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天荒」
荒城之夜
「你打!」
「我娘病得快死了!」
「姑娘,稍等!」
滿庭芳。
「我說!睡不著啊?」
佟六叔挑起了小小的一個衣包,一轉身,在影壁後消失了。
簷口紅燈籠下那老籐椅裏坐著一個七十開外的老爹爹,手裏一把胡琴,咽咽啞啞的在這雨夜的萬福巷裏,拉過來,拉過去。「客人——不是本地人吧?」老爹抬起眼皮來瞅著克三,笑了笑,端起身旁竹凳上一杯熱濃茶慢吞吞啜了兩口。
「你不知道?回來都半年了,串上了萬福巷的羅四媽媽,用她的本錢,就在鎮上南菜市大街開了爿綢布莊。」
「賤娼胚!」
「三更半夜怎麼過河!」
月光下,一身水藍的衣裳。
「進來歇歇,洗洗腳,再說。」
「我知道。」
「秋棠,我也是你媽媽呀。」
砰。砰。砰。
天黑時,克三翻過了兩個山頭,來到斷河灣渡口。
報喪的,搖了搖頭。
克三回過頭來,看見自己的影子拖得長長的,天上那彎月芽兒,早已西斜了。大街上好一片零落的月光,那女客手裏挽起了青布包袱直走在前頭,水藍的一個身影,空蕩蕩一條青冷的石板路。克三站在渡口,望了望長街盡頭那條回家的山路,吸了一口氣,也跟著走進了吉陵鎮。
出得了小東門,好一片睛光!
喬遷之喜。舊雨,新知。那年阿姐嫁到了石龍渠,十七歲喲。他穿上一身新衣服就抖索索的騎在一匹小走騾上,押著花轎,一路吹吹打打,小舅子送親呆呆送到姐夫家。一拜天地。二拜祖先。三拜高堂。送進洞房。小舅子,醒來!他揉開了眼皮,看見姐夫家那個小兄弟站在牀前,眨巴著眼睛,賊忒嘻嘻地瞅著他。鏜。鏜。廳堂裏洋時鐘打了兩響,整個莊子陰黯沉沉的,客人們酒足飯飽鬧過了新娘子,早已散去了。哥兒倆穿堂過院,繞到西廂房,窗口下跂起腳尖來,拿了根撥火的鐵筷子撬開了窗縫,心窩裏那一頭小鹿,撲脫,撲脫,只管跳個不停。洞房裏低挑起了紅綢帳幔,只見紅灧灧的兩支喜燭幽照得一屋子宛如花塢一般。天還沒大亮,阿姐一身紅妝步出了新房,手裏捧著茶盤,廳堂裏,顫抖抖跪了下去。那一把長長的頭髮給烏油油地捲起了兩個圓圓的婦人髻來,露出的一截脖子,春筍似的嫩白。克三一時看癡了,抬起頭來,天上一彎新月,轉眼間,披上了水濛濛一層輕紗。望望北斗七星,疏疏冷冷的那幾點清輝,黑澄澄一片天。十美錢莊。玉林綢緞行。褚家木店。爹親手挑的紅木傢俬,描金衣箱,雕花黑大牀。阿姐歸寧那天給穿上了一件喜紅夾衫一條水紅裙子,進了門,躲進娘房裏就哭紅了兩隻眼睛。爹把姐夫叫出了門外,也不說話,火辣辣的兩個巴掌,把個愣頭愣腦的新郎倌直刮得腫脹紅了臉皮。阿姐趕了出來一把抱住了他,又是哭,又是笑:「捨不得娘喲!」娘站在一旁,瞅著姐夫,笑道:「也捨不得新女婿啊!」捨不得娘啊。佟六叔他給阿姐報了信,明天正午呢一定趕到家。你阿哥他也回來了,都快半年了,如今就在鎮上這南菜市大街,用了羅四媽媽的本錢才開了爿綢布莊。羅四媽媽!克三心中一動,望望長街,十字路口。滿街的紙屑果皮,昨天初五,鄉下人上鎮趕集的日子。那一條青冷的石板路上,嘩啦啦,空蕩蕩,一陣響了過去,好涼的一股落山風。十字街口飄飄漫漫一身水藍衣裳,翻起了兩條素黑辮子。她揚起了臉,望著天,不知想著甚麼心事。走過了兩間鋪子迎面又一陣山風,街邊捲出了一灘焦黑的紙錢夾著雨點子,唿溜溜,掃過了街心。一片精忠扶漢室。滿龕香火耀吉州。正氣參天。單開間的一個小廟堂,關帝爺的落腳處。月光下一個人環抱著膝頭孤佝佝地正蹲坐在門檻上。克三走近了時,只見他歪起了一張黑鬍臉,淌著口涎,齁齁的正睡得沉熟。那臨街的正殿,百年香火,燻得黑黝黝。兩盞幽紅佛燈,洞亮,洞亮,把龕子裏那個秉燭夜讀的關帝老爺一張紅棗臉膛浸染起來,如同喝醉了一般。廟前一個小場子,滿地上零零落落一片紙錢灰。克三回過頭去看看那人,滿嘴髒鬍子,一動也不動打著鼾,獨個兒在門檻上佝坐了一團,腳跟前歪堆著一副衣包。穿州過府的一個浪人。魯記絨線鋪。日味香菜館。震旦行。余家瓦店。大風起兮,雲飛揚。娘調了碗香噴噴的染髮水,叫阿姐坐到窗前,解開她那條粗油辮子,撥散了,挽在手裏,一梳子又一梳子,涮著。他搬過了張小竹凳坐在跟前,一邊打著盹兒,一邊瞅著娘把唅在嘴裏的髮夾一根一根拿了下來,好半天,在阿姐耳朵旁給梳捲出了兩圈高攏的髮環。靜靜的晌午,窗外,噠的一聲,那一樹的木蘭花掉下了一小朵淡紅。娘放下梳子就把阿姐的臉扳了過來,左右端詳了半晌,點點頭,舒了眉心。「好一個小婦人!阿柔也該找一個www•hetubook•com•com婆家了啦。」爹鎮上回來一臉酒氣,把頭探進門裏,望了望這娘兒兩個,笑道。你阿姐她得了信,明天正午呢一定趕到。明天,正午。麗日,當空。走出了小東門,那白花花的天光嘩啦嘩啦沒頭沒腦濺到了頭臉上來。觀音妙智力,能救世間苦。阿姐,棠姐姐,你看!那遍野的露水珠兒,眨亮眨亮地,剎那間飄灑開了一片漫天斜飛的冷雨來。
「你罵!」
「爸。」
「生你的阿爸,養你的阿爸。」
怡春園。
克三把眼睛睜了睜,那滿天的燦亮嘩啦啦一桶水似的就迎面濺潑了過來。眼前一陣昏花,肚子裏那半瓶燒刀子,翻翻滾滾,搗上了喉頭。他索性蹲了下來死掐住心口,嚥著,噎著,半晌才回轉過了心神,把酒逼回了。擡頭望望太陽,也認不清是一個,兩個。回頭一看,滿城人家啊炊煙四起。城外野路旁一畦一畦豆苗,滿山露水珠兒,野桑樹上蹦蹦跳跳的麻雀兒綠亮綠亮地,噪鬧出了一片春光。小鳥枝頭亦朋友——可不就是兒時在鎮上小學讀書那冬烘老先生搖頭晃腦吟唸的一句詩!玉娘,玉娘,魂無恙否?記得那個小女生她成天甩著兩根小花辮子,放學後,一個人跑到縣倉前偷探著臉兒,等他回家。後來,她的書桌空了三天,她家裏人來報信,田玉娘得了傷寒病早兩天死了。八十個小學生大中午排隊送到了鎮口,他走在大街上,怔怔的凝望著太陽。往後放學走過她家,常常看見田婆婆蹲在前門口,一疊又一疊的燒著紙錢。南無佛。南無法。南無救苦救難。廣大靈感觀世音。菩薩。娘啊——那日頭怎麼亮得好扎人眼睛?「天還沒亮呢,三更半夜外面下著雨,娘,你心裏想上那裏去啊?」娘不聲不響的下了牀,端坐在鏡臺前就梳起了粧。「拿五加皮來!」爹一身雨水跑進來,攔腰一抱,拶住了娘,又叫他找來一根大麻繩,父子兩個把娘瘦伶伶的兩條胳臂給反綁了起來,按著她騎坐在板凳上,撬開了嘴,把半瓶五加皮嗗嘟嘟嗗嗗嘟嘟直灌進了喉嚨裏。娘閉著眼睛迸出了兩行淚水,好半晌,擡起臉來,直勾著兩隻眼睛瞅住了他。爹說:「再灌!」克三,我夜夜聽見娃兒的哭聲,哭得我好不心煩意亂。我去年九月回魚窩頭娘家,請了石佛寺的長老,選了六個有德行的真僧,替娃兒誦了一千卷妙法蓮華經觀世音菩薩普門品。難道你小妹子不曾托生,還在家裏?「好了,好了,再灌一口!」若有無量百千萬億眾生。受諸苦惱。聞是觀世音菩薩。一心稱名。觀世音菩薩即時觀其音聲。皆得解脫。若有持是觀世音菩薩名者。設入大火。火不能燒。由是菩薩威神力故。——我為你蓋了烏龍院,我為你花了許多銀——我舉手掄拳將爾打!「行了,行了,醉了,醉了。」
克三追上了船來。
佟六叔不吭聲了,望著火盆,叭叭的抽著煙。
「媽媽!」
「來了,來了。」
店家掩上了房門。
宿香館。
克三深深地吸了口涼氣,正要掩上房門,心頭一動,果然聽見北上房有兩個人相罵。
「小白菜喲,天地荒喲!」
「你!」
「你臉色不好——喝酒了?」
「你——還在這兒。」
船頭的女客啊了一聲。克三一回頭,船已經靠岸了。
「秋棠死丫頭,賤娼胚!捨不得你那老娘,去,去,半夜摸回來作甚麼?」
「克三!」
「今天起了大水,河灣裏水急,客人不趕路往那邊店裏混一晚吧,明天一早,再過河。」
「長笙。」
「今晚天冷啊。」
「我現在就趕去石龍渠,給你阿姐報個信。」
「噯呀呀。」
克三脫了鞋倒出泥水,搓了搓,把腳探進水盆。店家走到門口,又回過頭。
蓬萊閣。
克三站在巷口,挽著包袱,心中一片茫然。
「犯法麼?」
「你爹停在家裏。」
「你爹,他一生——」
克三向船頭望了一眼。
「黑天半夜趕路回家?瞧你喲一張臉青青,孤魂野鬼,進來喝杯熱茶,大姐給你暖暖心窩,可好?」
佟六叔撐起了腰身來瞇著眼望了望他。
「前幾天有個客人半夜過河,渡了一半,好好一個人啊就發起瘋痰病來啦,搥胸打臉,把自己罵了一頓,站起來往河心一跳,黑天半夜,溺死了。他家請了十二個和尚,十二個比丘尼,明天起在渡口拜三天龍王懺。客人來得巧喲!趕上了這好一場熱鬧。」
「我阿哥——他回來了?」
「我是你阿爸啊。」
「嗯?」
克三站起身來橫跨過火盆走到了門口,把房門拉開。
「晚了,睡吧。」
那雨下了一夜,甚麼時候,就停了。院子當中,五六尺高的一株山茶,瀲瀲灧灧的開出了一碗碗一毬毬醉紅的茶花。夜露深了,整個客店四下裏黯沉沉地,只聽得店外,河岸上,一片蘆花蕭瑟個不停。
「淋了一身雨,老遠跟著我們家秋棠,m.hetubook.com.com怪可憐的!小客人,快進來坐坐,四媽媽給你熬鍋熱粥,暖暖身子。」
佟六叔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往火盆裏添了兩塊木炭,把火撥紅了。
「小兄弟!」
「大清早上吊,死啦。我爹他說,這長笙呢家住萬福巷那種地方,平日不大出門,有時候挽著個菜籃子走出巷口,也是低著頭,俏生生的。迎神那晚,千不該,萬不該,她男人劉老實跑出門去吃酒。長笙跟她婆婆,娘兒倆個偷開了門出來給送子菩薩燒香,求個兒子啊,讓孫四房看見了,起了淫心,拶進滿庭芳那窰子裏,姦了啦。長笙吃了虧,想不開,回到自己家裏關上了門,一條褲腰帶就吊到了廚房門口。我娘聽了,眼睛瞅著我阿哥,直勾勾,半天不說話。吃過了晚飯我娘一個人蹲在晒場上,給劉家的小媳婦燒了兩疊紙錢,把一篇妙法蓮華經,翻翻覆覆的唸到了天亮。過了三天,我放學回家,一個人走到萬福巷口,伸長脖子朝巷裏望了望,聽見有人叫道:劉老實殺人啦!我跟著人跑到北菜市街,沒趕上,看熱鬧的人都已經散了。鎮公所前門口圍著十來個人。有個走方郎中他是個口吃的,站在人堆裏頭叮叮噹噹的搖個銅鈴,說:冤頭債——債——債主,躲的躲,逃的逃逃啦,那——那——那劉老實刀下,不過死了兩——兩個不相干的婦人,孫——孫四房的老婆,他相好的一個萬——福巷的窰——窰——窰——窰子姑娘,叫春紅甚麼的!我跑回坳子裏,把走方郎中的話都學給阿哥聽。那天半夜,他收拾了個包袱,問我娘就要了點錢,翻過後山的亂石坡,逃到魚窩頭我娘舅家去了。」
「明早過了河,到家還要走一段山路!」
進得門來,天上一道電光,刀也似,掠了過去。克三一擡頭只看見那煙燻燻一個小黑神龕,土地爺公婆兩個拄著龍頭枴杖,笑瞇瞇瞇的只管瞅著他。「打擾了,兩位老人家。」克三一呆,拱了拱手,撂下包袱挨著神案一屁股坐了下來,一串雷聲滾動了過去,那雨下得更大了。克三喘回了一口氣,解開了包袱,找出毛巾,心頭卻惡泛泛一陣翻騰了上來。兩步搶出了廟門,狠狠地,嘔了五六口,滿心的酒意就登時醒了大半。蹲在門檻上又歇了半晌,併起兩個掌心伸到了廟簷下,濺濺潑潑地一連喝了十來掬雨水。看看日頭,竹林外煙水濛濛的一團,早已偏西了。那雨兀自嘩啦啦落個不停。
船頭的女客側過了身子來抬起了臉,彷彿聽得出了神。那一雙瞳子,月光下,眨亮眨亮地,黑水茫茫,不知瞧著甚麼。好半天卻只見她一根指頭伸到了河面上,有一下,沒一下,輕輕的挑弄河水。克三心中一蕩,瞅著她指頭上一枚白金戒指,忽然回過臉來,問那船家:
門口的婦人招了招手。兩隻眼睛霎一霎,笑一笑。
「變天了!」
「小東門有個牲口行,是你爹的舊相識,你去找段三,向他借一匹走騾,腳程快,中午到得吉陵,歇一歇腳,趕在天黑前回坳子裏哭一哭你爹去吧。」
「店家開門,開門!」
「死丫頭,嘴巴不饒人!」
門外,那老爹清了清喉嚨裏的煙痰,呸出了一口,嗄啞著,自顧自的又拉起一段西皮流水來。
沒等克三坐穩,船家挑起了篙子往岸邊一點,潑喇喇一聲,向河心盪了出去。
「沒良心,惡人刨的貨!咒我死喲!」
「長笙上吊死後,我娘每逢初一,十五,給她燒紙誦經,這些年了,難道她還在鎮上?」
「好秋棠。」
克三把房門關了,插上了閂,回過身來望著佟六叔。
「那天六月十九!」克三頓了頓,說:「我阿哥半夜從鎮上跑回家來,臉都嚇青了。我娘問他,死也不說,只是勾著兩隻眼睛朝我娘笑。我娘,怕了,摸摸他心口都是冷汗,一時沒了主意,只好把他牽到了茅坑裏,叫他跪在坑板上,一口,一口,呼天搶地的直把吃了三天的酒都嘔個乾淨。隔天中午,我爹他兩眼通紅的從鎮上跑回來,一進門,話也不說跑進廚房裏,摸了把菜刀,追我阿哥。我娘當場就給落了跪,問他出了甚麼事呀,要發恁大的脾氣。我爹跺著腳只是唉聲嘆氣,半天才說:萬福巷出了人命,鎮上鬧翻了天啦,你問問這個忤逆子,昨晚他跟誰吃了酒,跑進萬福巷造了甚麼孽喲——問了半天,我娘才問出來,萬福巷裏有一戶好人家是姓劉的,媳婦叫長甚麼的——」
青羅院。
克三走上了街心,踩著一地高高低低的簷影,一時間,只覺得天地遼闊,敞開衣襟來,把手裏那一團藍布包袱兜到了肩膊上。狀元餅家。老大鑫銀號。月成綢布莊。玉記典當。福音書坊——請上二樓。祥泰米行。百年老字號,頂破落的一個單開間的店面,今天晚上卻辦起了大紅喜事。門楣上頭黑黝黝的一塊百年老招牌給披上了紅緞子,那光景,就像個蓋上了頭紅的黑臉新和*圖*書娘。簷口下兜吊著兩盞宮燈,紅幽幽的燭光照亮了門上一副紅紙金字,雙喜,滿地鞭炮渣子。店裏靜沉沉地早已關熄了燈。克三側起耳朵聽了一聽,有個女人,悄悄在哭泣。咿呀一聲,有人打開了房門走進天井裏舀了盆水,濺濺潑潑不知洗著甚麼!克三心上一抖,趕上了兩步,那一身水藍的身影,沒聲沒息的走進了十字街口好一片清光裏。脖子上的一片寒毛稀柔柔,映著月光剎那間變得纖亮了起來。包府救世壇。懷安旅社。順天堂藥局。
「世道真的變啦,一個大姑娘黑天半夜出來走動!把門敲得砰砰響,我那老娘還道童四姐又要生了,她男人要過河去,叫收生婆喲。」
克三深深地吸了口涼氣,心中一亮,那一身水藍才一轉眼就消失在萬福巷口。他呆了一呆,把包袱換了個肩膊,提起腳跟追了上去。漫天的冷雨淅淅瀝瀝又下了起來。
「這個童四姐啊!」擺渡的說:「出嫁才五年就生了第三胎了啦。從小,黃病病的叫人看走了眼!那天清早還不到五點鐘,童四姐又要生了,她男人拆了一扇門板,她挺著個肚皮,兄弟兩個,抬到我船上。渡了一半,童四姐唉唷唉唷就叫了起來。她男人慌了,求我把船停在河心上,兄弟兩個蹲在船頭,挖了半天,哇哇一聲響掏出了個血淋淋的小子來啦。回到家裏,童四姐說,生下老三那當口,親眼看見一個女人家活生生的站在對面渡口,一身雪白的衣裳,手裏頭還抱著個小娃娃。這童四姐心裏又是害怕,又是喜歡。坐滿了月子,把自己給打扮了起來,一手抱著老三,一手牽著四歲的小大姐,娘兒,三個,雇個挑擔漢就過河到鎮上觀音廟去,燒香還願啦。後來叫她男人賣了一塊水田,給菩薩她老人家,重塑了金身,還做了一件紅緞子披風呢。」
「冷。」
「客人,晚上睡不著啊?」
「六叔,有話請說!」
克三只送了兩步,站在門裏,半天,望著牆頭那一片燦爛的早紅。
門子裏,媽媽探出了頭。
佟六叔跟進了房裏,搖搖頭,把肩膊上掛著的一個小布衣包卸了下來,往牀邊一坐。「幾家近親我都給報了信了,你阿姐跟她婆婆倆明天中午一定趕到。」說著也不等店家燒來熱水,腳一伸,在克三的水盆裏就洗起腳來。
「小兄弟,去吧!」婦人朝巷裏瞟了一眼,呶呶嘴。「秋棠那小白骨精,等著招你做夫婿呢。」
「秋棠啊。」
「阿爸。」
「小兄弟,下雨了,一個人愣在巷口,不怕淋雨?」
報喪的連夜趕了六十多里野路才把口信帶到了外專宿舍,克三一個翻身,牀上直挺挺地坐了起來,往心窩一摸,才知道夢中淌出了半身冷汗。
「年頭可不是變了嗎?老鴇帶著婊子們呢也拜起觀音菩薩來了,甚麼地方不好迎神!」佟六叔搖搖頭,倒過煙鍋,往地上磕了磕。「你記得墟口種菜的桂小二?七月二十那天大早,天沒亮,他挑了擔菜上鎮來趕集,走到萬福巷外看見有個年輕好看的女人,像等甚麼人,在巷口獨個兒來來回回的走動。桂小二中午趕完了集,回家來就告訴他老娘。桂老娘一聽,叫了聲,菩薩有眼咦!殺了隻雞,買了兩疊紙錢一瓶酒,叫小二給挑著,自己趑趑趄趄的跟到鎮上來。母子兩個人就蹲在萬福巷口,大白天,燒紙唸經,招出一巷看新奇事的婊子!過後小二討了媳婦,隔年就生個胖娃娃,桂老娘還說是劉家媳婦給送來的!如今小二家裏,還供養著劉家的長生祿位。」
佟六叔坐在牀頭矮板凳上,眼也沒擡,只管搓著腳丫子裏的泥巴。
「喝酒了?」
克三冒著雨,穿過了院子來。
那女客紮著兩根素辮子,俏生生地把一個青布包袱給攞在懷裏,船家的話也不知聽進了耳朵沒有。
雨中的萬福巷裏冷冷清清。矮簷下,窄窄的一條小胡同,十幾間門子。家家門口掛起了一個堂號燈籠,滿巷子血紅瀲瀲的水光。
「嗯?」
「鎮上吃了酒,摸黑回來,半路掉進了石溝裏,磕破腦袋瓜子。」
克三洗了腳,剝光了身上濕湫湫的衣服,抖開被子來一頭鑽進去。閤起了眼睛只見水藍水藍好一片晴空,兩個大日頭當天照,一顆,盤繞著一顆,一顆追逐著一顆,白花花的漩渦也似在他眼前兜個不停。翻了個身正要蒙頭睡去,自己那條身子卻一霎熱,一霎冷,抖索索地好半天發起了瘧子來。肚皮空了一天了。客店裏悄沒人聲,天已交二更。
「客人,慢走喲。」
門子裏一個媽媽,白白|嫩嫩,福福泰泰的穿了好一身紅綢。只見她氣咻咻地拿了根鐵筷子,一片聲罵了出來。
船家指了指土坡上一家野店。
擺渡的說。
「生下來,一歲,瀉肚子死了。」
克三呆了呆,忽然聽見咿啊一聲,渡口,茅棚裏,蹦蹦跳跳走出了一個人。仔細一看,不就是昨晚天黑趕到渡頭打了個招呼,蹲在船頭上,燒紙錢的那個船家!他把hetubook•com•com腰哈著,一面走,一面回過了頭來,眼上眼下直打量著跟在身後的女人。
「客人早些安歇!」店家燒了盆熱水送進房來。「明天下午渡口要做法事,客人有要緊事一早過河去,晚了,看熱鬧的人多。」
那年端午,在外公家過完了節回來走在山路上,看見草叢裏,兩條小青蛇在交尾。他娘心頭一陣恍惚,人便癱在地上,把六七個月的身子給扭滑了。回家來,半夜掉進了馬桶,他爹點了燈,撥了一撥,是個成了形的女娃子。往後他娘常常聽見娃兒的哭聲,又常常看見正屋樑上那兩條小青蛇有時在游走,有時在追逐,有時在交尾。
「是啊。」
克三把火撥了兩撥,放下鐵筷子,擡起頭來望望頂頭小小的一角天窗。雨下了半天,只管淅淅瀝瀝落個不停。
「我回去,送送她。」
他爹帶著一臉酒氣掀開門帘來,探了探頭。娘坐在牀邊,呆呆的,想著自己的心事。他爹門口站住了,往門上只一靠淒笑嘻嘻地瞟了兩個眼風。「兩三歲喲,沒爹娘喲!」他小小的一個人在被窩裏蜷成了一團,閉著氣,一口一口的,把娘餵他喝下的薑湯都嘔了出來。天還沒亮,他做了個惡夢,燒,也退了,想起娘就睡在身旁,翻了個身緊挨過去,冷不防老大的一個耳括子就火辣辣地批到了臉上來,耳邊聽得爹叱罵道:「小鬼頭,睡覺去!」他娘嚶唔了一聲才說了句甚麼,聽進他耳朵裏,那聲口只管柔柔苦苦像夢魘裏沉沉的一聲嘆息似的。他翻過了身,把頭蒙到了被窩裏,一顆顆冷汗從額頭滴落到枕上。
克三謝了船家,拎起包袱也跟上了石砦。
老三好。
克三心裏打了個突,蹦起身來,誰知腳底一滑又坐回了茅草堆裏。呆了半晌才回轉過心神來,穩住了膝頭,馱起那藍布包袱,把頭一低就往竹林裏一座小小的土地祠,蹎蹎跌跌躥了過去。
克三把包袱兜上肩頭,臨出門時,拉過一條毯子輕悄悄地蓋在佟六叔身上。
「死了。」
「造孽啊——」克三拿了根鐵筷子把木炭火撩了兩下。「想當年,我爹他鬼迷了心竅才看上這個羅四媽媽,去她家串了兩回門子,喝兩杯茶。羅家的老相好,姓孫的,帶人拆了後門,一路翻箱掀凳的搗了進來,那當口,我阿哥他也跟在後面去看熱鬧!我爹他給揪到了姓孫的跟前,直挺挺落了跪。我阿哥瞧在眼裏,跑回家去,一個人睡在柴房裏,哭哭啼啼,想了兩天心事。孫四房做壽那天,我阿哥他就抱了家裏的兩隻母雞,一溜煙跑到鎮上去,爹長爹短的當場在壽堂上拜了義父。這一來,他可露臉啦。我娘生日,他從鎮上帶回一枚金戒指,有兩錢多重,喜孜孜的就塞在我娘手裏,說是跟人推牌九,一副天罡牌贏來的。我娘拿在手裏頭看了看,一聲不響拿到茅坑扔了。我爹悄悄跑到鎮上,一打聽,才知道我阿哥他當了潑皮啦,吃花酒,刨姐兒,把萬福巷的窰子窩直當做了家!」
「六叔,還沒走?」
「我娘死了。」
「睡不著,起來看看月色啊?」
只見黑水茫茫。
「你爹是昨晚子時三刻過去的。」
佟六叔打了個呵欠。
「羅四媽媽!」
大街兩旁一戶緊挨著一戶,放眼望去,兩百戶的店家。記得每逢初五,二十,趕集的日子店家一早就開了店門,滿街人來人往,直到天黑,敲起了初更的梆子,那一條大街還是一片聲亂鬨鬨的。如今這是甚麼時辰,三更天都過了,家家關門閉戶連聲狗叫也聽不見,誰出來走動!
克三眼前一亮,耳邊彷彿聽見天頂打起了雷。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刻,臉上只覺得好一片清涼,那豆大的雨點滴滴答答潑到了頭臉上來。一睜眼,只見烏雲滿天,大雨早已傾盆而下。
報喪的站在校門口,影壁前,只管張望著。
「三月天。」
佟六叔望著地就呆呆的出了半天神。
「客人,過河啊?」
他一句話沒說完,克三便爬下了牀來趴在地上叩磕了兩個頭。佟六叔怔了怔,站起身來。
「到頭來,可不闖出了禍。」
擺渡的打起赤腳蹲到了船頭上,擡起臉來,笑嘻嘻只管望著克三。水邊燒起了一堆火,白蕭蕭,一片蘆花。那船家嘴裏招呼客人,手裏兩刀錢紙,一張一張的送到火頭上。
「媽媽!等明天,你老人家騎著仙鶴飛去見西王母,我給你老人家披麻戴孝,好不好?」
克三一回頭,望了望鎮心空蕩蕩的一個場子。大街上又捲起了一股山風,縣倉門口一株老楝樹瘦伶伶地佝起了腰。巷口,對面那祝家茶店,兩扇破敗的板門砰的一聲,給掀了開來。清冷的月光照進了店堂裏,進門那一張紅漆枱子上,依稀堆著五六條板凳。滿街的紙錢灰,呼溜呼溜,響個不停。那綿綿的冷雨沒聲沒息地下得更密了。
「我打你!」
「噯呀。」
「克三!」
「跟我回家吧。」
「不是叫蛇給https://www.hetubook.com.com咬了吧?住在坳子裏,從小鬧蛇,我娘她——」
克三跳起牀來,挑亮油燈芯找出一身乾衣服穿上了,兩三步,走出了房門,站在廊下隔著院子等著。店家提著風燈,拉開店門,黑裏,閃進了個瘦小的老莊稼漢子,一進門把斗笠脫了,抖了抖身上的雨點。
媽媽翻起了白眼,望著天,叫起菩薩來。
蘇三離了洪洞縣,
克三坐定了,那船家又搖了搖頭,自顧自的說:
「船家,稍等!」
「你阿哥,鬧著要賣田地。」
「睡不著啊?客人。」
將身來到大街前——
「我也沒甚麼話說——」老人家撿了根枯樹枝,弓著身子,括了一括草鞋底的泥巴團。「你出來讀書也好幾年了,一直沒回家去過,如今你也不小了,還有甚麼事情骾在心上!」
「辛苦你,六叔。」
長長的一條南菜市街從鎮口到鎮尾,靜悄悄,不見一個人影。克三回過頭去,望了望河灣對岸的那一邊,水湄一帶,望不斷的蘆花,那小小的一間客店早就看不見了。河隄下,潑喇喇一聲,船家挑起竹篙把船撐出了渡頭,只見他站在船尾,仰起了臉,笑嘻嘻朝克三招了招手。
打發報喪的出了門,克三一頭鑽到牀底下掏摸了半天,找出半瓶喝剩的高粱。兩口酒吞落了肚,只覺得心窩裏好一陣翻攪,索性拿了隻飯碗來把酒倒滿了,噎著氣,往喉嚨裏一連灌進了五六口。撂下飯碗把窗一推,破曉時分,天光,一下子流瀉進了屋子。看看地上那一盆炭火,早就熄了。「媽的!蕭老二,把窗關了吧。」睡在上鋪那個流浪學生,靳五,一嘴酒氣,咬著牙根朝裏翻了個身子。克三端起臉盆摸到廚房舀了水,一瓢一瓢往自己頭臉上直澆潑著。半晌才聽見咿啊一聲,東廂裏踱出一位早起的同學,手裏捧著英文書,走到了院子當中,背著手,朗朗地就誦讀起司各脫的《撒克遜劫後英雄傳》來。克三回到房裏,收拾了一個換洗衣包,又在靳五書桌上面留了張條子。「蕭老二這大清早你上那兒去啊?」克三也不理他,順手扯起被頭往靳五身上一蓋,呆了一呆,走出了外專宿舍。紅灧灧的一團大日頭一照面潑涮了過來,克三心神燭火也似的一陣搖晃,站穩了腳跟,吸了口氣,把包袱挽上了肩膊,正要投向那一條空蕩蕩的長街。
「六叔,是我。」
克三問店家借來了一個銅火盆,兩斤黑炭條,在屋子裏面紅滋滋地燒起了一堆炭火。等佟六叔換過了衣服,拿出煙管,他把窗戶關緊了,挨著老人家在牀邊坐了下來。老少兩個望著那一堆越燒越旺的炭火,一時都發了呆。
大街上早已經有婦人家開門出來走動了,七點鐘光景。一路走來,克三只聽見一盆盆洗臉水嘩嘩啦啦地從屋簷下潑出了街心。有個小戶人家,門口長板凳上端坐出了一個年輕好看的小婦人,待笑不笑的只管瞅著克三,手裏一把梳子,一下,又一下,好半天只管狠狠地刮著那一窩子亂蓬蓬的頭髮。「這賤人!大清早又坐到門口來看人。」一個男人揉著眼皮子踢躂踢躂的趿著木拖板罵走出來。小婦人聽了,把梳子唅在嘴裏狠狠地一咬,擡擡頭,又撩了克三一眼。街上漸漸熱活了起來,打兒子的,叫賣油炸鬼的,夫妻拌嘴的,在克三腦壳子裏放鞭炮似的響成一團。
四喜堂。
「童家的老二,怎不跟他娘上鎮去燒香?」
那船家走下渡頭,解了纜,一旁站著瞇笑嘻嘻只管招呼女人上船。等女人在船頭坐定了,他才跳上船尾,拔起竹篙,就要往對岸撐過去。
克三,他沒趕在天黑前,回到鎮上。
酒燈人面一紅時。
走出了店門來,夜涼如水,克三索落落透了一口涼氣,打了個寒噤。抬頭看看中天上新鈎的一彎月芽兒,三更天光景。只見黑滔滔亮閃閃的一條河水從天北一路流瀉下來,倏地轉個彎,繞過城砦,一片亂石中,嘩啦嘩啦往東沖刷了過去。河風吹起時,紛紛雪雪,漫天的蘆花。克三心中一片茫然,站在店門口,望過河灣。一個鎮甸五千多戶人家,黯幢幢一大窩灰瓦房子,月光下,亂葬崗似的起伏在河頭石砦上。鎮心孤伶伶一棵老樹,野闊天高,不知那裏,幽幽地漫傳出了兩聲狼噑。
女客站起身來,解開手帕拿出一個銅錢,噹啷啷,撂在船板上,提起裙腳一步一步踩上了河隄。
巷口第二家門上挨靠著一個婦人,三十零點,手裏端著一碗豬油桂花湯圓,熱騰騰的一面吃著一面笑嘻嘻地瞅著克三。
雪月梅花三白夜。
進了堂屋,媽媽接過包袱來,順手把神龕前點著的一盞佛燈給挑亮了,又往火盆裏撂下了兩塊木炭,拿起鐵筷子撥了兩下。「秋棠,秋棠!」看看那一堆炭火紅滋滋的燒得旺了,羅四媽媽沏來了一壺熱茶,回頭朝屋裏,喚了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