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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回宿處休息；白天一直蠢蠢欲動的瞌睡蟲，這會已經聚集成一大片前來謁見、服侍我；它們團團繞著我。潔白無瑕的積雪山巔，閃閃發亮的尖峰，松木森林，光禿禿、凹凸嶙峋的山澗、深谷，在雲層間嘎嘎厲叫的老鷹——環繞在我身邊，要我安寧平靜下來。

「可惡的怪物！你是個魔鬼！即使用煉獄的苦刑來懲罰你的罪行都嫌太便宜。該死的惡魔！你指責我創造了你；好哇，來吧！來讓我撲滅那由我糊里糊塗賜予的生命火花吧！」

「滾！我不要聽你說。我們之間絕對不會有任何維繫；我們是敵人。滾！否則就讓我們較量較量，到時兩人之間非有一個倒下。」

他輕易閃過，說：「鎮靜下來！在你把恨意報復在我這顆忠實的腦袋上以前，求求你先聽我說。難道我受的罪還不夠，非要你再來雪上加霜不可嗎？生命，雖然恐怕只是痛苦的累積，仍是我所愛；我要捍衛它！記住，你把我製造得比你自己更有力；我的身高比你高，我的關節比你更靈活；但我不會輕易與你對立。我是你創造出來的，要是你肯對我表現應有的和悅，我也會對上天賦予我的主子溫溫順順、柔和聽話。噢！法蘭康斯坦，千萬別像別人一樣，蔑視最期望得到你的公平待遇、甚至你的和善與感情的我。記住我是你創造出來的產物；我應當是你的亞當，結果卻像無故被你逐出樂園的墮落天使。我在處處見到幸福，唯獨只有我被放逐其外。我本親切善良；是悲哀使我轉變成惡魔。讓我m.hetubook.com.com快樂，我將會再度成為安善良民。」

「你為何要叫我回顧那些令人想起來就不寒而慄的事，」我回嘴：「教我想起自己是這悲劇的始作俑者？可惡的魔鬼，在你初見光明那天，正是遭天譴的一天！造出你的手，是雙遭天譴（雖然我譴責自己）的手！你已讓我的痛苦無法形容！你令我無力去思索自己對你是否公平。滾吧！從此別讓我再看到你可惡的身影，好減輕我的心理折磨！」

等明年我醒過來後它們將已消失何方？所有提振精神的一切都隨睡意遁走，每個念頭都被陰鬱遮蔽。暴雨傾盆而下，濃霧遮斷了眾山的峰頂，教我連那些偉大朋友的面也無法望見，但我仍將洞穿它們的霧幛，在煙雲邊繞的隱居之地找到他們。大雨、風暴對我又算什麼？我將騾子牽到門口，決心攀登安佛特山山頂。我回想起自己初次看到那永遠在移動中的龐大冰河景觀時，對我心裡產生的影響：當時它令我內心充滿了無比的狂喜，賜給我的心靈一雙翅膀，讓它可以衝破暗淡的世界，飛向光明與喜悅！大自然令人敬畏的威嚴壯魄景象，對我的心裡的確始終擁有肅穆的效果，使我忘懷浮世人生短暫的操煩！由於熟悉路徑，加上若有旁人在場將會破壞該地的幽寂壯觀之感，我決定不僱嚮導，獨自前往。

他邊說邊帶頭穿越冰地；我一路跟隨。我一腔激動，但並未回答他的話，只是滿腦子想著他所發出的各種議論，決心至少先聽聽他的故事。半是出於好奇心的煽動；另一方面，同情心理更鞏固了我的決定。截至目前為止，我始終推斷他是殺害我的弟弟的凶手。此時，這也是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第一次感受到身為他的創造者之責任，還有我理應先使他快樂，才有資格責怪他的邪惡……這些動機，促使我答應他的要求。因此，我越過山地，攀登對面的巨岩。天寒地凍，雨又開始落下來。我們進了小屋。那惡魔得意揚揚，我卻心情沉重，情緒低落；但我還是答應聆聽，並且坐到我那醜陋同伴生好的火堆旁。接下來，他開始敘述起自己的故事……

「我早料到這樣的對待。」那惡魔說：「所有的人都討厭可憐鬼；而，像我這樣一個比所有生物都可憐的人，更不知被厭惡到什麼地步！而你——我的創造者更憎恨我，非要把我——你的產品——一腳踢開，踢到那些除非你我之間有一個被殲滅，否則你便無法泰然接近的人面前。你意欲殺死我！你怎敢如此拿生命當遊戲？盡你對我的義務，那麼我也將做到我對你和其他人類的本分。只要你答應我的條件，我就放過你和他們；但若是你拒絕了，我就會用你殘餘的親友們鮮血餵養死神大口，直到它厭足為止。」

「魔鬼！」我大吼：「你怎敢接近我？你難道不怕我手臂的強烈復仇意志打爛你的頭？滾蛋，討厭的蟲子！不，還是留下的好，好讓我把你一腳踩成泥！還有，噢！好讓我消滅你這可憐的東西，挽回那些被你殘酷謀殺的犧牲者！」

我爬上山頂時已近正午時分。我在鳥瞰冰河的岩石上坐了一陣子。一團迷霧蒙住了冰河和環繞冰河的群山。須臾之間，微風吹散了霧雲，我往下走到冰河旁。冰河表面十分不平坦，如惡浪滔滔的海洋忽漲忽落，又被深深低陷的裂縫交錯分割。整片冰原約莫一里格寬，但我花了近兩個小時才由這頭橫越到那頭。對面那座高山是塊寸草不生的峭直巨岩。安佛特山位於我現在所在位置的正對面，相距一里格遠。在它上方，竄起氣勢雄渾磅礡的勃朗山。和*圖*書我逗留在巨岩的深凹裡，凝視這壯麗驚人的景觀！冰洋——或者該說是一條遼闊的大冰河——依傍在山嶺之間盤繞，各座高聳的山頭懸垂於河凹上頭。晶瑩的冰封山峰高聳入雲，在陽光之下閃爍晶芒。我那原本悲悽的心此刻湧起一種像是喜悅的感覺；我高聲大叫：「流浪四方的精靈，倘若你們真是飄飄盪盪，而非躺在各自窄窄的床上安歇，請允許我享受這些微幸福；或者攜著我，做為你們的旅伴，告別人生的喜樂。」

「我要如何才能感動你？難道任何懇求都無法令你對哀哀懇求你的善意和同情、由你一手創造出來的創造物稍加青睞嗎？相信我，法蘭康斯坦，我是仁慈善良的；我的靈魂散發著愛與人性的光芒；但我豈不孤單，孤單得教人可憐嗎？你——我的創造者，對我尚且憎惡，我又怎能希望從你那些不虧欠我什麼的同類身上得到什麼呢？他們輕視我、討厭我。荒涼的山脈和陰寒的冰河是我的藏身處。我在這裡流浪好多天了——唯一不吝惜的地方。我向這些淒涼的天色歡呼，因為它們比你們人類和善得多了。要是人類大眾知道我的存在，必定都會像你一樣，武裝起來準備殺死我。在這情況下我難道不會痛恨厭惡我的人嗎？我絕不和我的敵人妥協。我很可憐；而你應分擔我的不幸。但能否補償我，使我改過遷善全看你而定；除非因為你讓我的惡性不再日益重大，否則不只是你和你的家人，甚至其他成千上萬的人，最後都將在它憤怒的狂飆中被吞噬！發揮你的同情心，不要輕視我，聽聽我的故事，聽完後，是該憐憫我或棄我於不顧，端看你如何判斷我應得的待遇，但務必聽我說。根據人類法律，無論多麼雙手血腥，罪犯在被判刑之前都有權為自己抗辯。注意聽我說，法蘭康斯坦，你指控我為凶手，而且為滿足自己的良知，你還會摧毀自己一手創造出來的東西。噢和_圖_書！偉哉！人類永恆的正義！然而我仍將要求你放我一馬。靜靜聽我說完；然後，若是你想要，就動手毀了你的作品吧！」

「我就這樣減輕你的折磨好了，我的創造者。」他用討厭的雙手遮住我眼前，被我猛力摔開。他說：「我用這個辦法讓你不用看見你憎惡的畫面；然而你還是可以聽我敘述，對我施予同情。那曾是我所擁有的美德，如今我向你索討。聽聽我的故事，它很長，也很奇特，而北地的氣溫對你敏感的感官並不適合。到山頂上的小屋去吧！太陽依然高掛在天空；在它西沉到覆滿冰雪的懸崖後躲起來，去照亮另一個世界前，你已經聽完我的故事，並且可以做好決定了。此後不管是要我永遠不再與人們為鄰，過著無害的生活；或者成為你親人朋友的禍害，並且加速你本身的滅亡，全在於你。」

正當我高喊之際，突然在一段距離之外望見一條人影，以超乎常人的速度飛一般向著我前進。在我方才戰戰兢兢行走其間的冰溝上方，他大步飛躍。此外，在他漸漸奔近後，身材看去也比常人高大。我很苦惱——一團霧氣蒙住我眼睛，我突然感到一陣暈眩；但被颼颼的山風一吹，立刻又清醒過來。當那人影接近之後，（好一幅既可怕又可惡的畫面！）我看出那正是我所創造出來的可憐人！我憤怒、恐懼交集，全身直打哆嗦，決心等他來到跟前，然後給他致命一擊結束掉這東西！他來了！他滿面心酸苦楚，結合鄙視與極端的憎惡；加上本身醜陋無比的形貌，使得整張臉恐怖得讓人見了毛骨悚然！乍見他時的忿怒、怨恨使我激動得說不出話來；等到一開口，劈頭便是惡狠狠的一連串憎恨、不齒的攻訐，只想把他罵個狗血淋頭！

山勢非常陡直！幸好山徑是以一小段、一小段蜿蜒曲折的形式相銜而成，以便登山人https://www.hetubook.com.com能夠順利克服山嶺的垂直走勢，那是一幅荒涼得可怕的景象！冬季雪崩的痕跡摭拾可見。樹木斷裂倒地，有的完全被摧毀了，有的被打彎了腰；當你爬到較高處，小徑被一道道雪谷貫穿；走在谷底，常有石頭由雪峰上面滾下來；這之中會有一顆特別危險，聲音卻最輕微，像是在扯著嗓門說話一般，而產生的氣流衝擊力卻足以將說話者的頭砸個稀爛！松林並不高或茂盛，但是陰陰鬱鬱，為這景色憑添一份酷烈感！我俯瞰腳下的山谷；幾團龐大的霧氣從穿過谷地的河流上升起；這些河流盤成粗細的圓環，纏繞在對面各個山頭的身上；山巔的頂端都藏在清一色的雲層裡，大雨從陰暗的天空潑下，加深我對周遭景物的悲涼印象。天啊！人類為何自詡為萬物之靈？這只使我們的需求更勝別的物種。要是我們的衝動可接近逍遙自在了；但現在，因那訊息可能傳達的情境而感動。

我怒不可遏！在集所有足以命人發動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殊死戰情緒壓迫下，飛身朝他撲去！

隔天我漫遊谷區，站立在阿維隆的源流地旁；這些源流自某條冰河發源，由封阻谷地的小山山頭緩緩往下流。崇山峻嶺的陡急山勢矗立在我眼前，零星幾株松樹散佈在周邊。這威儀凜凜的大自然女神壯麗輝煌的接待室裡一片肅靜，打破它的只有淙淙波濤或者某塊大斷層墜落的聲響，轟隆的雪崩，或者透過不變的規律悄然運作，積了又裂、裂了又積，沿著眾山邊緣不斷迴盪，彷彿不過是它們手中一樣玩具的積冰，持續發出的吱吱軋軋斷裂聲！這些恢宏壯闊的景觀，提供給我所能接收的最大安慰，使得一心認定自己卑劣鄙陋的我精神振奮不少！雖然無法盡釋悲傷，卻使這種惡劣心緒減輕、平靜許多！另外，它們或多或少也轉移掉一些最近這個月來始終盤據心頭的憂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