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十六章
媽媽說:「沒有,也是剛回來。他讓你給串通好了,也可以出師了,哪還顧家呀!」
媽媽說老頭子:「我覺著你就勞而無功,積極也積極不到正地方……快吃飯吧!」
焦淑紅說:「誰要您這個破玩藝呀,過兩天鄉裡發給我們真槍了。快拿去給北院小石頭玩吧。」
媽媽說:「呵,等等再進去,讓我給你抽抽,看你渾身上下那土,好像從坑洞鑽出來的!」
焦淑紅不知道他們說的哪一宗事,就納悶地問:「你們這是說什麼哪?」
媽媽說:「怎麼成不了?人家那頭都樂意了。」
「我看立本那個小伙不錯。」
「多麻煩呀!」
「誰知道他又鼓搗什麼!這不是,人家全都在核算過日子的事,他也不從心裡過過,也不著急。這麥子到底怎麼分才上算哪?」
焦振茂說:「給你們看麥子的人做的,再刷上一點黑顏色,掛上個穗子,真的一樣。」
焦振茂說:「現在叫解放軍,別總是八路軍、八路軍的。不打仗了,國界邊子也得有人保護著哇。政策條文上說,要鞏固國防,防止美帝國主義侵略。要不是咱毛主席有遠見,就說美國在朝鮮給咱們來那一下子,說不定又得跑反了。要不就說,不信服政策條文不行。從打開國,政策條文千萬種,沒一種沒實驗,你就回過頭去想想吧。」老頭子說著,一翹腳,從房柁上摘下一個小包包。小包包上包著三層報紙,纏著兩道麻繩。他把紙包拿到炕沿邊,拍了拍上邊的塵土;又挪到炕梢,靠在被垛上,小心地、一層一層地把小包包抖落開。裡邊包著各種紙片,有從報紙上剪下來的,有從雜誌上撕下來的,還有手抄的。內容也相當豐富,有黨中央的決議、聲明、周總理的講話、報紙的社論、答讀者問,還有通知、廣告。
「想好了,不能按溝北那個主意幹,那是違犯政策條文的,咱們就算是吃虧,也不能贊成他們的主意。」
焦淑紅說:「媽,您瞧瞧,我爸爸最會驕傲自滿了。見人就喊,我進步啦,我進步啦!」
媽媽說:「挺大個閨女,不聽老人家的話,不嫌丟人!」
「蕭支書一回來,就變不了啦。」
過了農曆六月,焦淑紅就是二十二歲了。按著農村老習慣,閨女二十出頭沒個主兒,父母就覺得丟人了。這幾年焦振茂兩口子不論對待什麼事情,既不完全丟掉傳統的風俗習慣,又不拒絕接受時興的新辦法,常常是半對半,兩摻著辦,哪頭也不得罪。他們覺著閨女的婚事該辦了,決定先幫著找,找著對式的,讓閨女自己相,點頭樂意就定下來。他們一吐口要給閨女找婆家,媒人就不斷來登門。有了合適的人家,跟閨女一商量,搖頭,又碰上對式的,跟閨女一商量,又搖頭。
焦振茂說:「還有什麼願意不願意的,大小事情都得看大局,隨潮流,瞎走硬碰,不按著政策條文辦事,那就是安心找跌跟頭,找丟人!」
爸爸跟焦淑紅吵,媽媽跟她鬧,鄰居們又用各種各樣的心思猜疑她。
焦振茂說這句話,一方面是回答老伴,一方面也是給閨女聽的。
媽媽跟進來說:「找雙鞋換。」
一句話,把焦振茂給問住了。他是個最愛榮譽的人。在村子裡,不論種莊稼,過日子,或者有個大大小小的事情,不比別人高出一格,不露點臉,他是不甘心的。他總是向閨女誇耀,自己這一輩子算得最清白、最體面、最光彩,不論走到哪兒,不會有一個人背後指他的脖梗子。
淑紅媽說:「對啦,我也是這樣想。就看咱淑紅了。」
「再忙,正經事也得辦呀!你沒聽說,你百仲大嬸子正給他說媒,都說個八九成了,光等他去相親呀!該說個人了——嗨,死丫頭,你怎麼把洗臉盆子放在鍋台上了!」https://m•hetubook•com•com
淑紅媽一陣高興:「噢,你願意了?」
焦淑紅說:「嗨,落後怎麼不怕呀?」
老頭說:「只要有人教導,誰都能進步。前兩年東山塢的人誰不說我焦振茂是個落後的中農呀,怎麼著,我沒進步呀!誰還敢說我落後呢?」
焦淑紅邁著跳舞似的步子回到家。
閨女打斷媽的話:「誰表叔呀!」
焦淑紅接過來看看,小手槍做得很精緻,有扳機,還有槍膛,就問:「給誰做的?」
爸爸罵她:「不識抬舉的東西,幹莊稼活沒有什麼出息!」
焦振茂也嘿嘿地笑了。隨後,他又走到院子裡,乒乒乓乓地砸打了一陣子,返回來,手裡拿著一把木製的小手槍,翻過來調過去地欣賞著,說:「淑紅,你看我做的這個玩藝怎麼樣啊?」
媽媽又往灶膛加了一把火,見閨女端著洗臉盆子往後院張望,就說:「沒你表叔那樣的……」
焦淑紅頂媽媽:「我姐姐聽你們的話了,活活跳了井,這就不丟人了?」
慢慢的,村裡的人都習慣了。爸不吵了,媽媽不鬧了,鄰居們又開始從另外一個角度誇獎她了,都說焦家將來要出個勞動模範。焦振茂是個勤快的人,閨女開會耽誤點活兒,他不說;媽媽是個最節省的人,閨女晚上看書、寫匯報,點燈熬油,她不心疼。去年冬天整風,焦淑紅當了團支部書記,兩口子都覺著有這麼一個閨女挺光彩。
「憑什麼多分呢?您不是最愛研究政策條文,又愛講道德嗎!」
「唉,你管那麼寬幹什麼呀!這年頭給閨女找婆家,就是希圖個人。立本那孩子可懂事了,見了我,一口一個大嬸子;我分柴禾去晚了,人家不煩,還替我背到家裡來。人家託焦慶媳婦跟我說好幾回了。晌午頭我去推碾子,碰上了,一定要我給她個準話兒。」
焦淑紅說:「我早知道您是假進步!」
「沒事幹的人才窮講究哪!」
焦淑紅換了鞋。
焦淑紅說:「那邊是個頂落後頂落後的人。」
媽媽一邊吃飯,一邊看看閨女,又看看老頭子,像是有什麼話說。忍了一會沒忍住,先對老頭子使眼色,老頭子沒留神,她只好說:「趁吃飯跟淑紅說說吧,要不,丟下飯碗,你又掠不著她的影子了。」
這會兒焦振茂打開了他的文件包,跟眼前村子裡正鬧著的事情有關。他想找一找,政策、文告和黨中央的決議、周總理的講話裡有沒有土地分紅這一說,以便決定他自己的行動。
「下午還幹活哪。」
那上邊刊登著一篇通訊,介紹河北省著名勞動模範耿長鎖的閨女當拖拉機手的故事。那張報紙倒貼著,她就倒著看了三遍。第二天,她買了一張牛皮紙,替房東糊了個新的信兜,把那張舊報紙揭下來,帶回學校。她認識到農村需要有文化的人,從這天起,她決定了自己的前途,她寫信告訴哥哥,哥哥鼓勵她,還介紹她跟耿長鎖的閨女通信。在畢業的時候,她就聽黨的話,回到農村來了。
焦淑紅頂爸爸說:「您幹了一輩子莊稼活,算不算有出息?」
這是四間坯座瓦頂的房子,西屋兩間連著,堂屋一間,東屋一間,老兩口子住西屋,焦淑紅住東屋。宅子一通到底,前邊是豬圈、牲口棚、磨棚,再靠南一點過去是打穀場,入了社,小場院沒用了,改成菜畦,前門直通前街。後院比較小,只有兩間廂房的空基,東邊有個小屋,那裡專給焦振茂存放木匠工具用的,西邊除了那棵石榴樹,還栽著一片花草,後門直通後街。現在他們在西屋炕上吃飯,三口人吃不到一塊兒。焦振茂慣蹲在炕上吃,媽媽習慣跨炕沿,焦淑紅總是站著,好像隨時都準備別人來找,放下筷碗就走。
土地改革的m.hetubook.com.com第二年,東山塢辦起第一座小學校。因為馬之悅的慫恿,焦振茂一咬牙,送焦淑紅上了學。在學校,焦淑紅又聰明,學習又用功,連著升級,第四年就考上了中學。上了中學,她開始懂事了。她熱愛黨、愛新社會,知道要不是新社會,她這樣一個莊稼丫頭,做夢也甭想進學校門兒。她要好好學本領,將來獻給社會主義建設事業。入團以後她的工作越發積極,連續當選班主席。在功課上,她的作文最出色,寫的詩歌還在縣廣播站廣播過。
媽媽正放桌子,一眼就瞧出閨女滿臉的喜氣:「猴丫頭,又碰上什麼喜帖子了,瞧把你美的!」
媽媽說:「早晚總得搞哇,媽就你這麼一個閨女,怕你將來遠走高飛,撇下我這老骨頭。」
她拉開後院的小柵欄門,一邊歪著脖子往北看,一邊往裡走,沒留神,撞到後院那棵石榴樹上,撲簌簌,花瓣兒像雨點似地落了她一頭發。自己也覺著太慌張了,忍不住好笑。
媽媽抿著嘴笑笑。
焦淑紅唯恐媽媽手裡那把撣甩子抽到她的臉上,一邊眨巴著眼睛,歪著頭躲閃,一邊回答說:「我們放水澆樹苗了。」
「你們愛怎麼排,就怎麼排,我不管。沒那樣的,出去一個多月了,回來連家門都不登;你大姑爺氣得啥似的,拉著小石頭到處找他。」
「你那兩隻眼睛裡沒有水!他是個什麼人家,我有閨女往那兒送呀!」
媽媽說:「這可不行,你可不小了。媽像你這個歲數,都抱上你哥哥了。」
焦淑紅把褲角一挽,鋤頭一扛,下地了。在地裡幹活她唱歌,餵豬、掃院子她也唱歌,冷言冷語,一句不往耳朵裡去。這樣一個聰明人,還能不考慮自己的前程嗎?姑娘有姑娘的心事,有自己的打算。唸書的時候,她的幻想非常多,她想當詩人,當科學家,當教師,當醫生,在她看來這四種職業各有所長,又各有所短,選來選去,猶豫不定。有一年暑假,哥哥所在軍隊開到河北,她到薊縣盤山的一個村裡看哥哥,住在一個老鄉家。有一天晚上,哥哥到連部開會,她一個人坐在屋裡沒事幹。忽然,一張糊在牆上當信兜的報紙把她吸引住了。
一家人端盆的,拿碗的,忙了一陣,全坐到炕上吃飯了。
焦振茂說:「人家是軍官,軍官沒什麼期限。」
焦振茂過去是個黃曆迷,從打宣統年間到解放後,每一年的黃曆他都保存著,每一年的黃曆他都看得爛熟。哪一個節氣在哪一月、哪一天、哪一個時辰;哪一天宜婚娶,宜動土,宜栽種,宜出行,宜裁衣,他張嘴就說,不興有錯兒。他對黃曆也十分地虔誠,一行一動全靠黃曆指導。如今的焦振茂又養成個搜集政策文告的嗜好。這種嗜好,從土地改革以後就有了。土改以後,雖說全國還沒有完全解放,共產黨可是已經主宰了天下。舊社會把農民當牲口看,讓農民辦什麼事兒,除了下命令,就是揮鞭子。新政府不同了,大事小事兒都講政策,都把政策條文交到農民手裡。開頭,焦振茂不信這一套,「土地法大綱」他都不相信。這個政策一公佈,他心裡就嘀咕:這上面每條都對中農有好處,沒壞處,就是不知道共產黨說話算數不算數。他就站在一邊,瞪著兩隻眼睛看著。結果呢,一宗一件,全是按那個政策條文辦的。這一下,焦振茂可心服了。從此,他有了搜集政策條文的嗜好。到了貫徹過渡時期總路線的時候,興趣更加濃厚。越來越濃,已經濃到「怪」的地步。有一次,他跟他的堂兄弟焦振叢往北京出車,一去一回,走了一夜一天,兩個人都累的不得了。回來路過柳鎮,瞧見路邊牆上有一張新佈告,焦振茂跳下車去要看。焦振叢說:「那hetubook.com.com是保護山林的,咱們那兒又沒林,看它有什麼用啊?」焦振茂說:「這會兒沒用,將來就興有用。政策條文這東西是連環套,知道這個,也得知道那個,光知道這個,不知道那個,就等於哪個也不知道。」焦振叢想,這種佈告,看一眼也用不了太多的時間,就沒停下車,一邊趕著慢慢走,一邊等他。
焦振茂笑了說:「別急,別急,慢慢察看察看再說吧。」
焦振茂把飯碗一撂,說:「我也不吃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從落後這邊說,要是土地也分紅了,咱家土地多一點兒,不就多分了……」
「噢,事忙的人,就該邋邋遢遢的呀,人家上邊號召愛國衛生,衛生還是愛國哪!」
焦淑紅把碗一丟,一手摀住媽媽的嘴,跺著腳說:「這是什麼話呀,一點媽的昧都沒有了!」
石榴樹梢在微風中搖擺著,成群的小蜜蜂在花間飛舞著,幾隻母雞在樹根下邊偎著窩,梳洗著羽毛。據說,這棵石榴是生焦淑紅那年,媽媽親手栽的,一轉眼二十二年了,它像這個莊稼地的閨女一樣,長得生氣勃勃。
「怎麼在家砸哇?」
「怎麼不行?我說這門親事不能做,就不能做,我看你們誰敢再理他!」
焦淑紅端著碗,靠在堂屋的後門框上,一邊吃飯,一邊想心思。爸爸媽媽的那些話,把她那顆剛剛安定下來的心又攪亂了。
「人活著就不能怕麻煩,該怎麼樣,就得怎樣。」
「真是婦道人家短見。根子不正,還能長出好苗來呀?我就不待見這個小子那副酸根,豆芽子菜,水蓬蓬,竹竿子,節節空,出不了好材料!」
爸爸跟她吵,媽媽跟她生氣,鄰居們為她惋惜。
「他太忙了。」
淑紅媽一見老頭子鼓搗這個爛紙包子,心就煩了,趕忙下炕收拾桌子。
支書這一回來,她那顆懸著的心落實了,村裡的工作已經開始有了轉變,幹部會一開,立刻就要來個大變,一切全要煙消霧散了。自己的工作,也有了靠山,團支部的事,苗圃、民校的事,得空都可以找支書談淡,讓他幫助自己拿主意;另外,還有點什麼事……這個那個,她想了好多,一碗飯吃到肚子裡,她沒有嘗到什麼滋味兒。
淑紅媽說:「你當她還小嗎?我們不操持,要拖到哪年哪月呀?」
「不是說今年要改變嗎?」
她的爸爸焦振茂,配上溝北韓道滿的爸爸韓百安,是東山塢村最全套的莊稼把式。媽媽更是有名的勤儉持家的能手;哥哥抗美援朝那年參軍走了,老兩口子把焦淑紅當兒子使喚,當寶貝看待,焦淑紅在他們手下練出一身勞動的本領。
淑紅媽說:「你不吃白搭,沒那麼多雞蛋給你吃。剩下的,我還要醃上,等過了麥收,看孫子去哪。」提到孫子,她又嘆了口氣,「唉,看起來呀,閨女兒子都別叫他們長本事,有點本事,這個窩就圈不住了,想著法也得飛出去,一飛出去,見見他們的面都難。兒子要是在家,媳婦使上了,孫子抱上了,我也能享幾天福哇!這可好,伺候你們一輩子,到這會兒,還得接著茬給你們縫洗,給你們圍著鍋台兒轉。你那政策條文上不是說什麼義務兵役一滿了期,就回家嗎,淑紅她哥啥時候回來呀?」
走一節兒回頭看看,他還沒有追來,走一節兒回頭看看,還沒有追上來。誰想,走了二十里,到了村,卸了車,吃了飯,又到村口等了一袋煙的工夫,焦振茂才氣喘吁吁地趕回來。焦振叢問他為什麼耽誤這麼晚,他說:「佈告太長,抄著抄著天黑了,找半天才找到個熟人,借盞燈照照亮……」提起這類的事兒,村裡的每個人都能說一段很好笑的故事。他不光搜集政策文告入迷,閱讀得也很認真,他能把一個佈告、一個政策宣傳提和圖書綱從頭到尾背下來,一字不差。他好學,好問,而且問到嘴,立刻就使。有些下鄉的工作人員常常被他追問得張口結舌。開頭,人家誤會這個中農有意給人為難,等到知道了他的嗜好,不光原諒他,還幫著他「完成任務」。搜集也罷,學習也罷,問也罷,他不是為了點綴,也不是為了顯示自己,他這樣做的目的挺明確,就是要瞭解共產黨;自己好按著政策條文辦事兒。
老頭說:「政策條文上根本沒有規定,進步人總得跟進步人結親。再說,多落後的人,讓她跟你表叔一塊兒過兩年,也就進步了。」
焦淑紅說:「我不信。碰上個拉後腿的,不能打,不能罵,整天吵也不行,怎麼辦?」
淑紅媽說:「讓你爸爸跟你說吧。」
「光你一個說不行。」
焦淑紅笑著說:「媽可以出師了,也跟我爸爸學的滿嘴政策條文!」說著走進屋裡。
「按章程辦事唄!」
一句話,又把媽媽問住了。她是個善良的老人。一生中,她為別人想的多,為自己想的少,辦了一點對不起兒女的事情,時時記在心上,什麼時候想起來,什麼時候傷心。提起大閨女,她又撩著衣裳襟擦眼淚了。
媽媽對她說:「我們倆說不到一條道上去,你倒是怎麼個心思,也跟我露露哇!」
「嗨,怎麼叫假進步?根本還沒認識清,就嚷嚷好,幹了半天,不知道對呢還是不對,這種人才是假進步;這種人,準是一天三變,我最討厭這樣的人。遇到沒經過的事兒,多看看政策條文,多仔細想想,想通了,應該怎麼辦怎麼辦,就假啦?我看這樣才最實在的,才是真進步。」
那會兒,鄰居們都說,焦家要出個女秀才。儘管焦淑紅能勞動,爸爸把全部擔子擔起來,不耽誤她的工夫;儘管焦淑紅好針線,媽媽把全部家務都包下來,不分她的心。老兩口子下了決心,一定要供焦淑紅念大書。一九五五年焦淑紅初中畢業的時候,小行李一卷,回到東山塢參加勞動了。
焦淑紅一聽父母談這種事兒,心裡邊怪煩氣。這一年裡邊,馬立本不斷地跟焦淑紅表示親近,焦淑紅根本沒往心裡去過,爸爸媽媽倒把它掛在心上了。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嘛!她又盛了一碗飯,把瓢子一摔說:「瞧你們,吃飽了沒事幹,總得給人家添點彆扭才舒心!」
焦振茂埋怨老伴說:「都是你多嘴多舌,有話留著吃完飯再說就不行啊?幹半天活了,你連飯都不讓她吃飽!」
淑紅媽很抱歉地笑笑說:「唉,誰想一個大團支部書記還這麼臉皮子薄哇!一會兒我再給她煮兩個雞蛋吃吧。」
焦淑紅往屋裡走著說:「媽,真是喜事呀,蕭支書一回來,連村子裡的空氣都變啦!」
焦淑紅說:「您快放心吧,我守著您。」
「同志不分輩兒。再說,我們又不是真正的親戚,我不跟你們排。」
焦淑紅端過盆子倒水,聽得前院裡乒乒乓乓的鑿木聲。就間:「我爸爸在咱家裡做活哪?」
媽媽把那雙沾了泥的鞋一合,放在後門口外邊去了。回來又說:「汆子裡有水,洗臉吧。」
她嚼著飯,什麼滋味也不知道。她朝樹稍上看看,又抬眼朝北邊看看,只見對門蕭家的屋門口湧出濃濃滾滾的白煙。接著,她又瞧見一個壯實的身影,在煙霧中裡外忙碌。同時,一個老人大聲地咳嗽,一個小孩子吵吵鬧鬧地裡外跑。
過去,她覺著馬立本跟自己只是表示過這樣一種意思,自己一冷淡,也就算完了。沒想到,馬立木不死心,還搬了個媒人來;馬立本這個人太不知趣了,這樣做多不好哇!今天媽媽又忽然提起這件事兒,怎麼不讓焦淑紅心煩哪!
「操持,也得碰見對式的。」
淑紅媽說:「喲,沒頭啦?不打仗了,還要那麼多的八路軍幹什麼呀?」和*圖*書
焦淑紅故意一繃臉:「你們擱不了我啦?越攆我越不走,我吃我勞動來的,穿我勞動來的,用不著找個人養活我。」說罷,端起飯碗,跑出屋去了。
焦振茂把老伴的意思領會錯了,他說:「算了吧,我是一時打錯了算盤。」
焦淑紅一扭身子說:「我現在不搞這種事兒。」
「我就是琢磨這樣不對,才不幹哪!憑良心說,沒有農業社,長不出這麼好的麥子。你們苗圃邊上那塊地是你媽過門那年到手的,靠著水,花了力量,又趕上好年景,長邪了,一畝地收了一口袋半;今年那塊地裡的麥子,依著我瞧哇,三口袋也往不了裡。……」
「幹活去再換。」
「知道澆樹苗;早起就該換雙淚鞋。」
「瞧,還嚷吃虧吶,麥子是咱家自己種的呀?」
焦淑紅調皮地笑笑,又把盆子端到地上。一邊往手上、腕子上撩著水,一邊說:「真有這回事兒,我還當說著玩哪!要我看,成不了。」
焦振茂說:「不瞞著你,麥子一黃梢,我聽了點散言碎語,也動了動心……」
「您到底兒想成什麼樣了?」
窗外邊有人搭花說:「落後怕什麼呀!」隨著聲音,門簾子一撩,走進一個大個兒老頭子。他六十來歲,大手大腳大腦袋,滿臉的皺紋特別深,把一雙本來挺大的眼睛也被皺紋擠小了;在他一樂的時候,嘴一咧,兩隻眼睛瞇成了兩道縫兒。這會兒,他手裡拿著一把木銼,嚓嚓地銼著一塊說方不方、說圓不圓的木頭,重複地說著:「落後不怕,落後不怕。」
焦淑紅一邊端著飯碗吃飯,一邊出神。一年前,她像這時候的馬翠清那個樣子,天真活潑,無優無慮。現在,她學會了思索問題,分析情況,她的情緒全被農業社整個形勢左右著。
焦淑紅照舊跟閨女小伙子們一起工作、幹活,說說笑笑;跟誰都是這樣,沒有分別,沒有界限;在村子裡這樣,在地裡也這樣,歪風邪雨,全讓她給擋住了。二十多歲的大姑娘,還能不想想自己事兒嗎?姑娘有姑娘的心事,有自己的打算。她不想嫁軍官,也不想嫁工人,她要在農村扎根,就要在農村找個情投意合的人。這個人,似乎是找到了,又似乎根本沒個影子。
「喲,蕭支書不是你表叔嗎?」
淑紅媽聽的不耐煩了,她要跟閨女商量的不是這件事情。就說:「唉,這件事兒,剛才咱們倆不是商量好了,還搗哪家子糞哪!我讓你跟丫頭商量商量那件事兒。」
姑娘的胸膛裡,升起一種說不出來的憐憫的情緒。支部書記的日子過得真難哪!走了半夜路,做了半天工作,說話就要開會了,回家還要忙飯,難為他呀!
這個五十多歲的老太太非常講究乾淨利索。頭髮脫落一半了,總是梳得光溜溜的,耳環都磨細了。總是擦得亮晶晶的;身上穿的全是舊布衣服,那褂子還是生淑紅她哥那年做的,上滿了補丁,卻縫得整整齊齊,沒有一星一點灰土和油膩。遠看像一水新的青布。她的臉形很像焦淑紅,可見她年輕的時候,也一定像焦淑紅這樣俊俏。她在村子裡愛乾淨出了名。過歉年,揭不開鍋,讓她破破爛爛地出去也受不了,男人幹一天活回來。多累,不把頭上腳下洗乾淨也不准上炕,那個院子更是不見草節兒,屋子裡不用說了,三輩傳下來的破漆櫃都讓她擦的照進人去,什麼東西放在什麼地方,誰要挪一下,她心裡老覺著不舒服,一定得收拾好才行。一邁這個院子的門檻子,立刻就給你一個清新、爽快的感覺,這會兒,她連忙從屋裡的門後邊摘下撣甩子,把閨女拉到後院,就頭上腳下地給閨女抽打開了:「瞧瞧,幹活就幹活得了,怎麼還睜著兩隻眼睛往泥裡踩呀。」
媽媽推開閨女的手說:「這是正經事兒嘛,你想家過老,炕頭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