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人間悲劇
隨著劊子手一一地執行過去,太明全身感到一陣陣的惡寒,他竭力撐支著將要癱瘓的身軀,但那惡寒終於禁不住使他混身慄慄地顫抖起來。最後輪到那暗殺隊隊長處刑了。
「嘿!」突然一聲尖銳的吆喝,震撼了週遭的空氣,日本軍刀在烈日的反射下揮舞著,閃出眩目的白光。就在這一霎那,只聽見一聲沉濁的聲音,一顆頭顱脫離了軀體,滾落在墓穴中;那失去頭顱的軀體,接著也搖搖幌幌地傾跌下去。頭頸的切口處,頓時噴出紫黑色的鮮血,發出「呼嚕呼嚕」的響聲。不一會,滿地染遍了鮮紅的熱血!
某日,發生了一件使太明的精神感受嚴重刺|激的事:那天他們逮捕了十名救國義勇隊的「暗殺人犯」,隊長是一個年僅十八九歲的英俊少年,他在受審時所表現的態度,比以前的任何「暗殺份子」來得強硬:
說著,那青年哈哈地大笑起來,充分地表現出有敵無我的精神。
飛機在天空中發出渾濁的呻|吟,天氣顯得越發燠熱,汗水不斷地流出來,就像永遠流不玩似地。
太明聽到這裡,不覺酒也醒了。這些士兵平常還算比較規矩的,想不到也會幹出這種獸行來,因此太明對他們的印象,立刻起了一個極大的轉變。
「要殺就殺,不必多問!」
「不過,廣東女人的貞操觀念也太深了。」一個中年士兵把自己某次行軍歸途中對廣東鄉下女子所施的暴行向大家報告道:「我對她說了許多好話,她還是不肯,後來我把劍拔|出|來嚇他,她便不敢再強了。我心想這真是好機會,正想動手,誰知道她突然又逃跑了。他媽的!她逃得可真快,好容易弄到手又給逃跑了,真他媽的洩氣!」
「怪可憐的……這樣綁著不是活活地要折磨死他嗎?」太明hetubook.com.com心裡這樣想著,連正眼也不敢看他一下。突然,那男子從太明的目光中,發現他對他表示同情的神色,他的嘴角掀動了幾下,像要向他訴述什麼,但由於體力過於羸弱,以致無法聽清他所說的話。
又過了幾日,有一天,太明所屬的部隊逮捕了八名「抗日暗殺」的嫌疑犯,名義上雖然是嫌疑犯,但一經逮捕,他們的命運便早已決定了。審問的時候由太明擔任翻譯官,他們都非常勇敢和堅定,不為威迫所屈,而且視死如歸,但審問的結果,並無確實的證據,那審問的軍官顯得有些著急,最後終於怒不可遏。這批青年被捕的原因,只是為了他們的手上有些油漬,審問的軍官堅決地說是槍油。太明曾經以可能是機油為理由,主張再慎重調查,但那軍官卻不答應,他一定要把那八名「抗日暗殺」份子判處重刑。太明在這種情況下,根本沒有提供意見的自由,因此便不再說什麼。
「少校。」
太明和監刑官同乘在另一輛汽車中,跟著前面的車子直向刑場駛去。郊外通刑場的道路曝曬在炎夏的烈日下,柏油發出眩眼的亮光。不久,全隊人馬抵達目的地,囚犯依次從車中押下來,排成一隊,前面是一條大濠溝——那就是他們的墓穴,他們都被強迫著跪在墓穴前面。
當晚,太明便發著高燒不能起床,熱度高到四十度左右,意識昏迷,口裡不停地發出囈語。這種狀態繼續了一星期左右,依然絲毫不見好轉,最後終於被送進陸軍醫院去了。
「不行,浪費子彈。」
「喂!不行!」
某日傍晚,太明因天氣太熱,走到土堤上去散步,草地上正有三個士兵在喝酒。
「我的事兒比你們的有意思得多。」另一個士兵https://www.hetubook.com.com舔舔舌頭,報告他的經過說:「我們在華中鄉下搜索敵人的時候,有一次,突然發現麥田裡有什麼東西在亂動,我心裡很奇怪,走過去一看,裡面好像有人的聲音,而且還有年輕女人的聲音,我心頭卜卜地跳著,鑽進麥田裡去一看,女人和小孩差不多有三十個,她們見了我都嚇得只打哆嗦,那回子真他媽的夠勁兒!可是,事後我們隊裡有一個戰友,怕她們把事情洩漏出去,一槍就把那小姑娘給幹掉了。剛剛快活了一陣子,馬上就把她們幹掉了,真他媽的罪過!」
「不要眼罩!我是軍人!」接著他又喊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十八年以後又是一條好漢……」
「你是什麼學校畢業的?」
「審問完結!」那軍官吆喝道:「一律判處死刑!」
入伍以後的太明,不久便被派遣到廣東去。廣州市內雖然大致已經安定下來,但居民依然像驚弓之鳥,度著惶惶不安的日子。太明腰間掛著不習慣的軍刀在街上走著,他所遇到的居民,都似乎對他懷著憤慨的敵意。太明很想對他們表明自己的心跡,但那究竟是不容易做到的事,而且也不一定能博取別人的信任,因此反不如保持痛苦的緘默好些。
「你的部下有多少人?」
「中隊長。」
以後,「抗日份子」繼續不斷地被捕,照例審問一遍便宣判死刑,其實「逮捕」就等於「死刑」。太明每次擔任審問的翻譯工作,漸漸地對此感到相當痛苦,每當他眼見那些愛國青年從容就義、捨身殉國時所表現的至高無上的勇氣,使他感到莫大的威脅。他們臨刑時雖然非常鎮定,但太明的精神卻發生了激烈地動搖,良心上也遭受極大的譴責!
太明的病因,完全由於m.hetubook.com.com精神受了過度刺|激所致。他在戰地曾親眼看見許多怪現象,接著精神上又遭受強烈的刺|激,再加肉體上的疲勞,已使他精神和肉體的負荷失去均衡。加之刑場上目擊的慘狀,對於脆弱的他,實在是一種過度強烈的刺|激,因此他一經病倒,一時便不容易復原。
「你擔任什麼職務?」
太明邊顫抖著走向前去翻譯。
「不知道。」
「……」
「隊長是誰?」
「謝謝你們的招待!」太明實在聽不下去了,向他們道聲謝謝,便像遁逃似地離開那兒。
「不成,只掘了一個。」
「不要刀砍,用槍決!」那暗殺隊隊長要求說。
「其他有什麼遺言沒有?」
太明從那男子的口音推測他的籍貫,認為他可能是湖北或山東一帶的人,總之,他絕不是本地人。太明覺得他很可憐,因此向四周環視了一下,發現附近沒有什麼人,連忙拿起身邊的水壺,塞在那男子的口中,那男子帶著無限感激的神色,狼吞虎嚥地喝著水,連說話的時間也沒有。
「我們剛進南京城的時候,」另一個青年士兵也表示不輸於那中年的士兵說:「難民區裡有不少金陵大學的女學生,又白又嫩,要什麼樣子的只管你去選,她們比廣東姑娘可強得多了。不過,我們先鋒部隊的士兵都是些年輕小伙子,誰也沒有下手,聽說後來那些年紀比較大的傢伙,個個都撿了便宜,真可惜!」
「來得早的總佔便宜的,剛淪陷三天全是咱們的天下,以後憲兵來了就不行了,所以老實人總是吃虧的。」
「沒有,那麼,好吧!這是最後的機會了,請給我一支香煙!」
「師範學校。」
「你的部隊駐紮在什麼地方?」
「那麼,墓穴給分開吧。」
太明聽了他這樣的宣判,黯澹的心靈不禁碎成片片。和-圖-書
「送他回去吧!這樣的人留在戰地也沒有什麼用處。」軍醫這樣的一句話,便決定了他的命運。於是,他終於被送回臺灣了。
他說著,臉上露出不勝惋惜的神色。
「什麼階級?」
他一面走一面心裡這樣想:戰爭!戰爭!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接著,他又想起戰爭背後隱藏著的那些慘無人道的罪惡,頓感坐立不安,幾乎快要瘋狂了。
行刑的時間到了,跪在墓穴前面的囚犯已面臨死亡,他們一動也不動,都伸長了頭頸,靜靜地等待著最後的瞬間。
「……」
「軍屬!」那隊長突然用尖銳的聲音向太明喊道。
「你屬於什麼部隊?」
某日,太明在街上經過,突然在烈日似火的橋邊發現一個魁梧的男子,他的全身被鐵絲綑綁著。當時廣東各地的秩序,雖然大都已恢復,但不時仍有縱火、盜竊和暗殺等事件發生,那男子或許就是這一類的人物。他曝曬在烈日下,頻頻向行人投以哀憐的目光。他的肉體上留著許多掙扎過的痕跡,看樣子似乎曾經試圖脫逃。但行人經過他的身邊,都裝作視若無睹的樣子。那男子的身旁豎著一塊木牌,上面用新鮮的墨跡寫著盜竊的罪狀,文中並以威嚇的字句昭示大眾:「作惡者一律與該男子同罪。」可是,在那男子的表情中,卻可以發現某種良善的秉性,和他身旁那木牌上所記的罪狀對比之下,令人對他引起無限的同情。
「喂!軍屬!」他們向太明招呼道:「來喝一杯吧!」
當天下午,那批青年都被執行死刑,連昨天一共十八名。他們被押進一輛囚車中,後面由一輛乘著武裝士兵的軍車壓陣,六架輕機槍緊緊地對準這批俘虜的背心,槍聲發出悽厲的黑光。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又只聽見「嘿!」地一聲吆喝,那隊長的頭顱便脫和_圖_書離了肢體,骨碌碌地滾到溝穴中,接著肢體也傾跌下去。這一瞬間,太明只覺得眼前一片昏黑,一陣寒風直向他迎面逼來,頓時昏厥過去。他似乎聽見有人在背後罵了一聲:「不中用的東西!」以後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他的神態非常鎮定,毫無懼色,這個要求終於被接納了。太明燃起一支香煙,塞在他的嘴裡,他津津有味地吸著,口裡吐出一縷縷白煙。抽完以後,他用極乾脆的口氣說:
那是個風和日麗的天氣,遣送船靜靜地下了珠江,稍稍康復的太明佇立在甲板上,眺望著逐漸向後方退去的廣州街景。算起來,他應徵入伍的時間雖然很短,但在他看起來,似乎已有無比的久長。現在,他雖然重新迎接著和平的時日,可是,戰雲依然密佈在每個人的頭頂,縱使其中有人能享受和平,但那究非真正的和平,說不定什麼時候,他或許又會被捲入戰爭的漩渦。想到這裡,太明感到異常不安。
太明因他們三人的人緣都還不錯,所以便過去參加他們。不久他們喝得酩酊大醉,便開始談論女人的事。
這時,太明突然聽到對面有人這樣喊著,樣子像是日本兵;他連忙縮回水壺,準備離開那兒,但又不忍這樣撇下那男子,總想找些什麼東西送給他。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仁丹盒子。匆匆把剩餘的仁丹全部倒在那男子的口中,這才依依地離去。他想:那男子在飢渴和溽暑的雙重煎熬下,不久也許就會乾渴而死,自己給他的這點小惠,恐怕終究救不了他的生命,可是,在他臨死以前那段短暫的生存時間內,自己給他的那些水和仁丹,至少也是他生命上的一滴甘露。太明這樣想著,心裡倒也獲得一些安慰。當晚,太明回到宿舍裡,對於那男子充滿感激的眼神,仍然念念不忘。
「救國義勇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