭、沒一搭的態度轉變為一腔狂熱，彷彿一道新的光芒在我心靈初現；我喜不自勝，蹦蹦跳跳地拿著它到父親面前展示。家父漫不經心地看看書的內容和封面，說：「啊！寇尼流斯．阿古利巴！親愛的維克多，可別把你的時間浪費在這上頭，它是糟糕透了的垃圾。」

倘若當時父親不是這樣三兩句話地否決，而是詳盡對我說明阿古利巴的原理早已被推翻，一套比舊學理有力得多的現代科學學說已經被提出來；因為前者的立論荒誕不經，而後者真實且實際；在這樣的情形下，我必定會把阿古利巴拋到一旁，帶著更強烈的熱忱回歸早先的研究，滿足活躍的想像力；甚至很可能我那一系列理念中，也絕不至於涵蓋那股引導我走向毀滅的要命衝動。但家父對我那冊書籍草草的一瞥，使我確信他必定早已熟知書上的內容，於是我繼續嗜之如命地閱讀下去。

我們的原動力便是這樣奇妙地建立起來，而且僅靠如此細微的紐帶，便註定要發達或一敗塗地。如今回想起來，我覺得這次近乎奇蹟般的意向與意願之轉變，彷彿是我生命中的守護天使最直接的暗示——是保護精靈為了避免即使在當時就已顯現在星象中、準備包圍我的暴風和-圖-書雨侵襲而做的最後努力。隨著戒除我那歷史悠久、近來卻令人厭煩的研究而來的心靈平靜和快樂，宣告了她的勝利。從此以後，我學會了在它們的點名之下與邪惡打交道——不受它們的眷顧反而是幸福的！

善良的精靈十分賣力，然而那是無效的。命運之神太具有權威，而她那不容更改的鐵律早已判定我將遭致可怕的徹底毀滅！

我的脾氣有時很狂暴，感情也十分強烈；但我的熱度基於某些規範並未轉向稚氣的追求，反而投射向某種急切的學習渴望，而且不是囫圇吞棗地隨便什麼都學。我承認無論是語言結構、政府法規、各個不同國家的政策對我都不具吸引力。我一心渴望探究的是天與地的奧祕；不管我聚精會神研究的是事物的外在實體、大自然的內在精神、或人類神祕的靈魂，所探詢的仍指向極為抽象的方向，或者推到極至——乃天地間自然法則的奧祕。

不曾受過教育的農人觀看生活周遭的自然因素，稔知它們的實際用途。縱然是學識最淵博的教授懂的也不比他多。他已半揭開大自然女神的面紗，然而她的面目特徵依舊是個奧祕、是個謎。他或許細細剖析、詳加辨識、甚至為之命名過；但，就連它們的次等、乃至第三等成因他都完全不明瞭，更遑論決定性的因素了。我曾眺望那一座彷彿阻止人類進入大自然要塞的防禦區與障礙物，莽撞無知地大發牢騷。

我的夢想不單這些。依據我所喜愛的那些作者們的著作，鬼魂與撒旦復活的預言幾乎處處存在，而我最急欲尋求的便是此一說法的實現；而倘若我的咒語老是無法生效，我也會歸咎於自己不夠熟練、弄錯了，而不會想到是因為缺少技術或者對我的導師們產生煩躁之感。就這樣，我一度在豐富的想像加上幼稚的推斷引導下，像個初生之犢似的，埋首於推翻各種解釋天體現象的學說，忙著把無數相互矛盾的理論，一股腦兒結合成一套五花八門而又不值一顧的知識，直到下一樁意外事件改變了我的思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