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十七章
蕭長春又朝前走著,說:「不論辦什麼事情,主心骨是頂重要的呀!」
他們從河西岸走到河東岸。東岸邊是他們社的麥子地。月光下,麥子挺挺而立,微風吹來,又呼擁呼擁,如同無數聚在一起的人,抵擋著危害它們的任何東西;又像是為它們的勝利歡欣歌舞……
蕭長春解除了慌忙和緊張,心裡像是讓王國忠給打開了窗子。他覺得,他現在完全可以把自己的思想理出個頭緒來,也可以把東山塢的一切問題摸出一條線索;然後,他要用自己的全身力量,迎接一切困難,克服一切困難,大步前進。
「還好哪?唉,你不知道,馬立本這傢伙也太可惡……」
「表叔,我也參加你們的副業隊吧。」
「你不是要走了嗎?」
「留在農村一樣地革命。」
那一年,蕭長春復員回來,正是三伏天。他在柳鎮下汽車,徒步往家走。半路上,他在一棵樹陰下休息,正觀看家鄉景物的變化,忽聽一陣歌聲傳來。
「農村沒有建設呀!」
「當然,馬立本也不是不能改造好的。可要小心哪!」
「搞農業不是建設嗎?」
蕭長春這會兒正平心靜氣地考慮著村子裡那些應當依靠的人,想著他們應當努力團結教育的人。在他的腦海裡,一個個人影,一張張面孔,就像電影片似的閃來閃去。他想到厚道的韓百仲,想起爽快的焦二菊,熱情的馬翠清,勇敢的焦克禮,還有把整個生命都投到農業社裡的飼養員馬老四……他想著每一個人,想著他們在自己樸素的行動裡幹出來的每一件使他動心的事情。他無意中一扭臉,瞧了瞧身旁的焦淑紅,他記起一連申有趣的事兒。
焦淑紅這會兒的心情,比旁邊走的這位支部書記豁朗的多。她沒有經過大風大浪,沒有較深地接觸人生中各種災難,不容易憂慮,反而容易忘掉一切不快,天真地朝著符合自己心願的地方想。剛才,王國忠的話,給了她一個很大的震動,引起她沉重的憂慮,可是她立刻又從這位書記的談吐裡得到鎮靜的力量,解除了憂慮,有了信心。她覺著,不管什麼鳴放啦,不要社會主義的邪心思啦,都不會得逞,都是瞎嚷嚷。不過,眼下東山塢所發生的一切一切,對她都像猜謎兒一樣;面對這些,她只能皺著眉頭喊:「真奇怪!」馬之悅就讓她覺著特別的奇怪,一年以前馬之悅是多麼精明能幹,在群眾裡的威信該有多高。這個人為什麼一下子就糊塗了,為什麼變得沒有稜角了呢?是什麼原因把他毀的?你是老黨員,過去領著大家支援抗日政府,那是搞革命;如今領著大家搞農業社,也是搞革命,為什麼搞那個革命你做了好事,搞這個革命你就一回連著一回的犯錯誤呢?支持土地分紅,這比去年鬧災荒領頭搞買賣還要錯誤呀!溝北邊那一夥子鬧事的中農,也是焦淑紅猜不透的謎兒。社會主義明明白白的是光明大道,是上輩子人做夢全夢不到的好時代,農業社能夠帶給農民的好光景,是你們中農累折骨頭都得不到的;你們為什麼對社會主義這麼討厭,又這麼怕,墜著不走,還生著法兒反對呢?
「跟社裡工作沒關係,我自己的。」
蕭長春笑了:「一定要缺胳膊短腿才回農村生產嗎?」
一切一切都在承受著甘露,承受著大自然的恩惠,都在壯大著自己。
「那倒不一定,應當參加祖國建設。」
當最後一個人影消失在月色裡的時候,河邊麥地裡露出一顆腦袋,四https://m.hetubook•com.com外瞧瞧,彎著腰,喘著氣,順著麥地邊,朝東山塢跑去。他手裡那團豬毛繩,不斷地套住肥大的麥穗子……
「這幾個月,他們進步得可不慢哪!」
露水下來了,在月光中飄落著,無聲無息,無影無形。它是萬物不可缺少的養料,麥穗兒喝著露水,正在壯大顆粒吧?高粱苗喝足了露水,正在拔著節兒吧?大豆秧喝足了露水,正在伸展著圓形的小葉子吧?桃、杏樹喝足了露水,又在它那成熟的果實上塗抹著顏色吧?
焦淑紅朝蕭長春看一眼,又低下頭,掠著麥梢走著,走了一段沉默的道兒,忽然鼓了鼓勇氣說:「眼下正忙,我也不想用這種事兒打擾你了。等過了麥秋再說。反正我自己的事兒,我自己當家,誰也管不了我……」
突然,靠河那邊的麥地裡,發出一陣嘩啦的響聲。
夏夜的野外,安詳又清爽。
蕭長春大笑起來,笑得特別響。走了幾步,他停住笑說:「唸書的人想問題就是有獨到的地方。」
她說出這句話,臉上一陣發燒:一個姑娘,怎麼能跟一個光棍男人說這種話呀!可是,不知什麼東西在逼迫她,不說不行。
蕭長春說:「還是那句話,這得由你自己拿主意了。說心裡話;我有顧慮。」
他們是對門住的老鄉親,生焦淑紅那會兒,蕭長春已經懂事了。他常常到焦家找焦淑紅的哥哥玩。那一天,他又去了,焦振茂攔著門不讓他進去。他正奇怪,聽到一陣「哇哇」的嬰兒哭聲。他回家問爸爸,焦家的小孩從哪兒來的,爸爸笑著告訴他說:「是振茂背糞箕子在大路上撿來的。」他信以為真。焦淑紅會走了,見了面,他就逗焦淑紅:「還笑哪,你是你爸爸拿糞箕子撿來的……」
焦淑紅看過許多本動心的小說,她曾經給創作這些書的作家寫過信,感謝那些作家,表示要跟書裡的人物學習;認識蕭長春,不是從書本上,而是生活鬥爭展示給她的。因此,更激起她熱愛生活、熱愛東山塢、熱愛這個活生生的人物了。
「你以為我要離開東山塢呀?沒那日子。」
「別急,得慢慢來。」
「你衝著老頭子、小石頭也該馬上娶個人來呀!」
「不會。」
蕭長春回答說:「不,回家生產。」
焦淑紅說:「不管有什麼困難我都不怕。我回到農村,就是準備把自己的生命交出來的。」她說完這句話,跨著大步,朝前走去。
他們第二次談話,談得很不對勁兒。
焦淑紅光顧想心事,不小心,一腳踩進一個小土溝子裡,要不是她身子靈巧,就摔倒了。
「不離開東山塢,你就保險不會退坡,永遠都跟我們一塊搞咱們的農業社嗎?」
兩個人都沉默下來了,又慢慢地朝前走。
蕭長春心跳了,警覺地朝四外望望,「嗯」了一聲。
「我有一定。」
蕭長春說:「我看用不了十來天,山坡上的就能動手了。」
聽到這句話,蕭長春明白了,笑著說:「你要匯報的是這件事兒呀?」
焦淑紅說:「放心吧。過去我都沒有那個意思,這會兒更不可能了。」
「這種事情,完全由你做主。我只有一個想頭,不管你怎麼有一定,要把自己的進步考慮到裡邊去,把咱們農業社考慮到裡邊去,這兩件事兒是連在一塊兒的。」
「我看是一半一半,封建思想還不少!」
「這可得看你的了。」
一片流雲遮住了月亮,野地暗淡起來;月亮使勁一縱身,跳出來和圖書了,野地裡重又大放光明。
焦淑紅這會兒,也正在琢磨身旁的這位支部書記。她也在想著一些過去的、有趣的事情;她不像蕭長春想得那麼樸素,她給這一切往事都添上了一點詩意的色彩。她覺得,認識一個壞人,要經過許許多多次反覆,認識一個好人,也要反覆;就像她看有趣的小說那樣,要翻過一個又一個曲折情節,經過一件又一件事故,只有接觸到主人公的多方面,接觸到書裡邊人物的內心世界,為這個人物歡樂和憂愁,特別到了把自己的感情跟書裡這個人物的感情緊緊地連在一起了,回過頭來一想,忽然間,心動了,眼亮了,那才算認識了他!焦淑紅對蕭長春的認識,不正是這樣嗎?
今天晚上,這個年輕的支部書記最大的收穫是思想認識提高了一步。他看到了橫在面前這個問題的根子。這根子不光是幾個落後中農鬧問題,它跟村子的階級敵人,跟村子以外的敵人是聯在一塊兒的;這種聯繫千絲萬縷,有形無形,像野草一樣纏纏繞繞,不容易一下子看清楚。往後,不論遇到多複雜的事兒,都得清醒,都得站在高處看看……使年輕人最動心的事情還有馬之悅。過去他對馬之悅的看法太簡單了,他把馬之悅這幾年的活動看成是革命意志不夠堅強,有點革命到頭的思想;把馬之悅這半年的表現,看成是沒有正確認識自己的錯誤,是看不起他蕭長春,是爭權奪勢。直到今天受了事實的教訓,特別經王國忠一點撥,他才轉了一個角度看馬之悅,才開始深一層地看這個人……至於從明天早上起蕭長春該怎麼辦,他的方向更明確,心裡更有底,那就是,再不能把希望放在馬之悅跟他「擰成一股勁兒」上邊了,一點都不能有!他再也不會受馬之悅的態度好壞左右了,要百倍警惕地認識這個人。
兩個人,一男一女,邁進這美妙的圖畫裡。他們在那條沿著小河、傍著麥地的小路上,並排地朝前走著。
「咱們是農業國,在農村建設社會主義,是最光榮的建設任務呀!」
蕭長春說:「也許是野兔子。」
焦淑紅朝蕭長春這邊靠靠。她立刻感到一股子熱騰騰的青春氣息撲過來。姑娘的心跳了。
焦淑紅停住了,用一種吃驚的目光看著這個莊稼人。她的胸膛激烈地跳動起來了。這個領導,對自己的同志是多麼瞭解,多麼體貼;對東山塢,對別人都有多好的安排;可是,你自己呢?你真就不管自己了?像你眼下這種日子,長期下去,真不會影響你的情緒嗎?……
走幾步,她問:「還得幾天割麥子呀?」
「我倒覺著,在村子裡一邊幹活,一邊跟你們工作,比在學校裡學的東西多,又實在,進步也快。」
人呢?人也承受著甘露的滋潤,新思想的幼苗也在拔節兒……
「他們急呀!」
焦淑紅這會兒也感到,自己各方面都還不成熟。不要說她對那些跟自己、跟這個社會格格不入的人物看不透,就是對走在身旁的這個蕭長春,她也看不透。一年以前,蕭長春好像還不如焦淑紅活躍,他的文化沒有焦淑紅高,他也沒有焦淑紅那樣引人注意。可是,他就像從天上掉下來的一般,頂住了東山塢的天地;他海量,多難受的事情,他也能夠忍受容納;他能幹,怎樣扎手的人,他也能對付;他公而忘私,沒有一點兒個人打算,就好像,在他的心裡邊,沒給自己的事情留下一點點地盤。僅僅是一天的光景,焦淑紅https://www.hetubook.com.com對這個支部書記有了多麼深刻的發現呀!焦淑紅什麼時候能夠學得像他這樣呢?
「你也想把我鏟出去呀!」
「你可不能滿足這個!淑紅,實話對你說,我早跟縣教育科的陳科長說好了,等到咱們村把這個大災年完全過去,就保送你上大學……」
蕭長春搖搖頭說:「哪有理論呀!要有理論,像王書記那樣,我就不會發煩了。對了,等秋後縣裡辦黨校,我得好好學學去,沒有理論不行了,農村的工作越來越複雜,用簡單的腦袋瓜子對付,可危險呀!」
兩個人立刻停住了,盯著前邊的動靜,又都彎下腰,朝那邊走過去。
蕭長春說:「你這一提,倒讓我想起一件可笑的事兒。昨天夜裡我從麥子地回來,往社辦公室床上一坐,想想家裡邊迎著我的這些混亂的事情,越想越亂,越想越沒頭,也就越煩,真煩死了!那會兒我也想長一對翅膀……」
「我倒沒想飛到月亮上去,想飛回部隊去。部隊多好呀,到時候吃飯、睡覺、學習、上操、打仗,多省心!過一會兒,我就想通了。」
「蕭支書,我還有件事兒,沒跟你匯報哪!」
「什麼顧慮?」
焦淑紅不好意思地偏過臉去,說:「我從來沒想過,越來越不待見他,這件事根本不可能!」
焦淑紅也笑笑說:「我知道這是小資產階級感情,遇到發煩的事兒,我又沒辦法。」
他們跨過小石橋,橋下流水潺潺,流到不遠的地方疊在一起,跌到石頭下面,發出彈琴吹簫一般的聲音。
「只有在軍隊裡才是革命嗎?」
焦淑紅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鏟出去?想你個美,我不會幹那種賠本的事兒。送你上學農業的大學,念完了,你得給咱回到東山塢來。怎麼著,東山塢農業社不能有幾個大學生呀?道滿愛畫愛寫,好嘛,上美術學校,回來,專門搞宣傳!」
他要絲毫不含糊地依靠貧下中農群眾,依靠周圍的積極分子,依靠那些堅決走社會主義道路的人;要多花些力氣,團結教育中農,把鬧問題的人爭取過來,盡快地扭轉東山塢當前的局勢,狠狠地打擊資本主義的歪風,推動東山塢前進。
蕭長春說:「天一亮就到。回去咱們就好好發動群眾。有領導,有群眾,有咱們大伙的團結,我們一定能夠把工作做好。不過,正像王書記說的,前邊的困難還很多,我們一定耍警惕,要冷靜。」
河邊上依然是月光如水,麥浪滾動,沒有什麼人,也沒有什麼聲音。
「直說吧,我怕你往那個家裡一鑽,沉下去!」
他說出後邊這句話,也覺得不合適,一個支部書記,怎麼跟一個大姑娘說這種話呀!但也像有什麼東西逼迫他,一張嘴就溜出來了。
這會兒他們的心胸像夜間的星空一樣的高闊,像空氣一樣的清爽,像月亮一般的明亮……
「當然啦!」
「你怎麼啦?」
田間小路上走著的這一男一女,是今天農村裡最忙碌的人,進會兒,大自然在盛情地款待他們;讓他們在緊張的戰鬥空隙裡消消疲勞,蓄蓄力量。他們心安理得地享受著這一切。
蕭長春說:「不忙的。」
這些話是從一個黨員的心裡發出來的,跳進一個姑娘的心裡,匯合在一起。焦淑紅想到自己剛才對於認識人的那種理解,跟蕭長春這個高論起了共鳴。她心裡偶然冒出來的憂愁情緒,立刻就跑掉了,笑著說:「你簡直像個理論家。」
在那條田間小路上,走來了一個花枝般的少女和-圖-書。她戴著大草帽,背著花書包,走得那麼輕盈,那麼歡樂,一步一聲地唱著,樹上的小鳥都被她唱呆了。來到樹陰裡,她看見穿著軍裝的蕭長春,很尊敬地笑笑,打招呼:「同志,回家探親的?」
蕭長春轉過身來問她:「沒扭了腳吧?夜間走路,應當小心一點呀!。這邊走,這邊平一些。」
「我不是回來蹲炕頭的,我來勞動。」
焦淑紅的心思和他相通,似乎在補充他的想法:麥子收下來。就擴大苗圃,能養一些蘋果、梨樹,那就太好了。山上是桃、杏、李子,山下是蘋果、鴨梨,溝裡栽柿子,坡坎子上種大棗,一年四季,都有果子出產。那會兒,自己也一定比現在進步多了;那會兒……
焦淑紅嘆息了一下,說:「我剛從學校出來的時候,把什麼都想得很簡單,把什麼都想得跟畫上畫的、書上寫的一樣美,其實呢,不這樣。這一年多,你看看,東山塢出了多少事兒,每一個人身上出了多少事兒。我自己呢,好多烏七八糟的事兒,我連邊都不想沾它,它偏偏往你身上撞,抖也抖不掉,擺也擺不脫。真煩死人了,我有時候真想長對翅膀,飛到月亮上去……」
「什麼事兒?」
「放著革命不搞,回家種地呀?」
「我……我爸爸和我媽呀,真討厭!」
路旁的草叢長得茂盛,藏在裡邊的青蛙被人的腳步驚動,撲通撲通地跳進河裡去了。在夜間悄悄開放的野花,被人的褲腳觸動,搖搖擺擺。各種各樣微細的聲音,從不遠的村莊裡飄出來,偶爾,樹林的空隙中閃起一點燈火。
「他們讓我走,我偏不走!」
蕭長春站在原地,兩眼愣楞地望著焦淑紅走去的身影漸漸地隱藏在銀灰色的夜幕裡。他的心反而越跳越厲害了。許久,他沒有辦法讓自己平靜下來,也沒辦法把剛才突然湧到自山裡的一個念頭仔細地理一理……
「那好,咱們加把勁幫助他們。」
夏天的月夜,在運動,在歡樂。
那一塊壓在姑娘心頭的「病」,一想到那會兒,就被觸動了。她忽然停了下來。
焦淑紅朝村莊的方向看了看,說:「到了,你快回去吧,王書記還等著你哪。嗨,明天你可早回來呀!你心裡邊裝的事情太多了,我真不知道怎麼樣才能幫幫你。不管工作多忙,你可千萬要注意著身子……」
「你怎麼想通的呢?」
焦淑紅像一棵剛剛出土的幼苗,生命力充沛,生氣勃勃地成長起來;經過以後雨露風霜的日子,她會長成一棵大樹。
有一天晚上,蕭長春和副業隊的人正坐自己家的小屋子裡攏賬評分,門簾子一挑,焦淑紅進來了。
又輪到焦淑紅笑了:「嗨,你也是小資產階級了!」
兩年以後,焦淑紅也背著行李回村了。第二年秋天鬧了災,副業隊想找個記賬的人,韓百仲挑上了焦淑紅,可是他爸爸正要往東北送她,要她到哥哥那兒投考什麼技術學校。韓百仲讓蕭長春去勸她留下。蕭長春本來對焦淑紅就有點成見,聽說她在東山塢困難的時候又要走,更瞧不起她了,所以猶猶豫豫地不願登那個門檻子。
一起向自然界鬥爭的日子裡,蕭長春漸漸地認識了這個女中學生,喜歡她,為她高興。
蕭長春立刻又把衣裳穿好。
蕭長春快活地想著,大步地走著,心裡燃著火,身上冒著汗,解開衣服的紐扣,想脫下來。
「你幫我考慮考慮不行嗎?」
蕭長春到家裡的當天傍晚,拜訪他的老鄰居。他在焦振茂家院裡的石榴樹下邊又遇到了這個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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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會兒他才認出,這個刻薄、清高的女中學生,正是他參軍那年打著霸王鞭歡送他的小姑娘焦淑紅。遠山、近村、叢林、土丘,全都朦朦朧朧,像是罩上了頭紗。黑夜並不是千般一律的黑,山村林崗各有不同的顏色;有墨黑、濃黑、淺黑、淡黑,還有像銀子似的泛著黑灰色,很像中國丹青畫那樣濃淡相宜。所有一切都不是靜的,都像在神秘地飄遊著,隨著行人移動,朝著行人靠攏。圓圓的月兒掛在又高又闊的天上,把金子一般的光輝拋撤在水面上,河水舞動起來,用力把這金子抖碎;撤上了,抖碎,又撤上了,又抖碎,看去十分動人。麥子地裡也是很熱鬧的,肥大的穗子們相互間擁擁擠擠,嘁嘁喳喳,一會兒聲高,一會兒聲低,像女學生們來到奇妙的風景區春遊,說不完,笑不夠……
焦淑紅跟在蕭長春的身後邊,一邊走,一邊用手撫摸著路邊的麥穗頭。麥穗被按倒,等她走過以後,又高興地站了起來,對著她的背後,搖頭晃腦。
他們誰也沒說話,各自想著心事,胸膛裡都像有一鍋沸騰的開水。
沉默了一下,焦淑紅忽然停住,低聲說:「今天早上,小石頭他爺又找我爸爸數叨你去了。也難怪他著急,蕭支書,你自己的事情,應該抽空辦辦。我看,稍稍辦辦個人的事兒,也影響不了工作。」
蕭長春神氣一變,平靜地問:「淑紅,你說說,你跟立本的事,將來怎麼辦呀?」
「表叔哇,搞了好幾年革命,怎麼跑回來蹲炕頭呀?」
「那就好啦!」
焦淑紅握著手榴彈,逼視著麥地,小聲說:「可能是風吧!」
「我想找百仲大舅去,一邊走,一邊想,下了溝,上了坎,過了一個門口又是一個門口一一到了。我就想出一句話:搞革命不能怕麻煩,就是為了這些麻煩事兒才要革命;要是一丁點麻煩事都沒有,還用得著你革命呀!革命就是要解決麻煩事兒,碰上一個,解決它,再碰上一個,再解決它;你解決不了,他解決;他解決到半截兒上死了,我再接著解決,解決一個又一個,回頭一看,喝,走出這麼遠了;再往頭看看,喝,要奔的那個目標又近了!」
少女很奇怪地上下打量蕭長春:「喲,結結實實的,怎麼下來了?」
少女很輕蔑地看了蕭長春一眼,就又唱著歌走了。
「有一定好。千萬把各方面都考慮考慮呀。」
蕭長春鄭重地說:「正是為他們,我才應當把全部力氣都掏出來工作呀!婚姻事嘛,也不能不抓緊,也不能太看重它,再說總得找個合適的呀!」
焦淑紅偶爾一回頭看到了,連忙說:「別脫,外邊風涼,小心受涼!」
「革命去呀!」
蕭長春觸景生情,又想:明天回到村子裡,要從頭起,踏踏實實地搞工作,要設法把邪氣壓下去,準備收割;麥子收下來,大伙全都把肚子吃得飽飽的,把精神養得足足的,再跟這些反對社會主義的傢伙來個徹底算賬!毒不破不出,不把他們鬥爭垮,東山塢就不用想順順當當地走社會主義大道。經過一場鬥爭,社員的覺悟一定會大大地提高,農業社就一定得到鞏固了。
河水,潺潺地流蕩……
開頭,蕭長春沒有完全相信她,以為她只是憑著一時的熱情行事,兩天半新鮮,終歸還得走。可是焦淑紅真的投入東山塢農民向災荒鬥爭的行列裡了。她跟婦女們跑運輸,比誰都挑的多,連大腳焦二菊都丟不下她;她跟男人們拉犁種麥子,連焦克禮都累垮了,她倒一直堅持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