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十五章
女人說:「剛才慌慌張張地出去了,不知道上哪兒去了。您找他有事情嗎?我給您找找他去。」
馬之悅沒進屋,焦家夫妻怎麼讓也沒坐一坐,問了三句話,告辭出來了。
淑紅,我不能沒有你,沒有你,日月星辰就要失去光明,鮮花碧葉就要失去色彩,鳥語蟲鳴就要失去聲音,那麼,淑紅啊,一個胸懷壯志的年輕的生命,還有什麼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必要呢?
淑紅:
他幾步進了屋,抓起桌上的信紙,咬牙切齒地一揉,手又停住了,小心地撫平疊好,塞進褲兜裡了。他想,還是應當再試探焦淑紅一回,看她的反應到底怎麼樣。這次她看了這封信,還是那樣的態度,好,咱們一刀兩斷,將來有一天,你得跪在地下求馬立本,馬立本還不準要不要你哪!
彎彎繞和馬大炮兩個人無精打采,也是提心吊膽地走進來了。他們來請罪,也是來討出路。挨一頓臭罵,甚至於,馬之悅一使手段,把兩個人包了餃子餡,也全是可能的。
……
馬之悅一聽這口氣,就知焦振叢根本沒有提到他,便故作驚訝地說:「喝,有這種事兒?焦振叢呢?」
這當兒,馬之悅一身清爽的樣子走進來了。他看了馬立本一眼,就坐在床邊上拿過耳機子套在頭上,一邊在匣子上扭著,一邊笑笑說:「小伙子,日子不大好過吧?」
他剛想接著寫下去,院子裡爆發起的嘩笑聲,把他的思緒打斷了。
明日誰是英雄,那需時間來證明。時勢造英雄,什麼樣的時勢,會有什麼樣的新的英雄……
馬立本聽著這些議論,心裡一動,不由自主地摸了摸下巴頦,又摸了摸頭髮,又接著往下寫:
志泉媳婦說:「那不是回家穿衣服去了。」
馬立本活潑起來了,拍著手說:「我明白啦,您是說,咱們還得設法佔住勢力地位,不管變不變;變不了,能吃香,變了,也能吃香,對不?」
馬之悅顯得特別的沉靜,兩隻手悠然地背在身後邊,抬頭看看這四間土頂石座的房屋,說:「振叢,你趕車常過森林,那邊磚瓦窯還開著工沒有哇?」
「我們下一步怎麼辦呢?您打了譜沒有?」
馬之悅說:「這要看你們的膽子了。他們說我們賣糧食了,賣給誰了?賣到哪兒去了?比不了抓住糧食,那可難辦了,這是個無頭案呀!」
馬之悅轉身一看,光著膀子的焦振叢,走進他家大門裡去了。就趕緊折了回來。
馬立本忙迎了出來:「同志,從哪兒來?」
馬之悅擺擺手說:「不退不行了。失敗是成功之母呀。你們別在我這兒待著了,這兩天大家也別一個勁兒往一塊湊,記住:不承認!走吧,我得趕緊找找連福。王國忠找他去了,這傢伙要是知道露了餡的事兒,兩向一夾,很可能給他們拉過去,咱們更沒主將了。」
兩個人一聽,全變成泥菩薩了。
「要我看哪,乾脆,咱們幾個社聯合在一塊兒幹吧,一個小社搞這麼大的建設,人力、資金全有困難哪!」
兩個人從馬之悅那坦然的神氣裡得到了安慰,都把心放回肚子裡。
馬立本待在辦公室裡,準備作預分的工作。他神魂顛倒、坐立不安,一個勁兒琢磨自己的「終身大事」,搜乾枯腸想主意。
他覺著這個詞多少有些俗氣,索性https://m.hetubook.com.com刪了去,換了張紙,重新另寫:
彎彎繞又試探地問:「馬主任,今天晚上的會……」
那天鬼子要燒東山塢,人們被圈到韓百安的院子裡,焦振叢就站在馬之悅的身旁,一切全是親眼看見。
「嗨,你們能加油鼓勁兒,我們就回去睡覺哇!」
馬立本問:「為什麼呢?」
淑紅,是什麼力量,什麼障礙,不能使我們成為真正有情的人呢?你不愛我?不,不會的,我會用我的心把你的心溶化!我明白,有惡魔在阻擋著我們。世界上,一切珍貴的東西得來總是不易的,愛情也如此。淑紅,現在需要我們拿出勇敢和耐心來。
馬之悅摸摸焦振叢小閨女的頭,又問:「你家老大最近來信了沒有?那邊工作還挺好吧?常捎個錢回來嗎?」
「出什麼事了?」
馬之悅抓下耳機子一扔,第一句話就問:「焦振叢提我沒有?快說呀!」
焦振叢的大兒子在北京當建築工人。兒子這工作是託馬之悅通過熟朋友給找的,兒子走的時候,戶口也是馬之悅幫著遷的;兒子如今是正式工人,每個月除了自己花用,常寄錢回來補貼家用。兒子每逢來信,都要掛上一句問候馬之悅,家裡的人也常叨念馬之悅的好處。
焦振叢一邊往袖口裡伸胳膊,心裡一邊嘀咕。馬之悅要是不找到頭上來,他還是想給這個老幹部在眾人面前保一保老面子,等過後彎彎繞、馬大炮把他咬出來,他就不會怨焦振叢絕情了;這會兒,馬之悅偏偏找上門來了,怎麼辦呢?是顧點情面呢,還是揭到底呢?對,碰上再說,他要是不講情面,我還講哪一家子!
「去年這個村的災受得可大啦,差一點兒趴了架。」
「這股風什麼時候才刮到咱們農村呀?」
焦振叢以一種不可抑制的憤慨的心情,揭穿了彎彎繞這些人的醜事。他覺得反正也是撕開面子了,不徹底把問題弄清楚,自己也很難站住腳了,所以這會兒天不怕地不怕,很堅決。
馬立本也笑著反問一句:「您哪?」
我再也忍不了啦,我要把自己的心向你剖開!淑紅,我愛你,我實實在在地愛著你。愛情的火焰在燃燒著我的身體,我的靈魂,我的心肝五臟!
我告訴你一句心裡話,誰要從我手裡奪走你,我與他將有不共戴天之仇!
「誰說不是哪!光拿封山種果園這件事兒說,一個小社就辦不到。這個山溝是你們社的,那個山坡是他們社的,你們要開地,他們要當牧場,怎麼封山哪!非得聯成一個社,統一規劃。」
志泉媳婦領著孩子迎面走過來。老遠就朝馬之悅說:「馬主任,快去看看吧,彎彎繞他們又偷著賣糧食了,還嚷沒吃哪!焦振叢這下子可給他揭了底子啦!」
「不用客氣,張主任,咱們回去比比看吧!」
「同志,您收過壺碗吧。」
淑紅,你要把眼光放長一點兒,明日誰之天下……
馬之悅說:「有句頂重要的話跟他說。」
馬之悅出了門,不知道怎麼好,也不知道到什麼地方,找什麼人打聽打聽消息,胸膛像擂鼓一般地跳著。他後來一想,與其躺在網裡等人家活捉,不如掙一掙,掙一下要活捉,不掙也要活捉,萬一掙了出去,豈不是m.hetubook.com.com大幸!他又想,焦振叢是個新中農,儘管這幾年認了合作化這條道,並不見得是死心塌地了;馬之悅對他不錯,他對馬之悅也是挺信任,這一次又沒傷著他,他不會這麼絕情;再又說,所謂拿到贓證,也只不過是一條豬毛繩,一個現場的痕跡,況且,那天晚上又下了雨,腳印、口袋印,不一定能有了,就算有,也完全可以抵賴。於是,他懷著冒險的、僥倖的、還有各種各樣複雜的心情,朝北繞。他要大模大樣地走進人群裡去,鎮一鎮焦振叢,敲一敲蕭長春,也給彎彎繞、馬大炮一點主心骨!
馬立本點著頭,又朝馬之悅跟前湊湊:「馬主任,王書記昨天在地裡都跟您談什麼了?」
馬之悅歪著頭,從窗子上朝外看看天空,天空晴朗朗的,就說:「用不著你急,有人比咱們急。你得慢慢等,什麼運動總得先在大城市名人裡邊轟起來了,才會轟到咱們鄉下。只要一到鄉下,那算到根上了,到底怎麼個變法,也就快有結果了。」
馬大炮說:「他們要是追根呢?」
「下一步嘛,看今晚上的會再定,反正隨機應變。」
女人說:「一會家坐來,我給您燒水。」
馬之悅又叫住了女人:「你別說我找他,就說……」他這會兒心慌意亂,也不知道該怎麼好了,心裡打著轉,覺得這樣不妥當,如果萬一別人知道自己在這個時候急著找焦振叢,一定要起疑心,反而要壞了事兒,就改口說:「算了,還是我自己找他去吧。隨便跟他待待,也沒什麼大事情。」
馬之悅想了想說:「不要緊。他既然不敢提我,就是留著後路。你們這幾天千萬要小心,別對他露出一點記恨的樣子;別再逼他,他的嘴就算封住了。我琢磨著,只要城裡那邊把糧食平平安安地抖摟出去,這件事情就算洗清了。」
馬之悅也賠著笑說:「行啦。我還有急事兒,振叢哪?」
我親愛的紅:
馬之悅很賞識這句話,正符合他這會兒的心情,就說:「這句話全有了,是得想開一點兒。不管這會兒怎麼不利,一定要頂過去,要毀,也頂幾個月再毀。」
馬之悅走進來了。他是焦振叢心目中的「開國元勳」,是東山塢的有功之臣,是很老的幹部。唉,這麼個人,怎麼跟彎彎繞這些傢伙幹這種事兒?為這件事兒,為圖一點小利跌了大跟頭,這是多麼不值得呀!焦振叢這會兒要是有本領,他真想掏出心裡話,勸勸馬之悅,希望他珍惜自己的歷史、自己的威信、自己的身份,不要再錯下去。
「新手啦!一個年輕的。」
馬大炮也說:「全怪我,唉,這可怎麼好哇!」
「我們走啦,麻煩了。」
焦振叢愛車愛馬,特別愛到處跑跑顛顛,他當運輸員這個差事,是馬之悅批准的。據說,當時馬大炮很不贊成,想跟焦振叢搶這個差事,也是馬之悅給他做了主。
馬立本最後鋪上紙,要給焦淑紅寫封信,在紙上寫,比用嘴說方便一點兒,也可以放開膽子寫;焦淑紅拿到信,也能慢慢琢磨,還可以寫回信。既然是兩個知識青年談情說愛,為何不用現代化的交際工具呢。
馬之悅從焦振叢家出來以後,沒有去蕭長春家門口,也沒有跟人們到河邊察看痕跡,更沒有找跟著社員下地幹活的王國忠,在短短的時間裡,他又辦了兩件重要事兒。一件是派小鋪的瘸老五立刻和圖書到縣城給范占山送信兒,讓他們趕緊做消蹤滅跡的工作,訂立攻守同盟,同時再打聽一下城市裡的形勢;一件是回家告訴馬鳳蘭,讓她作應付一切事變的準備,免得事到臨頭措手不及;還讓她悄悄地到大伯馬小辮那兒去一趟,打聽打聽在北京唸書的馬志新最近有沒信來。如果眼下這場風雨可以避過去,馬之悅就要按著范占山那邊的情形,瘸老五、馬鳳蘭調查的情況,作一全盤考慮,定出行動方針。因為這幾天一切事態變化異常,都逼著他非採取一個決定勝負的措施不可。
馬立本趕緊又出去。他的眼睛在每一個人的臉上轉著。這會兒他才發現,這六個中間,有四個跟自己的年齡差不多,沒自己長得動人,可是都很結實。每個人都有一輛自行車,還有兩輛是「飛鴿」牌的!不用說,他們都是先進村的,村裡都有果木樹。將來,馬立本掌了權,也叫老百姓種樹,這東西,真像蕭長春說的,是搖錢樹。看,那個被別人叫張主任的人,自行車還挺新的,就是穿的衣服太舊,太土氣了。要是穿上一件府綢襯衫多漂亮,再留個分頭多帥。那個上點年紀的是什麼幹部,兜裡那個筆記本很厚,別在旁邊的鋼筆帽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的。這些人都是每一個村的大拿,這個村有一百人,一百人全聽他們的,有一千人,一千人全聽他們的;沒事兒,村裡一轉,指指點點,再自行車一騎,鄉裡縣裡一蹓躂,皇上也比不了哇!
「得,咱們大秋後鄉政府論英雄,今年畝產不超它三成,我爬去見你!」
焦振叢呆呆地望著他,一時不知說什麼。
焦振叢更呆了,怎麼也想不到馬之悅為啥冒出這個呀!就回答說:「開著哪……」
這句話很對,莊稼人住房是大事兒;焦振叢這層房,就是馬之悅用自己腦袋保下來的呀!
這兩個人全都經過一番痛苦的鬥爭,這會兒又都同樣想通順了,都很安定。他們在辦公室裡心平氣和地談論著政事。怎麼會想到,這會兒,在溝南邊蕭長春家門口,彎彎繞和馬大炮已經被群眾包圍了,焦振叢已經把豬毛繩拿了出來,人們正吵得像是一鍋粥!來人給他送信兒了。是焦慶媳婦,進門就撲通往凳子上一坐,拍著大腿說:「主任,你還在這兒聽洋戲哪?可大事不好啦!……」兩個人被她鬧得不知啥餡兒。
他忽然想起那天早上爸爸對他的家教,想到晚上馬之悅對他的訓話,想想這兩天神魂顛倒的樣子,覺著自己太沒點男子漢大丈夫的味兒了。為一個莊稼姑娘,把自己搞成這樣,值得嗎?焦淑紅是不是那麼值得愛,還得考慮考慮。說真心話,他覺著焦淑紅也並不是個十全十美的情人,或者說,他也有不滿意焦淑紅的地方。比方說,焦淑紅積極的太過火,什麼事全是她能,什麼事全想幹,前後不顧。再比方說,焦淑紅有時候不光任性,還有點尖刻。這幾天她簡直像瘋了一樣,滿街滿村亂跑亂蹦亂喳喳,哪還像個女人;她那粗野的內心跟她那柔美的外表是多麼不協調呀!當然啦,焦淑紅要是真屬於馬立本了,是有辦法讓她收收性子,變成個溫柔安靜的妻子,可惜現在離著更遠了。馬立本也想到,自己再這個樣子下去,不就功不成,事不就嗎?正像馬之悅說的那句話,真要自己在政治上大大地撈上一把,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呢?去他個蛋吧!
女人說:「行,您屋等吧。」
他回家來穿衣服,拿煙袋,和圖書準備馬上領人到河邊上去。
馬立本說:「不麻煩,不麻煩。」就回到屋裡,端出一把暖壺、四隻茶碗,另外還加了兩個飯碗,全都放在地上了。
馬之悅朝他們看一眼,既沒大罵,也沒埋怨,只是深深地嘆口氣。
「你慢慢說!」
另一個人說:「院裡吧,院裡比屋裡涼快,麻煩了。」
馬立本在旁邊站了一會兒,心裡惦著寫信、編詞兒,又走回屋,坐下來,提筆寫:
焦振叢沒有送馬之悅。他看馬之悅的神氣,好像還不知道蕭家門前發生的事兒。他一邊朝外走一邊想:自己沒有直接指出馬之悅的名字倒是做對了。只要彎彎繞這些人挨了整,咬不咬他,對他都是一個教訓,他往後也會改正,也不會再幹這種勾當了。焦振叢給他留下退回來的路,對得起他了。
頭邊一個人回答說:「我們是山裡的,到雙橋農場參觀回來,路過您這兒,找點水喝。」
馬之悅瞧瞧放在屋簷下的牲口鞍屜,又問:「趕大車這差事還行吧?看,忙的我也顧不上跟你聊聊,有什麼困難,儘管找我嘛!」
他很賞識自己這句話,寫得不露骨,又意味深長。剛要繼續寫,外邊的客人來告辭了:
馬之悅往行李捲上一靠,望著房頂,輕輕地說:「我想起一件有意思的事兒。那是剛解放,見有些投降的國民黨裡邊的大人物又當上了什麼委員什麼長,我心裡有點不服,過後一想,也服了。不管怎麼改朝換代,有勢力有地位的人,到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也是吃香的。」
焦振叢的老伴,一個十分老實的女人,還在屋裡搓納鞋底的麻繩,見主任來了,趕忙溜下炕,迎出屋,滿面帶笑地打招呼:「馬主任,您可輕易不來我們這兒串門呀,快屋坐吧。」
馬之悅再不顧多問,就像是瘋了一般,拔腿就朝外跑。他過了溝,上了坎,遠遠地瞧見蕭家門口一群人正轟轟地亂吵。他躲在牆角那邊看一眼,就拐個小彎,往南繞,繞到焦振叢家的前門口,鎮靜了一下,才走進去。
「東山塢這個村看樣子也搞得挺不錯哪!」
馬立本說:「好好,裡邊坐吧。」
馬之悅平淡地說:「左不過那些事兒。」
彎彎繞說:「馬主任,瞧,我捅了婁子,也讓你吃苦了,我有罪呀!」
「那可太好了。不然,搞揚水站我們一個社也搞不起。秋後新農具大批下來了,一個小社怎麼買得起?就算政府貸款,一個小社哪用得開一個大鍋駝機呀?」……
馬立本說:「電台上播得很少,有一點也很簡單,倒是報紙詳細點,可惜我們這兒報紙總要十幾天以後才能見到,趕上陰天下雨,半個月也見不到新報紙。農民報上這種消息登得少,我想設法訂一份『人民日報』。」
馬之悅安慰他們說:「別慌啦,事鬧出來了,慌亂更得出差錯!等把姓王的對付走了再說。」
我希望你和我一樣地堅強,不為別人的權勢所屈服。
女人說:「剛出門,到蕭支書家門口去找你了。」
彎彎繞說:「咱們要是一口咬定沒幹這宗事兒,打死也不開口,行不行啊,馬主任?」
女人說:「好,就來。」
「誰搞的?那個姓馬的支書?」
馬之悅仰面大笑:「哈,哈!你問的真妙哇!我?我怎麼著?我要像你那樣,為自己眼皮底下一丁點事兒就什麼也不顧了,早就完了!」
馬之悅笑笑,沒說什麼。這時候,耳
和圖書
機子裡還在播送祖國各地的新聞,說是什麼地方已經開始收割小麥了,就問:「最近又聽到什麼新消息沒有?」「這幾年小年輕們真是一層一層地往上頂,我們村也這樣。」
馬立本用抹布抹著桌子,不好意思地說:「瞧您說的,我哪什麼都不顧啦!當然啦,痛苦是痛苦的,我應當設著法兒想開一點。」
那天他在焦家的後院裡聽了焦淑紅那幾句話,不僅沒有心冷,反而更熱了。他毫沒來由地斷定,焦淑紅那幾句絕情的話,不是出於焦淑紅的真心,完全是迫不得已。他還異想天開地聯繫到戲曲「西廂記」裡的崔鶯鶯,想到崔鶯鶯既對張生有情意,又懼怕家規,推推就就,藕斷絲連的那種非常難辦的處境。馬立本這樣看事情,不僅不生焦淑紅的氣了,也不失望了,甚至還有點可憐焦淑紅。他想,我馬立本對自己的父親富農馬齋不同樣是這種困難的樣子嗎?自己不是也有點兒怕蕭長春嗎?他想,倘若我馬立本處在焦淑紅的位子上,跟前有這麼兩個人,一裡一外,一個是親爸爸,一個是領導,兩頭夾著,也照樣會很為難的。夠焦淑紅受的了,不能再摧殘她了。馬立本越這樣想,心裡越順氣,最後,他忍不住地小聲地自言自語:這會兒我馬立本應當拿出男子漢的架勢,伸出友誼之手,趕快地給焦淑紅打氣,讓她勇敢再勇敢,跟我一塊兒幹……
馬之悅這會兒也作了最壞的打算,那就是一切全都因為這條導火線大暴露,去坐幾天大獄;同時,他還要拚命地往最好的地方爭取。他甚至於感到,只要是政局不發生一點兒變化,身上那個膿包早晚要破,只有政局變化了,他的一切病毒隱患才能自消自化!要堅持,堅持到農村大鳴大放的日子就好了。
他又覺著這句話大概有點「鳴放」味兒,劃了,改為:
他剛把紙鋪好,從大門外邊進來一群推著自行車的人。總有五六個,都挺神氣。
焦慶媳婦簡單明瞭地把剛才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讓馬之悅快快拿主意想辦法。
馬之悅已經到跟前了,依舊是十五年以來的那副莊嚴的神態。
「聽說還在鳴放,縣城也動起來了。」
這一來,兩個人除了感激馬之悅之外,反而更難受,更慌張了。
彎彎繞擔心地說:「馬主任,從焦振叢的口氣聽,他好像也看到你了……」
馬之悅說:「多會兒方便,我搭你車去一趟,買點瓦,把房子修修。振叢,你這房子也該上瓦了。過莊稼日子,住的是大事兒,一咬牙也就瓦上了。」
焦慶媳婦說:「沒,沒,他好像沒看見您……」
馬之悅說:「大概在蕭支書家門口。」
「真是後來者居上啊!」
焦振叢一愣:「找我?」
馬立本寫到這裡,兩眼潮濕了;他把寫好的這幾段看了一遍,胸膛激烈地跳了起來。他自己也奇怪,不知從什麼地方蹦出這麼多火熱而又美麗的詞句;自己莫非說還有文學家的才能?這封信落在焦淑紅的手裡,怎麼能不使她動心呢?就是鐵石人,也要被這些話打動!
女人說:「馬主任找你來了。」
幾個社幹部有的蹲著,有的站著,有的坐在石頭上,就一邊說說笑笑,喝起水來了。
馬立本看著這些人推車子出門,說說笑笑上了車,轉眼沒了影,一滴口水,從嘴角流下來,落在白布衫上。忽地,他用一種十分嫉妒的目光朝遠去的人瞪了一眼,狠狠地說:「甭美,一旦變了天,你們就不吃香了,瞧馬立本的吧!」